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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244章
第244章 對峙與意外!

 那是一本線裝的老舊手札。

 手札上的字體絹秀婉約,一看便知是出自婦人之手。仔細一點說,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手札有些厚,涉及的內容很廣。

 其中包括張氏與洪泰爺韶華春遇時,那美好且讓她終身難忘的洞房花燭的美好;也包括她第一次親自了結洪泰爺的女人時心裡的緊張與害怕;包括她陷害貢妃早產,讓趙樽的出身顯得「撲朔迷離」,並洪泰帝的疑心,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六宮眾人視貢妃為洪水猛獸的沾沾自喜;包括她令人模仿貢妃的字體在她私藏的前朝末帝畫像上題詩,並引六歲的趙樽發現,引發那一年的宮闈巨變;包括她挑唆東方阿木爾在東苑刺殺夏初七……

 一樁樁,一件件。

 一件件,一樁樁。

 無一處,不是劣跡。

 當然,她把過往數十年所做的惡事都交代得一清清楚楚,自然不是要把它拿給旁人觀看的。她記錄手札的目的,是為了用來在佛祖的面前懺悔。因為在每一樁事情的後面,都由它的「罪惡成因」,以及「信徒張氏」所行所為的不得已。

 一邊信佛,一邊懺悔,一邊兒繼續行殺戮之事,並且可以找出許多理由為自己辯駁。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世間,像太皇太后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少。他們矇蔽了自己,讓自己相信了自己的苦衷之後,還試圖去矇蔽佛祖,想讓佛祖也相信,她其實大賢,其實善良,其實不願意。只可惜,佛祖到底還是萬能的,他看破世間迷霧,了悟罪惡根源,終是收走了這個偽善之人的性命。

 酒窖裡,光線遮掩了眾人的面孔。

 靜謐之中,許久沒有人吭聲兒。

 他們看著趙樽,也看著趙樽懷裡那個呼吸綿長的小嬰兒,再對比寫那手札之人的行徑,都不免後怕。若不是趙樽棋先一步,把夏初七懷孕之事瞞了個滴水不漏,讓她知曉這個孩兒的存在,那麼此刻,這小奶娃還能囁嚅著唇,躺在她父親的懷裡呼呼大睡嗎?

 趙樽冷銳的眼,微微一眯。

 低頭看一眼懷裡的孩兒,他深吸一口氣,抖了抖手上的東西。

 「叮!」一聲,一個物什從他手中佈包落下。

 那是隨著手札被陳景包過來的一隻木釵子。一隻很廉價、很簡單的木釵子。是洪泰爺未登極之前領張氏出遊,在民間置下的。她手札上說,她並不想要那個高高在上的母儀天下之位,只想在某一個地方,與她的男人一道,種上三兩畝菜畦,養一群雞鴨,生兩三個兒女,平平靜靜、安安生生地活在青水綠水之間,做一名普通農婦。

 平凡之人羨慕高位者的富貴榮華。

 高位之人羨慕平凡者的簡單純粹。

 不管哪一種羨慕,何嘗不都是不知足?

 「若不是情到深處人孤獨,又豈會殺人如麻水難收?」

 這是在手札的封面上,張氏親筆所寫。

 趙樽放下木釵子,目光冷了冷,拿著它端詳著,久久不語。

 歸根結底,她也一直想要走出心魔,才潛心禮佛。

 可恨意戰勝本心,她到底還是一生都被心魔所困。

 這個女人曾經在他的悲慘童年裡,給過他唯一的母愛。在他無數次懷疑她的時候,哪怕明知是她,他也一樣在無數次說服自己。那真的只是愛,母親對稚子的愛。那些笑臉假不了,那些溫言軟語假不了,那些噓寒問暖的關懷更是假不了。

