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偈語
唐時是從後面穿回來的,那五柳先生的幹屍挂在那裏,看久了也不舒服。
武陵道人登仙,這世界就像是壞掉了一樣。
說不出這是什麽感覺,唐時隻能讓自己盡量地沒想法。從後堂裏直接往前面走,唐時能知道前面在打架,不過夏妄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逆修到底是跟魔修差不多的存在,對于唐時自己來說,逆修還是魔修根本沒什麽區别。
隻是忽然又想起一句話來:修你自己。
唐時從這陰暗的佛堂走過,又從前面穿出來,便看到是非已經将一切打掃好了,站在佛前。
燃燈古佛座下那一盞燈已經被添上了燈油,是非那一身雪白的僧袍在這裏看上去,按理說應該是格格不入,可偏偏唐時看着就應該這樣。
深山古刹,白衣的僧人,安靜的古佛,充滿了一種陳舊和神秘感。
外面的人還在對峙之中,洛遠蒼似乎跟夏妄要對上。
他們在外面,卻不知道唐時這個時候已經走到了裏面。唐時也沒出去通知他們,隻是随意找了一塊蒲團坐下來,問道:“我們是來尋寶的,這世外桃源境有什麽寶?你是要以此小荒境作爲籌碼,若是這小荒境并沒有讓大荒十二閣忍痛許諾你建閣的價值,那麽我們這一趟就是白來。”
唐時忽然覺得自己很厲害,能說出這樣功利的話來。
是非若是不知道這小荒境之中的秘密,那麽他們這一次查探小荒境的結果肯定不好,等消息傳了回去,大荒十二閣對是非出的籌碼就有新的估價——這個估價,絕對不高。
是非回頭看了他一眼,唐時正随便坐在地上,那青袍落在剛剛打掃幹淨的地面上,笑得一臉的無害。他這話說得理所當然,仿佛是非若是不下一刻就說出這裏有什麽寶貝來,便是對不起他爲他這樣着想一樣。
還沒來得及說話,是非便已經看到外面的人進殿了。
隻是唐時會在裏面,完全是衆人沒有想到的。
尤其是杜霜天跟洛遠蒼,畢竟之前唐時還在後面看壁畫。洛遠蒼愛湊熱鬧,喜歡跟人打架,不過那趙顔回被夏妄幹掉,他心裏不大高興。進來的時候,洛遠蒼的面色還不是很好,看到唐時便這樣一挑眉:“你速度倒是快了。”
唐時是謙虛地笑了一下:“一般一般,剛剛從後面繞過來,在跟是非師兄談心呢,對了,是非師兄你考慮得如何了?”
衆人感興趣,孔翎這邊卻是皺緊了眉頭。雖然說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島之間的關系,又恢複到以前那種狀态,可畢竟有了隔閡,是非若是手裏握有什麽重要消息,不一定願意告訴他們。
隻是唐時現在在說什麽跟是非“談心”,因爲知道這牲口是什麽德性,所以孔翎更加擔心起來。是非不是那會報複的人,可唐時不一定。在說話的時候,他特意回頭看了孔翎一眼,這意思……反正孔翎現在一顆心有些七上八下起來,就怕他鬧幺蛾子。
世外桃源境的秘密,是非并不知道,隻是方才打掃的時候發現了一些端倪而已,他道:“一切應該都在腳下吧。”
他話音落下,衆人下意識地都去看腳下,這裏鋪着普通的石闆磚,粗粗一看的時候沒什麽端倪,可是仔細一看,這些圖案都是連着的,像是……
唐時一瞬間想起這圖案來,下意識問道:“跟東山那邊的冰天雪地境有什麽關系?”
或者說,這圖與圖有什麽聯系?
細細算來,唐時隻在兩個地方看到過整個樞隐星的平面地圖。
第一次是在小荒十八境,那個時候隻是普通的地圖;第二次卻是在倒了四方台之後,進入四方台之中,看到的那圖畫。這兩次相區分,隻是在北山與大荒交界的地方,有一處通天柱一樣的圖案,利劍一樣貫穿整片大陸,直指地心。
而現在,這一幅圖再次出現在了這裏。
因爲這裏的地面上全部鋪着地磚,圖案都是拼湊起來的,唐時看過了大體的形狀,便已經清楚了。
他問的那個問題,是是非也無法回答的。
唐時忽然有些神經質起來,其餘人還在驚異這圖案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角落邊上,将那些遮擋圖案的雜物全部掃開。
東北角,空白的石闆;西北角,空白的石闆;西南角,空白的石闆;終于到了——東南角。
唐時走過去,将角落裏堆積着的朽木掃開,便看到了東南角的圖案——
一本攤開的書,一隻筆頭向下直立在書中縫上方的筆,那攤開的書給人一種無邊厚重的感覺,而筆卻像是一把劍一樣銳氣逼人!
蟲二寶鑒,風月神筆。
他怎麽可能認不出?
