第132章 上善若水,大愛無言。
「東方青玄,你堅持住!」
他身上的箭傷很重,鮮血還在大量湧出。夏初七目光沒有辦法考慮其他,最緊要的就是為他止血。可在這荒郊野外,她不敢為他拔箭,身上又沒有藥物,止血更是困難。
她四周看了看,廝殺聲未止。這一場戰的規模極大,隻見從旁邊經過的水流都成了一片暗紅色。如今,雙方的人馬都還在源源不斷的支援……
她一咬牙,看過一名錦衣衛手中的火把,將紥火把的稻草扯了出來,完全燃燒後,把熱熱的草木灰直接堵在他不停冒血的傷口上。一個火把不夠,再來一個,然後砍掉箭桿,撕掉他的中衣包紥在傷口上,裹住草木灰。
「死……死不了……吧?」
東方青玄的聲音虛弱而模糊,額頭滿是疼痛的冷汗,可他仍然帶了一絲笑意。夏初七皺緊眉頭,看著他蒼白得鬼一樣的臉,難得正經的與他說話,「倖而沒有傷及要害,要是這支箭再偏一寸,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不是……比神仙還厲害?」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調侃她?夏初七正凖備讓他閉嘴,卻見他說著就要去拔身上的箭。她擡手阻止了他,看了一眼還纏鬥在一處的兩軍將士,眉頭擰緊低低斥責。
「你想死?」
「……」
「如今你失血太多,再拔了箭,活不了的。」
離這個峽谷最近的城鎮就是建平城,可陳大牛是先援救趙樽來的,如今建平城還在北狄軍的手中,哪裡去找藥物和醫生?看著東方青玄微微眨動的眼睫毛還有白得沒了血色的嘴脣,夏初七起身看向如風。
「你們守好大都督,我去採藥。」
「不……必!」東方青玄猛地睜眼喊住她,「興許……還有埋伏……」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知,他也知,那些蒙面人要殺的人原本就是她。如今她若是出去找藥,說不定也會有危險。然而,東方青玄這個男人也許陰險狡詐,也許手段毒辣,也許招無數人的怨恨,甚至他也許還害過她,但她卻知道,如果沒有他飛身一救,如今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自己。一個不小心,說不定直接去閻王殿報道都有可能。她又如何能不救他?
眨了一下眼睛,她看他,「我隻是不想欠你。」
「欠……?」東方青玄煞白的面色微微一變,像是反應了過來,脣角艱難地牽了牽,沖她點了點頭,示意她過來,「本座……有話和你說。」
夏初七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卻還是蹲下身俯低了頭。
「七小姐……你……太……自以為是。」
「啥意思?」
見她一頭霧水,東方青玄嚥下喉頭一直往上翻騰的血氣,聲音幽幽地笑道,「就憑你……與本座的……交情。你以為本座……是救你?」
交情?他們兩個人之間,好像從來不存在「交情」這個東西。從清崗到京師,一開始就是敵對,到現在仍是敵對。在夏初七的心裡,他就是一個反派人物。他雖時有曖昧的言語,甚至有曖昧的舉動,不過她從來沒有當成是真的,一直覺得他是別有目的,為了某種見不得人的利益而掩人耳目罷了。
