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精彩大結局(上)
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晉軍攻破南晏京師。
這一晚天有異相,血月當空。如今一來,趙綿澤兵敗沉戟,正好銜合了「血月現,氣數盡,國之將衰」的大凶之兆。可憐的月食,便再一次無辜的成為了罪魁禍首。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離趙樽洪泰二十七年獨闖金川門,差不多五年。
不同的鮮血,灑在相同的青磚地上,沉澱了歷史,寫出了必然。
那一日的金川門,血光衝天,火光四起,晉軍與南軍各為其主,殺得飛沙走石,天地變色,但他們渾然未覺,瘋了似的,奮不顧身往前衝,浴血苦了整整一夜,天明方止。但那漫天的殺戮與血腥,嘶吼與哀號中,在夏初七昏過去那一瞬,趙樽似乎都看不見了。
他抱起夏初七,大步上馬,衝向了尚有殘餘南軍的皇城。
一路上,凌亂的旌旗,翻倒的馬車,逃命的宮娥,驚慌失措的太監,還有看見他的身影,殺將過來的南軍,都被他甩在了馬後。他仿若邪靈附身,視身外一切於無物,踏過屍橫遍野的千步廊,徑直殺入了太醫院。
京師淪陷太快,太醫院的太醫們還在打點行裝,沒有來得及逃散。看著一身鮮血,大步踏過門檻,手提寶劍,身姿矯健的趙樽,這大半夜的,他們嚇得顫抖不已,如同見了活閻王,堪堪跪了一地。
「殿下,晉王殿下,饒命,饒命啊。」
鮮血染紅了趙樽的甲冑,但他卻不是來殺人飲血的。
「救她!快,救她!」
後面兩個字,他幾乎是吶喊出來的,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現任院判姓江,是早年間為洪泰爺髮妻孝聖皇太后瞧病的太醫,後來又在洪泰爺和趙綿澤的身邊候診了數年,不僅在婦女病方面有數十年經驗,更懂得看天家皇族疾病的規矩。他看了看左右的同仁都嚇得不敢動彈,只得戰戰兢兢起身,過去瞅了一眼,蹙眉探向了夏初七的鼻息。
「殿……殿下!」
手一縮,他「撲嗵」跪下,不敢去看趙樽棺材似的冷臉。
「她,她,她已然故去了……」
「胡說八道!」趙樽渾身浴血,連那雙深邃的黑眸都似染上了一層血霧。他橫眉怒視著江太醫,又冷冷掃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眾人,出口的每一個字似乎都帶上了鬼魅般的冷厲。
「她若死了,你們通通活不成。」
他的話,冷冽的,一本正經的,擲地有聲。可江太醫宣佈了死亡的人,又如何救得活?太醫們倉皇四顧,不見南軍來援,面色慘白著,把頭磕得「咚咚」直響。
「殿下饒命,饒命啊!殿下!」
趙樽雙目如同嗜血,理智皆無。他小心地挪了挪夏初七的身子,手上握緊的長劍,彷彿長了眼睛似的,在一道輕微的金鐵聲響過,細細的劍痕便掛在了江太醫的脖子上。傷口處,大滴大滴的鮮血沿著冰冷的劍身緩緩淌下,猙獰得仿若死神逼近。
「說,能不能治?」
這不是逼著公雞下蛋麼?
江太醫花白的鬍子駭得一陣抖動,上下兩排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血滴順著他的脖子淌入了胸口,他卻不敢動彈,更不敢去擦拭,只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哆嗦回答。
「殿下,老臣……或,或可一試,試……」
「不是試。」趙樽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帶了一點悲愴的潮濕,但出口的話,卻字字如刀,冷若冰霜,「她死,你們陪葬。」
太醫們都是習醫之人,平素在宮中行走,很少接觸到這麼凶神惡煞的人,更何況如今兩軍交戰,原本生死就是瞬間,哪裡敢惹這個猩紅著眼的晉王殿下?他們面面相覷一眼,小聲應著,手慌腳亂地把夏初七扶到臨時診療的軟榻上。
江太醫掐住夏初七的「人中穴」,抖抖索索的小心瞄趙樽。
「殿下,老,老臣曾聽以前的老院判說過,洪泰爺還未登基前,在九江認識了一個奇人,那人自稱是什麼古醫世家的傳人,他為洪泰爺煉有一種九轉護心丹……傳,傳說那丹藥極為靈妙,有起生回生之功效,老臣想……」想到已經沒了呼吸的王妃,想到自己用了「起死回生」這樣掉腦袋的詞,江太醫打了個冷戰,咳嗽著換了說法,「興許可以用此丹護住王妃心脈。」
九轉護心丹?趙樽冷冽的面容,微微一怔。
江太醫不是在瞎編亂造,那個丹藥確實存在,也確實稀罕,洪泰爺自己也只得一瓶。湊巧的是,早些年他出征時,洪泰爺便把丹藥賜給了他,說是關鍵時候,護他性命。他雖不信丹藥靈驗,但因那丹藥難煉,藥材也難尋,或者說,因為那是洪泰爺這些年來,給他的唯一「關愛」,他一直隨身帶著。洪泰二十四年在清崗縣時,夏初七被東方青玄下了媚藥抬入他的屋子,差點要了命,當時他便差一點給了她服用。
經了這些年,若非江太醫提醒,他差點忘了。
黯淡的瞳孔稍稍有了神采,他對著外面大聲喊。
「快傳鄭二寶,讓他把爺的丹藥拿來!」
與他想的一樣,在他衝入太醫院時,丙一等人早已尾隨而至。
「是,屬下這便去。」
丙一領命下去了,元祐卻在這時抱著滿身鮮血的烏仁瀟瀟跌跌撞撞的衝入了大門。
「快,賀安,讓賀安來。」
賀安是太醫院吏目,曾在東宮行走,做過趙綿澤的主診太醫,尤其擅長外傷科,元祐在人群裡慌亂的尋到著,顧不得多說,更顧不得與趙樽敘話,入內便指點要他,賀空自是不敢怠慢,從人群裡低頭垂目的出來,帶著元祐去了隔壁的屋子,為烏仁瀟瀟檢查傷勢。
「好險!」
看完箭傷,賀安情不自禁抽了一口涼氣。
「如何?」元祐握緊拳頭,臉上鐵青。
「還好還好,離心臟只差一寸,也不見內傷。雖病氣入了臟腑,但外傷好治,就是得花費些時日了……」賀安小意的說著,不敢抬頭看他嗜血的眼。心道,今兒的晉軍都殺成這樣了麼?晉王已經夠駭人了,但到底冷靜,這位爺簡直就是個瘋子。
「你是說,她死不了?」元祐死死瞪住他。
賀安一愕,噤了聲。
這小公爺到底是想她死,還是不想她死?他琢磨不透,不敢亂說。
「老子讓你說話。」元祐是個火爆性子,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
賀安僵硬著脖子,偏頭看他,結結巴巴,「死,死不了。」
「死不了?……那就好。」
元祐懸了許久的心氣,鬆懈下來。
他管不了顧安在不在場,也管不了烏仁瀟瀟的身份。側過頭來,看著面色蒼白的她,雙臂抱了抱,頹然地低下頭去,埋在她似乎帶著淡淡幽香的散亂黑髮間,輕輕道,「幸虧我箭術不好,差了那麼一寸。你要快快好起來?要不然,誰來找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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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趙樽的命令,鄭二寶馬不停辭的回了城外晉軍營房,拿了丹藥又才隨著丙一的快馬飛馳入太醫院。來回奔波不停,他顛簸得身上的肥肉全起了汗顆子,滿頭滿身滿是熱汗。幸虧他常年貼身照顧趙樽,又時時擔心他的安危,不管走哪裡,隨身的行李裡,不僅有九轉護心丹,還有夏初七為趙樽配的頭風藥和跌打金創膏等亂七八糟的玩意……
鄭二寶捧著匣子進來,看了一眼蒼白著臉的夏初七,聲淚俱下。
「主子爺,藥,藥來了。可,可是……」
在他看來,王妃那模樣兒,分明就已經斷氣了,拿這丹藥給了她不是浪費麼?往後他家爺用的時候,又如何是好?可他哪知趙樽情緒?
