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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戀愛咨詢之夜戀篇+雛鳥篇+鍾情篇》第28章
第二章 鍾情篇

  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延伸到無邊無際的那頭,根本分辨不出來是白天或晚上。我佇立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這是我頭一回腳踏西伯利亞的土地,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雪,只有幾隻烏鴉嘎喳地振翅朝空飛去。

  我忽然覺得心痛,卻不知是為什麼。

  觀測站發出微弱的燈光,我摸索著靠近,建築物上壓滿了厚厚的雪,外觀和T市的研究院有些像,像個冰冷的巨人般矗立在那。我沿著牆繞了一圈,很快便感受到無邊的寒冷,但又不知該怎麼進去,進去後又該怎麼辦。

  我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建築物的後頭有個小門,好像是讓裏頭的人方便進出。小門連著厚厚一層擋雪牆。

  開門的是群研究員模樣的人,我趁著他們在門口討論著事情,像老鼠一樣悄悄溜了進去,還在積雪上滑了一跤,才艱難地抓著牆垣爬起來。

  因為怕被風雪吹破,裏斯特溫卡的建築物幾乎不設玻璃窗,我找不到可以窺視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小小的窗子,是用來透氣的氣窗。

  我像只溺水的鳥,拚命踮高腳尖,想要看得清楚一點,但我才把臉湊上去,就聽見了那個聲音:

  「喂,把那邊那迭照片拿過來一下!」

  我一瞬間凍結在那裏。僅止是一句話,就能讓人如此感動,我不知有多久沒聽見這個嗓音,熟悉得令人心暖,又陌生得令人心酸。

  「極地的凍土層因為地球氣溫逐年升高,造成融化過速,而凍土層的組成成分又以碳居多。如果西伯利亞的凍土層全數融化的話,地球的二氧化碳數量應該會比以往多出二分之一有餘,我認為這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努力地扶著窗沿,那個令我想念近半年的男人背對著我,雙手支在房間的長桌上,一臉專注地用筆在大迭資料上比劃。我很少見到John工作的樣子,他的態度堅決、眼神嚴肅,隨時充滿信心,一如他做任何事情一樣。

  我看得百感交集,看來他在這個地方也過得很好,是認真在尋找他的生存之道,認真地往夢想邁進。

  快半年不見,John的臉還是一樣滿布著胡渣,還結著淡淡的霜,人好像瘦了一圈,西伯利亞的氣候讓他更像一隻蒼勁的老狼,渾身充滿孤獨的力量。

  這讓我又想起那個永遠離開我的朋友,心頭像針紮一樣地痛起來,我忙咬緊下唇撇開頭。

  我不禁猶豫起來。

  這樣的John,真的還會需要我嗎?說不定他早已想開了,把我拋到一邊,決心把全副精神放在他心愛的地球生態系上,看到我來,他說不定還會覺得困擾,認為我打擾到他全新的生活。

  我緩下踮高的腳尖,靜立在擋雪牆間,握拳暖了暖十指,或許我應該立刻掉頭。現在回裏斯特溫卡機場的話,還有回T市的班機,我應該像從沒來過一樣,悄悄地回到屬於我的森林,而或許Johnny還沒有走遠,我可以找它回來,我們仍可像過去一樣。

  「John先生,我明白了,您的見解很有參考價值。不過您也真厲害,才剛被調駐來這個鬼地方,就馬上適應這裏的氣候,您不累嗎?要不要去起居廳喝一杯?裏斯特溫卡的Vodka可是很有名的喔。」

  我幾乎就要付諸於實行,但我才動了一下,房裏的人好像也告一段落,紛紛站起身來。我看見John起身,沉默而緩慢地伸了個懶腰。

  「不,我不累,待會我還想看一會兒早上拍的幻燈片。」

  「這麼認真?你從昨晚到現在都沒睡吧,小心累壞身體啊,年輕人。」

  房內大多是年長的研究員,有個滿頭白髮的人拍了John一掌,爽朗地大笑起來。會被派駐到觀測站的人,好像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傢伙,友人是裏頭最年輕的。

  我看見John微側過頭,對著長者擠出一絲客套的笑,隨即恢復那副令人心痛的冰冷。

  「無所謂,讓自己忙一點,才不會胡思亂想。」他毫無音調起伏地說道。

  我心臟重重一跳,John深邃的褐眼微現在燈光下,竟佈滿了血絲,眼眶也有明顯的黑眼圈。John難道是在說我的事嗎?他為了我的事,在胡思亂想嗎?

