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傍晚的時候,陸承寧還沒有回來。初冬的夜色來的很早,才初初戌時(19-21)未到,皇宮四處便點上了燈,明晃晃的燈影在寒風中搖曳,多了幾分迷蒙。
估摸著陸承寧應該會被皇上留晚膳,顧明珩便決定先去冷宮見皇後,想著自己回東宮時陸承寧也該是回來了。將銀紋織錦羽緞斗篷披上,顧明珩帶著阿羽出了宮門。
天氣很是嚴寒,阿羽執著八寶琉璃宮燈走在一側,明亮的光團照亮了腳下的石板。遠處的長風自雕簷畫棟之間吹來,帶著濕冷的寒氣。兩人沿著偏僻的角落朝著冷宮走去,沿路人影也無。
站在掉了漆的棕紅木門前,顧明珩止住了腳步。他仰頭看著沒有匾額的宮室,神色有些復雜。上一世,他與陸承寧在這場權力爭奪中敗落下來,最後他身死地牢,而陸承寧亦是性命不保——而今日,卻是顛覆了前事。
他的面上溢出苦笑,他們雖然是贏了,他卻不知道是怎麼贏的。許久以前便感覺到了來自皇後的敵意,可是以他們的勢力來看,卻是動不了她分毫的。
可是此次,三公上書,直直揭露了皇後的惡行,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一次今上竟未曾松口,以從未有過的強硬姿態廢了許氏後位,逐入冷宮。
幾年前,吳嬤嬤在陸承寧的膳食湯藥中投毒,線索直指皇後,但是皇上卻如此直接而草率地掩了過去,毫不追究,與此次之事真真判若兩人。
到底是什麼原因,令得今上的態度差異如此之大?
這時,木門突然傳來了“咯吱”的聲音,顧明珩收回神思,就看見阿靜姑姑站在門後,朝著自己鞠了躬。她一身素衣,與往日所見多有不同,只聽她行禮道,“主子看著時辰快到了,便命我前來迎接太子妃。”說著側過身,“太子妃請。”
顧明珩點了點頭,抬步踏上了石階,發出極輕的腳步聲,銀紋斗篷在寒風的吹拂下緩緩搖晃,如夜之光華。
走在庭院的小徑上,光線有些暗,除了阿羽手中宮燈的光亮外,便只有前方的主屋內燃著燈火。其余的宮室早早地便燃起了炭火,可這冷宮卻是一派淒冷之色,毫無暖意。
雖然陳郡許氏尚未失勢,但宮中之人看管了高低沉浮,捧高踩低向來是慣例,如今對待被廢的皇後,自然無人來獻殷勤。
前世的陸承寧被廢後,不也是如此嗎?
顧明珩掩在黑暗中的面龐上閃過涼薄的笑意,心中突地想起一個聲音——只允天下人負我,何不讓我負天下人?
這裡是天下最為輝煌富貴之地,卻也是世間最無情之地。含冤埋骨,身首異處,從來不少。卻還是有那樣多的人前赴後繼,如飛蛾撲火一般朝著這至極的權利與利祿奔忙,毫無止歇。
“貴女,太子妃到了。”阿靜將主屋的房門打開來,站在門口輕聲稟報道。冷宮地處僻靜之地,冬日的夜晚更是死寂了幾分,阿靜的聲音不高,但是在這荒蕪的夜色中似有回音一般,令人添了幾分冷意。
“請進。”屋內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顧明珩未有遲疑,吩咐阿羽候在門外,便邁開步子踏入了房中。
燭火昏黃,顧明珩沉默地站在陳舊的屏風旁,雙手平舉道,“兒臣見過母親。”他的嗓音極為沉靜,像是世上沒有什麼能夠挑動他的心湖一般。
燭火發出“劈啪”的聲音,火焰躍動,令得顧明珩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晃了晃。
許琦梧聞言抬起頭來,眼裡帶著諷刺,“如今已是戴罪之身,當不起太子妃一禮。”
“不管如何,您都是殿下的母親。”顧明珩微微抬頭,看著手指著針線地許琦梧說道。許久不見,她清瘦了很多,或許是未施脂粉的原因,臉上的皺紋很是清晰,一雙眼依然動人,卻少了生氣。
顧明珩突然發現,許琦梧年已近四十了。她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消磨在了宮牆之中,最後換來的,卻是獨守冷宮,守著一盞孤燈等待著未知的死亡。
“母親?”許琦梧看著顧明珩俊朗的面容,逐漸泛起了嘲笑的意味,她低低重復著這兩個字,突然舉起自己手中的錦衣,“太子妃可知,我手中繡的是什麼?”
