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十二世 一
此時朝陽初升,遠方海水被日光映得泛出點點金屑,勤勞的拘纓人早已開始瞭一天的作息,一切和平時沒什麼兩樣,隻除瞭村子裡突然多出的那個陌生白衣少女。
雷修遠跟著幾個村民走瞭一會兒,立即便望見瞭她。這姑孃站在水井邊,緊張地用新學會的幾句海外話磕磕巴巴地跟過的每一個村民打招呼:「你好啊,吃瞭嗎?你好啊,吃瞭嗎?」
昨天她弄出的「神跡」一晚上已經傳遍瞭村莊,此刻大傢看她的眼神裡難免帶瞭些敬畏,雖然仍舊警惕,但敵意卻一點都沒有瞭。被她拉著打招呼的村民先是驚恐,緊跟著又變得滿麵迷惘,最後每個人都默默地退開數步,誰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黎非忽然一眼望見不遠處的雷修遠,他披著頭發,敞著衣服,就這麼抱著胳膊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她急忙笑瞇瞇地打招呼:你吃啊,好瞭嗎?」
說錯瞭!一旁的村民們不能容忍這種褚誤,紛紛發出噓聲,黎非不明所以地四處報以詢問的目光,可大傢都匆忙迴避她的眼神,對麵的雷修遠突然開口說瞭句什麼。村民們恭恭敬敬地散開各自忙農活,不再對她進行慘無人道的圍觀。
雷修遠慢慢朝黎非走過去,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比任何時候都亮,可是跟村民們看著他的那種發亮眼神又截然不同。她這是一大早剛醒就匆匆跑下來?耳畔的水晶珠歪歪地在耳朵上晃來晃去,衣帶也漏繫瞭一根,這衣冠不整的模樣放在其他人身怕是是要叫人想入非非,可放在她身上,偏偏嬌憨得很。
他望嚮她肩膀,那隻忽大忽小的九尾孤今天沒在上麵蹲著,她居然膽子這麼大,一個人跑來瞭。
「水井是每天提供村民吃用食水的重要物事,」雷修遠走到她身邊,緩緩說道,「你在這裡站著,旁人都不敢打水瞭。」
他嘰裡咕嚕說瞭什麼?黎非迷惘地看著他,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跟雷修遠也會有語言不通的時候,能記起海外話,為什麼偏偏把中土話忘瞭?!
「……你說什麼?」她乾笑兩聲,見雷修遠靜靜瞅著自已不說話,她驚道:「你難不成是真聽不懂我的話?」
雷修遠見她朝自己這裡又湊近瞭一些,沒繫好的衣帶讓領口敞開一道縫,露出脖子下方玉一般的肌膚,他移開視線,轉身便要迴去,冷不丁她一把拽住自己的袖子,寬大的外衣被她扯下來半幅。
「修遠等一下!」黎非沒想那麼多,下意識地就像以前一樣去拽他,「你體內一定又有許多暗傷,還有那個角,要趕緊治好……」
話沒說完,她的手便被人擲開,她有些錯愕地發覺雷修遠冰冷的眼神--對瞭,她太高興,得意忘形,其實他早已忘掉一切瞭。
黎非慢慢把手收迴去,朝他笑瞭笑:「你要是覺得有什麼不舒服,早點跟我說。你放心,我聰明得很,這邊的話一下就能學會瞭。」
雷修遠還是不說話,飛快離開瞭她。
黎非默默看著他的揹影,半晌,忽然風聲呼嘯,拇指般細小的日炎乘風而來落在她肩上,大聲打著呵欠,一麵道:「怎麼樣?又遭到白眼瞭?」
黎非聳聳肩膀:「還好吧。」
大概是因為語言不通,沒出現他一句話把人氣死的情況,可是仔細想想,從認識雷修遠到現在,他從未用這種冰冷的眼神看過自己,她始終被溫柔地對待,即便在書院翻臉的時候,他看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是這樣的。
她以前居然還為雷修遠是不是喜歡自己在煩惱,和現在對比,那時候他眼裡簡直藏著火。
她的心還停在天雷火海出,那個一直在與自己較勁的少年,用毫不猶豫的死亡贏得勝利。如果可以,她會緊緊抱住他,讓人起雞皮疙瘩也好,怎樣都好,什麼好聽話她都可以說,什麼肉麻的事她也都能做。
然而在不知道的時候,流年暗換,她麵對的是一個忘卻過去的陌生人。如此,隻能將激昂的感情收藏好,像接近一隻野貓,小心翼翼,如第一次初見,期盼他再一次喜歡上自己,祈盼能夠想起一切。
日炎心不在焉地舔舔珍愛的毛皮,道:「他要是想不起怎麼辦?你就在這塊浪費一整子?要我看,乾脆丟著別管瞭,該想起的總能想起,咱們先去別的地方逛逛。海外大著呢,睏在這全是蠢貨的小島上有何意義。」
黎非皺起眉頭:「你老說洩氣話!我正卯足瞭勁勾引他呢!」
「勾引?你?」日炎毫不客氣哈哈大笑起來,「你沒那個天分,算瞭吧!」
「那怎麼辦?」黎非深深吸瞭一口氣,「我能怎麼辦?我不會走的。」
日炎見她眼眶都紅瞭,心中不由微歎,從小到大她雖然因為身份的事常常提心吊膽,後來又被人戳穿身份百般狠狽,可是在感情上卻幾乎一帆風順,雷修遠那個小鬼從未虧待過她,這點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所以吃點苦頭她就哭鼻子。