  那麼我還是應該去見他,讓他安心一下,這樣比較好吧?我一時心中紊亂,沒注意到房內的人開始移動,John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他身邊的研究員叫住他。

  「喂,John,你去哪里?快吃晚飯了耶。」

  「去外頭走一走,散散心。」他簡短地答。

  「又去散心?夜晚的西伯利亞有這麼好看嗎?」

  「嗯。」

  我心中一驚,門在毫無預警下被推開了,我才發覺那裏竟然還有個密不通風的門,可能怕風從縫隙中吹進去,那扇門整個

  內嵌,我才會沒有看到。等我察覺時,友人已經低垂著頭,穿上大衣快步走了出來。

  我嚇得整個人跳起來,本能地想從擋雪牆外的小門再溜出去。但一急又在同樣的地方滑倒,整個人「砰」地一聲倒在堅硬的冰雪上,John立時敏銳地抬起頭來。

  「什麼東西?」

  他會說「什麼東西」,大概是這附近常有獾或狐狸之類的生物跑來吧!我捏著鼻子狼狽地爬起來,?那間與他四目交投。John完全僵住了。

  「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好像闖空門偷雞被抓包的黃鼠狼,John的眼睛越張越大,因為我渾身裹緊,還戴著雪鏡,他果然一時認不出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總之等我察覺時,我已經轉過身,一拐一拐地往雪地外狂奔。

  「等一下……等一下!」

  我踏著觀測站外的小路拚命往前跑,離開散發熱氣的屋子,小路的積雪便越來越鬆軟,結冰的地方也變少了。

  我感覺到John在後面追我,一面追一面喊著我,我也不明白為何要跑得這麼拚命,其實我一直想停下來,但生物本能驅使著我,讓我像只被狼追趕的獵物,結果一腳踩到鬆開的深雪裏,摔了一個跟頭。

  「哇……呀!」

  我聽那位黑衣人大叔說,西伯利亞草原上到處都有這種雪洞,有的深達數十公尺,掉下去就和掉進流沙一樣,必死無疑。我掙扎著攀爬出來,還想繼續往前跑,但John猛地向前一撲,像猛獸一樣把我撲倒在小路上,雙手鉗住我的臂膀,讓我動彈不得。

  「放開……放開我,John,放開我!」我無意識地大叫著。

  我們在雪地上翻滾了好幾圈,周圍的積雪被弄得一團亂。

  但John死都不肯放開我,我們滾到一座像汲水管的機器旁,我的毛帽掉了,雪鏡也被掃到一旁,圍巾在搏鬥時纏到枯枝不翼而飛。最後我筋疲力盡地躺在凍土上,John仍然緊抓著我不放。

  「是你……真的是你……」John自己也喘個不停,濃稠的白霧飄散到冷空氣裏。

  我的臉凍得通紅,幾乎沒有知覺,他把我的臉捧正,跨在我身上凝視我的眼睛,好像要確認我是本尊一樣。

  我忙揮開他的手,從他身下鑽出來,隨即又滑倒在路面上,我雙手著地退了兩下。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裏?」John的語氣仍舊很激動,大衣也亂成一團,他緩緩站起身來,我們隔著兩公尺對望,我喘息著,覺得雙腿發軟,幾乎沒力氣站起來。

  「……你還敢說!」

  我的聲音沙啞,趕忙咳了兩下,讓它恢復正常。我狠狠瞪視著許久不見的友人,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看起來更加高大。

  「是誰那麼突然地在我家吻了我、對我說了一堆沒頭沒腦,聽起來像是表白的話,而後又一聲不響地遠走高飛,連點資訊也不留下?!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你知道我有多緊張嗎?姑且不論我的心情如何,我們十八年的交情,你這樣說斬斷就斬斷,能叫我不擔心嗎?你知道我看到空蕩蕩的宿舍時,心裏是什麼感覺嗎?」