顧明珩聞言看去,就見她手中拿著的是一件男子的衣衫,明黃為底,上繡龍紋——竟是太子服飾。雙眸微凝,顧明珩瞬間便掩下了神色,心中卻下意識得肯定這必不是為陸承寧所繡。
心下潛藏已久的猜測再次浮現出來,顧明珩沉默地看著在燈火之下極為刺眼的錦袍,沒有開口。
許琦梧看著他毫無情緒的面容,有些疲憊地放下手中的衣衫,隨後靠在了床柱上,瞟了顧明珩一眼,“怎麼,明明已經猜到了事實的真相,卻不願相信嗎?”
未等顧明珩開口,許琦梧便繼續說道,“其實我初時一直未曾明白,祈天宮的那位為什麼會傳下神諭,命你入宮為太子妃。男子成婚,實在不合天理倫常。”
像是緩了緩氣息,她接著說道,“但是你進宮後我才發現,你讓我直覺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少年。進來不過三年,便將東宮中的釘子一一拔除,並贏得了鄭儒遠的欣賞,令得他全力扶持陸承寧。還有謝家和穆家的嫡子,你也緊緊握在了手中。”
說著她也有些歎息,“更令我驚奇的是,你竟然得到了陸承寧的信任。”
看著燈下端然而立的男子,許琦梧像是自他的身上看見了從前,“不管過了多少年,你還是和在大婚之上時候一樣,面對混亂時沉穩不驚,帶著超越年齡的內斂,真是令人側目啊!”
她又牽了牽嘴角,“不過你曾經懷疑東宮的吳嬤嬤是我的人,對吧?”像是想起什麼令人愉悅的記憶來,她嘴角掛著笑意。
“是。”
“看來我們兩個自詡聰慧的人,都遭了旁人的算計。”許琦梧手中的針線斷斷續續地動著,帶著輕嘲,“陸承寧的太子位,可真是不易。”
聽著她的歎息,顧明珩心下一動,一個不好的猜測浮上心頭,前世的景象紛紛浮現在腦海之中,“可是——安王?”他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發緊,安王兩個字吐出舌尖的時候,整個口中都彌漫開了一股血腥味。
若吳嬤嬤一直都是安王的人,那——顧明珩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只覺驚惶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哦?沒想到你真能想到他去。”許琦梧驚訝地看著顧明珩,這麼多年來,安王將吳嬤嬤安插在自己身邊,自己絲毫不知,若不是前些時候父親帶了信兒過來,這一生她怕是都不知道這些隱秘。
可是顧明珩卻猜到了。
“你很好,很適合於這天家宮廷。”說不清是贊揚還是歎息,許琦梧輕輕地說道。
“謝母親誇獎。”顧明珩掩下心底的震驚,出口的語調極為平緩,但是這句話卻像是將許琦梧刺痛了一般,她突然坐端了身子,直直地看著顧明珩,眼眶驀地紅了起來。
顧明珩此時才發現許琦梧的雙頰通紅,兩眼帶著血絲,像是正在發著高熱。
“若是皇兒活到了現在,必定也如你一般,英俊疏朗,站在我的面前,叫我一聲‘母親’吧?”她雙眼定定地看著顧明珩,卻像是陷進了自己的情緒之中。
“‘皇兒’是誰?”顧明珩聞言眉頭輕皺問道。來時他便在想,許琦梧想要告訴自己什麼。此時,他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即將破開眼前的迷霧,以往所有的不明了與疑點都會一一解開。
想到這裡,心下竟是極為復雜。
“皇兒自然是我的皇兒。”許琦梧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似是有些頭疼,她也沒有繞彎子,“陸承寧在玉牒上雖是我的嫡子,但是實際上,他並非是我的孩子……”
說著她的神色逐漸變得瘋狂起來,朝著顧明珩走了兩步,又詭異地笑了起來,“顧明珩,你可知我的皇兒是怎麼死的?”她的神色很是可怕,帶著深入骨髓的憎恨以及不甘,卻又不斷地笑著,在昏黃的燭光下極為駭人。
“是被親生父親掐死的!”她爆發一般猛地大吼出來,“他是被他的親生父親掐死的……是被掐死的啊……”說著說著,她整個人萎頓在地,像是雙足再不能支撐住身體的重量,帶著哭腔的聲音不斷傳出,“你可知道,我的皇兒是被皇帝掐死的……掐死的……”
她的情緒像是崩潰了一般,不斷地大聲吼著,聲音愈加沙啞,即將泣血一般。顧明珩面色帶著震驚,他看著在地上縮成一團哭泣的許琦梧,突然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真正的皇後嫡子,是被皇帝親手掐死的嗎?顧明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如此日日與自己的仇敵琴瑟和鳴,見著取代自己孩兒的生命活著的陸承寧一日一日長大——這麼多年以來,她到底又是怎樣過來的?