他一眼沒看鄭二寶,匆匆接過匣子,從裡面掏出用絲綢覆蓋的青瓷小藥瓶,湊到鼻間聞了聞,倒出一粒,撬開夏初七的嘴,剛準備塞入,可考慮一瞬,他又含入自己唇間,然後慢慢低頭,用舌頭頂入她的嘴,哺喂給她,再抬起她的身子,灌水送服入喉,輕拍後背。
那小心翼翼的樣子,看得在場的人都僵化了。
江太醫目光閃爍不停,顧不得脖子上的傷,伸長腦袋為了保命做最後努力。
「殿下,丹藥一共有幾粒?」
趙樽沒有查看,直接便道出,「一共七粒,還剩六粒。」
「這……」江太醫牙齒都快嚇鬆了。他考慮半晌,橫下心,準備死馬當成活馬醫了,恭聲道,「殿下,為了給王妃治病,我可能會參照九轉護心丹的成分,做成藥丸,額外還需要一些珍稀之物和藥材……」
「要做什麼,你只管去做。」趙樽看定他,「她若死了,你也得死。」
「是是是,老臣知曉,知曉……」江太醫結巴著,小心瞄他一眼,又垂首道,「那殿下請自去,這裡便交給老臣吧。」說罷看趙樽黑著臉,想他是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把二寶公公留下來,便可……」
「不行。」趙樽比任何時候都要固執,回答得斬釘截鐵。那黑鐵似的身子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似乎把外面的千軍萬馬和即將到手的皇圖霸業都丟在了腦後,「我得在這陪著她。」
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鮮血,江太醫頂著傷,冒著汗,還是不得不提醒,「殿下,您若在這裡,定會影響太醫院同仁辦,辦差……」
趙樽抿唇不語。
可看著那些哆嗦得腿都站不穩的太醫,他終究起了身。
走到榻邊,他彎腰,撫了撫夏初七白如紙片的臉,柔和了聲音。
「阿七,爺先走了。一會再來看你,你乖乖的,知道嗎?」
榻上緊閉雙眼,連睫毛都不會眨動的人,當然更不會回答他。可他似乎也不介意,回頭寒著臉吩咐完鄭二寶要小心看護,要配合太醫們辦差,便大步出了太醫院。
「孩子……」
神色恍惚的低低念叨了一句,他似乎這時才想起來。
對,阿七肚子裡的孩子,李邈抱著的。
他心裡一凜,騎馬往趕去金川門,可走了不遠,就見不遠處的青石板上,緩緩走過來一騎。他身上錦袍染滿鮮血,玉質般白皙的面孔上,帶著複雜的冷笑。而他的臂彎裡,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小傢伙粉嫩的臉上,浮著一層淺淺的褶皺,像個小老頭似的,並不好看,幼嫩的嘴巴,在輕輕吸吮,似乎還在回味母體中的幸福生活。
「殿下真是健忘,連兒子也忘帶了。」
東方青玄嘲笑著走近,在趙樽的冷目注視中,隔著一步之遙,把襁褓丟了過去。趙樽冷眼看他,一把撈過襁褓,緊張地抱在懷裡,神色發涼,卻不吱聲。
見他如此,東方青玄終於沒有了嘲諷的力氣。
他問,「她怎樣了?」
趙樽緊了緊胳膊,把襁褓抱得更穩,卻依舊漠然地看著他。兩個人四目對視著,在死一般的靜默中,他眼眶血紅,黑甲大氅上的鮮血似被風乾,那酷烈疏離的樣子,不近人情,只有殺氣、怒氣和王者之氣。
「為什麼帶走她?」
「為什麼她懷了身子,你卻不告訴我?」
一連兩個問題,一句比一句更冷。
東方青玄唇角微勾。
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是高貴優雅的貴公子姿態,俊秀妖媚的臉上有著雲淡風輕的笑意,卻字字戳著趙樽的心臟。
「我與你不同。她不喜的事,我便不做。」
趙樽冷目微厲,幾近咬牙地拔劍。
「可你害了她,你知道嗎?」
被他低斥,東方青玄身子微寒,身子往後一傾,看著指在胸前的劍前,「說不過,就動手?你不是這樣的人吧?」說罷見趙樽不動不不語,他微笑的面色終是緩緩沉下,顧不得與趙樽鬥嘴鬥氣,也顧不得自己身上多處受傷,輕輕撥開長劍,定定看著他,「她到底怎麼樣了?說啊?」
趙樽靜靜的,除了眸底的寒芒,似乎沒有情緒。
「她很好,無須你操心。」
話落他劍柄拍下馬背,從東方青玄身側疾馳而過。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握著長劍,宛如天上孤鷹俯衝而下,浴血般殺向了還在持續戰鬥的金川門。
在鮮血、殺戮和刀光劍影中,他撕開旌旗,把嬰兒連同襁褓綁在胸前,滿面淒厲,一身冷光,手中長劍被舞的風雨不透,那狼奔豕突的矯健身姿,仿若孤身禦敵的雄鷹捕殺獵物。
「兒子,不要害怕。」
夜晚的北風,呼啦啦地吹來,鼓起他的大氅,在夜風中獵獵翻飛。他烏黑冰冷的盔甲前,小小襁褓也濺上了鮮血,可襁褓裡的嬰孩,悄悄睜了睜美麗的眼睛,又咂咂嘴睡去,仿若身處的不是血腥的兵戎陣地,而是父親的溫暖港灣。
「好樣的,身為男子,便得做大丈夫,頂天立地。」
「嗖!」
一道羽箭衝他飛來。
他左臂護著襁褓,側身閃過,揮舞著長劍,連人帶馬躍入南軍的人群,矯健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手臂張合間,便有一束束獰惡的血線四處飛濺,幾具屍體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他的馬蹄下。
在他周圍三尺內,無人再敢近身。
可像他這般帶著剛出生的嬰兒殺敵,也太凶險了。
東方青玄跟在他的身後,笑容都僵硬成了冰塊。
「趙樽,你瘋了?」
趙樽並不理會他,騎著大鳥的身子,已無半分人氣,他俯衝上去,提劍捅入了一個南軍校尉的胸膛,那人的鮮血濺了出來,落在他懷中嬰兒的脖子上,駭得東方青玄面色一變,可趙樽懷裡的嬰兒仍在沉睡,似乎渾然不覺凶險,趙樽也只是拿手替他抹了抹,並無半分動容。
「好兒子。」
東方青玄眯了眯眼,哭笑不得。
「你這什麼爹啊?」
「做我的兒子,就得這樣,死亡之前,面不改色。」趙樽的頭盔早已不知掉到了哪裡,此時束冠已脫,黑髮迎風飛起,殺氣凜人。在他說話間,長劍挑動,又有幾個人命喪他手。他卻不理旁人,就像在教兒子殺人似的,冷漠且無情的說,「如今爹帶著你殺敵。等爹不在了,你就得靠自己,懂嗎?」
東方青玄摸不準他的脈絡,更不知夏初七到底什麼情況了,妖嬈的面上再無笑意。可他轉念一想,趙樽還能夠這般冷靜的出來殺人禦敵,那她肯定是沒有大礙,心裡又稍稍安定,全情投入了與南軍的奪城廝殺之中。
破空的兵戈聲,鏗鏗入耳。
嘶吼不斷的戰場,變成了鮮血的屠宰場。
血紅色的天空,許久未變。
腳踩的大地,呼嘯般在劇烈的發顫。
飛濺的鮮血中,趙樽抱著孩子的脊背冷硬如山。
東方青玄跟在他身邊,妖冶的眼神微眯,淡笑著看他。
「第一次覺得你這麼帥,比本公子還帥。」
趙樽並不回答,也不看他,只低頭看著襁褓中依舊沉睡的兒子,頑強的挺立著,指揮著晉軍手舉戰刀,一點一點向前推進,野獸似的蠶食著南軍的人馬。
紅月散時,風在長嘯,陰雲堆積,天空沒了星光。
等戰事結束,已是天明時分了。
在晉軍魔鬼似的血腥攻勢下,南軍終於潰堤,覆滅。
那一扇金雕玉琢,無數能工巧匠精心修築出來的皇城,終於毫無保留在了趙樽打開了它的大門,而它,也終將成為這裡的主人。晨時的微光斜斜灑下,落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散發著淡淡的朦朧色彩,宮殿屋脊上的神獸們也齜牙咧嘴,看著逆著光走上台階,面目陰沉的男人。
這條長長的台階,趙樽曾經走過無數次。
不過他從來沒有從正中而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兒一般,每一步踩上去,都沉重如鐵。奉天殿門柱上的金箔紙上,有著被刀砍過翻捲而起的金皮,殿前的青磚上,還有無法洗盡的血污。昨晚上的烽火狼煙,似乎還在眼前。
奉天大殿,便是大晏的金鑾殿。
一盞盞通亮的燈火,閃著華美的光芒。
尊貴、朦朧、似有殺氣。
天還未大亮,人卻集得齊整了。
他們都在等著趙樽,等待這歷時四年的戰爭後,最後的王者。
趙樽冷冷掃了一眼大殿中的眾人,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邁過門檻。若不是他懷裡抱著個嬰兒,他那渾身浴血的樣子,像足了夜晚出沒的鬼魅,冷漠,無情,就像一個沒有生氣與靈魂的冷血怪物。
殿內人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大戰之後,殘局基本收拾了。奉天殿裡的人也很複雜。有投誠的武將,有羸弱的文臣,也有身著蟒袍玉帶的親王,更多的是晉軍的將領……可趙樽仿若未覺,從大殿中間穿過,一步一步往前走,終於駐足在丹墀之前。逆著光的眸子,掃了一眼上方的九五至尊寶座,他沒有登上台階。
他不言不語,奉天殿登時被死氣籠罩。
一場激戰,眾人之心,早已臣服。
如今宮城緊閉,不得出入,不以他為尊的人,都活不下來。
眾臣面色惶惶,不知所措,也對他抱著孩子上殿感到詫異。
死寂中,秦王趙構看著趙樽的背影,突然跪下,以宗人令的身份朗聲念道。
「建章帝仁厚恭謙,重賢薦能,惟臣子之諫言為端。然朝有奸佞,致天家親情於不顧,矯詔離間,誤誅諸王,終成國之大患。晉王藩屬北平,尊皇考之令,清君側,誅逆臣,入京勤王,本欲為君分憂,奈何今上受奸人矇蔽,自盡於金川門……晉王身為洪泰帝嫡子,乃孝聖皇太后所出,功勛卓絕,智勇無匹,繼皇帝大位,乃合天之道。」
唸完這一串套詞,他叩首在地。
「微臣恭請晉王殿下繼皇帝位。」
在昨兒夜裡,秦王趙構是第一個向趙樽投誠的親王。他早年便有借趙樽之勢圖謀天下的野心,奈何有心無膽也無力,為人始終瞻前顧後,以致錯失良機,在趙綿澤削藩之初,唇亡齒寒,他也有與北平暗通款曲。不得不說,趙構此人極為聰明,就算先前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念想,可如今時事當前,該放手護命時,他比誰都放得快,不僅如此,還順理成章的為自己今後謀利。這番話,不僅表示趙樽造反有理,還為趙樽的繼位貼上了名正言順的標籤,甚至連趙樽「不合適」的出身,都自做主張的掩飾了過去,可謂盡心盡力,趙樽若不善待他,必會受人詬病。
有人帶頭,又是皇子,其餘的人自然隨大流。
趙構話音一落,奉天殿上的文武百官,在晉軍侍從冰冷嗜血的刀鋒之下,一個個像下餃子似的屈膝跪下,異口同聲。
「臣等恭請晉王殿下繼皇帝位。」
趙樽背對的視線終於調轉了過來。