  雪鏡不知滾到那去了,雪的反光刺得我眼睛好痛,我的眼眶一片紅,眼淚也滲了出來。John看起來也很難受,眨巴著眼呆望著我。

  「為什麼要這樣逼我?John,為什麼?你明知道我很在乎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著你不管,你明明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你還這樣跟我賭氣,我才幾歲,你不是說要照顧我到成年嗎?你老是擺出一副大人的樣子,現在卻……」

  我說不出話來,在這種寒冬中,口舌笨拙的我更加遲鈍。我抿著唇撇過頭,John滿臉痛苦地看著我,他的手在發抖。

  「可是你並不愛我……對嗎?」

  「我當然愛你!」

  「不,你對我的感情並不是愛情,你只是把我當父親……」

  「對!我就是來跟你說清楚這件事!」

  我掙扎著站起身來,少了圍巾和帽子的庇護,我的頭髮上結滿了霜,臉也凍僵了,但我滿腔怒火都燃了起來,根本管不了這麼多。

  「你們這些人發什麼神經?你也是,Ailsa大姐也是!我被你一手養大,和你相處了十八年,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心裏也一直把你視為親人,對你充滿感情,這些感情是用各種記憶、各種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你們卻跟我說,因為你愛上了我,所以我必須馬上把我這分感情切割,分出哪些是親情、哪些是友情、哪些是愛情……然後把親情和友情的部分統統忘掉,只抽取愛情的部分,這樣我才有資格追你回來!」

  我可能是喊得太大聲了,有只小白兔從雪洞裏鑽出來,朝我們瞥了一眼,又迅速鑽回大自然的庇護中。

  「搞什麼鬼啊,我怎麼可能做得到!我又不是鎂鋅銅片!我哪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哪一塊是友情、哪一塊是親情、而哪一塊又是愛情?!

  「我只知道John這個人對我很重要,重要到沒有他我活不下去,重要到他不見了我會傷心,重要到……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和這個人分離!」

  我終於大哭起來,我發覺自己最近真的很會哭,大概是從前壓抑太過,現在要討回一筆。

  我在雪地裏抱緊雙膝,哭得全身顫抖,我已經不想理John會怎麼反應,他可能會失望吧!因為我沒有辦法回應他的愛情。

  我聽見他踩著雪地的腳步聲,我還在抽泣,掩著臉不想說話。但我的雙臂卻忽然被抓開,John驀地攬住我的頭,把我壓到他懷裏,就像那日在病房中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他細碎地說。

  我感覺到他鼻酸的聲音,我又哭了出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會讓你這麼為難,我不該把你逼到這樣,我絕不想看到你這樣傷心難過,因為我的任性和膽怯,對不起……」

  「你是混蛋!」

  我哭了一陣,又大吼出聲,這半年來的彷徨,全都在這一聲中丟了回去。

  我抓著John的大衣領口,把他推了出去,雙腳用力地踢著,想要阻止他抱我,我從來沒這樣瘋狂地抵抗過人,但John承受著我的拳腳,只是低聲細語著。

  「對……我是混蛋,我是混蛋……」

  「你這個大混蛋!混球!不負責任又霸道的大笨蛋!」

  「對不起……」

  我不曉得罵了多少難聽的話,John完全沒有回嘴,只是靜靜摟著我。直到我罵累了,半靠在他胸膛上,他才沙啞地開口。

  「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我也沒有要你把這些感情切離。只是……我後來仔細想過,我在來這裏的途中一直在想,現在還

  在繼續想,你對我的感情,終究還是親情比較多,還有很大一部分是恩情。

  「讓你背負著那種負疚感,勉強和我在一起的話,你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所以我想,或許你和那隻狼在一塊,你會比較快樂……」

  「我和它分手了!」我大叫著截斷他的話,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大叫有種莫名的快感,我整個胸膛彷佛都扯開了,心肺肝膽散了一地,沒有半點保留。