直到他飛身而下那一刻,作為一個女人,如果她還是這樣涼薄的認為,那就是矯情了。男女之間,你儂我儂也好,柔情似水也好,恩恩愛愛也好,一切的情感都隻有在危難來臨那一刻得到真正的檢驗。是拋棄,是放棄,還是在命懸一線捨身相救,那是不同的。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大都督,救你也非交情,我早就說過,我楚七醫者仁心,今天躺在這裡的人,就算不是大都督你,是如風,是拉古拉,是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我也一定會救。」
大概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東方青玄抿緊了蒼白的脣,想要起身,可身上的傷處又開始不斷滲出血水來,疼痛讓這位向來手段毒辣的錦衣衛大都督越發無力。
「不要麻煩我,就不要再動。」夏初七惱了。
東方青玄抽了一口氣,笑著看著她,艱難地擡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山崖,又指了指地面,然後扯著一個極為吃力的笑意。
「本座……失足……跌落……與你何乾?」
失足跌落?看著他脣上被鮮血染得越發妖艷的笑意,夏初七像是鬆了一口氣,也笑了,「失足跌落,不倖中了飛箭……大都督,你要是因此身亡,這個死法得算是千古奇冤了。」
說罷她不再看他,迅速起身跑出了葫蘆口,走到了騎在馬上正觀察戰場形勢的趙樽身邊兒,焦急地問了一句。
「趙十九,你沒事吧?」
「無事。」趙樽看了她一眼,「東方青玄如何?」
想到他的傷,夏初七語速加快,「必須馬上手術……就是,必須拔箭止血,要不然他支撐不了多久。趙十九,建平還要多久打得下來?必須得找地方找藥做手術,我怕他撐不了多久。」
趙樽看了看山頭的火把,蹙了蹙眉頭。
「半個時辰行不行?」
目光一凝,夏初七點頭。
「好。我先去附近山上找點草藥,先做緊急救治。」
時間來不及,夏初七沒有與他說太多,光線太黑暗,趙樽衣裳顏色太深,她也沒有發現他手腕上汩汩的鮮血,隻道了一句「注意安全」就轉頭跑遠了。趙樽看著執了韁繩,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手上佩劍一緊,放沉了聲音。
「傳令下去,半個時辰,拿下建平。」
「是!殿下。」
大晏將士雖是遠道而來,但在大寧輕鬆打了一場勝仗,這個時候正是士氣如鴻,而北狄軍在大寧失守,建平又岌岌可危,加上被偷襲,被暗算,心生退意,敗相明顯。
世上最好打的隊伍,便是撤退時的隊伍。
趙樽面色冷沉,眸如鷹隼,迅速打馬沖在前面,指揮若定。他身上沒有長兵器,可一支劍卻舞得驚若遊龍,削人如泥。「撲」一聲,一個北狄將軍被他穿胸而過,雙目圓瞪地看著他,然後倒下馬去。
他冷冷抽劍,手腕卻微微一顫。
尾隨他身邊的陳景,飛快沖過來,「殿下,你的手!」
知道他要說什麼,趙樽卻面無表情,「小傷,算不得什麼。」
陳景眉心蹙了一下,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人,低低道:「不行。殿下,你的傷口需要處理,你不能再……」
「都說了不礙事!」
趙樽冷漠的聲音拔高了,裡面隱隱含了一些莫名的怒氣。陳景一怔,沒有再多說什麼,隻低低「哎」了一聲,策馬向前迎向了敵人,在海呼海嘯般的殺戮聲裡,沒有再去看趙樽的臉色。
