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永樂五年三月,潯州賊首王十七等,糾集賊寇兩千五百餘人,過欽州,犯思明府。
彼時,欽州未設立都司衙門及衛所,有不少安南庶人定居於此。征討安南大軍克東都消息傳來,安南人紛紛避走。境內只余明朝邊民和流放于此的犯官罪人,由土司所管。
賊寇過時,土司派人火速至南寧府和思明府求援,卻遲了一步。王十七等賊寇斬殺土司及邊民三十余人,未多停留,過十萬山,目標直指著思明府。
有賊寇隨身帶著搶來的布帛糧食,拖慢了行進的速度,被令扔下,當即鼓噪不前。
賊首王十七砍翻一個叫嚷到最厲害的賊寇,高聲道:“這些都算什麼?!想想被咱們得手的商隊,整車的絲綢金銀!”
眾賊寇不再鼓噪,紛紛看向王十七。
“憑祥縣城裡,金銀堆成了山!鹽巴,絲綢,茶葉,還有從安南送回的財寶!”王十七瞪大一雙鼠眼,黝黑的面孔,猙獰的表情,帶著無盡的貪婪。
“除了金銀財寶,還有女人!只要得手,這輩子,下輩子,享用不盡!”
“朝廷軍隊都去打安南了,城裡的守軍不足懼!”
“憑祥不過是個邊境小縣,連護城河都沒有,城牆能被槍頭紮穿,怕什麼!”
“咱們落草為寇,命都不要了,為的是什麼?用不盡的財寶金銀,漂亮的女人!”
“搶了憑祥,咱們就去老撾,去暹羅,去真臘,朝廷軍隊再厲害,還能將這些番邦都打下來?”
王十七的話相當有煽動性,隨著一句又一句高喊,賊寇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同他一樣貪婪,甚至還多了一分狂熱。
在欽州搶來的糧食和布帛都被丟下,有了憑祥的金銀財寶,還要這些做什麼!
隊伍中的“軍師”提醒王十七,“朝廷軍隊雖入安南,憑祥仍有百余衛軍駐紮,又有天子敕封的成國公和興甯伯,不可大意。”
王十七狡詐一笑,壓低了聲音,“軍師說的某都清楚。軍師也應曉得,此去憑祥,為的不是攻下縣城,而是金銀財寶!”
“首領是說?”
“這麼多人,就是給官軍殺,也要殺上兩三個時辰吧?”王十七的表情愈發猙獰,“某知道自己的斤兩,進城是死路一條,鼓噪起聲勢,趁著這些人去送死,發筆橫財,立刻帶著親信遁入老撾!”
軍師眼珠子一轉,明白了王十七的意圖。
什麼金山銀山,都是畫下的大餅。
官軍再少,兩千多烏合之眾也不可能攻下縣城。王十七的目的是從城裡出來的商隊!
“某可是聽說了,官軍在安南占了鹽井,還和番商做生意,每日進出縣城的商隊,鹽巴和香料都是成車的往外運。能撈到金銀固然好,沒金銀,多搶幾袋鹽巴香料,到了番人的地盤,照樣能換來大把的金銀。養活兩三百人不成問題!到時,那些番人還得供著咱們!”
“首領果然高明!”
王十七得意的笑了,仿佛看見美好的未來正在向他招手。
軍師卻背過身,陰沉了面容。
永樂五年三月中旬,兩千多賊寇終於進入思明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遇上的衛所官軍並未攔截,也未主動出擊。這種情況很不尋常,稍微有點腦子的都該想想,前方是不是有陷阱在等著自己。
但被金銀財寶沖昏了頭的賊寇壓根沒空去想這些,只以為是挑密林和小路走的計策生了效,絲毫沒意識到,就算人能藏進林子裡,被驚飛的鳥禽和四散的走獸,會被常年駐守邊境的官軍忽略?
軍師最先發現事情不對,卻來不及勸說王十七。便是王十七願意聽他的,兩千多賊寇也未必肯放棄到嘴邊的肉。
過了石西州,憑祥縣城近眼在眼前。
城門外,排成長龍的商隊正等著進城,另有載滿貨物的車隊從城裡出來。一輛大車似不堪重負,向一側傾倒,沒系緊的袋子鬆開了口,火紅的珊瑚和大塊的銀子滾落出來,看得混在隊伍裡的賊寇雙眼發紅。趁著混亂,匆匆離開,給躲在林子裡的同夥報信。
聽完談資的講述,眾賊寇都是不停的咽著唾沫,一輛車就有這麼多寶貝,憑祥縣城裡說不定真有金山。
王十七惡狠狠道,“等著入夜,咱們就動手!”他改主意了,放著眼前這座寶山,只搶幾袋鹽巴,是傻子才幹的事!
“老五也說了,城牆不到兩個人高,趁著晚上,咱們摸進去放火,狠狠搶他一把!”
