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裡有紛爭、有血腥、有殺戮、還有很多不用做工就能吃飽穿暖的江湖兒女。他們有蓋世武功,行蹤詭異,所到之處無不受人膜拜。
百姓是這麼說的,邢歡也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這想法在她嫁為人婦後開始崩裂。
邢歡是誰?
她自詡為表面家世清白、靠畜牧為生、生活在偏遠小鎮的平凡小人物一枚。
年方二八的時候,在全鎮四十五戶人家包括村長的見證下平白撿了個大便宜,被譽為年度最招人妒恨的人物。
——她嫁給了武林世家江湖最大兵器供給山莊的二少爺趙永安。
盡管這門婚事形同於騙,可她短期之內堅決不會坦白。
盡管二少爺每天只尋思著一件事,就是如何把她攆走,隔三差五就會有休書被遞送到她手中,細數這兩年來她收集到的休書,都已經快裝滿床底那個樟木箱。
不過好在,婆婆待她還是很不錯的,既不責怪她沒能將相公伺候得戀家,每次同她說話仍是和顏悅色的,還總是委以重任,好比現在……
“邢歡吶,第九次武林代表大會馬上就要召開了。”
“那麼快?”她連第一次到第八次都沒聽說過,就直接第九次了?好跳躍哦,“請問婆婆,在哪開呀?”
“京城。”
京城!邢歡的雙眸驟然亮了,“報告婆婆,奴家可以去見識下嗎?”
“當然了。我們趙家莊是武林世家,你身為趙家莊的二少奶奶,怎麼能缺席。大家都說你溫良謙恭、宜其家室、舉止得體,實乃當代江湖女性之楷模,故一致推舉你為武林婦女代表並出席本次代表大會。”
“婆婆,邢歡一定珍惜這次機會,好好向前輩們學習,爭取做一個江湖好青年,堅持鍛煉互相團結,為人民做貢獻,忠於江湖忠於家,愛憎分明不忘本!嗯嗯!!”立正,稍息,邢歡神情嚴肅,莊重宣誓。
“……邢歡吶,這些跟你無關。我安排了永安陪你一起去,長路漫漫,你們好好聯絡下感情,爭取回來的時候,肚子裡醞釀個小少爺。江湖好青年,就讓給別人去做,好嗎?”
長路漫漫聯絡感情?邢歡沒有享受到。她只知道,沿路趙永安騎著駿馬風流倜儻,她徒步緊追其後,美其名曰開源節流,事實上,她磨破了無數雙鞋,買鞋的銀子湊一塊足以購置一匹上等馬。
再不濟,他們也可以嘗試倆人共乘一騎吶,她的體型又算不上龐大。
可是沒有,這一路上,趙永安除了硬塞給她十八封休書之外,同她就再也沒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抵達京城,那棟位於繁華地段造型巍峨的“武林群英樓”就在跟前,可她家相公仍不忘賞她一盆冷水,“從現在開始,不准告訴任何人我們的關系。”
“是,相公。”她態度端正,欣然應允,可是……“報告相公,那我要怎麼介紹自己?”總不能路過好奇,想參觀下武林代表大會吧?
“就說是趙家莊的丫鬟。”趙永安沒有絲毫猶豫地回道。
顯然,他早就精心替她編排好了身份,並得意地覺得一切天衣無縫。
“哦。”她低下頭,悶悶不樂地應了聲,“那報告相公……”
“也不准再‘報告相公’,從現在開始叫我‘二少爺’,記住沒?”說話的同時,他頗為厭惡地掃了眼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女人。
“記住了。”她乖順點頭,嘴角掛著牽強笑容,那是種難以言喻的酸澀苦笑。在一起白頭到老的男人面前,她竟然只能安分守已地扮演丫鬟,多可笑。
“另外,我住別院,你住群英樓。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是我安排你貼身照顧江湖中人。他們如果有什麼需求,你自己決定,別來煩我。”他迫不及待地敘述著自己的安排,打定了主意不讓他娘親如願。
想找機會讓他們倆培養感情是嗎?他偏不!
“好……”不管他的要求有多過分,邢歡知道自己都沒有反駁的空間。
“還有……”
“還有?”相公,不用那麼縝密吧?她的身份都已經低到塵埃裡去了,還要怎樣?
“你能去換套衣裳嗎?”
