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四百年冬 一
這一片黑暗深邃而溫暖,令人有種前所未有的歸屬與安全感,彷彿隻要身處其中,便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是做夢嗎?還是她己經死瞭?死後的世界竟是這般溫暖祥和?既然己經死瞭,能不能見到師父?
像是迴應她的唸頭,下一刻師父便含笑出現在瞭黑暗中,依舊是打瞭許多補丁的破袍子,亂糟糟的銀白須發,揹著個酒葫蘆,總是竭力擺出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卻怎麼看怎麼猥瑣。
他不說話,隻是笑吟吟地望著她,可他的眼神又分明在說:好樣的。
她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拉住他,身體剛一動,眼前的黑暗忽然寸寸皸裂,無數光線投註進來,她聽見清脆的開裂聲,令人安心的厚重黑暗一瞬間離開瞭她,雙目久不見光明,突如其來的劇烈光亮令她捂住瞭眼睛。
無數冰冷的雪花落在頭頂,擦過她赤裸的身體,黎非過瞭很久纔勉強能適應外界的光亮,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白,她竟身處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身後是一株超乎任何想象的、極高極粗的樹,上麵已經積滿瞭冰雪。
甚至不用驚歎和猜疑,隻消看一眼,她立即就明白這株樹便是孕育瞭她的建木。
黎非試著要起身,兩隻手卻按進瞭一團團柔軟溫暖的物事中,身下軟綿綿地,她是坐在一枚裂開的巨大白色果實內,殼內無數如紙片般雪白而柔軟的皮,它們潮濕而溫暖,正是方纔令她眷戀的感覺。
她迴到瞭建木下,又成瞭一顆果實,再一次脫殼?
黎非一時不能理清這亂糟糟的頭緒,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東海上,自己墜落前的那個瞬間。時間過去瞭多久?她怎麼來的海外?怎麼迴的建木?為何這裡冰天雪地?整座山包括建木都被冰封住瞭,數不清這冰層究竟有多厚。
身體在渴求靈氣,她是如此乾涸,體內空空如也,沒有靈氣護體,冰天雪地快要把她凍僵瞭。
黎非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進裂開的巨大果實內,柔軟溫暖的皮再度將她包裹,幾乎是本能,她用出瞭靈吸,雪白的果實化為一團團濃鬱的靈氣為她吸納入體內,緩解瞭她初生的饑渴,與此同時,無數畫麵也隨之流入腦海中,建木之實 在成熟後破殼而出,一代代傳下來的諸般祕密,霎時間為她 一一瞭解。
當她再度睜開眼時,裂開的果實已經消失瞭,體內靈氣充沛而蓬勃,式樣古老的白衣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冰麵上隻留瞭兩隻角,一隻瑩潤剔透,是她的法寶兕之角,另一隻漆黑而纖細,是雷修遠被天雷劈斷的那隻夜叉角。
黎非剛將兩隻角仔細放進懷中,便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叫道:「你這傢夥!」
她一下笑瞭,咧著嘴轉身,果然見那巨大的白色九尾狐懸在半空瞪圓瞭眼睛看自己,他看上去好像又變大瞭一圈,雪白的毛皮更是泛出一層前所未有的淡銀色光芒來,妖物的感覺越發稀少,倒越來越像「九尾靈狐」 瞭。
「日炎! 」黎非歡呼著撲上去,狠狠撞進他豐盈的皮毛中,手臉身體沒命地蹭,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被一條尾巴捲著毫不客氣丟出去。
「滾遠些!惡心壞瞭! 」日炎怒視她,僅剩的五條長尾如夢似幻地搖曳著,先前被點蒼山水法扯斷的四根尾巴已經生出瞭新的,可惜還很短,好似四團毛球盤踞在尾部,倒叫他這威武霸氣的巨大九尾狐形象無端端生出些滑稽可愛的味 道來。
黎非瞅著他毛球似的尾巴,想起他以前隻有拇指大小的模樣,不禁嗤一聲笑瞭。
「笑個屁啊! 」日炎語氣激動起來,「你怎麼迴事?怎麼又變成個大果子瞭?知不知道你當瞭多少年果子?四百年!你看看這邊的冰雪!整個島被冰封瞭四百年!」
黎非微微一笑:「是為瞭抵抗我體內的天雷火海,所以島被冰封瞭,放心,很快這些冰就會化掉的。」
日炎反倒愣瞭愣,仔細看她神情,他纔發覺這丫頭目光篤定,好像對第一次見到的海外景象絲毫不驚訝,不像她啊,這蠢貨一貫最會一驚一乍,沒事都要湊幾個問題來問問,四百多年不見,她在果實裡參透瞭什麼祕密?
雖然過去瞭四百多年,可當日發生的事情卻依然歷歷在目,他被黎非馭使,不能自主揹著重傷的雷修遠飛到海外,好不容易停下瞭,氣急敗壞地便想再飛迴去^他不能再一 次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死去,上一次青城他沒趕上,難道這一次又要趕不上嗎?
