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六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昏暗,呼嘯而過的狂風吹得人心慌,更叫人難以忍受的則是腹中的饑餓感,好似有無數螞蟻在皮肉下亂竄,一點一點蠶食掉所有理智,只剩下欲-念。
見那殺神似的少年裹著熊皮半晌沒動,似乎是睡著了,靜谧的山洞裏陸續響起粗重的呼吸聲,然後是吞咽口水的咕咚聲,接著一陣竊竊私語。更有饑餓地,貪婪地,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頻頻朝三人所處的位置看去。
蕭澤和三王爺將手覆在腰間的武器上,神情戒備。
忽然,一道黑影從人群中竄出,走走停停,蹑手蹑腳,逐漸逼近。
三王爺與蕭澤齊齊抽-出武器,站起身來。
那人馬上停步,緊張的朝少年看去,見他依然沒有動作後大松口氣,竟把三王爺跟蕭澤視若無物,佝偻著脊背快速溜過去,拖了地上的無頭屍體便朝洞外走。
原是來收屍的。三王爺與蕭澤對視一眼,坐回原位。
不一會兒,又一人竄出,抱起地上的頭顱也出去了。片刻功夫,洞裏人走了一二十個,剩下一些都用空乏而詭異的眼神盯著洞口。
這麽晚了還出去,碰上狼群可怎生是好?蕭澤正擔憂,那一二十人又回來了,懷裏俱都遮遮掩掩的攏著什麽東西。
三王爺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只覺一道驚雷由天靈蓋轟擊而下,頓時渾身僵硬。他們拿著的竟是人肉!手掌腳掌的形狀絕對不容錯認!
蕭澤顯然也看見了,臉上的表情先是目瞪口呆,繼而驚駭莫名,最後直接麻木。這些人不是來收屍的,竟是把人拖出去分吃的!沒想到世上真有此等慘絕人寰之事!
分得肉塊的災民迫不及待奔至火邊,用木棍串了在火上燎一燎,不等熟透便猴急的往嘴裏塞。洞穴本就不易通風,血腥味與肉香交織在一起久久不散,把那些原本還存留了些許理智的人也激得狂躁起來。
他們眼睛發亮,牙齒微張,喉結上下聳動,似乎在發出無聲的咆哮。
三王爺與蕭澤背對背站立,護在賈環身前,死死盯住這群正在獸化中的人類,只覺得心髒正被無數利刃切割,驚痛難抑。
忽然,一道黑影慢慢站起來,朝躺在角落裏,被賈環砸得只剩一口氣的男子走去,拉著他雙腳,一寸一寸朝洞外挪。
見他餓壞了,沒什麽力氣,一對青年男子悄無聲息的走過去,幫忙擡手擡腳。三人很快隱沒在紛飛的大雪中。
一片冰冷的死寂在空氣中蔓延,隨後便是窸窸窣窣的響動,之前冷眼旁觀的人再也把持不住,急匆匆追出去。至于去幹什麽,不言而喻。
他們很快回來,渾身沾滿血迹,甚至有人還受了傷,想是因僧多肉少打起來了。只有那些身強力壯的分到一杯羹,身體孱弱的無功而返,慘白的面色昭示著他們活不了幾天。
三四百人,分食這麽點肉遠遠不夠,沒吃的想吃,吃過了的更想吃,他們龇著牙左右窺視,劇烈收縮的瞳孔裏只剩全然獸-欲,哪還有半點人性?
三王爺與蕭澤明顯是生面孔,又都帶著傷,一副行走不便的樣子,很快就成爲這些人眼中的肥肉。一道道凶殘至極貪婪至極的目光聚攏過來。
外面滴水成冰,三王爺與蕭澤卻都出了滿頭滿臉的大汗,恨不能立馬從這個光怪陸離,暗無天日的洞穴裏逃脫。
一直未有動靜的賈環終于徐徐睜開雙眼,朝難民們回視過去,抽-出腰間柴刀,用指尖輕彈。
叮的一聲脆響在洞內回蕩,災民們渾身一顫,趕緊收回視線,你挨我我挨你的蜷縮在一起。
蕭澤腿一軟差點趴在地上,忙用匕首支起身體。哪怕面對千軍萬馬,他也沒這麽狼狽過,因爲他知道敵軍只會殺人,不會吃人。死在他們手裏不過頭點地。死在這群暴民手裏,怕是連骨頭都被嚼巴嚼巴吞掉。
這種死法,委實太過可怕!
三王爺走到賈環身邊坐下,表情沈郁。
賈環眯眼在空氣中嗅聞,一字一句開口,“聞見洞裏飄蕩的血腥味了嗎?是不是覺得惡心想吐?”
三王爺颔首。
賈環勾唇,笑容萬分邪肆,“可是這群人卻不會覺得惡心,只會更感饑餓。進食,這是人生來具備的最強烈、最原始、最不可抗拒的本能!你沒有經曆過真正的饑餓,所以無法體會那種令人幾欲發狂的感覺。一個餓死的人,切開腹部你會發現他所有髒器都融化萎縮成一團,知道爲什麽嗎?因爲他實在太餓了,在無法找到食物的情況下,他的胃部聽從大腦的指揮自己把自己吃掉了。”
三王爺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
蕭澤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賈環嗤笑,隨手往火裏扔了兩塊木柴,繼續接口,“沒錯,人就是這樣殘忍的動物。餓到極點,他們不僅吃人,連自己也吃!”這樣慘絕人寰的事,在末世實屬平常。
將火燒得旺旺的,他轉頭盯著三王爺腹部已然裂開的傷口和蕭澤失了夾板的斷腿,語含譏诮,“你們一個天殘,一個地缺,而我僅十歲出頭身形瘦弱,若不手起刀落了結那麽一兩個,他們絕不會退縮。若照你們說的,只教訓教訓見點血,你們想想後果會是如何?”