 只可惜,或許她真的執著過想要成為一個大賢大德的皇后,但冷宮裡的淒風冷雨,終究泯滅了人性,把她的一生寫成了無聲的黑幕,回首一看,處處繁華,卻凋敝如秋。

 酒窖裡,燭火搖曳著慘白的光。趙樽的臉,在火光之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闇然、冷漠、疏遠、無情,令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爺,有了這個手札,事情便好辦了。」

 陳景瞄他一眼,扛手上前沉聲道。

 有了這個手札,太皇太后一生孜孜以求塑造的「賢德」之身都將會灰飛湮滅;有了這個手札,趙樽的「身世之謎」,那一根蜇了洪泰爺一輩子的刺,都可以拔開雲霧……

 「晚了。」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誰能補回他失去的父慈子孝?

 誰能補回他失去的母愛溫厚?

 誰能補回他錯位的年少天真?

 誰又能補回他蹉跎的往昔歲月?

 他本該是欣喜的,可他人生短短二十七載的顛沛流離,還有京師城裡正在上演的滿目硝煙。早已覆蓋了他殘垣斷壁般的心腸。那裡不再清亮,早已蒙上塵埃。能為他做主的洪泰爺還躺在乾清宮,他的來日怎樣也逃不開刀光劍影的廝殺與搏弈。

 掌心中的溫熱,他給了她的女兒。

 任由手扎滑落,他寂寂一笑。

 「收起來吧。」

 陳景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論太皇太后為人如何,可趙樽到底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親」,他對她的情分究竟怎樣,旁人永遠也弄不明白。

 想到此,陳景不免緊張。他的語氣,又一次凝重了,「爺,今晚之事,是屬下思慮不周,未有顧及殿下與太皇太后的……母子之情。」

 「母子之情?」趙樽深幽的眸子眯了眯,寒潭般沒帶一分情緒,聲音也倏地沉了下來,「能讓她壽終正寢,算是我顧及母子之情了。」

 陳景微微一愕,還未有反應過來,便聽得他又冷冷道,「那份聖旨沒有找到?」

 「手札正是屬下尋找聖旨時找到的。」陳景朝他搖了搖頭,「依屬下看,聖旨應當還在崔英達的手上,只是不知那老閹貨放在了哪裡。不過爺,我雖不知聖旨內容,卻猜想,也許並非與爺想的一樣?」

 「我怎想的?」趙樽涼涼看他。

 陳景被他的話噎住,詫然地抬了抬眉,方才頷首道,「屬下不知。」

 趙樽攬了攬懷裡仍在熟睡的小嬰兒,掌心撫在她嫩嫩的小臉蛋兒上,低低道,「如果有人在你的脖子上放了一把刀,那麼,不管那把刀是正面還是反面,或者刀口只是向著外面,你都會無法安枕的……」

 「懂了。」

 他這會子情緒不好,說什麼陳景都只是得應,不敢觸了他的逆鱗。可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卻沒了興致,只轉眼,便岔到了別處。

 「過來沒留尾巴吧?」

 陳景微微皺眉,「請殿下放心。」

 趙樽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陳景曾經是他的侍衛長,也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做事,趙樽又怎會不放心?默了片刻,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目光巡視了好一會她粉嫩的臉頰,方才收回視線,斂眉看向陳景。

 「外間情況如何?」

 陳景拱了拱手,大概向他稟報了一下宮中情況,隨即瞄一眼被爺當著寶貝的小東西,又皺起眉頭,「今兒夜裡禁衛軍搜查甚嚴,這會子正瘋了一般在大街小巷裡亂躥……小郡主還這般小,何時會哭鬧也說不準,這樣一來,恐怕今晚不能如計畫那般送走,還得呆上兩日再說……」

 「她很乖。」趙樽答非所問,低頭看了一眼孩兒,又道,「但你說得對。」

 這不是廢話麼?