只是,他冷寂的眸中,並無興奮的波光,靜靜地看著他們,過了許久許久,彷彿歷盡了一段極為漫長的思考時光,他方才慢慢抬起腳,走上玉階,停在了那張似是閃著金光又似是帶著血光的龍椅前。凝視著椅子,他沒有坐下,目光浮沉了好半晌兒,突然轉身,抱著懷裡的皇長子,輕輕抬手。
「起。」
一個字,他說得極冷,極為平靜。他也沒有像旁人那般在稱帝之前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一番姿態和表演,直接便「首肯」了,讓殿內的人頗為意外。
只一瞬,眾臣又反應過來,重重叩首,山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些人裡,曾有趙綿澤的死忠。
也有人曾經聲嘶力竭的詛咒過趙樽逆天篡位不得好死。
但自古成王敗寇,他們即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跪在他的腳下,俯首稱臣。
金川門駕崩的建章帝,柔儀殿裡龍馭賓天的洪泰帝與貢妃還沒有來得及出殯,大晏的歷史便翻開了它嶄新的一頁,寫上了第三個皇帝的名字——趙樽。而他為大晏帶來的盛世繁華與八方來朝的大國之勢,也終於緩緩拉開了帷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一道道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浸染著血腥的空氣中,被傳播了很遠很遠,傳出了奉天大殿,傳出了皇城,似乎也傳到了遙遠的蒼穹上空,傳入了五湖四海。但趙樽抱著嬰孩,坐在那張用鮮血與屍骨堆積起來的至尊龍椅上,俯視眾臣,卻面無喜色。他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一個眾望所歸的任務,腳踩江山,手握皇權,主宰生殺之後,卻也無半分快活。山呼聲裡,他一動不動的坐著,冷峻的側臉,僵硬的身姿,看上去像極一尊不似活人的雕塑。
好一會兒,他低頭,凝視懷裡的嬰孩,明滅的面上,情緒皆無。
「兒子,看見了嗎?這便是人人想要的皇位。」
「快快長大,它終將屬於你。」
氤氳的燈光中,小嬰兒撇撇嘴,突然「哇哇」的大哭起來。
「得了皇位,為何要哭?你是想要娘嗎?不哭,她會回來的。」
他低低喃喃著,小嬰兒的啼哭卻越來越狠,嘹喨,尖銳,伴隨「吾皇萬歲」的恭維聲,破空而起,仿若是向天地發出的嗚咽與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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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京師皇城,滋生過許多的傳說。
就在夏初七馬車生產之時,金川門城樓上突發大火。那一堆燒了桐油的柴薪燃燒了起來,熊熊的大火引燃了城樓的樓體,衝天的火焰,照亮了京師的半邊天。有人親眼看見身著龍袍的建章皇帝投身火海,可事後,殮屍的細心人卻發現,這燒死的建章帝遺骸,身量似乎稍短一點,骨架又更為粗壯了一些。有人說是焚燒造成的遺骸變形,也有人說,其實根本就是李代桃僵,燒死的是侍衛長焦玉,建章帝早已從逃脫。
除了皇帝之事,陣前產子的晉王妃,也是目光的焦點。
有人說,她根本就不是官方所說的生病,其實當場便血崩死亡了。
還有人說,她是國之禍水,亂國殃民的妖精。這場令生靈塗炭的南北大戰,便是因她而起,上天替天行道,這才在血月食之夜,收了她的魂兒去。不過魂沒了,肉身尚在。若不然,那些日子裡,宮裡忙碌的「恆溫冰室」與「花藥冰棺」,又是什麼東西?
也有人說,那是新帝不信天命,非要集天下之珍稀藥材,取萬噸窖藏之堅冰,以上千能工巧匠之力,在長壽宮中造恆溫冰室,制水晶丶冰棺,用以藏她屍身不變。
不過也有人對上述言論嗤之以鼻。
就在金川門之變後的第三日,趙樽就下了旨意,說晉王妃病弱,需要靜心休養,長壽宮中,不許任何人前往叨擾與探視。
這些傳聞,都是與趙樽與夏初七有關的。
而當天晚上元祐在金川門城樓,抱下趙綿澤的寧貴妃衝入太醫院,也是眾目睽睽,外間流言自是抵抗不住。不過,一旦事涉元祐,便少了像趙樽那般的嚴肅的猜測。基本上都是風花雪月,小公爺與先帝寵妃在野外、在秦淮、在山頂、在夕陽下、在寒風中、甚至在宮中苟合的各類版本,越傳越香豔,讓世人津津樂道。若換了後世,元祐的形象,整一個緋聞男星。
旁人如何猜測天家之事,天家從來無須回應。
再說南晏天下在戰後百廢待業,皇城裡也是一片淒風慘霧,無人顧得上老百姓的喉舌。
趙樽剛剛接手朝政,還未正式行登基大典,但諸事待辦,不僅要署理新政,還要操辦洪泰帝、貢妃和趙綿澤的喪事,整日裡忙得不可開交。在夏初七「坐享」花藥冰棺沉睡不醒的日子裡,他的身邊,從鄭二寶、丙一、趙梓月、趙如娜、到元祐和大牛等熟識之人…無人不為她擔憂祈福,但趙樽自己卻極為平靜。
在外人看來,他除了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之外,除了拚命透支身體,瘋狂地建學辦醫,快馬加鞭地按照夏初七先前的設想改革政體之外,似乎沒有過任何變化。
長壽宮裡,任何人都無法進入。
也便是說,除了趙樽與幾個太醫,無人知道夏初七的真實情況。便是那傳說的恆溫冰室與花藥冰棺,對他們來說,其實也只是傳說,無人親見。
建章四年九月十七,貢妃與洪泰帝的屍體裝入了梓棺,已經被燒成了一片廢墟的柔儀殿,趙樽也沒有下旨重新修繕,而是任其荒廢。連年征戰,國庫空虛,他無法在此時大興土木,國家也需要休養生息。不過,他雖然被趙構說成了孝聖皇太后的兒子,但私底下,他卻密旨把孝聖皇太后從洪泰帝的陵寢裡搬了出來,在隔了一座山的另外一邊,重新為她修建了一座陵墓。接著,風光大葬了他的親生父母。
生時貢妃與洪泰爺做不成夫妻,死後卻可長眠於地下。
做為兒子,趙樽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們能在九泉之下,應當不會再重演悲苦,只剩歡愉了。
接管大晏內政之後,趙樽還做了一件事——下旨遣散了趙綿澤的後宮中人。沒有子嗣的妃嬪也無須依祖制規矩為建章帝生殉,而是送返母家,那些與京師事件有牽連的宮人,在經過甄別之後,也有一部分被遣送出宮,這些宮女太監們,在宮中裡螻蛄般苟活著,從來沒有想過還有踏出紅牆那一日,對趙樽自是三跪九叩感恩戴德。
受了恩惠,有個小太監便透露了一個消息。
一個他先前打死都不敢亂說的消息。
他說,金川門事變時,他曾親眼看見一群人進了太廟,為首之人,被眾人簇擁著,雖然身著禁衛服飾,長得卻像極了建章帝。那小太監曾在正心殿外伺候過,雖然沒有像張四哈那般近身伺候過皇帝,但也看過他不少回,自是不會認錯。
「再說,長得那麼好看的禁軍,奴才從未見過。」
那個小太監如是說。
對這樣的理由,丙一哭笑不得。
「難道小爺我長得不好看看?」
嗔怨完了小太監,丙一向趙樽請旨,以修繕太廟為由,在裡面小心翼翼的搜查。終於在趙氏祖宗的靈位下方,發現了一個極為隱蔽的秘道。
秘道通往宮外,塵封許久的台階上,有凌亂的腳印。
很顯然,趙綿澤確實已經由此逃生。接下來的幾日,禁衛軍幾乎把整個京師城都翻轉了過來,挨家挨戶的搜查尋找,仍是沒有找到趙綿澤的蹤跡。
另外,後宮登記在冊的妃嬪中,沒了蹤影的人,還有顧貴人阿嬌。
建章帝死於金川門之事,已經廣為流傳,趙樽自然不會去糾正。他暗中派人尋找趙綿澤,同時屠誅了建章帝的一干幕僚與奸佞之臣,應天府有不服朝廷管制的下轄官吏,也盡數緝拿下獄。
喧鬧了許久的宮闈大事,終於落下帷幕。
建章帝到底死了沒死,也無人再敢追究。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天換日的京師,迎來了新的氣象。
安定民心,捉拿趙綿澤餘黨,每一件事,趙樽都做得雷厲風行,井井有條。若不是每個午夜夢迴裡都能看見長壽宮那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孤燈,恐怕沒有人會知道他幾乎夜不能寐。孤燈長夜,幾多悲苦。
建章四年十一月十八。
宜齋醮,赴任,啟鑽,除服,納畜,祭祀。
欽天監言,是一個百無禁忌的大吉日。
寅時,天未見亮,趙樽身著隆重的帝王冕服,於南郊祭天,具鹵簿導從,詣太廟,奉上冊寶,追尊洪泰帝曰「元聖睿文孝武端毅欽安顯功高皇帝」,廟號太祖,追諡貢妃孝慈皇太后,抵告社稷,再著袞冕御奉天殿,行登極禮儀,告祭禮成,即皇帝位,改元永祿,大赦天下。
次日,永祿帝升奉天殿,頒發數道聖旨。
其一,大肆擢升功臣,以元祐與陳景為首的晉軍將領,皆有封賞,陳景被封為廣武侯,領從一品宣武將軍銜,食祿二千五百石。元祐本有爵位在身,沒有贅加,卻被賞了寵姬十餘名,據說他差點當場吐血。陳大牛與晏二鬼身在京畿之地,組織後備軍力,打開金川門,迎入晉軍,也是大功,皆有不薄的封賞。除之,為了安撫藩王,穩定局勢,趙樽將被趙綿澤削藩的諸親王予以了舊封。
其二,為洪泰朝受冤的魏國公和韓國公平反昭雪。除了他們兩家,但凡魏國公案涉及的人,都按冤案處理,給家眷和後人予以補償優待。至於老魏國公夏廷贛,在南下之戰中,勸降蘭子安,讓晉軍過淮水,直入京師暢通無阻,更是功不可沒,領吏部尚書一職,專授太子太傅。
其三,冊立晉王妃夏氏為皇后。
聖旨雲,「朕惟天之命躬於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爾夏氏初七,魏國公夏廷贛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順恭懿之德,濟朕於貧窶,扶朕於繁難,數之七載與朕琴瑟和鳴,莫不相歡。今朕欽承大統,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節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承祀於廟,母儀天下,正位中宮……」
魏國公家裡,人人皆知只有一女,名喚夏楚。
如今聖旨上來了個次女,眾人皆嘩然。
可皇帝便是皇帝,他說老魏國公有次女,老魏國公也說他有次女,那便是有次女,誰又敢說人家沒有次女?