“不用不用的。只要相公衣著得體,我委屈點沒什麼。”
她綻開微笑,柔嫩悅耳的嗓音從嘴縫裡飄出。
就連趙永安都不得不承認,那是道足以酥進人心坎兒裡的聲音。倘若閉上眼聽她說話,絕對會遐想出一幕美輪美奐的場面。猶記得兩年前,他被壓著拜堂時,就是被蓋巾下吟出的這道動人嗓音所欺騙,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人說,趙門邢氏溫良恭謙,個個羨慕他娶了個識大體的賢妻,只有趙永安自己知道其中辛酸。她的談吐是真的得體,可她的打扮……
俗氣的紅底碎花小棉襖配上同色小棉褲,從頭到尾包裹得嚴嚴實實,絲毫不懂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概念。那胸前的鈕釦分明是系不上了,她卻偏要一顆不漏地系妥;褲子顯然是小了,她還非要扯著條鹹菜色的褲帶勒緊。硬生生地把身子箍成一段段,好似有無數膘肉隨時都會不受控制地跳躍而出。他分明記得,兩年前的她還算得上體態輕盈,精於妝容。
可現在,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兒盤成圈,置於兩耳下,本該是個好歹稱得上清爽的發型,可他不明白為何那些零散的碎發,她總能視而不見,任由它覆面迎風招展,飄揚出一股濃烈的鄉土氣息。
他娘曾說——你要娶的那個姑娘,眉目如畫,你見了一定愛不釋手,會佩服死娘的眼光。
而如今,他只想問:“你到底是哪個瞎子畫師受了刺激後的傑作?!”
“咦,相公,你怎麼和我娘說一樣的話。”
“是嗎?看來我和岳母大人還是有共同語言的……誰跟你說這些了!”險些被帶跑的話題及時被永安拽了回來,咬牙切齒地瞪了邢歡許久後,他緊握雙拳,恨不能將她扼斃,只能在一次次交鋒中,甘敗在她永遠沒脾氣的氣度下,“我收回一封休書,你去換件衣裳,可好?肥……不對,豐腴一點我忍了,只求你好歹揚長避短下,別給趙家丟臉。”
“我不胖啊,婆婆一直說讓我多吃點,將來好生養。”
“我的計劃裡沒有陪你生養這個環節!”
“唔……相……不對,二少爺如果生不出,那我們就不生,兩人世界也很好。”
哈,別以為激將法對他管用,冷不丁地趙永安溢出一絲涼笑,“我們達成共識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會,我沒空奉陪了,你自己去!盡情展現你的宜其家室去。”
“可是二少爺,什麼叫宜其家室?”這四個字對於她來說,太過艱澀難懂了。
“只適宜藏在家裡掖在室內,見不得人的。”
“……”
她家相公……哦,現在起應該叫他二少爺。總之,她家二少爺真的就這樣丟下她,拂袖而去,將他的喜怒無常表現得淋漓盡致。
邢歡不懂,既然他那麼不願見到她,為什麼還要答應婆婆一同來京城?
就為了有更多機會羞辱她,讓她認清自己有多不得寵?
似乎又說不過去,永安的個性直來直往,他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只為讓她難堪。
又或者,他只是嘴硬心軟,其實也沒那麼討厭她?
“喂!胖子,長那麼圓就不要堵在門口,留條道給人走!”
“哦哦哦。”斥罵聲喚回了邢歡游走的神,抹去唇角不合時宜的傻笑,她迅速退到一旁。
讓路的同時,好奇打量起了群英樓裡那些她向往已久的江湖人物。
……
……
半晌,她張著嘴兒忘了合攏,錯愕神情足夠表現出她的失望。
請問纖塵不染氣度不凡的大俠們在哪?
那些蓋世武功又在哪?
有沒有人告訴她,那群穿著布衣亞麻衫、坐沒坐相吃沒吃相、時不時還要“哼哼哈嘿”大吼幾聲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這些都是武林中的精英,各派掌門,各種代表。”一旁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給出了解釋。
邢歡干笑著投去一道注視,對“江湖”一詞有了全新的認識。
“在下是茅山的掌門。”那位鶴發老者開始自我介紹,“負責本次大會接洽適宜。”
“哦,見過掌門。”她客氣行禮,至少確保談吐上絕不會給趙家丟臉。
“請問姑娘是……”
“我是婦女代表,嗯對,代表。”
“哪個門派派來的?”
“趙家莊。”
“你……你是趙家莊二少奶奶?”天吶,這也差太多了吧。江湖上誰人不知二少爺風流倜儻,那雙眉只需微微一皺,就能輕易牽動無數姑娘的芳心。再仔細打量了下眼前這位被濃郁鄉土氣息包裹著的姑娘,他只能歎一句:見過不配的,沒見過如此不配的!二少爺的眼一定是瞎了!