  「什麼?」John反應不過來。

  「我和它分手了!不,是它跟我道別了,它說它沒有辦法忍受我和其他伴侶在一起,沒有辦法在旁邊裝傻祝福我的選擇。

  「雖然Johnny是我這輩子得來不易的知己,就像我心頭的肉一樣珍貴、是我靈魂的一部分,但這世上該死的就是有唯一一個比它更重要的人,而這個人又偏巧愛上了我,因為我而遠走高飛。

  「我不得已只好拋棄我第二重要的東西,也要把那個人類追回來……那個人就是你,你懂嗎?」

  我的眼淚又湧出來,只要想到灰狼和我離別的神情,我的淚就像用不完似的,我在雪地裏站直身軀,冷冷凝視著John。他已經完全呆住了,只是癡癡看著我。

  「你懂嗎……?我為了重新找回你,我把什麼都丟掉了,Johnny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永遠也不會和我見面了,這樣你滿意了嗎?John,你滿意了嗎?你還要我承諾我對你的感情絕對是愛情嗎?你還要我明確地對你說,我……」

  我無法再說下去。John猛然攫奪住我的唇,和那天屋裏的混亂不同,John的吻像磁石一樣,緊緊吸附住我的一切,他用力地壓住我,深入我,像要把我的眼淚和控訴,統統吸到他體內,由他承受似的。

  我覺得心一陣一陣地疼,我才察覺到,為什麼我初履這片無盡的天地時,會覺得難受,因為我在想,如果Johnny在我身邊,不曉得會如何盡情地賓士,它是這麼地熱愛自由。

  我把那股心痛化作動力,第一次回應了John,我們探求著彼此的體溫,索求著溫熱的津液,直到兩人都呼吸困難,吐著白霧略微分開。

  「趁我還有理智的時候……我還是得問你一次,」他粗喘著氣,雙眼微微泛紅。這樣的John讓我感到害怕,我直覺地認為他想對我做些什麼,他托著我的後腦勺。

  「我不是要確認你的感情究竟屬於哪一種,但是我不希望你是因為一時衝動,單純希望我回去陪你,才對我承諾你的感情。

  「我答應你,等這邊研究告一段落,等我調適過後,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即使你……選擇的人並不是我,即使你繼續把

  我當父親,我不會離開你。如果我這樣承諾,你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嗎?」John的話讓我愣了一下。這是真的嗎?我可以繼續像以前一樣,把他當作朋友看待,偶爾向他索求親情嗎?

  但我一瞥到John的神情,我就明白了,他痛苦得像是有人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顯然察覺了我的遲疑。

  「你果然……只是想把我帶回去嗎?」

  我心裏清楚,John並沒有騙我,以他深厚的責任感和道德觀,他真的可以重新板起監護人的面孔,在我身邊守護我一生,看著我結婚生子,和別人共度人生,還會一本正經、以他一貫冷漠嚴肅的面具為我祝福。

  但是這會讓他痛苦一輩子,他會每日每夜活在自己感情的泥淖裏,就像我不得不送走灰狼的心情那樣。

  我到現在仍不清楚我對John的心情,但我現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不想看到John露出這種表情,永遠不想。

  於是我首次主動地湊上前,在冷颼颼的風裏抱住了John,笨拙地踮起腳尖,觸碰他火熱的雙唇,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吻人,只好先用舔的,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朝裏深入。

  但我才試到一半,整個人就被John抓進懷裏,他反客為主地捧住我的後腦,一下子淹沒我所有的抗議。

  我們很快地纏在一塊,我們吻得滾了一圈,最後撞在擋雪牆上,John的唇慢慢遊移,從唇移到頸子上,又移回來奪取我的舌頭。

  我像只擱淺的魚,半張著嘴輕輕喘息,神智因為缺氧而迷亂,但空氣的冰冷稍稍喚醒我的意識,我忽然發現到,John竟不知何時褪下我的大衣,把手伸進毛衣裏,正在解我襯衫的扣子,我大驚著直起身。