 陳景嘴角抽搐一下,覺得做爹的人很詭異。可趙樽卻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語病,只是誠心的讚美自己的女兒懂事而已。

 不過,這麼小的孩兒,折騰掉了阿七大半條命得來的寶貝,又未足月生產,若是任由她在暗不見天光的地底下呆上幾日,趙樽又實在有些不忍心。

 得想個兩全的法子才是。

 他正自思量著,外面突地傳來三道「咚」聲。那是他與丙一約定的暗號,這般聲響,代表是自己人來了。

 趙樽輕咳一聲回應。

 很快,酒窖高高的台階上面,一前一後走下來兩個人。讓酒窖眾人略略吃驚的是,來的人不僅有定安侯陳大牛,還有長公主趙如娜。

 這是她第一次出現在這裡。

 陳大牛耷拉著腦袋走在前面,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一般,不敢看趙樽的眼睛。趙如娜卻是笑意吟吟,手上攬了一個竹笥,裡頭裝了好些吃食和小孩兒衣物,目光晶亮興奮。

 走到趙樽的面前,看著他冷寂無波的面孔,陳大牛頭皮麻了一下,偷撩趙如娜一眼,語氣支吾起來。

 「殿,殿下,俺是被跟蹤的。」

 「侯爺,你在說什麼?」趙如娜笑著看他。

 陳大牛嘴角一抽,嘿嘿笑道:「俺啥也沒說,反正殿下是懂得俺的。」

 趙如娜抿緊了嘴巴,側過頭去,見他正好也在盯著自己,迅速垂下頭,咬著下唇,委屈地道,「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剛出生的小郡主而已,侯爺看我的樣子,像是壞人嗎?」

 陳大牛一噎:「不是!」

 趙如娜藉機剜他,「我不是,那誰是?」

 陳大牛翻個白眼,「我。」

 趙如娜輕輕一笑,「哦,原來這樣?」

 知曉被媳婦兒算計,陳大牛倒也不生氣,反倒嘿嘿一樂,湊近了頭去,壓低嗓子在她耳邊兒道,「媳婦兒,俺這般聽話,今日回家可不可以不抄寫《三字經》了?」

 趙如娜瞥他一眼,笑得眉眼微彎,「不行。」

 美人一笑足傾城。

 陳大牛一肚子關於「識文斷字」的怨懟,都融化在了她那一絲淺淺淡淡的笑痕裡,瞬間暈頭轉向,搓著手點了點頭,「唉,抄便抄吧。只是抄不好,你也別罰俺睡地上。你曉得的,不是俺不努力學,是俺腦子不好使。」

 「曉得了。」趙如娜笑容如沐春風。

 若說陳大牛這個人的腦子真不好使,那絕對是假的,騙人的。他經過那般多的血雨腥風,滄桑巨變,即便為人憨直木訥了一點,但腦子絕對還是好用的。可就是他這樣的人,在趙如娜面前,再多的心機都直接付了流水。趙如娜博古通今,知書達理,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女中儒者,吃住他綽綽有餘。

 美人配王侯,文盲配智者,全天下人都在為當初趙如娜的「受辱下嫁」而唏噓,但他兩個顯然樂在其中,把這一樁殘缺的婚配活生生處成了一件天賜良緣。

 他二人猶自說笑,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揉額嘆息。這些日子以來,定安侯懼內之名越傳越遠,懼內之實也越來越嚴重,但到底很少被人瞧見。如今一看方知原來已經懼到了這樣的地步。趙樽搖了搖頭,把懷裡的小嬰兒換了一個方向托住,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輕咳一聲,有意無意瞄向陳大牛。

 「你兩個打算就地恩愛一場方了?」

 陳大牛虎軀一震,登時燒紅了雙頰,一臉無辜的嘿嘿有聲兒,只笑不答。而趙如娜一雙如同江南煙波般的眸子,微微一閃,紅著耳根子,卻比他鎮定了許多。

 「十九皇叔,今日侄女未與通曉便冒昧前來,不關侯爺的事兒,侄女自會向您解釋……」

 「不必解釋。」趙樽唇角微掀,似笑非笑的看她,「楚七懷孕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趙如娜微微一笑,踩著細碎的腳步,搖著娉婷的身姿移到他的身邊兒,緩緩彎下腰,先好奇地碰了碰熟睡了還嘟著嘴巴的小小孩兒,方才低低道,「我知道此事比十九叔還要早。早在渤海灣被曹志行伏擊那一晚,我便知道了。」