他故意哼哼冷笑:「你就粘著他一百年,也是個一百年的粘粘蟲!叫什麼勾引?會喜歡你纔有鬼!」
黎非無奈地望著他:「那你說要怎麼做?日炎你是個妖,你懂這些事嗎?」
日炎登時大怒,吱一下蹦起來。怒道:「老子不管你瞭!自己琢磨!男男女女的事你不嫌麻煩我還嫌呢!」
黎非見他雪白細小的身影一晃就要飛遠,急道:」你去哪兒啊?再多教我一點這邊的話,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日炎頭也不迴:「自己學!你又不是沒長嘴!」
黎非無語地看著他飛遠,這隻狐狸自封印破開後,沒一刻能靜靜待著,成天也不知瞎溜達什麼。
她四處看瞭看,這村莊大得出奇,來來往往忙農活的村民們雖然時不時還會朝她這邊偷偷看幾眼,卻不再圍觀。再朝雷修遠的院落望去,院習緊閉,她還是先不要去繼續招惹他比較好。
眼見對麵幾個看看挺和氣的大孃在打水,黎非整整衣服和頭發,和和氣氣地湊過去,張嘴就問候:「你好啊,吃瞭嗎?」
雷修遠睜開限,凝望掌中的金色光劍,自想起怎麼引靈氣入體後,像是恍然初醒般,他一個接一個地記起曾經熟悉的仙法。隻是此地靈氣稀薄,雖然靜山靈氣比別的地方旺盛,卻也隱有不足之感--以前他應該在靈氣更加濃鬱的地方待過,引靈氣入體的過程不該這樣吃力。
金行靈氣的光芒緩緩散去,雷修遠出瞭會兒神。不知為什麼,突然又想起那白衣少女瞭,自她出現後,已過瞭半個多月,他的院落出乎意料變得十分清靜,以前村民們幾乎每天都會有麻煩事找他的,最近卻沒人敲門瞭。
這座拘纓之島地勢平坦,遼闊的島體上,隻有靜山一處高峰,山中氣息清新,靈氣出乎意科地充沛,使得群妖退避三捨。也正因此,靜山成瞭拘纓人心目中的聖地,將山想象為一個神明,庇護著島上所有的拘纓人。
他這個假扮的神使得到尊敬的同時,也要有相應的付出,比如海中往往棲息著村民們無法降服馭使的大妖,使得村民們不敢出海捕魚,出手降妖便是他的分內事。後來就發展到村裡大小事都要來煩他,甚至腳戳瞭也來嚮他求助,簡直讓人無話可說。
很久沒享受過這樣的安靜,雷修遠反而有點不習慣,他推開院門,使見遠處許多人團團圍著,嘰嘰喳喳不知嚷嚷什麼。
雷修遠湊近瞭幾步,忽然一陣風起,纏綿而淡幽的香氣掠過鼻前,這味道……是那個女子?他一過去,村民們立即敬畏地給他讓出一條道,有人兩眼放光地連聲道:「神使大人!她說自己不是山神孃孃,那她一定是山神座下的山鬼!之前那個白色的九尾孤,一定是山神豢養的神獸吧?!」
山神?神獸?雷修遠對這些村民發散的各種奇思妙想未知可否,人群中心,那白衣少女騎著一隻模樣十分猙獰古怪的凶獸,正給一個受傷的村民療傷,治療網蓋在那人身上,細碎的傷口幾乎立即便癒閤,引來村民們陣陣崇拜的歡呼。
雷修遠見週圍還有許多人受傷流血,不由皺眉道:「出什麼事瞭?」
一個村民道:「那隻凶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海上跑來的,一落地就叼瞭兩個人,大傢上去對付它,反而許多人受傷,還好山神孃孃…哦不對,還好山鬼姑孃在,出手馴服瞭那凶獸,您看,就是她騎著的那隻,山鬼姑孃還會療傷!我就知道,她絕對不是壞人!」
這麼容易就相信人,還是老樣子,雷修遠暗暗發笑。
黎非沒註意雷修遠來瞭,她替最後一個村民用治療網治好傷,跟著站起身,手一揮,原本被她騎在身下的那隻凶獸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舉起似的,送到瞭驚呼的村民們麵前。
「殺掉?」她用十分不熟練的海外話熱心發問。
眾人見那隻猙獰可怕的凶獸在她手下簡直比最聽話的貓還要柔順,頓時生出瞭惻隱之心,連連搖手:「不必不必!趕走就可以瞭!」
這半個月黎非可不是白在村裡晃蕩的,好歹最簡單的話能聽懂個八九不離十瞭,當即順從大傢的意思將那凶獸驅走,忽地一眼看見雷修遠站在不遠處,她眼睛頓時一亮,竭力剋製想要奔過去的沖動,走上前笑吟吟地用磕磕巴巴的海外話道:「你、你出來啦?」
雷修遠望看她發亮的如黑水晶似的眼睛,過瞭半天纔淡淡應道:「嗯,是啊。」
說罷他轉身又走瞭,黎非愣瞭半日,突然驚叫起來:「你剛纔是說的中土話?!你能聽慢我的話!以前是假裝聽不懂?!」
是啊。
雷修遠還是不迴頭。
黎非再顧不得許多,沖上去小心握住他的袖子,急道:「等一下等一下!修遠!你明明會中土話!你、你有沒有再想起點別的?比如我是誰啊?」
沒有。
雷修遠依舊不說話。
黎非追著他問瞭半天,他硬是裝聾子,一聲不吭,又要假裝聽不懂中土話?她隻得無奈地看著他的揹影,用十分不熟練的海外話說瞭一聲:「什麼,都沒、沒想起?」
雷修遠終於給反應瞭,他停下來迴頭望著她,低聲問:「修遠是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