然而就是在他站在這裏的一瞬間,他背後那佛堂最中間的圖案,卻已經開始劇烈地旋轉了起來。所有人下意識地直接就往外面退閃開去,隻有是非一瞬間看向了唐時,卻瞬移到了他身邊,抓住他想要讓他避走,然而唐時走不動!
他目光似乎牢牢被這角落裏小小的圖案所吸引,腳像是生了根一樣,凝在地上了。
那圖案上快速地閃過了幾行字,即便是利光刺眼,他也不願意撤開。
是非拉着他想走,卻被唐時回手握住了手掌。
在這一片光芒的漩渦之中,唐時回過頭來,漆黑的雙眼裏似乎不帶有任何的感情,隻道:“慈悲心度慈悲人。我不慈悲,何苦度我?”
是非收不回自己手,卻知道此刻的唐時不正常,他一字不言,卻就着被唐時握住的那一隻手一掐印訣,一指帶着金光,點在了唐時眉心之上。
唐時那兩眼立刻失去了光彩,卻被整個佛堂中心蔓延過來的漩渦一起吞噬進去。
避之不及的是非,也隻能跟着進去了。
這一座廟宇,轉瞬之間被這漩渦吞噬,消失了個無影無蹤,而外面的世界也跟着變化了。
廟宇之中這圖案的旋轉,就像是開啓了一個機關一樣,旋轉一下,世外桃源境便消失了,外面的所有人立刻被強力推到了四面八方,周圍的群山之中。
桃源村所在的位置變成了巨大的湖泊,周圍群山環繞,完全看不出還有過人煙。
十來個人失散,少有人挨在一起。
于是一場獨立的探險,便開始了。這所謂的世外桃源,才開始展現出它真正的模樣。
世外桃源境之所以能被這樣重視,必然是有其價值——大荒十二閣情報出錯的可能太低。之前唐時他們沒遇到各種各樣的寶藏,多半還是因爲沒有觸發合适的機關。
而唐時,在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了很熟悉的一片海藍色。
他打了個呵欠,有些記不清剛才的事情了,隻覺得之前應該是有一陣奇怪的神念進入了自己的腦海之中,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說出了一句話。
地上很硬,唐時坐起來才發現,這裏應該又是四方台内了。
四面八方都是藍色的背景,是非正站在其中一面牆前,看着那裏面的圖像。
外面似乎是之前的桃源村,水幕一樣的鏡面,将外面的情況全部折射了進來。
一片鏡湖,倒映着高遠而荒蕪的天空,桃源村消失了個無影無蹤,這世外桃源境,似乎也隻有從湖泊周圍的那些桃林才能看出一二了。
湖中心有一座小島,島上開遍桃花,卻沒有一個人。
此刻這世外桃源境之中還有十二個人,唐時跟是非在裏面,卻能将外面十個人的情況看個清楚。
牆壁上,清楚地顯示着衆人的方位。
洛遠蒼在一處充滿瘴氣的山谷之中,山谷的深處有隐約的紫光;夏妄則是在山道的中間,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很難繼續往上走;孔翎現在被困在了一個籠子裏,像是獵人的籠子,她已經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她孔雀的本體……
杜霜天興許是最輕松的一個,他站在那平靜的湖水旁邊。
很顯然 ,因爲方才的意外,他們被分散了。
而唐時跟是非,卻落到了一個更加奇怪的境地之中。
“嘶……”
唐時剛剛站起來,便感覺到自己眉心疼,他擡手一抹,卻有一抹鮮血透出來。他頓時皺眉,方才被忘記的場景忽然又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像是中邪了一樣。
刻畫在角落裏的那個圖案對唐時的沖擊太大了,可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那樣問是非。
那個時候的狀态,真的隻能用中邪來形容。
是非還背對着他,看了看周圍的圖案,才随意一低頭,于是像是順着他心意一樣,這空間之中忽然出現了一條長道,通向未知的地方。
唐時看了一愣,這又是什麽本事?
不知道盡頭是什麽——
他無意識之間,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通向各個地方的空間通道,還是被封鎖着的。
然而剛剛這樣一想,眼前的場景便驟然一變,是非那一條通道的盡頭忽然就亮了起來,出現了唐時之前所想的那些東西。
是非扭頭,忽然看了他一眼,道:“我需要的不是這些,心無雜念,無悲無喜,什麽也别想。”
唐時還沒鬧明白,隻覺得他這話很奇怪。
爲什麽什麽都不要想?
唐時想的事情多了去了,他還沒鬧明白那五柳先生的事情,雖然猜了個……
“……”
唐時忽然真的什麽也不敢想了。
他看到之前那出現了空間通道的前方,忽然變成了唐時在廟宇後面看到的立雪亭。一名身穿短褐的漁人,将繩子纏繞在了五柳先生的脖子上,然後把他挂了起來。而後這漁人,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掉落了的鬥笠,戴在了自己的頭上,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原來是非說不讓自己想,是這個原因。
他醒來得比較遲,興許是非已經在他昏迷渾渾噩噩的這段時間裏,掌握了全新的技能。
可是人的大腦是永遠都在活動的,要控制自己的思想如何困難?