 那一晚岳醫官為夏初七診脈時說,她若是女兒之身便是喜脈。但此事跟著就被夏初七自己用「高超醫術」給駁斥了。隨後,趙如娜從沒有問過她,更沒有就此事問過陳大牛,陳大牛也一直理所當然地覺得她不知道,如今聽她解釋,竟是一愣。

 「媳婦兒你……為何早不說?」

 「你不是妨著我麼?」趙如娜哭笑不得,看著他憨憨的樣子,苦笑道,「我若是告訴你,我一直都曉得此事,你豈不是夜不能寐,食不吃味,生怕我去找皇兄告了密?既如此,我索性裝著不知了。」

 說起「告密」,趙樽神色微微一凜。

 像是想到什麼,他看了身邊佇立的丙一,沉了聲,「楚茨院的事,查一下。」

 丙一點頭應了一聲「是」,沒再多言。

 此事洩密洩得有些蹊蹺,但如果說是夏初七身邊的人向趙綿澤告了密,卻又不像。因為從趙綿澤的行為來看,他明顯不知有如花酒肆的地下通道。所以,丙一的第一反應,還是夏初七不小心被阿記那些侍衛發現的孕相。

 話題在中間被打了個岔,但方向卻沒變。

 遲疑一下,趙如娜直奔主題。

 「十九皇叔,侄女今日來,是接妹妹回去的。」

 趙樽微微抬眯,看著她,並不言語。

 趙如娜微微一笑,「我皇兄那個人,我極是瞭解。他心裡生了疑,便不會輕易罷手。對你和楚七來說,如今這個孩兒……」頓一下,她斂住笑容,「恕我直言,她如今是你們兩個的累贅,只會害了你們。」

 趙樽抱著孩子的手臂緊了緊,眉頭一蹙。

 「我的女兒,永不會是我的累贅。我自有法子護她周全!」

 「十九皇叔。」趙如娜輕輕一笑,「我知你心情。不過,若是楚七如今在這裡,她也一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孩兒還小,外面搜查又嚴,讓她跟著你們,實在很不方便。一不小心,不僅她會涉險,你們也會跟著涉險。但是我帶回去卻不同。」

 「你帶回去他就不懷疑了?」趙樽冷笑。

 「我早有準備。」趙如娜應了一句,想到自己不爭氣的肚子,瞄一眼小嬰兒,聲音有些低沉,「十九皇叔曉得的,我一直沒有為侯爺孕育有子嗣。深院寂寞,去領養一個孩兒,也是應當的。皇兄即便有懷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更何況……」

 說到此處,她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趙樽唇角一勾,「何況什麼?」

 趙如娜瞄向他冷峻的面,硬著頭皮接著說,「更何況他沒有與楚七挑明此事,便是不想聲張出去。對於他來說,這畢竟並非光彩之事,他愛著楚七,只要把這孩子送出去,又是養在我的身邊,他或許知曉了,也不會再追究。」

 低呵一聲,趙樽沉下的眼神,暗如戾狼。

 「菁華,你想得太簡單。」

 「十九皇叔——」

 「不必說了,你與大牛也是不易。這樣的事情,你別往自己身上攬,我與阿七的女兒,我們為她涉險自是應當,卻不能連累你們。」

 「十九皇叔,怎會是連累?」趙如娜笑了笑,「其實我早就有了打算,你且聽我說來——」

 「我不想你與我皇兄為敵,但若是這場紛爭無論如何都避無可避,我雖不敢奢求天下太平,但好歹也要盡我所能的挽救事態,減少一點流血,減少一分殺戮。」

 她說到此,她看到陳大牛擔憂的眼神兒,探手過去,握了握他的手,語氣滄桑起來。

 「實不相瞞,其實此事,我已經與大牛勾通過了。今日我倆是商量好了才來的。十九皇叔,在小妹妹出生之前,我便已經告之過皇兄,因一直未有子嗣,想收養一個孩兒在身邊招弟。那戶人家我們都已經聯繫好了,今晚已經派人前去,回頭來一出狸貓換太子,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她在邊上說,陳大牛便連連點頭稱是。