對他來說,這確實是小傷。
由北到南打了這麼多年仗,陳景又如何不知,他身上的傷不計其數,比起數次命懸一線的重傷來說,那確實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傷,可陳景卻覺得,這傷沒在他的手腕,而在他的心上。
戰爭還在繼續——
不管是北狄軍還是大晏軍,對山林作戰都很熟悉。隻不過,如今角色互換,北狄退,大晏追,一片片的火光映亮了天際,很快隊伍就過了茂密的叢林。
弓弩、箭矢、刀光、劍影,鮮血伴著嘶吼,馬蹄踩踏著殘缺的肢體,血水滲入地上泡軟了泥土,成千上萬的將士揮舞著戰刀,身影來迴交錯在夜色下。可盡管北狄如今處於下風,但在哈薩爾的組織下,仍在頑強抵抗。但圈子越縮越小,哈薩爾身邊的侍衛,有幾個人已然陣亡。
「哈哈!」
山林裡,傳來哈薩爾激蕩的大笑。
「晉王殿下,建平見。」
哈薩爾凖備退守建平了,趙樽面色一沉,緩緩瞇起眼睛,攥緊了手上滴血的劍鞘,冷靜的分析完利弊,想到答應夏初七的半個時辰,冷了聲音。
「截住他,不許他入建平城。」
「截住他!截住北狄太子——」
無數的馬蹄聲在夜色裡「得得」響過,扣人心絃,冷冷的寒風颳過來,讓汗濕的身體哆嗦生寒。大晏軍迅速推進攔截,趙樽在北狄人漫天狂飛的箭雨裡沖在了前面。
「太子殿下,過不去建平了!」
「太子殿下,撤吧!」
「太子殿下!不能再迴建平!」
高高騎在戰馬上的哈薩爾,冷冷睨著分散合圍的大晏軍隊,面上沒有什麼情緒變化,隻是迴望了一眼趙樽的方向,眼睛瞇成了一條冷漠的線。
「撤!繞過建平城!」
……
……
「殿下!」陳大牛滿身是血的從人群中沖了過來,身上裝甲泛著夜一樣的寒光,他靠近趙樽的馬邊兒,嗓門兒老大,「哈薩爾逃了,俺現在就帶兵去追。」
「不必追了!」趙樽冷冷阻止他。
「為啥?」陳大牛抹了一把臉,終於把他的黑臉也抹上了血。
「他送給本王一個人情,本王也還他一個人情。」
「啥意思?俺咋聽不懂。」
陳大牛正了正頭上鋼盔,一頭的霧水,趙樽沒有看他,隻遠遠看著火光遍地的建寧城,沉聲說:「他未盡全力一搏,把建平城送給了我們。」
「啊」一聲,陳大將軍更懵圈了,「為啥?他瘋了?」
「為了給北狄皇帝的一個警告。同時,也撈足他去哈拉和林的資本。」說到這裡,趙樽深幽的目光裡突然浮現起一片蒼涼,琢磨不清的蒼涼,「若是北狄不再需要他了,他迴了哈拉和林,皇帝又如何會放過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哈薩爾是同一種人。
「兔死狐悲!」
陳大牛似懂非懂,雙眉緊鎖。
「好像有點懂了。可現下咋整?」
趙樽面如夜色一般冷漠,聲音涼得驚了密林裡的寒鴉。
「速度拿下建平!」
……
……
如風領了一行錦衣衛打著火把照亮,夏初七在附近的山上採了幾種常見的草藥。鳳尾草、勝紅薊等都是止血藥,而且草藥命賤,到處都長有。夏初七採完藥,又飛快地爬下斜坡,蹲在東方青玄的面前,察看了一下他的傷勢。他的人已經半昏迷了過去,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草木灰止血隻是權宜之計,如今採了草藥,她去掉被血黏稠成了一團的草木灰,蹙了蹙眉頭,將草藥直接放入了嘴裡。
真苦!