  「等、等一下,John,你……你在幹麼?」

  但John彷佛沒聽見我的聲音,粗大的手掌往下攀爬,竟然開始解我的褲子。我隱隱約約明白他想做什麼。我活到十八歲,說天真當然是不至於,但關於那方面的事,我只偶然撞見過一次真槍實彈的演習,就連傳說中的A片也沒看過半捲。John的手越來越不規矩,我終於顧不得他生氣,扭動著掙出他的雙臂,用力把像狼一樣猛撲過來的男人推開。John的力量比我大得太多,他踉蹌退了兩步,又再一次壓住了我。

  我叫著:「等……John,別這樣,哪有人剛開始交往就馬上做這種事的啊?我……而且這裏是裏斯特溫卡,零下十六度耶,就算要做也不要在戶外……John!」

  雖然用這種方法很丟臉,但我只能這樣做了。我用力咬在John的肩頭,他痛得抽了一下,好像終於恢復了點神智。

  他湊近我的耳垂,微不可聞地喘息著。

  「不行嗎?如果不喜歡戶外,觀測站裏有我過夜的房間,現在他們都去大廳喝酒了,沒人會打擾我們。」

  他說著,竟輕輕含著我的耳垂,充滿情欲地吸吮著,我滿臉通紅,搖著頭再次推開他:「不要……我說真的不要,John……我……我還沒有準備好……」

  「沒關係,你不需要準備。」John緊貼著我的身體,即使隔著厚厚的衣物,我仍然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胯下的灼熱。

  我忽然恐懼起來,眼前的John變得不像是John,像是另一個人。

  但與其說是陌生,不如說是我突然察覺,這個從小說床邊故事給我聽、背著我看候鳥的良師益友,原來也是個正常的男人。

  「John,不行,真的不行,我沒有辦法……至少現在沒辦法!」

  我用力用膝蓋頂了他肚子一腳,這是我在校園鬥毆中實習來的動作。再怎麼說,我也是個健康的十八歲少年,這一腳就算是John也承受不了,他「砰」地一聲倒回擋雪牆上,一開始還厚重地喘息,然後他抬頭看著我,好像終於恢復些許平常的冷靜。

  「對不起……」

  他向我道歉,但覺得抱歉的反而是我。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他慣常的孤獨感,我開始漸漸明白,John吸引我的原因是什麼、而我剛才接受的,又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

  我應該要負起責任,但我一這樣想,又覺得沉重起來。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我不該這樣對你……」

  但John卻從身後抱住我,把我整個人嵌進他懷中,輕輕吻著我的頭髮。

  「我知道自己對你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我也知道,我掠奪了你的感情、也剝奪了你的未來,我不求你原諒我,也不會逼迫你。

  「我會等你,一年也好、兩年也好,十年二十年也沒關係,你不用著急,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用雙倍的愛呵護你,照顧你,直到你做好準備的那天……你願意接受這樣的我嗎?」

  我被他納在臂彎中,聽著他的話,不知為什麼,有種淡淡的心疼,又有點淡淡的溫暖,像林間小鎮的燈光,閃爍又昏黃。我抱住他的手臂,把頭枕在上面。

  「……我願意。」

  那天晚上,我們就睡在觀測站裏。這裏的研究員有的是當地人,晚上就開著雪地吉普返回附近的城鎮,其他大部分都是像John這樣的異旅者,科學中心在裏斯特溫卡設有宿舍,可以搭專車前往。

  觀測站內只有應急用的小房間,我和John就在那裏落腳。

  不愧是John,他很快地平靜下來,和其他的研究員介紹我時,已經完全恢復平日的樣子。那些白髮皤皤的大叔們都對我很有興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聽說這裏很少有年輕人來。

  「喔!是John先生的兒子嗎?很可愛哩!」

  我正想糾正,不過我不知道應該說「他是我男朋友」還是什麼的,總覺得這樣很難為情,但只說朋友的話,John說不定又會傷心。我還在煩惱時,John卻搶先了一步。

  「他不是我兒子,他是我朋友。」

  我吃了一驚。他看著我,眼神既溫柔又包容。

  「他是我在這世上最珍視的朋友。」John把小鐵床讓給我,自己在冰冷的地上打地鋪,像在T市時造訪我家那樣。睡覺前,他和我說了久違的床邊故事,是關於一隻櫻花鉤吻鮭如何詐騙海豚,讓它傾家蕩產的悲情社會冷暖劇,我聽得咯咯笑個不停。