是的,他這隻妖真的對他們有感情瞭,知己之情,陪伴之情,一旦體驗過人心的溫暖,便會唸唸不能忘,他現在能理解小丫頭對中土的不捨和眷戀,徹底的孤獨脫俗,永遠不會是任何有靈之物的真心嚮往,所以,青城當年執意要迴中 土,又執意要將建木之實當做人來看,他也已經能明白瞭。
也正因如此,他纔一定要迴去救她。可摺迴沒多久就被重新凝聚而成的天雷火海給擋住瞭,雷修遠的情況又十分糟糕,本源靈氣織就的靈氣網快要用光,他的傷勢還未痊癒,最嚴重的是他腦側的斷角,夜叉的能力都靠兩隻角,被天雷 硬生生劈斷一隻角,他等於瞬間丟瞭大半條命,海外靈氣不 比中土渾厚,他又不是當年巔峰時期的夜叉身體,搞不好真的會死掉。
他不能讓這小鬼死,小丫頭拼瞭命將他們救出來,那麼將自己和雷修遠的命保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記得生著建木的那座山林島嶼靈氣還算充沛,畢竟是生出建木之實的地方,日炎揹著雷修遠又急匆匆地往建木那座島飛,誰知本以為死在中土眾仙傢手下的黎非居然也在,她看上去很怪異,兩隻眼閉著,雪白的皮膚依舊像下雪般紛紛 墜落,懸浮在建木之前。
他隻叫瞭她一聲,下一刻便見她落下的那些雪白的皮膚忽然團聚而起,將她的身體包裹住,漸漸竟變成一顆尚未裂開的建木之實,重新懸掛迴樹頂,而突如其來的冰迅速凝結,險些將他也凍在其中,慌忙奔逃出島纔算徹底躲開。
這些年在海外,閒來無事除瞭四處亂逛,他就是琢磨黎非重新變迴建木之實的事,不管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已經成人的建木之實還能再變迴果實嗎?那些冰又是怎麼迴事?他天天都去島上看情況,眼看著那些冰層將整座島連著建木都 封在其內,最後甚至牽連到附近的海域和島嶼,整整四百多 年,沒日沒夜的冬季,建木沒事吧?小丫頭會不會凍死在裡麵?
直到今天,日炎像以往四百多年的每一天一樣,登島查看建木的情況,居然一眼就見到瞭黎非安然無恙地站在樹下,他的驚訝與好奇已經到瞭極緻,沒法再把長輩的麵子撐下去,第一次朝她發問:「你是不是知道瞭什麼?知道瞭就快 說!別遮遮掩掩的! 」
黎非果然是個爽快孩子,索性坐在他麵前,如數傢珍地把建木之實一代代流傳下的事情講述出來。
「其實之前你和師父將我從樹上砍下來時,果實纔結瞭不到一百年,遠未到成熟的時候,一顆建木之實成熟脫殼前,要在果實中待上五百年。」
也正因如此,她被迫從果實中出來,果實成瞭她的人之身,庇護著她在中土渡過瞭十七年。
「我被迫吞噬瞭天雷火海後,被建木召喚迴來,重新渡過剩餘的四百年,現在我纔算真正的建木之實。」
日炎聽得瞠目結舌:「還有這種好事?那以前的建木之實都死哪裡去瞭?」
黎非歎道:「我還沒成熟纔會被召迴重新孕育,已經成熟的建木之實是不會有這種經歷的。」
日炎自知曉瞭建木之實的存在後,這些事也是第一次聽聞,隻覺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當下連珠炮似的闢裡啪啦說個不停:「成熟的跟未成熟的有什麼區別?那個天雷火海又是怎麼迴事?對瞭,還有海隕^ ^ 」
黎非哈哈笑道:「今天變成你使勁問我瞭。我還沒成熟,所以天雷火海差點讓我死瞭,現在它們不會再那麼睏難。至於海隕的天雷火海之災,是因為近幾次建木之實剛脫殼便為夜叉爭奪,不是軟禁便是立即死去,沒有人去管它,天雷 火海纔會一路奔嚮中土。」
即便在中土各大仙傢極古早之前的記載裡,都沒有提過海隕,這天災是大約近萬年前突然發生的,起因在於當時的建木之實吞噬瞭天雷火海後前往中土汲取靈氣,結果被中土各大仙傢聯手擊殺。建木之實的突然死亡令最依賴她們的夜 叉感到恐慌,其後建木數次產出果實,都是人剛脫殼就遭遇 夜叉搶奪,導緻天雷火海沒有人吞噬,一次次撲嚮中土。
其實想想,個中的緣由並不復雜,中土仙傢對海外有著近乎憧憬的畏懼,又怎知海外人不對中土的濃鬱靈氣與秀麗江山十分嚮往呢?昔日有建木之實在,海外靈氣並未像如今這般稀薄,而隨著建木之實一次次出現意外,多少個五百年 過去,異民們漸漸也學會瞭不依靠建木之實,而是趁著五百 年一次天雷火海的異動去嚮中土,一次兩次都遭遇瞭毫不留情的截殺,久而久之,自然結瞭怨仇。
日炎長長出瞭一口氣,他隻剩最後一個疑問:「建木之實要去嚮中土汲取靈氣,就必須吞噬天雷火海,為什麼?」 黎非搖瞭搖頭:「我也不知道,天底下的事,既然存在 大概自然有它的道理,就像人為什麼要吃飯,厭火島的人為 什麼能噴火一樣,天雷火海對建木之實來說,也是類似的存在吧。」
說到這裡,她忽然左看右看:「給你說瞭半天,嘴都說乾瞭。怎麼就你一個在?修遠呢?」
日炎居然少見地支吾起來:「他啊……他……呃……」
黎非倏地站起來驚道:「他的傷沒好?!我怎麼忘瞭已 經過瞭四百年!他在哪兒?!難道、難道已經……」
曰炎慘綠的眼睛盯著她,停瞭半晌,方道:「他沒死,而且活得活蹦亂跳的,你放心。你要想看,我現在就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