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一起升天(上)
杜氏走後,林世榮便下令閉門謝客,並嚴令下人們禁言,一經發現議論此事便當場杖斃。一時間整個林府人心惶惶,到處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自從黃氏犯病後,府中大小事項便交給了周姨娘處理,玉冰清從旁協助。林淑妍的傷勢不太嚴重,一回府便能下地行走,她一得了空便徑直往青梧院來。
林淑妍低眉順眼地對青桐笑道:“姐姐,你不會怪我吧?我真的是事先毫不知情。”
青桐神色淡淡:“你不用怕,冤有頭債有主,誰是誰非我分得清。”她知道也不好,不知也好,只要沒參於此事,她一概懶得追究。
林淑妍想了想又勸道:“姐姐,父親的左眼又瞎了,太太已經這樣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會把白夫人扶正了。你別再怨父親了好嗎?他畢竟是一家之主,有他在,林家才會根深葉茂,我們也有依仗。他事務繁忙,偶有疏忽也再所難免。”
青桐看了林淑妍一眼,呵呵冷笑兩聲:“我娘本來就是他的髮妻,不,應該說他是白家的上門女婿。我娘還需要他扶正?還根深葉茂,一個歪脖子樹能茂到哪裡去?還偶有疏忽?推得真是一干二淨。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林淑妍一臉不安,低著頭吶吶地說道:“是我自己想的。我見姐姐對父親有怨恨之意,所以……”
“還是別說這些了。”
林淑妍聽話地轉移了話題:“大姐,不如我們去瞧瞧太太吧,聽說她很不好。”
青桐對這個倒有些興趣,敵人的痛苦就是她的快樂。青桐點點頭,跟她一起朝黃氏的新居——西楓院走去。
西楓院僻靜無人,冷冷清清,院內只有金嬤嬤和茉莉薔薇等人在默默打掃。這裡已有多年不曾住人,房屋陰暗潮濕,時不時有一股發霉的味道飄進鼻中。
金嬤嬤無精打采地招待了兩人,勉強一笑道:“周姨娘和玉姨娘也在呢?”
青桐“嗯”一聲,背著手,緩緩走進了黃氏所在的屋子。
她站在門口,傾聽屋內這番精彩的對話。
周姨娘用她獨有的溫婉語調勸慰黃氏:“太太,三小姐和四小姐還小,您千萬別想不開,俗話說,好死不如來賴活著……”
黃氏雙眼空洞地盯著房梁上的蜘蛛網,一言不發。嘴角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嘲諷。
這時玉姨娘故作哀傷地說道:“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女人的名節是重要,但也不是一定要以死殉節。記得我有一個好姐妹初進樓裡時因不肯接客,那狠心的老鴇就讓人把她綁起來讓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輪流糟蹋。到最後,她還不是乖乖地聽老鴇的話?也沒見尋死覓活。這人哪,只要想得開,臉皮厚些,也沒什麼。”
黃氏的臉由白變青,嘴脣哆哆嗦嗦,她突然一坐而起,眼睛像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玉冰清,指著她破口大罵:“臭□□,你也配笑話我,你這種千人踏萬人騎的也配和我相提並論!”
玉冰清並不惱,掩口笑道:“喲,太太你是高高在上的九天仙女,我們是那地上的污泥,我們哪敢與您相提並論。我們沒那麼好的福氣,什麼老的少的,侄兒外甥的都往跟前湊。”
黃氏氣得渾身亂顫,想罵卻罵不出口來。只用枯枝一樣的手指指著玉冰清,“你你”個沒完。
周姨娘似乎有些於心不忍,她在一旁勸道:“玉妹妹你少說兩句吧,姐姐如今已夠可憐了,誰個不替她惋惜?”
黃氏卻並不感激為她說話的周姨娘,她來來回回地盯著兩人,突然縱然大笑起來:“哈哈,好好,真個是墻倒眾人推。你們好狠的心,我只願你們有一天也遭受到我的遭遇!”
周姨娘臉色一沉,“姐姐我們好心來看你,你何苦這樣詛咒我們?”
黃氏笑得凄涼:“好心?好得很。我知道你們都盼我早死,好騰出位來。”
玉冰清笑道:“瞧這話說的,要人挪位也不定非死人不可,太太不照樣讓活著的白姐姐讓位了嗎?世事難料,有時那千金小姐還比不上沿街要飯的呢?”
黃氏一口氣喘不上來,咕咚一聲倒在床上。
周姨娘和玉冰清各懷鬼胎地對視一眼,說聲告辭,剛要抬步出來。玉冰清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青桐和林淑妍,大聲招呼道:“大小姐,你也是來看太太嗎?”
黃氏本來氣得發昏,一聽到青桐來了,全身復又重新聚集了點氣力。恨的力量果然是巨大的。
黃氏死死盯著青桐,嘴脣不停翕動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千言萬語都不能表達她滿腔的恨意。
青桐很善解人意地說道:“你什麼也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倆交流一下,我認為你是自作自受。青子曰,善不一定有善報,惡卻一定有惡報。若是沒報,那是我青子還沒到。你好好記住這話,投胎時別忘了。下輩子做頭好豬或是好牛。祝一路順風。”
周姨娘和玉冰清面面相覷:“……”
黃氏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咒罵聲:“林青桐,你不得好死,你等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青桐攤攤手:“我做人比你厲害,做鬼也應該強過你。你沒希望了。”
黃氏突然發起狂來,赤著腳跳下床大喊大叫,金嬤嬤和薔薇等人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跑進來制住她。
黃氏鬧騰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
青桐和眾人一起離開,到天黑時又過來一躺趴在房頂上偷聽。上次杜氏因為白天來的,竊聽不方便,她錯失一次機會,便想著這回補上。
到了晚上,青桐輕熟門熟路地摸上房頂,找了個位置趴著聆聽。
剛吃過晚飯沒多久,那林世榮便來了。只是他連黃氏的屋都沒進,站在院中問金嬤嬤:“太太今日怎樣了?”