  最後他給我一個晚安吻,不帶情欲,卻又十分令人安心。

  「明天見。」

  「嗯,明天見。」我看著他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隔天我醒來時,John少見得比我晚起。

  我因為第一次出國,太過興奮,第一道太陽射進來時就跳了起來。

  我看著John熟睡的臉龐,他的鬍子不知道多久沒整理,攀爬了整張臉,昨天沒有時間細看,他真的憔悴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我才意識到我選擇的伴侶,比我整整大上十六歲的事實。

  我剛想伸手摸他,房間的門就被推開了。

  「喔,少年人,你醒啦!」

  是觀測站的研究員,是他們之中長得最高的一個,好像是當地人,體型像熊一樣壯,英文有奇怪的口音。他瞥了一眼睡在地上的John,似乎有點驚訝,隨即放輕聲音笑了。

  「他竟然睡得這麼好,真是稀奇。你知道嗎?你這朋友自來這裏以後,一天幾乎睡不過兩小時,晚上常常一個人徒步到湖畔,像在想什麼心事一樣,有時候還會蹲在雪地上哭。小朋友,他是不是失戀啦?」

  我聽得心頭微微一揪,John為了我,真的吃了很多苦頭。

  於是我決定先不打擾他,跟著熊大叔去餐廳。我受到研究員們的熱烈歡迎,這裏因為環境嚴苛,幾乎沒有女性願意來,清一色都是寂寞的大叔。

  壁爐的火在我背後緩緩燃燒著,聽說這一帶家家戶戶都有壁爐,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下,沒有什麼人工的電子產品比得上人類最原始的發明。

  僅僅是一爐小小的火,就讓滿室的早晨溫暖莫名。我吃著饒富俄羅斯風味的早餐,心情也慢慢明朗起來。

  「這附近有城鎮嗎?」我咬著乾麵包問道。

  昨晚我和John談過,他在西伯利亞的工作,雖然多少是想要逃避我才接下,但既然做了,他也不想草率結束,最少也要半個月才能稍微告一段落。

  我決定留下來陪他,反正我高中也休學了,考大學則還早,留下來學點在T市那種水泥牢籠裏絕對學不到的東西,也是挺好的經驗。

  「喔,待會晚點會有專車,把人載到裏斯特溫卡再回來,那是觀光小鎮,可以買些補給品,你想去玩嗎?」

  反正John睡覺我也很無聊,這裏沒辦法打手機,我想和Ailsa報平安,順便和她說說John的狀況,這是我離開前她一直耳提面命的。為免回去後被她殺死,還是照辦比較好,再說我也確實想走走逛逛。

  我提著一大包禦寒衣物跳上專車,這裏早晚溫差很大,回程沒有蔽護容易感冒。

  一路上都很平順,車子再次經過湖畔時,我終於看見一隻狼,不過體型很小,完全沒有Johnny的氣勢,被公車的聲音一嚇,就抱頭鼠竄地鑽回樹林。

  「西伯利亞的狼越來越少羅!」

  我坐在前座,司機好像注意到我的視線,背對著我說:「十幾二十年前,這裏還到處見得到狼群,附近的人都還要自備獵槍,避免有狼獾一類的動物闖進家裏,但是現在盜獵者猖獗,與中國接壤的邊境那裏情況尤其嚴重。

  「狼每年大批大批地消失,部分狼種已經被列管為保育類動物,但還是無法禁絕。現在要找到一兩群像樣的狼,都很困難羅。」

  我感慨地聽著司機大叔的話,我那身為人類的父母被狼所殺,但是人類又殺了多少狼呢?說到底,真的就只是因果迴圈罷了。

  「喔,對了,小弟,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麼荒僻的地方?難道是來尋找所羅門的寶藏?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一定是!真是太好了,載著可愛的小弟去探索古老的秘寶,是我當公車司機以來頭號的夢想啊!」