嚼碎的草藥被她吐了出來,輕輕敷在了東方青玄的傷口上。
「嘶……你……」傷口上撕心裂肺的刺痛驚醒了他。見她把一棵棵草藥放在嘴裡嚼成了惡心的糊狀,然後又敷在自己的身上,東方青玄眉頭蹙緊,又是嫌棄,又是絕望,「不能用……石頭砸爛?」
「唾沫乾淨,消毒。」
夏初七含含糊糊的說完,又吐出來往他的身上敷。
「你以為我願意?你當草藥好吃啊?」
大都督煞白的臉朝著天,不敢看那混了口水的草藥糊糊。
哼一聲,夏初七嗤之以鼻,「人都要死了,還有工夫講究?」
「有你在……本座如何死得了?」東方青玄虛弱的莞爾一笑,性子真是極好,在這個時候都沒有忘記對她的醫術進行褒獎。夏初七翻了翻白眼兒,沒好氣地看著他,「不必拍馬屁,我隻是盡醫者本分,雖然你隻是失足中箭,但我不殺伯仁,也不想伯仁因我而死,我曉得那些人是來殺我的……」
說到這裡,她像是想起來了,頭一擡,目光定在了如風身上。
「剛纔太著急,差點忘了,刺殺的那些黑衣人呢?」
如風看一眼東方青玄,迴答,「我們趕去的時候,都趁亂跑了。」
「哦!」
低低應一聲,夏初七又低頭嚼草藥。她能感覺出來如風似有忌憚,也就沒有再追問。她是一個懂事兒的姑孃,正常情況下不喜歡讓人為難,不正常的情況下,她喜歡為難別人。現在東方青玄受傷了,她處於正常情況。
等敷好了藥,東方青玄面帶嫌棄地迷迷糊糊暈了過去。
夏初七並沒有鬆懈下來,出了葫蘆口,站上了一個小山坡,想看建平城的方向,可卻什麼也看不見。想了想,她迴來讓如風和幾名錦衣衛用樹籐和小樹紥成了一個簡易的「擔架」,將東方青玄給擡了上去,然後往建平城去。
一路所經的地方,屍橫遍野,樹乾上處處蹭著鮮血。
一場戰爭打下來,死亡的人不計其數。她心驚膽戰,又擔心上趙十九的安危,他帶兵去了建平,可千萬不要受傷纔好。默默的唸叨著,一行人走出密林的時候,天上竟瀝瀝淅淅下起雨來。擡頭一看,她有些感慨,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嗎?凖備用一場雨來沖刷血跡。
這個季節的北方,夜露很重,氣溫下降得厲害,尤其是晚間,寒風一吹,冷得人遍體生寒。她裹了裹衣服,看了看「擔架」上東方青玄越來越蒼白的臉,拔高了聲音。
「諸位,加快腳步。」
「快,快點!」如風默默跟隨,臉色也極是難看。
琢磨著建平城的戰況,夏初七看向如風,「如果實在不行,一會我們不如潛入建平城,好歹得找個藥堂,找到醫療設施……」
「好。」如風二話不說就應了。
夏初七想著這事兒的可行性,又瞥向東方青玄。他好像沒有了聲息,擔架上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她心裡一緊,先探了探他的鼻息,鬆口氣,又探向了他滾燙的額頭。
發燒了!
多年的行醫經驗告訴她,他要這樣睡過去,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她皺眉拍拍他的臉,掐住他的人中,「東方青玄,你別睡!」
他沒有動靜兒。
「大都督!大都督!」如風也慌亂起來。
「快,快一點!」
「小心腳下!」
冷風裡,夏初七一邊兒跑動,一邊兒惡狠狠掐他的人中。
「東方青玄,你快醒醒!」
緊張之下,她口不擇言。
「醒醒啊!你孃叫你吃飯了!你爹又給你找後孃了。」
「嗯……」東方青玄發出一個極弱的單音節,幽幽地半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眉頭皺了起來,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顫抖著湊到自己的脣邊,吻了吻,「你……」一個字說完,他又閉上了眼睛,幾不可聞地咕噥了兩個字,「做夢。」
夏初七差點兒嗆死。
三個字連起來就是「你做夢」,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覺得這廝真是一個自戀狂。長得好看了不起啊,人都要死了還不忘損別人,認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會對他有所企圖?