 「殿下,俺媳婦兒說得對。」

 趙如娜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又對趙樽道,「如今整個京師戒嚴搜查,十九皇叔不可能讓她一直呆在酒窖裡吧?所以,由我帶去,不僅不會顯得突兀,更不會有人猜疑。而且,我的身份,也將是她最好的掩護。」她深深看著趙樽,又軟了聲兒,「十九皇叔,你信不信我會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看顧得好?我會像她的娘親一樣照顧她?」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趙樽。

 酒窖這樣的環境,對於早產兒來說,實在不太好。而且,即便奶娘看照著他們的女兒,怎麼也不如趙如娜親自照看著強。

 他不能時時守著,找一個好的人也是好的。

 遲疑一瞬,他道:「我信。」

 幾個人互看一眼,都認同了趙如娜這樣的做法。如今太皇太后大行,宮中的治喪事宜已啟動,趙綿澤的聖旨也已下達,趙樽必須立即入宮去服喪。再耽擱下去,只為令人生疑。

 來不及再多說什麼,陳大牛搓了搓手,接過趙如娜手上的竹笥攤放在桌面上,看向趙樽道,「殿下,事不宜遲,您把孩兒交給俺吧,俺保管把她看好……」

 趙樽沒有回答。看著懷裡小猴子一般的小小嬰兒,他的神色,不知不覺柔和下來。

 「好。」

 一個字說完,他躬身想要把孩子放下竹笥之中。可還未放下,又像捨不得一般收回手來,緊緊攬在懷裡,語氣裡掠過一絲莫名的沉痛,「今日是七月十九,女兒,你先跟菁華姐姐去,在那裡等著爹娘。用不了多久,爹便會來接你,我們一家人離開此地。」

 他性子內斂,個性沉穩,情緒向來不外露,在場的人,都很少見他這般悲情地啞著嗓子說話。尤其在這樣一種類似於「託孤」的氛圍之內,更是顯得氣氛晦暗。他話音一落,酒窖裡的人,紛紛滯住,誰也沒有吭聲兒,只聽得見徐徐拂過的風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趙如娜被他眸中的父性光彩絞住,微微一嘆,「十九皇叔,你且放心,我一點會照顧好她的。」

 「嗯」一聲,趙樽再一次把孩子放入竹笥。可就像感覺到要離開親爹了一般,原本熟睡的小嬰兒「哇啦」一聲大哭出來,手腳並用,又哭又鬧的在竹笥裡折騰著,哭得小臉兒上全是淚痕,臉頰上的毛細血管紅紅浮起,看上去,小小孩兒竟是傷心之致。

 「閨女,乖。」

 趙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緊攥的小拳頭。可她的拳頭實在太小,那小手,彷彿連他一根指頭都比不了。這樣的柔弱,得讓他身為人父的心腸,軟得一塌糊塗。

 「寶兒……」

 他俯低頭,把她的手拉過來,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後寵溺地摸摸她的小臉兒,忍不住柔聲笑斥,「你這副撒潑的小樣子,倒是像極了你娘。看來,往後你爹只能是挨欺負的命了。」

 看他猶自在說,趙如娜笑了笑,走過去抱了小嬰兒起來,來來回回地走著哄著,又止不住心中澀意,瞄向趙樽。

 「十九叔,你趕緊走吧。若是晚了,只怕皇兄又有責備,畢竟為皇母祖服喪是大事。你且先離去,我與侯爺隨後就入宮。」

 趙樽冷冷抿唇。

 好一會兒,他突地走過去,緊緊抱起小小孩兒,壓入自己的胸懷之間,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暖暖的體香,一動也不動。

