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六
翌日用過早膳,賈環與三王爺相攜來到書房。兩人相對而坐,各自攤開一本《論衡》。
三王爺沒急著授課,狀似不經意的開口,“聽說你昨晚與老五去了尋芳閣,且幫他抓了一名刺客?”
“嗯,好好的豔-舞被攪合了,可惜。”賈環拿過一沓宣紙備用,又將字帖攤開,很有些心不在焉。
三王爺眼底的笑意淡去,語氣略沈了沈,“環兒,你才剛滿十三歲,過早經曆情-事並無任何好處,相反,還會損毀根骨消耗精氣,贻害無窮。古今多少天才人物都折在女色上……”
賈環見他頗有滔滔不絕的架勢,連忙擺手,“不需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對女色沒興趣。我還是個雛兒呢,不能更純潔。我去只爲看個新奇罷了,沒旁的念想。”
三王爺愣了愣,嘴角不自覺露出一抹淺笑,卻又在少年的下一句話中僵住。
“我只好男色。”
守在門外的蕭澤猛烈咳嗽,這才將三王爺從震驚中喚醒,沈聲開口,“那你就離老五遠著點!他最喜玩弄青春少艾的世家公子,新鮮的時候千好萬好,恨不能捧到天上去,膩味的時候百般厭惡,棄如敝履……”
“得,快別說了,我對他一點兒興趣沒有!我不喜歡五大三粗的糙漢子,況且他還是個瘋子。”賈環做出一副敬謝不敏的表情。
三王爺強壓下紛亂的心情,往硯台裏倒了一點水,緩緩磨墨,片刻後歎息道,“你知道分寸就好。不管男色女色,現如今都不要碰觸,更不能沈迷,一切等科舉過後再說。”話落又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放眼京中貴族子弟,哪個過了十六還沒經曆人事,恐連妻妾都有好幾房了!再要改口卻也不願,只暗暗捏緊墨條。
“嗯,我是個有節操的人,甯缺毋濫。”賈環點頭,提筆開始練字,片刻後狀似不經意的問,“你喜歡男人嗎?”
三王爺愣了愣,坦誠道,“不喜歡。龍陽之事有違人倫,陰-陽-交-合才是正道。”
最後一筆下得太重,濃黑的墨點暈染開來毀了一幅好字,賈環面無表情的將之揉爛扔掉,另拿出一張繼續。
書房裏再無人聲。
自覺與賈環交了心,五王爺時不時堵在他放學的路上,帶他去各處玩耍。賈環本就不耐安靜平穩的生活,十次裏總會答應七八次,兩人漸漸熟稔。
賈府奴才見環三爺不但攀上了三王爺,且與五王爺私交甚笃,對待他更添了十分小心,有什麽好東西不需上頭吩咐就巴巴送到小院,來了卻又不敢進,只站在院門口喚小吉祥宋嬷嬷派人來擡。
趙姨娘很少跨出小院,出來便是前呼後擁,排場盛大,來往仆役跪地相迎磕頭不止,一口一個趙姨奶奶叫得歡,態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服下解藥後,王熙鳳潰爛的雙手迅速好轉,不過短短半月就已恢複如初,連一絲兒疤痕也沒留下。然而她心中卻並無喜悅,反對賈環更加忌憚。讓你死就死,讓你生就生,少年的手段果然鬼神莫測。
賈寶玉仰慕三王爺已久,只苦于對方性情疏淡高高在上,總無機會親近。見賈環日日與他相伴,談詩論畫、賞景觀花,不知何等快活,自己卻成日對著雞皮鶴發的老翁,心裏豔羨不已,多次鬧到賈母那兒強要與賈環一起讀書。
賈母不免動了心思。
也不知賈環如何與三王爺商議的,讀五天書竟還休息兩天,這日正輪到休沐,趁賈環未竄出門玩耍,賈母忙使人請他來正院。
“老太太叫我來所爲何事?”賈環不待坐定便開門見山的詢問。賈家這些人都是利字當頭,沒有好處絕想不起他來。
賈母壓下心中厭憎,笑道,“環哥兒你也知道,季先生身染重疾,已三四日未曾授課。寶玉好歹也是王爺妻弟,你能否給王爺遞個信兒,讓他代爲管教幾日,只莫叫寶玉耽擱功課就成,待季先生病愈再回來。”
她已得了元春口信,知道王爺拒了兩位側妃的嫡親弟弟,只收賈環一人,可見對賈環甚爲看重。倘若賈環肯開口,寶玉還有幾分機會。入了王府,憑寶玉的才華橫溢,取得王爺青睐不是難事。
賈環笑開了,相當幹脆的點頭,“成啊,我跟王爺說一聲。答不答應就是王爺的事兒了。”
賈母怕他敷衍自己,正要開口再勸,外間有人傳話,“啓禀三爺,晉親王送了名帖過來,請您去他府上做客。”