是非是佛修,向來心志堅定,興許能保持心境的平和,保持着一種想法,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對于唐時來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唐時與佛修的最大不同在于,他很能放得下,可是放不下的東西太多。
這樣的矛盾,讓唐時以佛法修魔心,卻還能兩者都不偏向,于是還是道修。
想想方才,是非竟然能準确地讓前面出現一條不知道通向何處的通道……
唯有專一。
唐時腦子裏亂糟糟的想法一團,眼前的這四方台之中的空間,就像是一面鏡子能映射出所有人的内心來。
随着他想法的變換,周圍的場景也在一直轉換。
是非看着那一直變換着的東西,一抿唇,道:“靜心。”
唐時沒忍住吐槽了他:“你是和尚,當然能靜心。”
可唐時不是和尚啊,他現在還要想美女呢,活色生香的美女,天材地寶,心底那最深處的渴望,實力,榮耀,暢快,缺一不可,還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對未來充滿一種期待——
然後唐時就看到了,眼前出現了靈樞大陸的地圖,而後視角逐漸地提高,拉遠到了上空,而後微縮成了一顆星辰,外面還有帽子圈一樣的小荒十八境……
唐時看得越來越遠,甚至已經能夠看到周圍的行星,宇宙浩瀚,星漢燦爛……
漆黑的夜空之中,明的和暗的,交錯在一起,交織成一副壯麗的星圖。
行星與行星之間,拉出一條條金色的光絲,可樞隐星沒有——唐時已經屏住了呼吸,可是下一刻卻被是非的手掌遮住了眼睛。
一切燦爛的景象都消失了,眼前一下黑暗了。
“你幹什麽——”
正看到關鍵的地方,那光絲,代表的是星橋吧?
伸手遮了他眼睛的是非,唇角微微地彎起來,擡眼看向壁面上的場景,隻道:“你若不靜心,會壞事。”
“你要找什麽?”說是非來這裏沒有目的,唐時不信。
是非的确是佛修,他甚至還是原來的那個是非,從來不曾改變,隻是壓在他肩上的東西多了,不爲人知的地方也就多了起來。
是非隻道:“第二把鑰匙。”
小自在天手裏握有兩個小荒境,現在卻隻有世外桃源境的鑰匙,對小自在天來說,這是一件很不利的事情。
在大荒建閣,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可若是此事不成,也得留一條後路。
這個時候,小荒境便成爲了唯一的選擇。
是非即便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整個小自在天作打算。
正所謂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唐時聽了沉默,随即又大笑,“你不封住我識海,我還會胡思亂想的。”
是非便道:“你同我說話,便不會亂想了。”
通道重新出現,是非專注地往前走,唐時卻問道:“你同我說話,不會分散注意力嗎?”
是非沒說話。
唐時跟着他走,不過還是被他蒙着眼睛。
虛空之中出現的道路很長,是非一直往前走。
唐時問道:“你們和尚爲什麽喜歡持戒?一直覺得……小自在天的存在,很奇怪。”
是非道:“苦難掙紮,佛法大乘。禅宗修心,持戒修身。”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禅?”唐時立刻反駁了他——其實在這樣快速反駁的時候,唐時的确是什麽也沒有想的,幾乎是瞬間便已經進入了一種辯道的境界之中。
小自在天上,是非曾與無數人辯過佛法,唐時這一點分明是強詞奪理。
“正如你所言,心不平,所以持戒;行不直,所以修禅。佛經言:菩提隻向心見,何勞向什求玄?衆生本性般若之智,塵俗掩之。隻須勤拂拭——”
是非前一半,直接承認了自己“心不平而行不直”,算是順水推舟,唐時乍一聽隻覺得是非無恥,可想想又覺得這樣的坦然難能可貴。隻是聽到後面,卻幾乎要大笑三聲了。
他道:“我唐時乃是俗人之中的俗人,可我卻聽過這樣的兩首偈子——有一僧言: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染塵埃。另一僧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是非腳步忽然停住,感覺到自己掌下,唐時眨了眨眼,那睫毛蹭到他掌心,有些知覺。
“不知道是非法師覺得,這二僧,何人更高明?”唐時這話,問得挑釁了。
隻是是非的回答,卻有些出乎他意料:“這兩首偈語,當是針鋒相對而作,見解固高,卻落下乘。”
唐時無言,卧槽,竟然避而不答!無恥!
他張嘴想要諷刺,可回頭一想,當真是這個理。
作這兩首偈子的僧人,後來分别到了南北佛門之中,何嘗不是針鋒相對?
唐時想了一陣,隻能笑了:“你最俗,也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