三王爺臉上結了一層冰霜。
蕭澤恨不能把自己的腦袋埋進褲裆裏去。
賈環冷笑,“看來你們終于想明白了。若我僅只弄傷他們,反會激起他們心中狂性,當即便群起而攻之,把咱們撕扯成碎片。我心中自然有道,那便是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這同樣也是他們的道!而王爺之前與我所論之道不爲道,應該稱爲‘道義’,那是吃飽穿暖以後才會考慮的東西。”
話落,賈環從包裹裏摸出一壺酒,小口小口慢慢抿著,姿態說不出的悠閑。
三王爺沈思良久,呼出一口濁氣後定定看向他,表情肅穆,“你說得對,生存之道方爲至高之道。直到此時此刻,我才了解‘以民爲本’的真正含義。皇族的責任不是封疆萬裏,稱霸宇內,大展宏圖,而是讓自己的子民有衣可蔽身,有食可飽腹,有屋可安居。皇權不是天降神授,而是子民們所賦予。他們不是我們皇族眼中的蝼蟻,恰恰相反,他們是大慶的基石,是帝國的脊梁。順應他們可使我大慶昌隆,反之則使我大慶滅亡。我們應當對他們心存敬畏。”
話落徐徐掃視洞內,對權力的渴望更加明晰更加熾烈。若他登頂,必叫大慶子民再不受饑寒交迫之苦,再不會由人化獸道德淪喪。
賈環乜他一眼,啓唇笑了,“你若爲帝,必是個好皇帝。”
三王爺食指抵在他唇間,輕聲道,“噓,這話今後萬不可再說了。”能與少年結伴而行,此次落難是福非禍。
見他態度非但不變,反倒更親密了幾分,賈環挑挑眉,終是放下心中芥蒂,出去挖了雪回來煮沸,替兩人清洗傷口,又化開一枚綠色丸藥抹上。
給蕭澤重新正骨並置換夾板時,五大三粗的男人羞愧的雙頰通紅,吭哧半晌方悶聲開口,“環三爺,在下見識淺薄,望您千萬莫與在下計較。得您一路相助,在下銘感五內沒齒難忘,日後但凡有事盡可去蕭國公府尋在下幫忙,在下絕無二話。”
賈環挑眉嗤笑,“看不出你皮糙肉厚一副粗人相,竟還出身名門。無事,你腦子本就不靈光,與你計較有甚意思!”
三王爺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澤撓撓後腦勺,也跟著笑了。環三爺一如往昔的態度叫他放松不少。當然,之前的那些輕視不知不覺已被敬畏所取代。小小年紀就有此等心性,此等見地,此等手段,長大了還得了?!這樣的奇才定要替王爺籠絡好咯!
三人輪流守夜過了一晚,翌日本打算出發,不想外面狂風大作,暴雪漫天,直叫人寸步難行。
“怎麽辦?”蕭澤自然而然尋環三爺拿主意。
“先在洞裏躲幾天吧,等暴雪過後再走。”賈環擺手退回洞內,語氣悠閑,“下暴雪未必是壞事,至少等我們出發的時候,你們的傷應該好了大半,積雪也會變得十分厚實堅硬,行路再不用深一腳淺一腳,能盡快到得雲州。”
三王爺不由笑了。他發現賈環總能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尋找到一線生機,似乎世上沒什麽事能叫他爲難。
洞內災民有的冒雪趕路,大部分選擇留下。
賈環十分張揚的拿了幾塊臘肉出來烤,吃得嘴上油乎乎的,用袖子一抹,背起包裹往外走,“去砍柴,說不定要待上十天半月,沒柴燒可不行。”
三王爺用賴大貢獻的一件夏裳慢條斯理的擦手,完了隨手扔進火裏,腰間別上斧頭,拉著雪橇隨行。
蕭澤杵著拐杖緊緊跟著。他可不敢一個人待在洞裏,沒有環三爺威懾,這些人指不定把他生吞活剝了。
三王爺在一顆枯死老樹的樹根處劈了幾下,賈環一腳蹬過去便斷裂。兩人合力將枝杈削掉折成小段,扔進雪橇。
忽然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跑過來,臉黑乎乎的看不清五官,近前也不說話,直接就去撿他們的樹枝,撿了一捆後衝賈環點點頭,鎮定自若的走開,離得遠了方拔腿狂奔。
“我還當他不知道害怕呢。”賈環哈哈笑了,豎起大拇指道,“有膽量,有個性,我喜歡。”
三王爺也哈哈笑了,心情格外明媚。
略過這段插曲,三王爺繼續劈柴,蕭澤幫著收拾好用藤蔓捆成一束,完了賈環把削成光棍的樹幹直接扛回洞內,省去日後許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