  「……請問,閣下有在T市兼職卡車和聯結車司機嗎?」

  「啊!那是我弟弟喔,原來你也見過他啊,呀——哈!」

  我在裏斯特溫卡的車站下車。那是個很美麗的北地小鎮,裏頭幾乎都是觀光客,來自各國的臉孔縮在層層衣物中,欣賞被雪簇擁的湖面風光。

  街道兩旁都是賣紀念品的商店、饒富北國風情的小吃店,還有一家店前面擺了五顏六色的大小俄羅斯娃娃。

  不過觀光客一多,垃圾和破壞也就隨處可見,每棵樹下都充斥著拍照人群的喧鬧聲。

  這是開發觀光景點沉痛的代價,John曾這麼說過。

  我在觀光中心的櫃檯旁找到了可以打國際電話的地方,從口袋裏抽出Ailsa給我的號碼,撥通了她的手機。

  才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我聽見大姐爽朗的聲音。

  「哪位啊?」

  「啊……Ailsa姐姐,是我。」我小聲地說。

  「咦?耶?小鬼?小鬼,是你嗎?是你耶!喔耶——真的是你!你現在人在西伯利亞了嗎?等下……爸,我現在正在和很重要的人講電話,你不要吵我。

  「什麼?我正在相親?你說跟這個像竹筍的人嗎?喂,小鬼你等一下,不要掛斷喔,掛斷我殺了你喔!」

  那頭傳來一陣像是東西翻倒的聲音,大姐好像很忙亂的樣子,還夾雜著男人的慘叫聲,我聽見Ailsa說什麼「去剖開竹子找你的竹林公主啦!」之類令人費解的話,然後才重新湊近話筒。

  「喂,喂!你還在吧?旅途還順利嗎?見到John了嗎?」

  「……嗯!」

  「嘿,聽起來很有精神嘛!那裏很冷吧,風景漂亮嗎?」

  「嗯,很漂亮。」

  「真好,我也好想去喔!喂,這麼說來……成功了嗎?」

  「嗯……算是吧!」我語帶保留。但Ailsa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嗆了一下。

  「所以你破處了嗎?」

  「……並沒有。」

  「喔,那是John破處羅?」

  「……」這位中年阿姨的腦袋都在想些什麼?

  我向她大略解釋了John的情況,還有我們在雪地裏說的話,當然略過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情節,並且再次向她道謝。

  畢竟沒有她,我不會走到這個地方。Ailsa專心地聽著,末了燦爛地笑了:「這麼說來,我們的大神會回來羅?那我就放心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道:「那John呢?在你身邊嗎?」

  「啊,他今天睡得比較晚,還在觀測站裏。我一個人到裏斯特溫卡玩。」

  「這樣啊……」Ailsa說,她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半晌又說:「?,小鬼,我跟你說喔,你和John現在算是情人關係了吧?」

  「嗯……應該是,不過John他說要等我。」我遲疑地說。

  「那你要注意喔,小鬼。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你已經選擇去見他了,給了他希望,甚至給了他超乎希望的承諾,你打斷了他獨自生存的可能性,扼殺了他最後一條生路,他已經沒辦法活在沒有你的世界裏。

  「所以從現在開始,照John這傢伙的個性,他會變得很沒信心,會很怕失去你,他會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呈現給你。」

  我無法想像John這個男人脆弱的樣子。老實說,到目前為止,我對於自己在John心中的地位,還是很存疑。

  因為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只是John過健康婚姻生活的絆腳石。

  他應該娶個聰明賢慧的大美女共度一生,為什麼會愛上我這個平凡無聊的小鬼頭,實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向Ailsa大姐告別,掛斷了電話,信步走到堆滿積雪的街道上。