賈環扶額,表情痛苦。每到休息日,這人總要辦個詩會文會將他圈住,美其名曰讓他多沾點墨香書氣,實則怕他出去與五王爺鬼混。但那些所謂的文人雅士實在酸腐造作,與他們說幾句話能憋死幾千萬個腦細胞。
說到底,他的性格壓根與文人雅士搭不上邊。
賈母卻面露喜色,急切開口,“擇日不如撞日,你把寶玉也帶上吧,好叫王爺親自考校。”
寶玉是個話簍子,最愛吟詩作對高談闊論,帶上他自己便松快了。這樣一想,賈環立馬點頭。
賈母大喜,忙使人去喚寶玉。足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他興匆匆奔過來,捯饬的格外精致,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腳登青緞粉底小朝靴。與書上那個‘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的風-流貴公子一般無二。
賈環興味的笑了。
賈母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將他打量了一遍,連聲說好,略交代幾句注意規矩的話,然後催兩人出門。
晉親王府的後花園裏布了幾張矮桌,地上鋪著柔軟的坐墊,周圍立幾個銅爐焚上淡雅熏香,八-九文人席地而坐侃侃而談,又有一人沐浴齋戒,素手撥琴。袅袅樂音環繞,徐徐清風吹送,將七月的暑氣盡數驅散。
三王爺端坐首位與一文士交談,面上含笑,目光卻格外清冷。
“王爺,環三爺到了。”曹永利躬身回話。
清冷的眼睛蕩出層層暖意,三王爺立即起身,直走到正門相迎,握住少年纖細的指尖笑道,“你可算是來了,本想著今日再裝病糊弄我,就直接抗你過來。”
賈寶玉從未見晉親王笑得如此熱烈,且還開著半俗不雅的玩笑,呆立當場忘了行禮。
“賈寶玉,你認識。”賈環衝身邊的少年孥嘴。
三王爺這才注意到花枝招展的賈寶玉,眉頭微微一皺。
寶玉回過味兒來,對三王爺更添了幾分親近,忙拱手笑道,“寶玉見過姐夫。仰慕姐夫已久,今日終于得見,寶玉心中好生歡喜。”話落臉頰微微泛紅,很有些羞澀。
不愧是情聖賈寶玉,這話說得跟表白一樣。賈環偏頭忍笑,待氣息平穩了才道,“出門時正好碰見我這兄弟,便自作主張將他帶了來。你不會怪罪吧?”
“哪裏,我怎舍得怪罪你?人都到齊了,快進去吧。”三王爺淡笑,大掌覆在少年脖頸後的柔軟小窩,輕輕捏了捏。
三人落座後話題繼續,從曆史談到當今時政,又由時政轉至風土人情,最後擺案拼鬥詩才,氣氛非常熱烈。
寶玉才華橫溢又性情溫和,很快便與這群文士打成一片,及至作詩環節,簡直成了衆人焦點。唯獨賈環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吃完了糕點吃蜜餞,吃完了蜜餞喝酸梅湯,嘴巴就沒停過。大家雖面上不顯,心裏卻十分鄙夷。
三王爺扶額,表情很是無奈,反手卻令侍女端來更多糕點蜜餞,唯恐他吃不夠。
與此同時,五王爺去賈府尋人,聽了門房的話,打馬往晉親王府來,卻被早得了吩咐的蕭澤攔住,死活不讓進去。
五王爺衝蕭澤冷冷一笑,直接繞到王府後門,跳上牆頭大喊,“環兒,快出來!做什麽酸詩,不如跟本王去玩!環兒,你不會忘了前天咱兩的約定吧……”
他嗓門本就大,且入了後門就直接到得後花園,毫無阻隔,引得衆人紛紛擡頭去看,越過郁郁蔥蔥的樹木愕然發現他壯碩的身影。
喊聲接連不斷沒完沒了,且一聲還比一聲高。
三王爺愉悅的表情眼看被憤怒取代。
賈環卻似毫無所覺,拍著桌子哈哈大笑,笑完起身便走。
“你們去哪兒?”三王爺用力拽住他手腕,語氣冷沈。
“去鬥狗,我可是壓了重注,今日開賽說不定能大賺一筆,”賈環掙脫他鉗制,拍拍衣襟上的糕點渣,又撫平衣擺的褶皺,討好道,“回來給你花紅,這回絕不少于一百兩。”
三王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親自將他送到後門,捏著他耳朵叮囑,“鬥狗可以,風月場所不能去,更不能飲酒。明日早課若遲了,打二十下手心。”話落狠狠瞪了一眼牆頭上的五王爺。
五王爺笑容燦爛,戲谑道,“環兒,受苦了吧?早說你跟這幫酸儒不是一路的,走,咱們逍遙快活去!”
