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支傘骨·起(下)
馮小貓被他全世界第一的阿爹帶走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金井坊。
以前他坐在門檻上削竹子的時候,總歸有一個大木頭陪著他,後來大木頭走了,又來了一個小呆瓜,與他大眼瞪小眼,乾瞪眼也挺有趣。
現在,又只剩下他了,活著也有些特無趣了一點。
蔣氏來金井坊不到幾天的功夫,就已經跟一條街的鄰居聯絡出了深厚的感情,連朱寡婦也拉著他妹妹長妹妹短,好似這些年跟她毗鄰而居的不是他,而是蔣明珠似的。
也許是作鹽商闊太太時慣有的消遣,蔣明珠很多時候都不在家,所以這一日來,鍾簷也沒有機會找蔣明珠好好談一談。
所以鍾簷仍舊每一天削傘骨,就要入秋,雨水漸漸豐沛起來,店裡的生意也慢慢好起來,他要在秋季來之前屯一批貨。
只是偶爾,抬頭看那一瀉如注的水簾,忍不住想,他叫鍾簷,是不是注定要坐在這一片瓦下削一輩子的傘骨呢,他想杜荀正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而最初的意思,他也是最近才想通的,他給他取這個名字,大概是顧念他父親和他之間的十年同窗之誼,同居簷下,抵足而談。
可是父親究竟知不知道呢?
我想父親大抵是明白幾分的,他記得他年少的時候總是埋怨他沒有繼承他的一點優良品質,姑父獲罪入獄之後,有一天忽然感歎了一聲,原話他記不得了,大抵意思是,你不像老子就算了,怎麼沒有繼承守廉身上那一身倒灶文人的脾氣也沒有繼承的。那時他楞了楞,他又不是姑父生的,怎麼會像他呢。
姑父沒有兒子,父親總歸是遺憾的,他們兩個從沒有入仕時,就開始鬥嘴攀比,比文章比才氣,在政見也是誰也不讓誰,連生的孩子也要比一比,可是父親會說起他們一起在臨安求學的時候,學院年久失修,他們分到的房間又是最破的,每逢小雨,屋漏得厲害,根本沒法睡,他們就被背靠著背,坐在屋簷下溫書,正是應了那一句「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那時父親少不經事,總是要玩笑回一句「屋漏床濕守廉兄事事麻煩。」
這樣的往事,吉光片羽,不足以支撐一個故事,所以鍾簷也只能會心一笑,權當做是自己的杜撰,在這滿城的雨霧中,匆匆而來,揮手即散。
霧散又是晴天。
馮小貓沒有來金井坊,其實也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他實在是忙著恨,因為他要忙著阻止他阿爹娶後娘,馮賜白對這件事可有可無,所以攻略對象就是馮家的老爺子,馮小貓圍著老爺子三天,都是端水果又是捶腿,偶爾來秀秀自己的文章才學,簡直是神童仲永在世,甚至聽說老爺子喜歡看東城裡的皮影戲,半大點的小孩顛顛的跑去老闆過府來演一場,雖然是撒了大把銀子,但是這小新簡直跟臥冰求鯉有得一拼,老爺子一拍桌子,對兒子說,你這個不成器的,就光認了小貓是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
馮賜白砸咂舌,嘟囔,「你怎麼不說我生了馮小貓呢?」
馮家老爺子本來是不待見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不管來自哪裡,總歸不是他家兒子的種,可是看著馮小貓讀書也好長得也好性格又乖,簡直是居家必備貼身小棉襖,立即不管兒子是娶了張三還是李四,什麼時候給他生孫子,反正手頭上的這一個正熱乎。
馮小貓見警報已除,長吁了一口氣,高高興興的去金井坊找鍾簷玩去了,對於這個嘴巴刁鑽的怪叔叔,他還是挺中意,突然跑回家了覺得很沒有義氣。
他才走進金井坊,就看見巷子口有一個大個子,直愣愣的釘在路中央。
那個男人一身胡狄人打扮,看來不是本地人,他就直愣愣的站著,不是為了往前走,也不是為了掉頭,更不是為了看風景。
馮小貓嗤了一聲,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胡狄人,但是想到這個人這樣癡惘的表情,多半是個傻子,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幾枚雨珠子砸下來,申屠衍抬頭望望石門的牌匾,想著這就是雲宣嗎?又與他有什麼關係,是他的家鄉,還是曾經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