無數的眼睛都盯著魏國公府,覺得這門楣顯赫的好事,到他家了。
但誰也沒有想到,趙樽會寵愛魏國公次女到那般程度。
登基不過三日,趙樽再次頒布了一道震驚天下的聖旨。
「皇后夏氏毓秀勳門,貞淑端懿,宜室宜家,乃女德典範,朕孜孜以求也,今社稷無憂,朕承情之所致,定於禮度之外,享夫妻百年之和,特頒旨廢黜祖制,六宮不設妃嬪,惟皇后一人爾。」
廢黜六宮這樣的舉動,往上面數了無數代都沒有人這麼幹過。
聖旨一出,驚天動地,不僅朝野嘩然,全天下都在擔憂。
皇帝的家事便是臣子的家世,便是國事。皇帝不設妃嬪,比讓臣子不准娶媳婦兒還要讓他們惶恐緊張,那雪片似的奏疏,一道一道飛往了趙樽的御案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古至今說起,道理是各有各的不同。
但趙樽卻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
他說,這宮中吃穿用度都需要銀子,開銷太大,不設妃嬪,就可以裁減宮人,節約用度,可能省下一大筆銀兩來發展軍務,辦學辦醫,還可提高官員俸祿……
也不知到底是他的虎威懾住了眾臣,還是「提高俸祿」的誘惑力實在太大,除了幾個咬著牛筋不認慫的老臣,天天淚流滿面的「跪請」,大多數人都默認了他不合常理的舉動。
畢竟從洪泰朝來,朝臣的俸祿就極低,好些無法撈到油水的官吏,甚至入不敷出。說到底,皇帝的家務事,其實不如他家的事重要。更何況,趙樽是什麼人?相處這麼些日子,他們都明白了。簡單四個字——說一不二。
誰若和他做對,沒好下場。
不過,聖旨被默認了,可執行卻有些難度。
三不五時的,仍有女子被送入後宮。
可她們大多見不到皇帝的面兒,第二日又被送了出去,徒惹了笑話。幾次三番之後,在京師民眾的議論聲裡,便有了些異樣的猜忌,有人說老魏國公夏廷贛助了今上奪位,皇帝便許了他,讓他家閨女獨得榮寵,尤其現在皇長子還小,若是今上再納妃嬪再生子嗣,對皇長子的位置便會有威脅,到時候宮中又將腥風血雨,從奪儲大戰中走過來的趙樽,肯定不喜這樣的結果。當然,除之之外,還有兩種更為荒唐的說法。
第一,皇帝有龍陽之癖,分明就不嗜女色。
第二,皇帝在南下的戰事中,傷了龍根,早已不能人事。
眾說紛紜,版本不一。可不論旁人說什麼,夏氏一族從洪泰二十三年抄家滅族到如今,終是爬到了大晏朝權利的巔峰。不僅夏廷贛乃朝中重臣,便是夏常也水漲船高,擢升為都察院正二品左都御史。
外面風言風語不斷,但趙樽充耳不聞。他繼位後,極為勤政,達到了連洪泰帝都沒有的新高度。除去每日在長壽宮相陪夏初七的時間,他大多時候都在署理政務。慢慢的,臣子們發現了,新帝除了對待女色之事上比較固執之外,其餘方面,他其實也可以廣納諫言,不僅如此,他也給予了臣子們最大的福利待遇。漸漸的,流言平息了下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趙樽做了皇帝,對朝政的弊端那是一件又一件的變,大刀闊斧的砍。
就在廢黜六宮之事不久,他又颳起了一陣旋風。
大晏朝沒有中書行省,只有六部協同,政務上基本全靠皇帝一人處理,不僅皇帝累,權力平衡方便也不完善。但老臣子們完全不知他們的新皇帝究竟從哪裡來的奇思妙想,竟然要設立「內閣制」。雖然那是一套極為完整的政務體系,但很明顯,這樣會削弱皇權,究竟利大還是弊大,歷朝歷代都沒有人嘗試過。總之,臣子們快被新帝整瘋了。
奉天殿上,每日上演著唇槍舌劍,仍是沒有結論。
就連老國公夏廷贛都不讚成這什麼「內閣制」。
如今,人人都在傳夏氏外戚權勢過盛,他本該恭順著皇帝的時候,卻偏生要與皇帝作對。說白了,皇帝不忌憚他,他自己反倒忌憚上了自己。
這日退朝,他沒有離去,跟著趙樽入了御書房。
「陛下……」夏廷贛看著趙樽面無表情的臉,「老臣有話……」
趙樽坐在御案後面,看著他,不說話,隻眼神示意他開口。
看著他冷漠孤傲的身姿,夏廷贛歷經三朝,久歷沙場,心裡卻有些發悚,遲疑良久,才拱了一揖,硬著頭皮道,「老臣有兩件事要說。第一,皇后娘娘鳳體違和,無法為陛下傳承宗嗣,陛下正當年紀,實在不必這般守著,老臣心裡揪揪然,心有愧疚……」
趙樽擰眉,「炔兒不是朕的兒子,不能承繼宗嗣?」
他冷言冷語的反問,極有力度,夏廷贛心驚肉跳,趕緊屈膝跪下。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老岳丈!」趙樽放下手上的筆,淡淡打斷他,「你不必再說了。如今諸事皆已理順,明日朕便會遣人前往北平接寶音回京,朕有一子一女,便是大幸,何來宗嗣無望之嘆?」
一句「老岳丈」,讓夏廷贛伏地的頭顱垂得更低了。
「老臣能體會聖心,可百姓不能體,群臣不能體,史官也不能體……陛下歷盡艱辛,方才建下這不朽的偉業,怎可因為私德遭人非議?」
「私德?」
趙樽臉上黯淡,輕輕垂下眼瞼。
「人死了,旁人說甚,哪需管他?」
夏廷贛為了他的事,急得心肺都快著火了,聞言,重重磕了個頭,沉聲道,「陛下,廢黜六宮此乃一,那內閣制乃是其二,萬萬不可啊,削弱君權無異於自掘墳墓……」
大抵是找不到什麼詞來辯駁了,夏廷贛連「自掘墳墓」這樣的詞都大膽的用上了。可趙樽似是無所謂,看著伏跪磕頭的老頭子,他冷著臉,終是慢慢走過去,蹲身扶起他,「岳父,若是阿七看見我這般待您,定要罵我不孝了。我是皇帝,也是您的女婿。」
被他扶上椅子坐著,夏廷贛屁股上像長了針,哪裡敢正坐?