王十七眼睛紅了,眾賊寇眼睛也紅了。
軍師尚能保持一絲清醒,剛開口叫了一聲“首領”,就被王十七打斷。
“軍師不必再說。”
財帛動人心,再說什麼都是無用。
軍師無奈,主動要求在城外接應。王十七點頭,被軍師點名留在城外的賊寇卻是一臉的不情願。
入城的不知能搶到多少寶貝,事後分給他們,也肯定是被扯了肉的骨頭。
聽著手下的抱怨,軍師卻沒說話。
他心裡很不踏實,總覺得王十七臨時改變主意不是好事。
真進了城,恐怕就出不來了。
憑祥城內,朱能並未著甲,而是一身便服,聽斥候詳報賊寇的消息。
打死王十七等人也不會料到,自出了欽州,他們的一舉一動幾乎都在官軍的監視之中。如果不是興甯伯惦記著修路的役夫,他們根本走不到憑祥,早被沿途的衛所收拾了。
征討安南大軍的戰績陸續傳開,一車車的財寶和糧食拉回來,讓奉命駐守無緣參戰的軍漢們想不羡慕都難。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砍了作亂的賊寇,報上去也是戰功。
不能同征討安南大軍並肩,得些錢鈔糧食,升上一級,總是可以的吧?
賊寇們洋洋得意,將憑祥視作到嘴的肥肉。殊不知,在沿途衛軍眼中,他們才是真正的五花肉,想咬卻下不了嘴,著實是饞人啊!
“賊共兩千五百餘人,密謀今夜攻打縣城。”斥候一邊報告,一邊撇嘴。
說賊寇也是抬舉,人數不少,卻是實打實的一群烏合之眾。
領頭的幾個還挎著腰刀,背著長槍,其餘人,手中多是用火烤過的木棍和削尖的竹竿,還有不少拿的是農具,十有八九也是從半路搶來的。
對付這樣一群人,根本不需要勞動大軍,三個總旗的兵力就能拿下,全殲都沒問題。
看國公爺和伯爺的意思,卻是要生擒。
這麼一來,倒是要麻煩些。對邊軍而言,囫圇個的抓人似乎比砍人難度更大。
“等了十多天,總算是來了。”朱能轉向孟清和,“不過,夜裡抓人總是比不得白天動手,損失的可能多些。”
和孟清和相交時間長了,成國公考慮問題的方向也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轉變。
換成以往,這樣的話絕不會出自他口。
“損失些無妨。”孟清和道,“反正是白送上門的,抓到多少都是賺了。”
朱能笑了,“這話在理,倒是為兄想差了。”
成國公和興甯伯雲淡風輕,斥候突然感到頭皮發麻。
想發財哪裡不成?到安南砍木頭,給商隊做運夫,每天賺的工錢也足夠吃好喝好。幹嘛想不開的做賊搶劫?還搶到這二位頭上?
有這兩位在,敢打憑祥主意的,不是找死更勝找死。
這麼大的膽子,該敬佩一聲猛士,還是罵一句蠢到家了?
斥候無解。
當夜,城頭只零星燃起幾處火把,城內的守軍也屏氣凝神,各就各位,輕易不發出聲響,免得把送上門的賊寇嚇跑了。
孟清和翻開賬冊,撥拉起算盤,把大軍繳獲的冊子推到朱能面前,咧嘴一笑,“國公爺,煩請幫忙。”
看著摞成小山的冊子,朱能吸氣,呼氣,到底認命,拿起一本翻開。
看幾行,愣住了。
“土地?”
大軍繳獲金銀糧食都不稀奇,怎麼會是土地?
黎季犛父子還沒抓到,天子兩次下令尋找陳氏子孫,並沒露出將安南歸入大明治下的意思,這麼做合適嗎?
“國公爺不必驚訝。”孟清和劈裡啪啦的打著算盤,偶爾停下,將數字記錄在冊子上,“這些都是當地人自願賣出的。”
朱能覺得腦袋有些不夠用,當地人賣的?
孟清和看完一本賬冊,取過另外一本。
“大明的田地可以買賣,安南的自然也可以。這些田地都是商人出面購買,有安南大族做保,官軍並未出面。”說著,又開始撥拉起算盤,一心二用,綽綽有餘,“自宋時便有中原商人在安南等番邦定居,買賣土地十分尋常。下官已同出面的商人定了契約,這些土地都要用來種植糧食。”
“全部種糧?”朱能快速瀏覽過整本冊子,光是上面記錄下的田地,加起來就不是個小數目,“番邦之人未必守信。大軍在時無礙,過後,若是背信無賴,搶回田畝,該當如何?”不是成國公小心眼,這樣的事,安南絕對幹得出來。
“國公爺的顧慮有理。”孟清和停下撥打算盤,煞有介事的點頭,“下官一直忽略了這點。陛下以誠推人,小國寡民卻是反復無常,實難誠信。依國公爺看,此事該如何解決?以退伍衛軍和邊民青壯護衛如何?”
朱能:“……”
“為防安南人搶佔,可發武器給護田之人,還可同商人再簽契約。有了這樣的保障,想必會有更多的商人願意種糧。”
朱能:“……”
“多謝國公爺提點。”孟清和一臉的感激,“下官當真是茅塞頓開!國公爺英明,下官佩服!”