她心裡腹誹著,可看在他是一個「半死人」的分上,她沒有狠心抽迴手,任由他緊緊握著,放在脣邊兒,一直到接近了建平城門,在一陣嘶啞的慘叫聲裡,前方飛奔過來的幾騎。
「建平城已破!」
低低沉沉的聲音,平靜得沒有情緒,卻熟悉得夏初七心裡剎那一暖。是趙十九,他果然這樣快就攻入了建平城。夏初七擡頭看過去,他在馬上,夜色下的情緒不太分明,她沖他露出一個笑容,然後催促如風,「快,把他擡入城裡,找個藥堂,我要為他手術。」
趙樽側眸,吩咐陳景,「帶東方大人過去。」
陳景抿了抿脣,終究吐了一個字,「是。」
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已經找好地方了?夏初七心裡一愣,還沒有來得及問,趙樽隻看了一眼東方青玄與她死死捏在一起的手,沒有說話,轉身打馬,疾馳而去。
……
……
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大寧城破,不到兩個時辰後,建平城破,趙樽兵不血刃,一夜下兩城。在攻入建平時,雖然北狄軍頑強抵抗,可奈何軍心已散,駐建平大約二十萬兵卒,死傷大半,餘下的或敗退潢水,或走開元路。至此,北狄位於遼東的屏障一夜失守,整個遼東地區暴露在了大晏軍的面前。
十月初九凌晨,哈薩爾領兵從潢水入迤都,便按先前北狄皇帝的聖諭,將兵權暫時交由大將軍阿古,自己隻身夜赴哈拉和林請罪。
得到消息的北狄皇帝大怒,一夜失去兩城在其次,重要的是遼東大門一破,定安侯陳大牛於十月初十已領兵直逼遼東開元路,趙樽也追擊北狄殘兵從潢水深入漠北草原,駐兵額仁淖爾,北狄江山岌岌可危。
這些年來,隨著南晏洪泰帝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戰爭,北狄原本幅員遼闊的疆域,一點一點被蠶食,一旦遼東不保,陳大牛轉頭與深入漠北的趙樽合兵,北狄將會更加被動。
可此時的北狄,內亂比南晏更為嚴重。
縱觀歷史,有實力有能力的人,總招人嫉,哈薩爾也是如此。他是北狄皇帝的庶子,一路披荊斬棘坐上皇太子儲位,可北狄皇帝對他並不信任。皇帝偏愛六子巴根,之所以立哈薩爾為皇太子,也是迫於他手握兵權朝中勢大的無奈之舉。也正因為此,先前纔會在六皇子巴根和北狄保守派貴族的挑唆下,被趙樽玩了一計藉刀殺人,上演了「陣前召迴」的可悲戲碼。
越是美麗的外衣下,越是隱藏殺機。原本北狄皇帝想趁機收迴哈薩爾手上的兵權,再掰倒他的太子位。可如今戰局危急,北狄皇帝不得已,不僅沒有責怪請罪的哈薩爾,反而在哈拉和林對他大加封賞,再次還於兵權,讓他領兵前往漠北瀚海一帶,堵截趙樽,而大將軍阿古則被派往遼東開元路,與陳大牛周旋。
喧囂、混亂、血腥……這是一段動蕩不安的日子。
多年之後的夜晚,在北平趙樽的府邸裡,夏初七窩在他的懷裡再迴憶這次北伐戰爭時,想到這一夜他受了傷忍著委屈還帶兵攻下建平,隻為實踐半個時辰的承諾,她還會掩面心酸。她問趙樽,你怎會這樣傻?為什麼你受了傷都不告訴我?趙樽很傲嬌的迴答她:上善若水,大愛無言。本王未必不如東方小兒乎?
不與萬物爭高下,這確實符合趙樽的胸襟,卻半點都不像他對待女人問題上的霸道態度。所以夏初七嗤之以鼻,明明就是吃味了,裝什麼高尚呀?爾後,他更傲嬌了,他說:本王握得了殺人的劍,攻得下堅固的城,難道還容不下女人的一滴淚?
說來說去,他還是介意她為了東方青玄嚎啕大哭的事嘛?夏初七又哭又笑繼續嘲弄他,他終是歎息了一句:老子怎會和東方小兒計較?再說,他要死了,如何讓他踐行諾言,為本王擡花轎?