可是很快,邢歡就想起了永安的警告,忙不迭地失口否認,“不是不是,二少奶奶忙,抽不了身,所以讓小婢代為出席。我們家二少爺說了,你們有什麼需要跟我說就好,我會盡量幫你們辦妥的。”
“還好還好。”老者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若眼前這姑娘真是二少奶奶,一會得有多少姑娘發瘋,“那剛好,幫我把酒送去那一桌。”
“……”送酒?!我說大爺,麻煩你在意一下人家的心情,好不好?不能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已經有夠憋屈了,還要求她扮演完丫鬟再扮小二,會不會太人道了?
她沒有推拒的機會,裝滿酒壺的盤子已經被塞進了手裡。
“喂,那邊那個球,沒酒了,過來倒酒。”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招呼聲。
邢歡充耳未聞,左顧右盼,假裝忙得很。
直到身旁的掌門大爺不懂憐香惜玉地提醒她,“那個球,叫你呢。”
欺人太甚!就算再舉止得體的人也不是沒脾氣的。
邢歡怨懟地輕哼了聲,邁開大步朝著那位大聲吼喝的人走去,邊小心翼翼地斟著酒,邊說道,“這位大叔,能不能別叫我‘那個球’,我有名字,我叫邢歡。”
“行歡?你爹娘把人都當傻子了是不是?誰不知道你是他們行歡之後產下的那個球啊。”
“大叔……”
“大什麼叔!我才十九歲!”
“小兄弟……”
“你是什麼人吶,叫我小兄弟?懂不懂江湖規矩,進了群英樓是要排輩分的!”
邢歡暗暗咬了咬牙,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趙永安的身影。片刻後,才想起她在單刀赴會,沒有人可以依賴。她默默地收回目光,認了命,尋不到靠山的女人,只能自食其力,“那按照輩分,我該叫您什麼?”
“敬酒,叫聲爺爺聽聽。”
“……”孫子!
——啪!
劇烈聲響驟然在群英樓裡炸開,成功將所有人的目光從那場鬧劇上拉開,齊齊聚向聲音的發源地。那是個碎了一地的酒壇子,可惜了這上好的酒,濃郁酒香瞬間就在屋子裡彌漫開來。
“孫子。”順著碎酒壇子往上,一道略帶喑啞的性感嗓音響起,精准無誤地替邢歡說出了心聲。
眾人再次默契地仰頭,將目光上移。
屋頂橫梁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個男子,他穿著淡粉色衣裳曲起單膝一派悠閒地坐著,那是一抹淡到幾乎不易察覺的粉,卻仍是鮮少有男人敢觸碰的色調。摔開了手裡的酒壇子,拋出了那句話後,他隨手束起懶得捆綁散亂在肩側的發,微挑著嘴角視線緊鎖住那個自稱很懂江湖規矩的貨色。
彷佛只是眨眼的功夫,一個漂亮的發髻就在他嫻熟手勢下生成。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速度,牽出微笑,手肘一撐,縱身自平台上躍下,輕嗤了聲,抬步停在邢歡跟前,默不作聲地瞇著眸子看了她許久。
那是一雙很勾人的黑瞳,蹙瞇著的時候,流光溢彩,鼻梁的弧度堪稱精湛,笑起來彌漫著一股撩人的氣息,又或許他根本沒在笑,那張唇即使是在他面無表情地情況,都好像是微微上揚的。
“你長得很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啊?!”這個一身淡粉長相騷包的男人出聲了,脫口而出的話讓邢歡險些下顎脫臼。邢歡撲閃著眼簾大喇喇地和他對視了許久,甚至覺得自己清楚在那雙漂亮的黑瞳裡捕捉到了沉痛。
可當事人在講完這句話後,似乎就無意再多談那段傷心往事了,眼眸一轉,落在了十九歲大叔身上,“沒人告訴過你,像這種膽小謹慎又肆意的女人是最惹不起的嗎?”
“……”膽小、謹慎、肆意集於一身?這該是多矛盾的個體啊!
“自己選,要斷手斷腳還是給這位姑娘敬酒叫聲姑奶奶?”
“憑什麼,你、你誰啊。”
“貧僧法號悟色。”為了讓這段苦練出來的自我介紹更有說服力,他突然披上了件袈裟。
沒人知道這袈裟是他從哪抽出來的,更沒人明白一個自稱貧僧的人為什麼有頭發、又為什麼他的袈裟是綠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