 「十九叔?」趙如娜輕輕一喚。

 像是吸了一口氣,趙樽抬起頭來,聲音瘖啞,「阿七說,孩兒剛出生,要注意保暖,但也不要過了,你叮囑奶娘,時不時摸摸她的脖子,若是濕漉漉的,就得減衣裳了……」

 「好的,我定會注意。」

 「阿七說,為她洗澡時,要注意水溫,不要冷,也不要燙。每天洗完了,要在她皮膚有皺褶的地上,拍上一點那個爽身粉。」

 他指了指一個錫製的小盒。

 那是夏初七這一段關在楚茨院養胎的日子裡,自個兒搗鼓出來的東西,就是為了孩兒準備的。

 「好。」趙如娜聲音有些哽。

 「阿七還說,孩兒睡得好,才能長得高,長得快。你不抱著她睡覺,她若是哭鬧,可是抱一會兒,但不要搖晃,要為她養成獨自睡覺的好習慣……」

 「嗯,我記好了。」

 聽著向來雍容高遠的十九皇叔,一字一句的為了女兒在碎碎念,趙如娜除了詫異之外,更多的還是感動。感動得,彷彿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從衣裳到鞋子,從吃的到喝的,等他都細細的叮囑了一遍之後,又是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看他一直戀戀不捨,趙如娜實在忍不住再一次催促與提醒他。

 「十九叔,來不及了。你先走,我哄睡了她,便盡快帶她回定安侯府,侯爺也會派人照看著的。」

 「好。」這一聲兒,幾乎是從趙樽的喉嚨裡迸出來的,「我閨女就交給你們了。來日……趙樽必當厚報。」

 他再一次將目光投注到哭鬧的孩兒身上。

 平生第一次,他用這樣的眼神望一個人。

 可也只有一眼,他便別開了臉,大步離去。昏暗的燭火之上,他脊背俊挺,身形頎長,一如既往的倜儻無雙。可就是這一個背影,卻比這酒窖裡的幽幽冷風更冷,比陳景他們手上的刀刃更寒。

 ~

 趙樽帶著丙一等幾個人入了宮,陳景隨後也離開了,但趙如娜和陳大牛卻沒有馬上就走。相對於別處來說,這個酒窖如今最安全。

 而且,在她老爹走了之後,小奶娃像是受不住「離別之苦」,又扯著細弱的嗓子哭鬧了好一會兒,在趙如娜和奶娘的輪流誘哄之下,方才再一次熟睡過去。

 「媳婦兒,咱也走吧?回頭把孩子送回府,也得入宮去……若不然,你哥只怕也要找你麻煩了。」陳大牛看著那般小的孩兒,再看趙如娜,眼睛也添上了一抹柔光。

 「嗯」一聲,趙如娜點點頭,也不知想到什麼,眉頭一蹙,瞄向他,「侯爺,你難受麼?」

 陳大牛一愕,「難受啥?」

 趙如娜低下頭,「難道你不想要一個孩兒?」

 陳大牛抿著唇看她,頓了頓,喟嘆一聲,探手攬緊她的肩膀,把她和小奶娃一起拽入了懷裡,「想要啊!所以哪怕生孩兒再苦再累,你也不要想逃過。這輩子,怎的你也要給俺生一個才算了事。」

 趙如娜心裡酸澀,「若是生不出呢?」

 「生不出?」陳大牛拔高嗓子反問一句,低頭看她一眼,又自顧自樂了,「一日生不出,就百日。百日生不出,便千日。千日生不出,便萬日。一輩子的時間長著呢,俺還就不信了,土地這麼肥,愣就種不出苗兒來。」