  有個女觀光客正試圖和她男友在路旁堆雪人,女的把圍巾拿下來,想纏到雪人脖子上,男的卻阻止她:「會冷!」然後把自己的扯下來代替。

  我重新戴上雪鏡,走到可以眺望貝加爾湖的觀景臺上,那裏仍舊擠滿了遊客,遠方是結滿寒冰的藍色大湖。

  我思考著這幾天發生的事,還有自己的未來,一時心亂如麻。

  但我的身後卻忽然傳來叫喊,我還來不及回頭,手就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哇!」

  我嚇了一大跳,掉頭一看,才發現是John。

  他好像很喘的樣子,頭髮亂成一團,一副從被窩中跳起來就直接狂奔過來的樣子,胸口不住起伏,像要殺人一樣盯著我,直到看見我驚恐的眼神,才慢慢放開了手。

  「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他好像忽然鬆了口氣,「呼」地一聲整個人垂下來,一瞬間似乎老了十歲。

  我驚魂未定,結結巴巴地說:「呃……因、因為你還在睡,我想說我從來沒來過西伯利亞,想到處逛逛玩玩,那些大叔又說,今天早上有公車送人到這裏,我就跑來了。」John還在喘氣,但是臉色已緩和許多,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他不敢直視我的臉,抿著唇轉過了頭:「我……還以為你回去了。」John囁嚅地說,語氣活像只被遺棄的小狗,我才知道他這麼激動的原因,大概是以為我反悔了,回T市去過自己的生活。

  我想起Ailsa的話,又看著眼前低首不語的John,感慨之餘,竟湧起一絲我對John從不曾有過的愛憐。

  我忽然伸出手來,牽過John來不及戴手套的大掌,輕輕握在掌間。John驚訝地看著我,我掉頭看向湖面,還有那一片不著邊際的森林。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說。

  「兩個人?」John皺眉。

  「嗯,老爸死了,老媽也死了,今年的西伯利亞,只剩我們兄弟倆了。」

  我把頭靠在John的肩膀上,他聽到我用「兄弟」二字,稍稍震了一下,彷佛也想到當年的事情。

  我和他曾共同擁有一對父母,然後John又成為我的父母,而現在,我們又成了另一對伴侶。我眯著眼眺望深林,百感交集地長長一嘆。

  「老爸和老媽,就是在前面那座森林去世的吧。」John深吸口氣,一瞬間好像有點抗拒這話題,但我緊握著他的手,傳遞我的體溫。那一刻,我覺得似乎有什麼枷鎖,從友人的胸臆間,緩緩解放了。

  「嗯,那個時候,你還這麼一丁點大而已呢。」

  他用手比劃著,我輕輕笑了起來。

  「John,我媽是不是個怪人啊?」

  「要說怪也不是怪,就是有點異想天開,老是想一些沒有人能理解的事。比如說她一直認為耶誕老公公是蛞蝓,還寫了篇論文叫什麼『我論耶誕老人不是人』,這人明明就是生態保育學教授吧?

  「喔、還有,她老是說什麼我和你不能單獨在一起,因為我會把你吃掉,老是碎碎念這些,真是莫名其妙!」

  我聽著John的話,咯咯笑個不停。

  友人又頓了一下,才略帶戲謔地回握我的手,「不過現在想起來,老師還真有先見之明,知道我會變成你們家女婿啊。」

  「什麼女婿!是你嫁到我家當媳婦比較合理吧?」

  我大聲反駁,和他一起輕聲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站在觀景臺上,寒冷的風從周圍呼呼捲過,湖面被些微露臉的太陽反射出炫目的淡藍色光澤,多麼寧靜,又多麼孤獨。

  我捏緊身畔人的手,John的手掌好溫暖,充滿厚實的觸感。

  「我……愛你。」我低聲細語。John有些訝異地望了我一眼,隨即伸出大掌覆蓋我的髮,眉目間儘是包容的溫柔:「我也是。」

  我靜靜靠在他身上,我對這個人的愛,是這麼的複雜。

  這個Love裏,有對長輩的尊敬、有對摯友的信任,有對於十八年羈絆無法割捨的依戀,也有對於無微不至呵護的感激。

  在這許許多多不同的愛裏,我不清楚其中有沒有愛情,但我告訴自己,只要我們仍舊在一起,總有一天,我會讓這句話的Love,再多一分對情人的Love,我對著西伯利亞的天空暗自許諾。

  因為John就是這麼一個男人,他是我的父親、我的朋友,同時也是我的情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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