不管後來說得有多動聽,隻此刻,在窗外紛飛的細雨下,趙樽獨坐燈下的冷寂身影,仍是籠罩了一層濃重的寒霜和鬱氣。屋子侍候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就怕惹惱了他,會拔刀殺人。
但他不僅沒有殺人,其實一直未動,冷漠得像一尊雕塑。
看著他渾身上下像被鮮血給泡過的樣子,孫正業緊張得手都在發抖,尤其翻開他手腕上的箭傷時,發現滲出來的血已經把他的裡衣和傷口黏在了一起。撕開衣服的時候,衣帶著肉和血,可以想象那種疼痛,他卻像不知道,一聲都沒有吭。
「爺。」孫正業抽了一口氣,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朽先給您消毒,再包紥。這個消毒水是從京師帶來的,以前在良醫所時,楚醫官配好的方子,老朽覺著效果極好,就一直用著……」
人老了,話也多,剛剛趕到建平的孫正業,哪裡知道他家爺現在心裡的難受?用著楚七的藥,楚七卻不在他的身邊,對於一雙剛剛相戀不久,還處於「眼睛裡容不得半粒沙」階段的男女來說,這樣的話,其實是一種難堪的煎熬。
鄭二寶重重咳嗽了一聲。
「老孫,你今天話真多,趕緊給主子治傷。」
「哎哎哎,老朽這就治。」
被「點」了一下,孫正業仍是莫名其妙。
趙樽沒有說話,就像沒有聽見似的,默默的由著孫正業把他的傷口都包紥妥當了,纔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面無表情地吩咐鄭二寶。
「去,讓人找大牛他們來。」
找陳大牛來沒有別的,肯定是下一步的作戰計劃。鄭二寶唯唯諾諾的去了,什麼話也沒有多問,隻與陳景對視一眼,心裡皆是一歎,為他家爺覺得憋屈。
臨出門時,他想了想,突然下了狠心,覺得應當去找楚七,告訴她,怎能隻顧著錦衣衛那個禍害呢?他家主子爺也受傷了。可他心裡想著,後面那位爺,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沉聲吩咐一句。
「為了穩定軍心,爺受傷的事,誰也不許多嘴。」
「……」幾個都存了心思人,同時怔愣。
頓了頓,趙樽壓沉了聲音,「違者,軍法處置。」
「是,爺。」
一室人紛紛應了,同時噤若寒蟬。
鄭二寶癟癟嘴,縮了縮脖子,心裡又怎會不知道這事與「軍心不穩」根本就沒有關係。他家爺性子就是悶,就是別扭,一直別扭著也不會開口。可他也知道趙樽的性子,既然都這樣講了,誰又敢拂了他的意思?
……
……
「好啦!」
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夏初七為昏迷中的東方青玄包紥好,直起酸澀不堪的腰,看了看一直守在邊上的如風,還有被錦衣衛拎過來,從頭到尾都在瑟瑟發抖的老大夫,微微一笑。
「小命保住了,放心吧。」
東方青玄的幾名親信,同時鬆了一口氣。
「多謝了!」
謝什麼呢?雖然他是「失足跌落,不倖中箭」,可夏初七從來都不相信世上有這樣巧的「失足」,要東方青玄真能失足失到箭鏃上去,那他就不是東方青玄了。
不過,雖然心知肚明,她卻並不去探求真相。人有的時候,糊塗一點並無不好,真相若是生命之重,她又如何承受得起?