 這貨人雖傻,卻是一個會哄人的主兒。趙如娜鬱暗的心結,被他幽默的比喻一擊,「噗」地笑著,陰霾散去,登時回了魂。

 「傻樣子。」

 「誰說俺傻?」

 「我。」

 「嘿嘿,媳婦兒說傻,那俺就傻。」

 兩個人相視一眼,愉快地低低笑了起來。等了一會兒,趙如娜看一眼搖曳的燭火,拎起裝孩兒的竹笥,正準備離去,外面卻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緊跟著,周順下來了。

 「侯爺,禁衛軍要搜查如花酒肆。」

 ~

 馬聲蕭蕭,人聲鼎沸。

 如花酒肆的門口,一群群策馬而來的禁衛軍擺開了架勢,把整個酒肆包圍在裡面,一個個目光如炬,虎狼一般炯炯盯著他們。

 陳大牛出來的時候,看了看門口被折騰的一片狼藉,心裡一激,頓時就像吃了火藥一般,惱火得脾氣大了起來。

 「哪個狗娘養的,敢搜查老子的地方?」

 前來如花酒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趙綿澤的心腹焦玉。他看是定安侯,目光閃了一下,趕緊上前行揖禮。

 「侯爺見諒。我等是奉命搜查……」

 「奉命?」陳大牛哼一聲,「奉誰的命?」

 焦玉遲疑一下,「六爺!」

 「六爺?」陳大牛嘴巴一撇,斜著眼冷冷道,「六爺就可以橫行霸道,欺壓俺這良家?」

 他是良家?焦玉頭皮發麻。

 不過,陳大牛這人本就長得高大威猛。他平素不發火,發火必凶狠。那些禁衛軍見他如此生氣,有眼力勁兒,趕緊扶起門口桌椅板凳示好。

 「侯爺息怒!」

 焦玉看了一眼那些馬屁精,恭順地道,「卑職今日前來,確有要務。因接到消息說,如花酒肆裡,存有大量的青州假酒。」頓一下,他壓著嗓子,湊近一些,低低道:「不瞞侯爺說,太皇太后大行之前,正是吃了一碗青州酒……所以,卑職也不得不來。當然,在來之前,卑職確不知酒肆是侯爺您的。但如今人已經來了,為免令人無端猜測,侯爺還是容我等進去搜查一番才是?」

 「青州假酒?」

 陳大牛呵呵一聲,冷言冷語地喝道:「老子這裡若是有假酒,把腦袋擰給你們當球踢。什麼玩意兒?你,還有你們,都他娘的滾蛋!回頭看俺在陛下面前如何參你們!哼!」

 那些禁衛軍有可能不知道,但焦玉又怎會不知道這酒肆是陳大牛為他大哥開的?其實他這般作派,原本就是得了趙綿澤的授意和允許。

 見陳大牛不講理,他繃住臉,與他對峙起來,「卑職雖令侯爺不喜,但搜查是職責本分,還請侯爺寬容一二。」

 「寬容你個蛋!」

 陳大牛怒喝一聲,一腳踢翻邊上的椅凳。

 他二人在遼東時,為了趙如娜曾經差一點干仗。如今再一次對上,事情雖有不同,但形勢卻差不多,尤其那股子戾氣卻是一模一樣。

 「侯爺當真不許?」

 陳大牛一雙眼睛圓瞪著他,想著還在酒窖裡的孩兒,脊背早已被汗水濕透,「滾!老子的地方,憑啥你想看就看?」

 「卑職職責在身,侯爺莫要為難。」

 焦玉不說其他,只有這一句話。

 「如果老子不肯呢?」陳大牛原就是一個直性子的人,真刀真槍與人打慣了,心眼子便不如旁人那麼細。他越是不願意讓焦玉去搜查,焦玉心裡的疑惑便越甚。他是趙綿澤的首衛,為人素來機敏,聞言上前一步,試探性寒了聲。

 「那侯爺就不要怪卑職僭越了……」

 「你要做甚?」陳大牛惱道。

 「搜!」焦玉不再理會他,揮手便要讓蜂擁上來的禁衛軍入酒肆內搜查。可正在這時,酒肆裡面卻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