顧明珩緩緩地蹲□,探出手來想要扶著許琦梧顫抖著的肩膀,卻終沒有觸碰到。或許自己對於她來說,也是敵對之人,亦是凶手之一。
蜷曲著手指,顧明珩正想收回手,就突然看見抱著膝的許琦梧抬起了頭。
她的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背上,一雙眼通紅,泛著毫不掩飾的恨意,“你想知道陸承寧的生母是誰嗎?”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生母?哈,生母?”
嘲諷地出聲,隨即壓低了聲音,聲線詭異地道,“你可知道,他就是一個孽種!他的母親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怎麼會是一個男人……從我身邊搶走了你的,竟會是一個男人!一個不男不女的妖孽……”她說著說著,又兀自尖聲叫起來,不知在說與誰聽。
顧明珩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名字,站起身來,看著雙頰愈加通紅,神志已經不復清明的許琦梧,他轉身繞過屏風推開了門,就看見阿靜與阿羽一左一右守在門口。
“進去吧,母……”顧明珩下意識地止住話,突然發現,現稱呼她為母親已是不能了,只是一頓便繼續說道,“她狀態不太好,若是需要御醫,便拿我的手令去吧。”
阿靜聞言感激地點了點頭行禮,便快步進了房中。不多時許琦梧哭喊的聲音就變小了些,應該是被安撫下來了。
顧明珩吸了一口冬夜的冷氣,看了看漆黑廣袤的夜空,朝著來時的路走去。
阿羽跟在他的身側,不言不語,神色未變。
回到寢宮的時候,就看見陸承寧已經回來了。他似是才沐浴過,身上穿著寬大的寢衣,正斜倚在榻上翻著書。如墨的長發散落在榻上,帶著綿綿的濕意。
顧明珩站在原地看著陸承寧,突然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他。心緒像是掀起風浪層層的海面,再無法平息下來。
他尚未緩下心神,陸承寧卻已經發現了他。
“阿珩怎麼了?”陸承寧一把將滿身寒氣的顧明珩攬入懷中,用自己的下頜摩擦著他的發際,聲音低沉柔緩,極盡溫柔。
顧明珩聞著他衣上淡淡的熏香,以及沐浴後尚未消散的水汽,突然鼻尖一酸,喉嚨帶上了哽咽,搖了搖頭,卻發不出聲音。
陸承寧見他這般的模樣,一下子慌了心神,再無人前時的鎮定從容和儲君威儀。
“阿珩怎麼了?可是有哪裡痛?還是有誰欺負你了?”他連聲問道,見顧明珩泫然欲泣的模樣,很是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他,心下面上俱是焦急。
顧銘很見他的模樣,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搖了搖頭道,“阿寧我沒事。”他一手拉著他的手,牽著他去到了榻邊,神色逐漸恢復了冷靜,心緒也平息下來,“今日前皇後許氏找我了。”
陸承寧神色未變,氣息卻陡然凌厲起來,“可是她讓你傷心了?”
顧明珩連忙解釋道,“不是……”開了口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告訴陸承寧,只是望著他俊朗的眉眼,失了神。
“她可是告訴了你什麼?”陸承寧見他猶豫不決的模樣,歎息一聲復又將他拉入懷中,“可是關於我的事情?”能讓一向笑容和煦鎮靜沉然的顧明珩差一些哭出來,想來定是關於自己的事情吧?
初時見他難過慌了神,現在想來,緣結還是出在自己身上。
月上中天之時,顧明珩詳細地說完,有些擔憂地看著陸承寧,“阿寧可會傷心?”
“為何會傷心?”陸承寧淡淡地反問道,“在我至今為止的生命中,從來就沒有他們的存在。”說著笑了笑,毫無苦澀之意,“幼時的記憶很是模糊,只隱約記得有吳嬤嬤的氣息。再大一點,便只有你了。”
見顧明珩看著自己怔住了,便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溫聲道,“我的生命中至始至終只有阿珩,只要阿珩在,我便心安。”
三日後,御案之上放著冷宮傳來消息——廢後許氏懸梁自盡,侍女阿靜以身殉主。
作者有話要說:原本這一章是在番外之前的………………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