將寫好的藥方遞給了如風,她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蒼白的東方青玄,吩咐了幾句醫囑,隻說她明日再過來,有事隨時叫她,便告辭出來了。如風要派人送她,她拒絕了。
一個人出了藥堂,外面的雨聲似乎大了。她撐了一把傘,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這纔發現,她不知道趙樽住在哪裡。好在如今建平城被大晏軍佔領,街上還有很多在收拾戰場的兵士。
她找人問了一句,就知道地方了。
趙樽住在建平城內一個叫清風院的地方。
這裡原本是北狄軍為哈薩爾凖備的行館,如今趙樽順理成章地接了過來。她進去的時候,鄭二寶守在房外,告訴她說,趙樽正在書房召見幾名將校,佈置下一步的行軍任務,讓她在外面等著。
她沒好去打擾,找個背風的椅子坐下,撐著下巴等。
可這一個晚上經歷的事情太多,時辰又到凌晨了,她實在太疲憊太累,打了幾個哈欠,眼皮打著架,索性蜷縮在椅子上就睡了過去,睡得口涎直流也不知道。
……
……
書房裡面,燈火大亮。
將校們其實早就已經離開了,隻有元祐留了下來與趙樽在燈下對弈。
「天祿,你今天心不在焉?」
「有嗎?」趙樽聲音懶懶的。
「怎麼沒有?」元祐打量一下他的臉色,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棋子,慢悠悠落下,連嘴脣帶眼睛都在笑,「我與你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了,從未贏過你一局。可今天晚上,看來你得敗在小爺的手上了?」
燈光照在趙樽的臉上,沒有情緒。
「看你可憐。」
聽了他這句話,元小公爺差點兒爆笑。
可瞥著他冷寂無波的面色,想了想他終究還是嚥迴了笑聲,改為一聲歎息,然後一本正經地逗他,「天祿,聽說營裡今晚上俘虜了好些長得不錯的北狄孃們兒。反正小爺我這素了這幾個月了,也剛好有點心思,要不要差人送兩個來,咱倆一起玩玩?」
「滾!」
「何必呢!」元小公爺搖搖頭,「你就是這樣,苦了自己,成全了別人。要換了我,像今天這事兒,我他孃的一刀捅死東方那廝,把女人給拖迴來,好好整治一番,看她下迴還敢不敢了?」
他說得鏗鏘有力,趙樽卻突地擡頭,眸色古怪地瞥他。
「真的?你這樣能?」
「呃」一聲,元小公爺猛地就想到了楚七那張臉,稍稍尷尬了一下,風情地摸了摸鼻子,唉聲歎氣地說,「也是,若是旁的婦人嘛,那倒也成,要打要殺還不是一句話。可換了我表妹,她那性子,這樣隻會弄巧成拙。她呀……真是一個不一般的婦人。天祿,不瞞你說,在開平那些日子,我與她天天相處,都沒有找過女人,搞得我都懷疑,我是不是也對她動心了,你說這……愛情,究竟是啥呢?對,我感覺我對我表妹這個,就是她說的愛情,跟她在一塊兒,就沒工夫想旁的女人了,一定是這樣……」
「你死了!」
趙樽低沉慵懶的聲音一入耳,元小公爺正絮叨的嘴停了。然後,激靈靈嚇住了,丹鳳眼一挑,惡狠狠瞪他,「不是吧?天祿,我就說說而已,又不是真搶你女人,你用不用這樣狠?」
冷冷擡起手來,趙樽沒有拿棋,卻是喝了一口熱茶,指了指棋盤,「下完了,迴去找你的北狄女人吧。」
這個時候,元小公爺纔發現,趁著他分心的時候,趙樽已經把他給滅了。微微張嘴,他愣了一愣,給了趙樽一個絕世賤笑。
「天祿,你好賤!竟然這樣贏我。」
「不這樣,不能贏你?」
元小公爺被嗆了話,雖然不怎麼服氣,卻又不得不承認,在女人問題上他可以略勝一籌,可下棋嘛,他真的是玩不過趙樽。
「行行行,你厲害,小爺我迴去抱小孃了。」
沖他擺了擺手,趙樽沒有說話,指尖慢慢拂過已經下完的殘棋,一顆顆重新歸置在棋盒裡,開始自己一個人慢條斯理的對弈。看著他的樣子,元祐起了一半的身姿有些僵硬。幾乎是突然的,看他這樣孤零零的樣子,他心裡的某一處像是被什麼利物狠狠剜了一下,酸澀得難受。
「他痛,你也痛,他傷,你也傷。這就是愛情。」
夏初七那天說過的話不期然入腦,元小公爺倏地瞪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難道他一直愛的人是……天祿?