先前在北平他對趙樽的嫌隙,早已隨著趙樽對夏初七和魏國公府的厚待散去了。如今看著這個女婿,他只有憐憫與心疼,想著他過得這日子,他不由老淚縱橫,「陛下深情厚義,只可憐我那女兒,沒有福分……如今生死不知,卻耽誤了陛下,這讓老臣一族……便是死,也擔待不起啊。」
趙樽低頭,看著袖口上的金龍紋。
「她沒死。」
他說得極慢,像在陳述,更像是在給自己信心。
「陛下,老臣可不可以……」
夏廷贛話沒說完,趙樽便打斷了他。
「不可以,便是炔兒,也不得探視。」
他死死盯著夏廷贛,一字一頓說得戾氣極重,也毫無商量的餘地。夏廷贛微微一愣,抬起大袖,抹了抹眼淚,不再提讓皇帝生氣的事了。趙樽目光微冷,慢慢轉過身,端起案上鄭二寶剛沏的茶水,輕抿一口,眼皮兒久久不抬。
「老岳丈,內閣制只是開始,很快朕便會下旨遷都。」
「遷都?」夏廷贛頭皮都麻了,「遷哪兒?」
「北平。」趙樽淡淡回答。
夏廷贛老臉微僵,整個人都呆了。
這皇帝屁股還沒坐熱,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
廢黜六宮,組建內閣,遷都北平,哪樣不是震古爍今的大事?可他卻幹得這麼坦然,這麼斬釘截鐵,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駁。
他在發愣,趙樽臉上卻掠過一抹涼色。
「遷都北平,得重建宮殿。朕想在建宮擴殿的同時,修建帝后陵寢。」
「啊?!」夏廷贛這回連哭都哭不出了。
他吃驚地看著趙樽,訥訥道,「陛下,這些都是大事,得一件一件辦。」
「朕怕她等不及了……」像是自言自語般低喃了一句,趙樽像是醒過了神兒,放冷了輕柔的目光,抬頭看向夏廷贛,淡淡道,「岳父,你得在朝堂上支持朕。」
「是,陛下……」
夏廷贛心裡嘆口氣,默默地退了下去。
從他叩首到離開,趙樽都未再抬頭,他似是沒有察覺,仍然看著那盞水波微蕩的茶水,愣神了好一會兒,方才伸手削瘦不少的手指,從御案下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線裝小本來。
那是李邈交給他的,說是阿七懷著炔兒的時候寫下的。
撫著小冊子的封皮,他手指輕柔,聲音也軟。
「阿七,咱們的兒子,叫趙炔。好聽嗎?」
「不好聽是吧?但我也無法。這名是宗人府與欽天監那幫人推算出來的,擬了好長一串名單,我看著都累。依我的意思,不如像你說的,叫個鐵蛋狗剩二狗子還好養活些……」
「你看,做皇帝並沒有什麼好的,是不是?」
自言自語地對著小冊子說了幾句,他唇角又牽開。
「你到底要與爺彆扭到什麼時候?到底要多久才會回來?」
他用的「回來」,不是「醒來」。
鄭二寶過來續水,看他入神的樣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冊子在趙樽身邊放了許久,他每日裡都會撫摸它,細細觀看封皮,想阿七會在裡面寫些什麼,想她寫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但是,他卻從來不打開,更不看裡面的內容。
鄭二寶不懂,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古怪。
好些時候,他都覺得他家爺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師,要為他家爺驅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爺還要神神叨叨,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便他把趕了出來。
鄭二寶覺得再這般下去,他家主子沒瘋,他肯定得瘋了。
趙樽並沒有看見進來的鄭二寶,也沒有看見出去的鄭二寶,他的整個思緒都被小冊子上的幽香吸引著。愣了一會,他把本子放好,拿過奏疏批閱了幾本,又揉起了額頭。
御書房裡,風起,風過,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緒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書房,去了長壽宮。
幽幽的燈火,閃著昏暗的光芒。長壽宮的光線不太好,但他已經習慣了,每日裡都會從這裡走進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沒有燈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為她,便是他每日醒來,還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裡溫度很低。
在這個季節,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許多。
屋子中間,大團大團的鮮花簇擁中,是一個用整塊堅冰精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裡,香氣陣陣,隱隱有鮮花和中藥的味道飄過,棺底靜靜躺著一個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瓊鼻、細眉、粉唇,沒有半分變化,精緻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層細白的釉色。光滑,細膩,芙蓉色花軟緞的輕薄宮裝下,還有半截若隱若現的鎖骨,弧線優美,氣色極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體,仿倒像是剛剛睡著了。
在冰室裡護理的太醫看他進來,請了安,都識趣地退了出去。
他們都知道,皇帝不喜歡旁人打擾他與皇后交談。
趙樽坐在圓杌上,靜靜看她閉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嘆口氣,他沒有與她講面對滿朝文武的無奈,也沒有對她講連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鬱結,更沒有講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有多麼的孤獨。只是淡定的告訴她宮裡宮外的事。比如烏仁瀟瀟醒轉了,身體也好了很多,就是不愛說話,整日沉悶。元祐數次要見她,非說有表妹在,就會有法子了。比如趙如娜與陳大牛也好幾次要到長壽宮來看她,比如炔兒常常夢裡驚厥,哭鬧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說,孩子是想念親娘了,最好讓他見見。比如東方青玄那個無理取鬧的人,幾次三番要見她,被他阻止後,竟然夜闖長壽宮,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寶音就要從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遷都北平,要重建皇城,還要為他們死後的陵寢大興土木了……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熱鬧,你沒瞧見熱鬧,還整日被我關在這裡,辛苦吃藥,是不是很委屈?」
這是神色平淡的趙樽。
「你說你真的會有法子相助元祐嗎?我看他,也是可憐。」
這是微帶嘆息的趙樽。
「你上次為我準備的頭風藥,到底放在哪裡了呢?」
這是開始想念的趙樽。
「你再不回來,爺把金庫鑰匙藏起來了,你可就沒銀子了。」
這是想要激將的趙樽。
「你說我堂堂一國之君,連個暖床的婦人都沒有,是不是很可憐?」
這是準備賣萌的趙樽。
「御膳房的廚子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實在差之甚遠。朕在想,要不要干脆砍了他們的腦袋,再換一批人好了。」
這是撒嬌威脅的趙樽。
「寶音要是回來了,要來見阿娘,我可怎麼應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獨咱的閨女,就是一個老天派來折磨我的惡魔。」
這是六神無主的趙樽。
紅燭融化,如同淚滴,燭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趙樽依舊在慢慢的說著,情緒很平靜,就像在為孩子講故事的父親。夏初七似乎也在靜靜的傾訴,不動,不語,如畫中的人兒,看得到,摸得到,卻隔在雲端。
「阿七……」
終於,趙樽說完抿緊了唇。
他低頭,靜靜凝視著她傾姿國色的容顏。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過去,撈起她來,緊緊摟在懷裡。
「阿七,其實,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
「阿七,我想你了。」
……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請金佛為媒,為我鑑證:我趙樽與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結為夫婦。從此,夫妻同心,生死與共……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生。」
……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還,何不一起赴死?」
……
「阿七長大了,該換新鞋了!」
……
「阿七,爺又騙了你。」
……
「阿七,我會一直在奈何橋上,等著你,你好好活著,活夠一輩子再來找我。我一直在。」
……
夏初七頭痛欲裂,腦袋上就像被人紮了個緊箍咒似的,疼重難忍,身子也虛弱不堪,似是無力支撐,想睡覺,要安安靜靜的睡覺,可趙十九的聲音卻始終在她的耳邊上盤旋。絮叨,囉嗦,這不像趙十九。她有些生氣,又有些想笑。因為他太像「唐僧」,可轉念想想,她又有些開心,因為她耳朵聽得見了。
那聲音很清晰,一字不差傳過來。
她分明閉著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麼?
情緒微緩,她唇角費力的動了動,虛弱地牽出個笑容來。
「趙……十……九……」
她在喊,卻沒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邊上靜悄悄的,就連趙十九的聲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頭一擰,覺得有點不對勁,千頭萬緒湧上心來,她身子一僵,試著睜開眼睛,可上下眼皮卻像有萬斤之重,好不容易稀開一條縫,卻被一束強烈刺眼的光線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聲,再次閉上眼。
這一回,靜謐的空間裡終於傳來「啊」的吶喊。
「快,快叫醫生!」
「她醒了,那個植物人醒了。」
醫生?植物人,都在說誰?夏初七有點懵。
緊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每一下,都似鼓點,踩在空蕩蕩的地方,似乎還有迴響。讓她有一種做夢感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有許多人湧了過來,喧嘩的,緊張的,很快,她肩膀一熱,有人的緊緊扼住了她。
「初七,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很溫和,卻仿若雷電般擊在她的頭頂。
顧不得燈光的刺眼,她噌地睜開雙眼,定定看著面前的人。
「佔……色……?」
這兩個字,她發音沙啞,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可昏暗良久,重逢舊人,她卻沒有驚喜,沒有半分驚喜。在這一刻,她的神智是完全游離的,恍惚的,根本分不清面前是真是幻,所以情緒也極是平靜。在佔色左一句右一句的詢問裡,她沒有回答,做夢似的目光巡視般看著屋子裡的陳設,看著掛在床頭上的點滴液體,看著病房裡的一切。電視機、沙發、組合櫃……一應現代化的房間擺設,衝擊力極大的撞擊著她的大腦。
這分明是一個高幹病房。
她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驚訝地看著佔色,呆呆的,許久未動。
醫生和護士在她身上搗鼓著,她有知覺,卻像沒知覺。
佔色緊張的擰了擰眉頭,又浮起了笑容,坐在她的床邊,又驚又喜的拉住她的手,「不想說話,就不用說話了。睡了這麼久,身子虛著,也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折騰了這麼久,才把你給弄醒。」
醒了?夏初七腦子轉半天才反應過來。
她看著佔色,嗓子幹得像要冒煙,聲音極啞,出口的也再不是夏楚那悅耳的聲音,「我是睡著了?難道……是我做夢了?」
佔色沉吟一下,想著她突然醒轉過來不適應環境,微笑著點點頭,安慰道,「是啊,你睡著了,睡了好久。現在醒了就好,不要擔心了,大家都掛心著你,你們隊長今兒才來過,剛走不久。」
醒了就好嗎?夏初七偏了偏頭,痛苦地閉了閉眼。
高幹病房裡,年老的主治醫生和年輕漂亮的護士們匆匆忙忙,噓寒問暖,量血壓,測心電圖,為她做各項檢查。可她緊抿著嘴,一句話都沒有,看著那現代化的儀器閃著爍爍的紅燈,看著頭頂的電燈發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她真的寧可沒有醒來,她也永不能相信那只是一場夢。
她僵硬著蒼白的臉,紅著眼圈,低低問。
「佔色,我怎會在醫院?」
佔色笑著,拍拍她的手,「誰知道你是怎麼了?你那天來我家裡,拿著那桃木鏡研究了一天,然後我去接孩子了你,你就躺在沙發上睡過去了,等我回來,怎麼搖都搖不醒。好傢伙,這可把我給嚇壞了,趕緊把你送到醫院……可腦部CT做了,神經功能測了,該做的檢查一樣沒落下,還把寶柒叫來為你摸了骨頭,就是沒有找出毛病,無法確診。後來,我們請了國外的腦科專家和神經科專家,也沒有查清病源,只說極有可能是腦神經系統出錯。姑奶奶,你在我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我這又找不出緣由,差點就請半仙來跳大神了……」
說到這,佔色輕笑一聲,終是住了口,沒有再繼續說夏初七昏睡的日子裡,她和她的戰友們有過的焦慮和擔憂,只是無奈地一嘆。
「好了,不說那些全都事兒。醒了就好,別的啥都甭想了。」
「佔色……謝謝你……不……你們。」
夏初七禮物地道著謝,可神色卻極是木然。
她看著佔色,無論如何都無法進行這樣的時空轉換。
睜開眼睛之前,她在金川門前,看趙樽與趙綿澤兵戎相見,看烏仁瀟瀟命懸一線,看東方青玄與李邈為了她勇殺南軍,看趙樽騎著大鳥飛到身邊,看他紅著眼睛努力她產下麟兒……
下一瞬,她怎麼可以躺在醫院,面前的佔色也這般栩栩如生?