若手裏有一張弓,三王爺恨不能把自家兄弟射下來,可惜沒有,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少年推門,躍上馬坐在自家兄弟身前,在少年揮手道別的時候還要扯開一抹風光霁月的微笑。
目送兩人一馬消失在轉角,三王爺這才回轉,臉色十分陰沈。
大慶誰人不知三王爺與五王爺不合?這賈環在三王爺府上公然與五王爺相攜離開,忒不識擡舉!衆人見素來淡漠的三王爺竟難掩怒氣,紛紛開口指責賈環,還有一個恥笑道,“前日聽季先生說賈府庶子急功近利,庸俗不堪,今日得見才知這話果然不假。聽說他讀書只爲中舉,平日一門心思的鑽研制義時文,連音律也不曾學過,得空便與一幫纨绔厮混耍鬧、尋歡作樂。這樣的人,王爺何必費心思教導?說不定哪天還會汙了王爺清名。”
聽了這話,寶玉心中莫名暢快。
環兒愛怎樣讀書就怎樣讀書,三王爺從不覺得他庸俗,反時時被他‘瞄准目標便排除萬難勇往直前’的堅定所打動。讓他來參加文會,不爲改變他,只爲找個借口將他留在身邊而已。環兒若當真變得與常人無異,就再也不是他心中的環兒,他愛他、助他、護他,尚且來不及,怎能忍受旁人非議于他?
三王爺黑沈的臉色更冷硬幾分,擲出手中茶杯,盯著對方怒斥,“閉嘴!環兒乃本王救命恩人,容不得爾等置喙!爾等若是不喜,立即離開!”
晉親王難得一次勃然大怒,直駭的衆人肝膽俱裂,恐慌不已,忙跪到他腳邊告罪。
三王爺自知失控,略微調整呼吸,緩了緩神色道,“起來吧。沒有環兒,今日本王便不會坐在這裏與你們敘話,無論他何種模樣,在本王心中都是好的。日後再叫本王聽見你們說他半句不是,別怪本王不留情面。”
衆人擦去額頭冷汗,一疊聲兒的謝恩,心中暗暗懊悔竟忘了賈環曾救過王爺的事實,見王爺對這樣一個渾人都如此維護,先前的不忿慢慢被欽佩所取代。
不愧是大慶賢王,果然重情重義。
坐下後氣氛明顯變得僵滯,有一心思活絡的,看向臉色煞白的寶玉,笑道,“聽說賈公子銜玉而生,我等今日可有那個眼福見一見這大名鼎鼎的通靈寶玉?”
其余人連忙附和,目露期待。
寶玉被三王爺忽然的變臉嚇得不輕,腦子有些混沌,把賈母不讓顯擺通靈寶玉的吩咐忘了個幹淨,解下五彩絲縧遞給三王爺。
三王爺略看幾眼便遞給身旁的人,冷硬的嘴角終于扯開一抹淡笑。衆人暗自松了一口氣,依次傳看,有的對准日頭細賞,有的置于掌心把玩,還有的投入杯中領略那五彩斑斓的神光,口裏贊歎連連。
氣氛再次熱烈起來。
寶玉感覺自己又成了衆所矚目的焦點,拿回通靈寶玉後頗有些得意忘形,挪到三王爺身邊,拉著他衣袖笑語,“姐夫,你這銅爐裏燃的可是蘇合香?味道好是好,卻不夠持久醉人。我告訴你一個秘法,燃燒之前滴兩滴月桂酒下去,保證香味萦繞三日不散。”話落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三王爺的心神早就飛遠了,不是擔心環兒與老五走得太近被占便宜;就是擔心他陰奉陽違又涉足煙花之地;還擔心他飲酒過度傷了身體,心緒翻騰難以平複,又有賈寶玉在耳邊叽叽咕咕說個不停,擡眼一看,見他臉頰微紅目色水潤,一副嬌憨癡態。
這幅模樣若放在女兒身上頗討人喜歡,放在男兒身上卻有些不倫不類,惹人反感,更甚者還會激起旁人狎昵之心。不似環兒,雖形容更美,卻美的鋒利刺目,只一眼便令人心驚肉跳,退避三舍。除非他化開心防真誠接納,否則沒有任何人能走進他心裏。
想到自己已在少年心中占據一席之地,三王爺溫柔一笑,又想到老五糾纏不休死皮賴臉,弄得環兒與他越發熟稔,指不定哪天便越過自己去,心裏忽覺得煩悶異常,郁躁難安,更不耐聽賈寶玉那些制香心得,沈聲開口,“本王對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沒有興趣。本王差點忘了,賈側妃身染沈疴、病體難愈,你既來了便去看一看吧。”話落使人帶他下去,絲毫不理會他本人意願。
寶玉被晉親王森寒的眼神盯得渾身僵硬,懵頭懵腦到得賈元春房中,坐下好一會兒才堪堪回神,暗忖:都說伴君如伴虎,這話果然不假。短短一個時辰,我都忘了自己被嚇了幾次。不似賈環,坐在王爺身邊吃吃喝喝輕松惬意,像入了家門一樣。
思及此處,面上難掩挫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