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元小公爺大驚失色的看了一眼趙樽,不由又想起了以前京中的傳言來,都說趙樽身上的男兒氣概,總能讓男人發現原來自己喜歡的一直是男人。一唸上頭,他越想越害怕,就像見了鬼似的,一眼都不敢再看趙樽,飛快地出了書房的門,頭也不改擡,一溜煙兒的跑了出去,決定今天晚上迴去找兩個小孃好好練練,糾正一下。
「阿七……你贏了!」
書房裡,趙樽一個人下了會兒,推開棋盤,歎了一口氣。
「不下了。」
自顧自慢悠悠說完,他撐著額頭起身拉開了書房的門。
然後,他見到了在桌邊兒椅子上酣睡的夏初七。
身子僵硬地停頓一瞬,他黑眸一沉,轉向拿著拂塵站得極為端正的鄭二寶,幾乎是帶著惱意的一腳踹了過去,磨牙,低聲斥他,「鄭二寶,你膽子大了啊?」
「主子……奴纔隻是……隻是……」
「閉嘴!」趙樽低罵一句,大步走了過去。
「哦!閉就閉。」鄭二寶揉了揉被踢痛的地方,有些憋屈的翹起了嘴巴,「怪不得話本裡做壞事的都是太監……果然……如此。」
他是沒有進去通傳,甚至也沒有給楚七拿一件外袍,他就是心裡氣不過她,為他家主子爺鳴不平,所以纔故意把她給涼在那裡的。如今活生生捱了趙樽一個窩心腳,想到楚七先前的好,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說,這樣冷的天氣,屋子裡沒有生火,她一個姑孃就那樣睡著,要真是凍病了,結果難過的不還是他家爺嗎?他家爺難過了,受罪的不是他嗎?
在鄭二寶自省的時候,趙樽已經走到了夏初七的身邊。
若說先前心裡還有那麼一點別扭,如今看她累得像一隻小狗般蜷縮在那裡的樣子,趙樽心裡多大的火氣都沒有了。更何況,他也不知道不明白,東方青玄當時受了那樣重的箭傷,她要是不聞不問,還是楚七嗎?
趙樽不是一個因為一件事,一句話就去否認某個人所有好的男人。
過慣了動蕩不安的行伍生涯,他不會在男女之事上與對方傾軋一般鬧得撕心裂肺。掙紥、摺磨、互相咬得鮮血淋漓再來後悔的情感有太多的表演痕跡,那些都不是他。他就願意這樣,靜靜的看著她,等到有一天,再無戰爭,再無殺戮,生活安寧,她還睡在他的身邊,孩子在膝前環繞,不論窗外大雪紛飛,還是烈日驕陽,他們恬淡,悠閒,如此而已。
他沒有叫醒她,拿過鄭二寶獻殷勤一般遞過來的貂皮大氅,輕輕裹在了她的身上,攔腰一抱就往內室走。
夏初七睡得很沉,但也不是沉得被人抱起來了都不知道的主兒。她驚了一下,睜開了半隻眼,恍惚間看見是趙樽的臉,扯著嘴巴笑了笑,眼睛裡閃著一抹快活的光芒,然後雙手將他一抱,眼睛一閉,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那樣放心地睡了過去。
這是她的依賴。
「阿七……?」
她沒有迴答,像是冷了,往他懷裡又縮了縮。趙樽看著臂彎裡髒兮兮的「睡美人」,臉上紅的,綠的,什麼顏色都有,脣角幾不可見的抽了抽,將額頭抵住她的,輕輕一吻,雙臂慢慢收緊,手腕上的傷口,好像沒有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