艱難的張了張嘴,她伸出手,「佔色,你掐我一下。」
佔色一愣,「你怎麼了?」
夏初七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佔色「噗」的笑了,在她手上拍打一下。
「傻了你?我不是真的,誰在和你講話?」
手上的觸感,溫熱,真實。夏初七激靈一下,身子僵住了,
剛開始看見佔色時,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就像身處異時空裡,她無數次夢見佔色那樣。
可如今確定了佔色的真實,她驚恐的發現——佔色不是夢,那麼,她腦子裡關於趙樽,關於大晏,關於異時空的一切才是夢。
只是夢嗎?一個個片段,像水波的漣漪,蕩漾在她的腦子裡。
聽著儀器的「嘀嘀」聲,她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
她與趙樽走過了七年。整整七個年頭,從洪泰二十四年到建章四年,他們有那麼多的經歷與酸甜苦辣,有那麼多的悲歡離合與花前月下,怎麼會就是假的呢?她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想看清楚趙樽的臉,想在臆想中確定他真實的存在。很清楚民,他高冷尊貴的面孔一如往常,清貴冷鷙,如同記憶。
可這樣子的他,再沒法子出現了嗎?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緊緊揪著被子,面色慌亂,蒼白。
就像被夢魘住了突然醒轉過來,呆呆的,不知身處何方……
「不,不可能的。」
腦子裡在狂亂的吶喊著,她突然像是失心瘋似的,掙紮著推開面前笑眯眯的護士小姐,猛地扯脫手背上的輸液針頭,跳下床,光著腳丫子就撲向了窗邊。
「初七——」佔色嚇一跳,趕緊過去扶她。
可她卻沒有動,更沒有衝動的跳樓。
她靜靜看著窗外,整個人傻傻的。
這是一幢高層的醫院,窗外的天空,月色皎潔,偶有幾顆繁星點綴。這會子似是剛剛入夜,城市裡燈火璀璨,一片紙迷金醉的霓虹,現代化的建築物高聳入雲,在月色下泛著一種淺淡的瑩光。就在醫院的對方,便是京都有名的大飯店,樓下,是川流不息的汽車,獨屬於國際化大都市的景緻,浮在她驚詫的眼球上,讓她扶著窗戶的手臂,微微顫抖不停。
「不……不可能。」
聽她喃喃,佔色扶住她,不明所以。
「怎的激動成這副模樣兒?醫生還沒檢查完,來,咱回床上躺著。」
夏初七沒有動彈,也沒有力氣掙扎,她只是手腳哆嗦著看著面前的一切,除了面容呆怔以外,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的改變……一樣蒼白的臉,一樣無神的眸子,一樣發白的嘴唇,一樣齊肩而凌亂的短髮。
「初七……初七,在想什麼?」
佔色的呼喊,拉回了她的神智。
「我在……原來我一直在。」
她閉了閉眼,頹然地倒在病床上,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
一切都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詭異的夢,一個她不想醒來的夢。
趙十九是假的,寶音也是假的,東方青玄更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這樣的認知,讓她身體似有剜心般的疼痛。
嗓子眼堵塞著,鼻子酸澀著,她卻哭不住半滴淚來。
大悲無淚,大傷無言,她知道,她不能哭,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分擔她的疼痛,也不會有人理解她的感受。濕著眼眶,她的目光從病房雪白的牆轉向黑乎乎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外面的暮色,又轉回頭來,強自鎮定地看著佔色。
「親愛的,我睡了有,有多久?」
「算算啊,差不多七個月。」佔色唇角仍有笑。
「七個月?七年……」夏初七恍惚著,低聲喃喃,「原來現實的七個月,就是夢裡的七年……可為什麼有這樣的夢……為什麼……」
她的反常,終於讓佔色產生了警覺。
眼睛眯了眯,她俯身下來,定定地看著夏初七的臉。
「初七,你哪兒不舒服?腦子疼不疼?」
夏初七藏在被子裡的身子微微一縮,搖了搖頭,有些不敢接觸佔色溫柔的眼,卻又擺脫不了關於夢境與現實的束縛與折磨。輕聲的,她忍不住,又問:「佔色,你相信一個人有前世今生嗎?」
「前世今生?」佔色怔住了,「啥意思,不行,我得找腦科醫院來。」
「不,不要。」夏初七抿了抿乾澀的唇,阻止了佔色,輕輕嘆口氣,看著她見鬼似的表情,心裡的絕望與恐懼在一點點加劇。
「你可是不信?呵,我都不信,又如何能讓你信。」
她明顯不同於現代人的語感,怔住了佔色。她沒有回答,或者說她還來不及回答,夏初七就從被子裡伸出手來,緊緊抓住她的手,幾乎帶著懇求的換了話題。
「佔色,鏡子呢?那個桃木鏡呢?」
佔色目光裡的疑惑在加劇。
但她沒有多說,瞥了夏初七一眼,便掀開了她的枕頭,從枕頭下掏出桃木鏡來,塞在她枯瘦的掌心裡,「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喜歡這鏡子,昏迷過去了,還死死抓住不放。我好不容易才從你手裡搶出來的。後來治了那麼久,看你還是不醒,我就……」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接著道,「就有點迷信了,聽人說鏡子會攝魂,趕緊把它放你枕頭底下,盼著把你給招回來。」
夏初七顧不得聽她說什麼,只是緊緊抓住桃木鏡。
看著它,看著鏡子裡完全不同於夏楚的面孔,她驚慌失措地抽開了鏡柄。
鏡柄裡的那一把小刀還在,桃木鏡也還是桃木鏡。
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變化,唯一的不同的,她不再是夏楚,只是夏初七。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嘴唇顫抖著,她夢囈般反覆喃喃,那隻握住桃木鏡鏡柄的手背上,由於激動和用力,青筋都鼓脹了出來,一條條好像蚯蚓,憔悴得令人心疼。
「初七,初七?你到底怎麼了?」佔色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溫和的安撫。
「佔色……」夏初七輕輕側頭,看著她,目光迷茫一片,渾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在逆流。她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從她的生命中流失,永不再來。
而命運就像給她開了個玩笑,在夢裡給了她一段痛徹心扉的愛情,卻給了她一個極度荒誕的結果。原來,只是夢,只是夢而已。趙樽也好,趙綿澤也好,東方青玄也好,大牛哥,菁華,晴嵐,李邈,哈薩爾……那些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那真的只是夢嗎?」
看著掌心的桃木鏡,她似幻似真的喃喃著,麻木的腦袋刺痛。
窗外的夜風,溫柔得拂了過來,吹散了她的頭髮,就彷彿是趙十九的手,帶著清幽的蘭桂清香,在慢慢捋順她的頭髮。
太真實了,那實在太真實了。
敲了敲腦袋,她強自提神,問道,「佔色,今天是什麼日子?」
佔色靜靜注意著她,「十月二十八日。」
她又問:「農曆呢?」
她什麼時候關注農曆了?
佔色瞥一眼她古怪的視線,低頭查看手機,「九月十六。」
夏初七目光一涼,「九月十六?與金川門之變同一天。果然是夢嗎?」
佔色越發覺得她奇怪,「你這夢做得,什麼金川門?丫是夢到南京了?」拍拍她的肩膀,佔色低下身子,笑吟吟的調侃,「老實交代,夢裡有沒有肌肉猛男?」
換以前,夏初七肯定與她對侃。
可今兒,她神色木訥得,搓了搓額頭,還在自言自語。
「血月食,桃木鏡……與血月食可有關係?」
佔色聽她胡言亂語,嘆口中氣,走過去關上窗戶,回頭微笑道,「今兒是有紅月食沒錯,可別人不懂,難道你還不懂嗎?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行了,你就乖乖的消停會兒吧,讓人聽見,還以為你中邪了呢?」
明亮的燈光落在佔色的臉上,她說話時的嘴一張一合,她眉梢輕揚,唇角微勾,每一個動作都生動而逼真,卻讓夏初七很想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在夢裡,她覺得自己與趙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如今看著長發飄飄,穿著時尚連衣裙,化著淡淡的妝容,高貴漂亮得極有時代感的佔色時,她卻可悲的發現,她與佔色才不像一個世界的人。她的心已經偏離了這個世道,卻無法向佔色訴說夢裡那些仿若真實的場景,無法告訴她那些金戈鐵馬與烽火狼煙,更無法告訴她,自己遇到過那樣的一個男人,疼她,寵她,待她如珠如寶,也遇到過一群那樣的人,與她是朋友,是敵人,與她一起經歷了那樣一段傳奇似的故事。
她不能說出來,人家會把她當瘋子。
白慘慘的燈光下,她清瘦的臉,白如紙片兒。
佔色心疼地安慰著她,「別想太多了,先把身體養好,都等著你歸隊呢。上回你接診的那個野戰軍二毛二,看上你了,請陣子來醫院瞧你,碰見你叔伯,趙先生覺得小夥子人不錯,讓我張羅著給你做媒呢。」
歸隊?野戰軍中校?