 「誰要搜本宮的酒肆?」

 那一道聲音清脆緩慢,卻字字有力。焦玉微微一愕,偱聲望去,只見來人高雲鬢,輕羅衣,金步搖一步一晃,極是貴氣端莊。自打焦玉跟在趙綿澤身邊起,便與趙如娜多有接觸,對她更有素來仰慕之情,見狀目光微微一閃,帶頭跪了下去。

 「微臣恭請長公主殿下金安。」

 趙如娜並不喊他「免禮」,只冷冷一笑。

 別看她在陳大牛面前像只溫順的兔子,在定安侯府裡甚至會還被他嫂子找事兒欺負,可那是她給陳大牛面子,到了外面,該擺威風的時候,她也是一個極有皇家體面的女子。

 一步一步走近,她居高臨下的看著焦玉等人。

 「本宮閒極無聊,才與侯爺開了這酒肆。平常本宮也吃自家的酒,怎未聽聞有假酒一說?如今皇祖母大行,天下興喪,本宮也正要離去服喪。沒有想到,你等不在宮中為她老人家守教,竟出宮搜查到本宮頭上了。」

 「卑職不敢!」

 焦玉頭上一圈一圈泛著冷。

 趙如娜只當未見他的窘迫,再一次冷笑,「本宮知道,你也是職責所在。這樣好了,焦侍衛長,我親自帶你進去查假酒。你指一壇,本宮便喝一罈。看哪一壇青州酒會吃死人,如何?」

 這句話夾槍帶棒,她聲音雖然徐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每一個字都如同針刺,終是阻止了焦玉的腳步。

 「長公主息怒!卑職這便離去——」

 一陣馬蹄聲過,如花酒肆又安靜了下來。眼看一場危機被趙如娜三言兩句給解釋了,陳大牛吁了一口氣,緊緊摟住了她。

 「菁華,多虧有你。」

 趙如娜微微一笑,靠著他高大的身軀,立馬又變成了溫馴的小貓,再無長公主的威風了。

 「你啊!有時候就是……」

 她頓住不說,他卻是一笑,「如何?」

 「太直——」

 嘿嘿一樂,陳大牛擁住她的肩膀,聲音好不愛憐,「媳婦兒又誇俺了。走吧,回去抱了孩兒,我們回家去。」

 他二人從前頭急匆匆走入後院。

 可還未靠近,空氣裡便隱隱浮起一層血腥氣。陳大牛習慣戰場,更是習慣鮮血,只蹙了蹙鼻子,面色頓時一變。

 「不好!」

 他嘶吼一聲,放開趙如娜,大步往裡衝去。

 只見原本隱藏的酒窖大門洞開著,原本在此處設置的暗哨也被人挑了,那些埋伏在外面的暗衛,死了一片,濃重的血腥味兒撲鼻而來。

 「周順!」

 陳大牛心臟驟然一緊,大喊一聲,飛奔過去,撲入了酒窖。「咚」一聲,酒窖的門口,周順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滿頭滿身都是鮮血,看見陳大牛過來,手指微微抬了抬,只張開的嘴還沒有發出聲音,手便垂了下去。

 「周順——!」

 陳大牛大吼一聲,可他卻不會再回答。

 他變成了一具屍體,變成了一個再不會說話的屍體。這個跟在他身邊許多年的侍衛,跟隨他走南聞北,從未言過苦,從未失過手,但他就這般突然的,詭異的失去了他年輕的生命。

 到底是誰幹的?

 陳大牛順了一口氣從周順身上跨過去,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都在發軟,虛得幾乎不能抬步,脊背上的冷汗汩汩而來,早已濕透了衣裳。

 「小郡主——」

 他「咚咚」幾個箭步衝下酒窖。

 明知不會有人回答,他還是喊了。可先前他們還在說笑的地方,奶娘死在了血泊之中,竹笥沒有了,竹笥裡熟睡的孩兒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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