朱能:“……”他提點什麼了?總覺得一腳踩進了興甯伯挖好的坑裡,還無知無覺,主動遞鍬,請填土。
成國公一臉木然,達成目的的孟伯爺偷笑。
地買了,糧食就有了。一年三熟的稻穀,運回國內,怎麼著也能緩解一下缺糧的問題。
以衛軍和邊民青壯護田,時間長了,定會形成聚居點,發展成村落甚至是縣城。生活在這裡的邊民會越來越多,只要不出意外,這些土地都將為明朝實際佔領。
安南人想要回去?做夢去吧。
想搶?只要脖子夠硬,歡迎。
計劃很好,只是需要一個“幫手”。
沈瑄還在富良江附近打仗,朱能成為了不二選擇。
明擺著說要占地,肯定不成,畢竟大明是天—朝上國,吃相不能太難看。
拐個彎,事情就好辦多了。便是朝堂中的文武,也輕易挑不出其中的毛病。
孟清和自認還算厚道,至少他是花錢買,而不是採用更加便利的手段,動手搶。
事實上,就算他真搶了,也沒什麼大不了,頂多被禦史噴幾句。
這是十五世紀,他是大明武官,本職工作就是護衛大明土地財產,威懾鄰邦,為老朱家搶佔宅基地。
只不過,考慮到朝廷對安南的政策和天子的旨意,還是低調些,手段柔和些好。
達到目的,孟清和立刻將賬冊推到一邊,鋪開紙張,寫就奏疏,請朱能過目。
“國公爺請看。”孟伯爺笑眯眯,“這樣上奏天子,可妥當?”
如果朱能還不明白孟清和想幹什麼,就是腦袋裡打結了。“賢弟想好了?”
“是。”孟清和道,“此戰之後,尋訪到陳氏子孫也好,未尋到也罷,這些土地都將為朝廷種糧。更可選糧種進上,以富我朝。”
沉思良久,朱能才緩緩點頭,“國以農為本,民以食為天。賢弟一心為國,這封奏疏,為兄來寫!”
“下官謝國公爺!”
朱能:“……”他好像又主動踩坑了?
兩人說話時,夜襲縣城的兩千多賊寇,被守株待兔的官軍包了餃子。
爬上城牆,進入城裡的不論,留在城外的也沒能跑了。
黑暗之中亮起無數火把,照亮了半個夜空。
官軍的喊殺聲和邊民青壯的助威聲,伴著濺起的鮮血和滾落在地的頭顱,嚇破了賊寇的膽子。
“賊首王十七已死,放下武器,跪地者不殺!”一名百戶舉著喇叭,大聲喊話,斜指地面的腰刀正不停的滴血。
“饒命!”
賊終究是賊。
遇上商人和邊民,窮凶極惡。
在訓練有素,殺人不眨眼的衛軍面前,就成了一群綿羊。
城外的軍師帶人想跑,直接被斥候一箭射穿肩膀,手下的賊寇也是一個沒能逃脫。
在斥候打算揮舞刀子砍人時,軍師不顧肩上的疼痛,大聲叫道:“別殺我,我知道胡一元的下落!”
胡一元即是黎季犛,殺了前安南國王,滅了陳氏一族,僭取王位,騙取大明冊封的主謀。
斥候收起刀子,一把撈起軍師的領子,“敢騙爺爺,活刮了你!”
“不敢!在下……小的不敢!”
軍師顫抖著交代出自己的身份,隨即被押入城內。看到王十七的屍體,更是抖得不成樣子,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說謊。
聽到回報孟清和和朱能都吃了一驚。
“他說自己是誰?”
“回伯爺,此賊言稱其為安南偽工部尚書阮希周之子,黎賊女婿。奉黎賊之命潛入大明境內,鼓動亡命之徒,圖謀不軌。”
亡命之徒?
孟清和嘖了一聲,“如此看來,這次賊寇來犯憑祥,不只是財帛動人。”
朱能點頭,又問斥候,“此賊說他知道黎賊父子在何處?”
“正是。”
朱能嚴肅了面容,當即道:“你即刻帶人將他送到定國公處。”
“是!”
斥候離開,孟清和遲疑道:“國公爺,萬一他說謊?”
“那也無妨。”朱能冷冷一笑,“定國公知道,這人究竟該怎麼用。”
孟清和擰緊了眉毛,旋即鬆開。
軍事上的事,他不懂。相信以成國公的經驗,沈瑄的謀略,不會做搬起石頭砸自己腳面的事。
比起想這些,不如去清點一下抓到的勞力。
有了這些人手,應該可以開始修路了。
永樂五年三月乙亥,柳州潯州賊寇犯憑祥,賊首王十七等九十三人被斬,餘下皆被擒。
同月甲申,成國公的親兵押著賊寇的“軍師”追上沈瑄大軍。
彼時,大軍敗賊於膠水縣悶海口,生擒安南偽工部尚書阮希周,斬偽翊衛將軍胡射等及將卒數萬人。
軍帳內,沈瑄看過朱能的親筆信,令親衛將“軍師”同阮希周關押在一處。確認身份之後,下令軍隊拔營,回師咸子關。
想擒獲幾番逃脫的黎賊父子,此二人,當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