一個個信息砸入大腦,夏初七想到那身軍裝,卻宛如隔世。
目光渙散的盯住佔色,她苦笑,「佔色,我怕是歸不了隊了。」
佔色抿著唇,奇怪的望著她,等待下文。
可夏初七呆呆看著燈火,神思早已飄蕩不見。她的腦子裡沒有二毛二,沒有歸隊的概念,她看見的是晉王府門前的大石獅和「文武官員在此下馬」的石柱,看見的是那個男人打馬過來,黑色滾金邊的大氅迎風袂袂,看見的是他的手,執了她的,一同走過小雨瀝瀝的芭蕉林,走過大雪紛飛的漠北荒原,也看見了他的書房裡,一個棋秤,一壺清茶,兩隻棋筒,那個叫夏楚的女子拎著白子在笑,她的面前,坐了一個面色冷峻,蟒袍玉帶,眼神溫柔似水的高貴男子。
趙十九……
趙十九……
默默念叨一遍,她嘴角微動,還是不肯相信。
撫著桃木鏡的背面,她抬頭看向佔色,又問起了自己的疑惑。
「佔色,你那個桃木鏡是哪裡來的?」
佔色看她的注意力還在鏡子上,不由擰眉發笑。
「初七,你再這樣,我真要給你請大仙兒來驅邪了?」
夏初七也在笑,不過,是紅著眼圈苦笑,「是,我中邪了,迷上了桃木鏡。」
佔色輕輕一嘆,拿她無奈,笑道,「那桃木鏡是我父親的遺物。」
夏初七與佔色同為金篆五術的後人,對她父親的事情也知道一些。那是一個在國內都有名氣的老和尚,不過,他卻已經過逝了。夏初七不免遺憾,渾身上下都像不得勁兒似的,除了疲倦,還有無力……
「佔伯伯故去了,這便找不到出處了麼?」
聽見她文縐縐的語調,想到過世的父親,佔色搓了搓臉,呻吟一聲,懷疑是自己中邪了,「我服了你了,怎的睡一覺醒來,說個話,搞得像古人似的?」
「……」夏初七抿著唇,看著她不敢再說話。
佔色笑了,「得了,算你運氣好,我父親早年便有收藏古董的習慣,出家之後,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不僅如此,他吧還有一個嗜號,每尋找一件珍品,就會細心地為它貼上標籤,備註上年代,來源……」
夏初七眼皮一跳,神經活絡了,眼淚都差點樂出來。
她激動地撲過去,緊緊抓住佔色的胳膊。
「快,快告訴我……鏡子來自哪裡?」
佔色今兒完全摸不清這姑娘的情緒,無奈之下,只得反握住她的手,雙眉微皺著,出聲安慰,「好久沒有碰那些東西,我得回去查一查。初七,我說你先休息好不好?你這樣讓我很頭疼也?」
夏初七眼波微斂,鬆開了手。
「哦,那便勞您費心了。」
「……」聽她這樣講話,佔色要崩潰了。
可夏初七卻像流離在現實之外,「親愛的,越快越好啊。」
~
一段時光,一個夢境。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夏初七仍是弄不清真假。
三天的時間裡,她幾乎沒有闔眼,只要一閉眼,滿腦子都是趙十九,還有她的寶音和那個不知是兒是女的嬰兒……三日子後,她受不了那樣的折磨,吃強撐著起來吃了些東西,一個人去醫院辦理了出院手續。
拿著自己的手機,拎著自己的包,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再一次融入了那車水馬龍的繁華大街,看街上的姑娘穿著時尚的秋冬裝,吃著零食,挽著男友的手大步走過斑馬線,她頭痛欲裂,幾乎失控。
紙醉金迷的城市,是屬於現實的。
那些高遠曠古的景緻,真的遠離了她的夢。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下來了,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污染上這個城市的上空,充滿了陰霾。她呆呆地提著包,走過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中間,在《小蘋果》炫酷的音樂節奏中,坐在了街角的石凳上。昏黃的路燈照著她的臉,白蒼蒼的毫無血色。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石頭上靜靜摳著,摳出了血痕都不自知。
霓虹閃爍,熱鬧非凡。
這樣的城市,是她在夢中時,常常想念的。
可是如今坐在這裡,她卻像缺失了什麼……不,是缺失了全部。
抬起頭,她望住遠方那一顆像極了星星的燈,低低喃喃:「趙十九,你真的沒有存在過嗎?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可是,你若在漠北,我能去漠北找你,你若在遼東,我能去遼東找你,你若在京師,我便去京師找你。現如今,你卻偏在我的夢裡,我能去哪裡找你?」
「不,就算是夢,我也要找。」
在邊上幾個人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中,她騰地起身衝了出去。
自從入伍加入了紅刺特戰隊做軍醫,她就一直住在部隊宿舍。這些日子在醫院裡治療,她的單身宿舍裡,已經許久沒有人打掃過來,窗檯上,桌椅上,床鋪上,到處都是灰塵。但她就像沒有看見,在營裡一群人關心的詢問與驚詫的置疑中,發瘋似的衝到了裡屋,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接上電源,打開了百度。
她輸入:穿越……
跳出來的是一大堆穿越網絡小說和電視劇。
她輸入:時空。
跳出來的是各種看不明白的三次元解釋。
她輸入:大晏。
跳出來的是北宋詞人晏殊。
她在網上胡亂的尋找著,甚至輸入了百慕大,海底金字塔等等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東西來尋找蛛絲馬跡,可惜一無所謂。但她卻發現,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個世界太大太多,有著許許多多離奇得不能用科學解釋的事兒。
最後,她累了,外面的戰友還在慶祝著她的甦醒,可深深的無力感卻逼得她疲乏地趴在桌子上,強壓心裡的悲涼,想要再次沉入那個似幻似真的夢中。
可沒有用,莫說她不好深睡,便是睡著了,便是夢見了,醒過來還是現代化的天地。拿著桃木鏡,她翻來覆去的看,憑著自己的記憶,重複上一次陷入夢中的動作和說過的話……可不論她怎樣努力,仍然還坐在宿舍裡,什麼都沒有變化,她還是夏初七,也再無法去那個夢中的異時空。
夏初七變了。
紅刺醫療隊的戰友都在議論,說她從甦醒過來,整個人都變了樣子。
沉默寡言,時常拿著個鏡子發神,喚她也常常沒有反應。
夏初七知道自己的樣子,會讓人發悚。
她也想過改掉,可她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這樣子的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做特戰隊的軍醫完成任務了。
儘管隊裡沒有趕她,但她還是在甦醒過來的第七日,主動打了報告,申請退役。出於安全與她身體狀況的考慮,領導很快便給了批覆,上面只有幾個字:同意,好好休養。
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行李,她搬出了紅刺特戰隊的宿舍。可是,走出營區的大門,她悲哀的發現,在京都這個大城市裡,她沒有住房,似乎也沒有安穩的地方可去。工作了這些年,她的銀行卡上有些積蓄,可以夠她生活幾年,但那也不能帶給她實際意義上的安全感。
沒有趙十九的地方,一切都無意義。
無家可歸的孤獨感與沮喪感,讓她頂著陽光,提著兩個軍綠色的行李包,看著天,站在營區的門口,久久不會動彈。
「吱——」
一輛紅色的Maserati停在面前,輕輕按著喇叭,笑眯眯看她。
「初七,上車。」
夏初七半眯著眼,恍惚半晌才反應過來。
「佔色……你不欠我的,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麻煩什麼?瞧你說得,咱姐妹兒的感情,就這麼生分啊?」實事上,對於佔色來說,像夏初七這樣一個在醫學領域有著長遠發展的軍醫,搞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又是在她家裡出的事兒,她還是有些愧疚的。更何況,她們同為金篆五術的後人,繼承了祖宗傳承上千年的東西,這種關係,雖沒有血源那麼近,卻也不比血源關係淺。
「還是不了,我隨便找個房子住著。」夏初七並不動彈。
佔色蹙了蹙眉,在陽光下觀察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短短七個月的時間,這姑娘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以前的夏初七活潑俏麗,大大咧咧,天塌下來了都不怕,整一個軍營女漢子。如今的她,就像少了些什麼……對,沒了靈魂。雖然她站在那裡,卻像一個行尸走肉似的,三魂六魄都離了身體,與人交流的只剩一抹遊魂。
嘆了口氣,她笑著施出殺手鐧。
「你不去我那裡,是不想知道桃木鏡的來源了?」
夏初七目光一亮,頓時恢復了活氣,「你找到了?」
佔色笑著點點頭,下車打開後備箱,幫她把行李塞進去。
「初七,你並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們,有權家人,還有你叔伯……」
「謝謝。」夏初七呆呆的,心神早已飄走。
~