可是不管怎麼樣,總歸他什麼也想不起來,這個對於他來說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他一路走,一路碰壁,逢人就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叫做鍾簷的人。
路上的行人看見他一臉呆的模樣,說是來尋親戚,卻連親戚住哪裡是做什麼營生的也不清楚,所以多半把他當做了傻子,另外一些人直接回答不知道,不過也是,這個鐘簷又不是天王老子,憑什麼人人都要認識他,還有人說,鍾艷?老娘就是啊。
申屠一陣頭痛,終於等到了一個還算靠譜的回答,「我記得金井坊裡的鐘師傅,好像是叫這個名。」
於是他終於尋到了這裡,卻失去了尋找的勇氣。他不知道自己和這個鐘簷有什麼牽扯,也許交情沒有那麼深,也許人家早就忘記了他,秦了了為什麼說他是他的後半生呢,也許他就是造成他一身傷和失憶的罪魁禍首,所以要負責養他一輩子,也許自己還算他的債主,他可能還欠自己錢,所以秦了了讓他來要回來?……
——可他在這裡站了這麼久,沒有人認得他。
雨珠子辟里啪啦的砸下來,他忽然看在石牌坊下躲著一個小孩兒,正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過去,和小孩兒,蹲在一起。
馮小貓在袋子裡掏啊掏,終於掏出幾顆糖豆來,遞給他,露出潔白的兔牙,「喂,大塊頭,給你吃。」
申屠衍抓起糖豆,似乎不知道是怎麼吃的,端詳了許久,才一口吞下。
馮小貓見這人真奇怪,哪裡有這麼吃糖豆的,撇撇嘴,「喂,你蹲在這裡幹什麼?」
「不是你讓我過來的嗎?」申屠衍摸摸頭。
「哪裡有你那麼難以溝通的?我是問你來這裡幹嘛的。」馮小貓氣鼓鼓。
「哦」大塊頭男人點點頭,「找人。小孩,你認識一個叫做鍾簷的人嗎?」
小孩專心致志吃他的糖豆,沒抬頭,「你找鐘師傅的呀?你找他什麼事?」
申屠衍想了想,斬釘截鐵的回答,「他是我的後半生。」
「啊哈?」小孩兒表示不理解。
申屠衍撓撓頭,覺得對一個小孩說一句自己也沒有辦法理解的話,實在太不厚道了,於是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他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木木的說,「我覺得,他可能欠我很多錢。」
「哦。」小貓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卻想,還好剛才沒有把怪叔叔的地址直接告訴他,敢情是債主呀,不行,絕對不能告訴他!
馮小貓在心裡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呀,叔叔,我剛好知道呢,你走錯方向了,掉頭,向前,直走,一直走到這條街的末尾,你就能看到他了。」
申屠衍點點頭,想著雲宣人還是小孩有見識呀。
一座牌坊,兩個人,一大一小,蹲著躲雨,直到雨停。
從天而降的雨細細密密,織成了一條又一條的銀絲,牽連著天上和人間,因為有風的緣故,銀絲一抖,儘管有石牌坊遮雨,還是盡數抖在了人的身上。
幸好,這雨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停了,申屠衍謝過小孩就掉頭,沿著小孩說的方向一路走去。
黃昏時候,又出了太陽,斜暉將空落落的庭院貼心細緻的用一層光暈包裹,宇宙八方,似乎都沉浸於這樣一種來自日光的溫柔。
鍾簷仍舊坐在幹活,馮小貓拿著鐮刀削竹子玩,他挺想學雕刻的,這樣他就能夠雕一隻小小貓,送給馮賜白,可是鍾簷死活不願意教,小孩使勁磨蹭,也不行。
最後鍾簷聽見後堂有動靜,知道是蔣明珠回來了,就起身往後屋去了。
馮小貓一個人百無聊賴,敲打著竹子洩憤。
忽然,一陣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你騙我,我沿著你說的路一直走一路問,最後是出城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