金嬤嬤小心翼翼地答道:“還是那樣,時清醒時糊塗。”
林世榮沉默了半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低聲說道:“今晚給我好好伺候太太,若有一點疏忽,我拿你們是問。”
金嬤嬤怔了一下,顫聲問道:“老爺?”
林世榮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聽到沒有,好好服侍太太。”
金嬤嬤不敢再多言,低頭答道:“是。”
林世榮朝黃氏的屋子看了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金嬤嬤在院中像失了魂魄似的徘徊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朝屋裡踱去。
屋裡點著四根紅燭,照得亮堂堂的。
斑駁的銅鏡前,黃氏正襟危坐,對鏡梳妝。她的嘴角含著笑意,而是那笑讓人不寒而慄。再配上那青白消瘦的面孔,凌亂的長髮,宛如一個女鬼。
金嬤嬤推門看到這副情景,嚇了一大跳。她失聲叫道:“我的小姐——”
黃氏笑吟吟地轉過臉問道:“嬤嬤我這樣梳好看嗎?”
金嬤嬤默默地看著黃氏,想起多年的主僕之情,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她哽咽著撲上去抱著黃氏:“我的小姐,你這是何苦呢?若是……不跟她結這個仇,也許……”她是真的後悔了。後悔自己沒有下死力去勸阻自家小姐。
黃氏卻沒有一絲悔意,她的臉上只有恨和憤怒:“不結這個仇?那個要飯花子生的女兒也配和我女兒平起平做?若不是她,白氏那個賤人哪會這麼滋潤?若不是她,我的女兒怎麼會受盡別人的嘲笑?我只恨我自己太心軟,恨我下手太晚,眼睜睜地看著她長了手段,硬了翅膀。我早該在她一進府就下手才對!”
金嬤嬤低頭不語,突然心頭有一絲釋然,“自己後悔又有什麼用?如果小姐真要這麼做,她一個做下人的攔得住嗎?這也許就是她的命。”
她一咬牙,下了幾次決心,終於把腰中的一條白綾慢慢掏了出來,低著頭不敢看黃氏的眼睛:“小姐,老爺他……”
黃氏自嘲地扯起嘴角,定定地看著這條白綾,自從出事後,她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事到臨頭,她還是會心寒心冷。
金嬤嬤咬著脣,抖著手拖過椅子將布條扔過橫梁,打了個活結。她的動作十分緩。黃氏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一切都準備好了。金嬤嬤含著淚說道:“太太……老奴也是迫不得已。”
黃氏像一人癲狂的女鬼,拍著手放聲大笑:“哈哈,林世榮,你不愧是本朝第一薄情郎。當年祖母在世時勸我不要上你的當,說你對髮妻親女如此絕情,將來就會對我心狠。我偏偏不聽,我覺得我跟那個要飯花子不一樣。現在終於輪到我了!”
黃氏一直笑,笑完又哭,然後又叫林淑媛和林淑婉的名字。
金嬤嬤忙說,她們倆被暫時禁足了。不過一切都挺好。
黃氏踩上凳子,將白綾勒進脖子,金嬤嬤咬著牙閉著眼,一腳將凳子踢開,然後哭著跑了出去。
屋頂的青桐也不想看了。她慢慢沿著瓦片,走到另一邊坐下來,看著黑沉沉的夜色遙想。如果那天真讓黃氏得逞了,她會怎麼辦?她當然不會自殺,那又不是她的錯。她的母星並沒有貞操這一說法。
她不會死,但她在這裡會承受一生的壓力,她的驕傲和精神會被嚴重摧殘。黃氏明明知道這裡的規則,明明知道下場會有多慘,她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做了這種事。而且她死前連悔改的意思都沒有。她後悔的是自己手段不夠狠,下手不夠早。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她這種人永遠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青桐在房頂徘徊一會兒,便沿著圍墻慢慢往青桐院走去。走了一半,她忽見月光下站著一個人。
“誰在那裡?”
那人影撲通一聲跪下,咚咚磕了幾個頭:“老奴等候大小姐多時了。”這人正是金嬤嬤。
青桐不鹹不淡地應了聲,改站為坐,晃著兩腿,靜靜地等對方開口。
金嬤嬤說道:“大小姐在上,老奴身為下人,做什麼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青桐冷冷地打斷道:“再不由人,你也有無數的機會。事已至此,再扯這些理由還有何用?我覺得我同情心泛濫嗎?再者決定你命運的並不是我。”
金嬤嬤道:“老奴罪該萬死,不敢妄想小姐冒險搭救。只是老奴死不足惜,還有一大家子,請大小姐發發慈悲寬宥他們。”
青桐直接了當地回道:“我有自己的原則,一人做事一人當。既不放過惡人,也不牽連無辜。你可以放心了,只要他們不因你的死遷怒於我,我不會為難他們。”
金嬤嬤重重地磕了個響頭,感激地說道:“多謝大小姐,老奴得的教訓還不夠大嗎?怎能讓他們再重蹈覆轍?”
“嗯,好,你起來吧。”
青桐慢慢站起身,準備繼續往回走。
金嬤嬤似乎還有話說,青桐只好停住。
“大小姐可知道黃老夫人而何事而來?”
青桐搖頭,表示不知。
金嬤嬤道:“其他的事老奴就不說了,只說一件與小姐有關的:那杜氏已透風話風來說表少爺和何少爺已定下妙計,絕不會放過小姐。請大小姐一定要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