根據佔色的和尚父親佔子書記錄,桃木鏡是他在鄂市伊金霍洛旗的一個古董店裡買來的。當時,他一眼相中了這面桃木鏡,那個古董店的老闆並沒有收她的高價。不僅如此,反對他的慧眼識珠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動,以超低的價格轉手給了他。大抵因為「惺惺相惜」,這記買鏡的記錄,他寫得很詳細,事後卻沒有對桃木鏡的生產年代等做過鑑定。
有一點線索,總比沒有好。夏初七從佔色家出來,托以前醫學院的同學找了個相熟的鑑寶專家。那個專家對著放大鏡左看右看,分析說,像桃木的材質與作工像是明初的東西,但鏡面卻分明是有了玻璃之後產生的渡銀的玻璃鏡子,那個時代不可能有這樣的生產技術……
於是乎,專家最後用不怎麼友好的眼神瞄了她一眼,給了二字鑑定。
「贋品。」
夏初七急慌慌道,「那萬一是現代人穿越過去發明的呢?」
專家撫了撫沒了頭髮的「禿頂」,古怪地瞥著她,靜靜地離開了。
又一次被人當成瘋子,夏初七欲哭無淚。
左思右想,她決定去鄂市。
一來是想找那個古董店,二來因為鄂市離陰山很近。
對於陰山,她有著一種極為特殊的情感。
不管她那個夢是不是真的,她都想去看看。
脫下了軍裝,成了無業游民的她,做什麼事都方便。當天晚上她在攜程訂了機票,次日大早趕到京都國際機場,直飛鄂市,再轉車到達了伊金霍洛旗。這裡是一個旅遊地,地處呼市、包市、鄂市的「金三角」腹地,有著湛藍的天空與清新的空氣。終於靠近了陰山山脈,呼吸著不同夢境裡的空氣,她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什麼是夢,什麼是醒的錯覺。
那是一家叫「墨家九號」的古董店。
有點奇怪的店名,有著古色古香的門頭,還貼了一副筆風遒勁的楹聯。
「夏鼎秦磚傳千古,墨家九號覓良緣。」
千古良緣?輕呵一聲,夏初七喜歡上了這副楹聯。不僅因為那副字的字體,讓她有點似曾相識的即視感,也因為對古董店的老闆有了好奇心。
據佔子書所寫,古董店的老闆是一個年輕不大的姑娘。
可夏初七推開厚實的實木門進去的時候,接待她的卻是一個戴著眼鏡的清瘦小夥子。他年紀不大,臉上有個這個年紀的男人特有的紅疙瘩,樣子有些靦腆,說起古董來卻是一套又一套,有模有樣。
夏初七仔細一問,原來是考古專業科班出身的。
這間店以前的店主,與他原來是同學,雖然他沒說,可夏初七看得出來,這傢伙一定是那位姑娘的追求者。夏初七與他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桃木鏡。
「老闆,你幫我看看,這個是贋品嗎?」
小夥子戴著眼鏡的眸子,微微一閃,接過桃木鏡,仔細端詳著。
「不是贋品。」
夏初七面色一喜,接著追問,「是什麼時代的東西?」
「這個……我也不知確切的朝代。」小夥子靦腆的笑了笑,推了推鏡框,支支吾吾地道,「要是換了以前見到它,我肯定會回答你,它是贋品。因為這個鏡面的工藝,幾乎可以與現代藝術品媲美了。但是……」說到此處,他略為遲疑,似乎有些不想完全說明內情,但在夏初七迫切的目光盯視下,還是道了些原委,「在墨九的收藏裡,就有類似的古董。你這面鏡子,是不是在這個店裡買的?」
「墨九?」夏初七沒有否認,只輕聲詢問。
「嗯。」小夥子點頭「就是這個店的老闆,大家都叫她墨九。」
「那她去了哪裡?」夏初七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小夥子搖了搖頭,「我要是知道了,也就不會這麼無奈了。這不,我幫她守了兩年的店,也尋不到她的人,還找不到她家人。家裡把手續都辦好了,催著去美國留學。我正準備把店面盤出去,盤給有緣的人,幫她守著店,希望她回來的時候,店還在……」
夏初七是過來人,看得出他尋不到那姑娘的惆悵,也不再深究,只問關鍵。
「那小哥,你可知墨九收藏的古董,都是哪裡來的?」
這一回,小夥子倒是爽快了不少,提起墨九,更是滔滔不絕,「墨九是個奇人,她與我同一個專業,但她上課便翹課,卻不會掛科,學識也豐富無數倍。不僅對考古學有研究,還懂得機關奇巧之術,似乎是無師自通的,在我們同學裡,就數她能幹……」他再次停頓一下,像是不想說,又像是憋了許久終於看到桃木鏡有了傾訴的*,考慮了一會兒,方才繞過櫃檯,關上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門,朝夏初七招招手,讓她去裡屋。
年輕男女這樣的做法,有些曖昧,普通姑娘不敢。
可現在,便是前面有刀山火海,夏初七也絲毫無懼。
抓過凳子上的挎包,她跟著小夥子入了裡屋。
沒有想到裡面竟是一個儲藏室,裡面紫檀木的貨架上擺放了不少瓶瓶罐罐的東西,還有大大小小無數個抽屜。那些東西,看上去都像是有些年份了,如果都是正品,那墨九可真是了不得了。但如今的夏初七,對錢財沒有*,加上見識過晉王的家底,這些都不算事。
她擰眉問,「你要給我看什麼?」
小夥子笑著看她,招招手,拉出其中一個抽屜。
「你看,這裡還有幾件與你類似的古董。」
夏初七一驚,湊過去看看,果然裡面還有一銅製的鏡子,一個花梨木的鏡子,一個紫檀木的鏡子,外形看上去確實與桃木鏡有些類似。
「這些都哪裡來的?」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夥子目光閃爍著,像是猶豫,「都是墨九的。」
對於墨九這個人,夏初七愈發好奇。可惜,如今人都不見了,她又如何能夠詢問?而且,從邏輯上來分析,也不排除它們真是贋品,是墨九惡作劇的可能。
想一想,她鼻子又有些酸了。
私心底她真的不希望它是贋品。若是贋品,證明她只是拿著桃木鏡做了一場鏡花水月的夢……甚至可以確定,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就沒有愛她如命的趙樽。那只是她相親不成發的一場花痴。
可是,她到底要醉到什麼程度,才能一夢七個月?
「同學,你……想要盤下店面嗎?」
看來小夥子把她當成有緣人了,還把穿著休閒服的她,看成了大學生。
夏初七沒有那麼多的錢盤店面,也沒有照看好一個古董店的能力和精力。她只是有些不捨得那些鏡子。瞄了一眼小夥子,她低下頭,目光輕撫過那些鏡子,無意落在了抽屜裡的一個筆記本上。
「小哥,這個可以借我看看嗎?」
小夥子一愣,想了想,遞給了她,「你看吧。」
夏初七是被筆記本表皮上的一個「緣」字吸引住的。
她道了謝,翻開本子,扉頁上的筆跡與詩句,再次驚住了她。
「風華筆墨,後丶庭塵埃。便天光雲影,不予徘徊。縱三千里河山,憶四十年蓬萊。青絲染霜,鏡鸞沉彩。此情長存,此景猶在!」
這個詞她記得很清楚,是陰山皇陵驚室牆壁上的字,這筆跡更是她看過無數次的,皇陵裡那個盜墓賊……不,元昭皇后的筆跡,與外面的楹聯乃同一個人所書。怪不得她先前覺得楹聯的字體熟悉。
目光微微發紅,她握著本子的雙手,幾乎顫抖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墨九,更沒有見過她的筆跡,若是那一切真的是做夢,怎會夢得那般巧合?
「小哥……」
她目光切切地抓住小夥子的胳膊,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找到墨九?可以嗎?」
小夥子掙脫不開她鐵爪似的手,驚懼於她齜目的樣子,搖了搖頭,滿面通紅。
「同學,我要是能找到她,又何苦在鄂市等這兩年?真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看著他無奈的樣子,夏初七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肩膀顫抖著,終於控制不住,有點淚崩。為了儘量多打聽消息,她小聲問,「小哥,我看你有些支吾,是不是不方便說?比如,墨九她學的是考古,其實她還兼職盜墓對不對?」
小夥子臉騰的一紅,「你瞎說什麼?墨九不會的。她才不會。」
不會麼?看著本上熟悉的字體,夏初七的目光漸漸模糊。她不再相信那是一個夢,而是更加確定,這世上有超自然之力,是科學無法解釋的,它就存在於朗朗宇宙之中……而且她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那個墨九,就是陰山皇陵的總設計師,製作機關模型的元昭皇后。
「同學,你到底要不要盤下店面?」
小夥子看她發呆,還在詢問。
可夏初七的世界裡,只剩一片茫然。
她拎著包,抓住鏡子,拿走了人家的本子,六神無主地走出了「墨家九號」。
外面的光線,依舊明亮,可她卻像陷入了一個泥潭。
找不到出路,無法掙扎,還不肯死心與絕望。
「同學,喂,同學,本子,把那本子還給我……」
小夥子追出來的時候,腦子裡天眩地轉的夏初七,軟倒在了古董店的門口。
陷入黑暗前,她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找到墨九,也一定要找到趙樽……」
------題外話------
終於爬上來了,字數有點多,錯字完全沒法校正,眼睛快瞎了,容後再查。
另外和小媳婦兒們說一下,大結局(下)應該會在19號全部放出。
現在大結局下已經寫了一半的樣子,不過還沒來得及校正。我猜,大家一定會狠狠表揚我的。
麼麼噠,摸摸大,愉快的看文吧。巴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