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門之威(六)、領軍
刀光如電,從帶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過。花瓣微微一顫,如被和風輕輕拂過。一隻停在花瓣上的綠頭蒼蠅受到驚嚇,“嗡”一聲飛起,卻在半空中一裂兩半,直直的落入草叢中。
江浙兩省總兵俞重山緩緩用素巾擦去緬刀上的汙穢,這才平心定氣,還刀入鞘。每日這個時辰他都要聞雞起舞,練一回家傳刀法,很難相信面目粗豪,身材魁梧的他,能將刀法使得這般細膩。
廊下站著貼身的副將張宇然,見他收刀,忙躬身稟報:“總兵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什麽人?”俞重山抹著頭上的汗珠。國字臉上有些不悅,心不在焉地問。身為督領浙江兩省兵馬的掌兵大員,那些削尖腦袋想跟他攀上關系的人實在多不勝數,像蒼蠅一樣討厭,他早已不勝其煩。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這些人形蒼蠅一個個劈成兩瓣。可惜人不是蒼蠅,所以他只有嚴令部下,任何不相幹的人一概不見,張宇然跟他多年,不會不知道他的脾氣。
“他自稱公子襄。”張宇然忙道。“公子襄?”俞重山一怔,“就是那個妄稱要憑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門公子襄?”
“正是!”張宇然笑道:“所以屬下不敢自專。才冒昧向大人稟報。”
俞重山啞然失笑:“這個小騙子,騙騙鄉野愚民也就是了,居然敢送上門來?你還楞著幹什麽,直接綁了送杭州府,一頓板子下來,我看他還敢蠱惑人心,騙人錢財。”
張宇然有些遲疑,囁嚅道:“他讓我給大人帶句話,小人不知該不該說。”
“講!婆婆媽媽的幹什麽?”俞重山乃世襲將領,從小受父輩熏陶,說話辦事雷厲風行,最見不得迂腐書生和婆婆媽媽的部下。張宇然追隨多年,知道他的脾氣,忙硬著頭皮道:“他說他是來向大人問罪的,大人若不見他,就是畏罪心虛!”
俞重山十七歲由世襲點檢從軍,從最低級的軍官一步步升到統領兩省兵馬之總兵,自問這二十多年軍旅生涯,一向坦蕩做人,廉潔做官,軍功卓著,這讓他一直引以為傲。今日聽到有人竟敢上門問罪,他哈哈一笑:“那好!我就見他一見,他要說不出老子的罪狀,老子要加問他一條誣陷之罪!”
張宇然如飛而去。俞重山大步來到中軍帳,大馬金刀地往案後一坐,就聽見門外步履聲響,一個青衫如柳的書生被張宇然領了進來。只見他無視大帳兩旁虎視眈眈的狼兵虎衛,對俞重山坦然一禮:“小生雲襄,見過總兵大人。”
俞重山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你就是那個什麽千門公子襄?聽說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騙過不少人,竟然還敢見本官。不怕本官將你綁了送知府衙門問罪?”
雲襄哈哈笑道:“江湖宵小,自有捕快緝拿,將軍如以虎威捕鼠,只怕會被天下人恥笑為:拒狼無能,捕鼠有功。”
俞重山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你自認為是宵小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雞鳴狗盜的勾當,只想問你,本官何罪之有?你要說不出來個一二三,本官帳下的軍棍,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門的板子輕松。”
雲襄迎著俞重山虎視眈眈的眼眸,坦然道:“將軍抗倭不力,是罪一!”
“放屁!”俞重山勃然大怒,憤然拍案,“本官自任江浙總兵以來,多次擊潰倭寇侵襲,斃敵數萬,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騷擾,我俞家軍更被百姓譽為虎軍!你竟敢說我抗倭不力?”
雲襄目光如電,與俞重山針鋒相對:“請問將軍,倭寇中最大的東向部,人數過萬,在海上聚嘯來去數載,屢屢騷擾我沿海城鎮,將軍可有殲敵之策?”
俞重山一窒,立刻道:“只要東鄉平野郎敢騷擾我江浙區域,本官定斃之!”
雲襄哈哈一笑:“倭寇不除,騷擾不止,此理人人皆知,將軍上任數載,僅守住治下區域,也敢說抗倭有功?”說著他擡手往虛空一揮,似將數千里海防盡收袖中,“江浙兩省富甲天下,將軍兵精糧足,據此優勢卻不思進取。一味驅狼傷鄰,使倭寇數度深入閩粵諸省腹地,此其罪二!”
俞重山急道:“各地駐軍,皆各有司職,別人守不住,與我何干?”
“請問將軍,閩粵諸省百姓,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你身為守邊將領,對他們的安危有沒有責任?”見俞重山一時語塞,雲襄喟然嘆道,“你作為江浙兩省總兵,能保一方百姓平安,有功;你作為與倭寇作戰多年的資深將領,只管自己門前無雪,不管鄰里安危,有罪!”
俞重山瞪著書生黯然良久,最後頹然嘆道:“倭寇擾邊,本官憂心如焚。但職責所在,有些事我即使想管,也無能無力。鄰省有難還可出兵救援,路途太遠也就鞭長莫及。不是本官心胸狹隘只看到江浙兩省,實在是力有未逮。”
雲襄嘆道:“大明數千里海防線,即使再多幾支俞家軍這樣的虎軍,也守不住著萬里海域。若都像將軍這樣固守一隅,倭患永難消除。”
俞重山微微頷首:“主動出擊,以攻代守,固然是兵法要訣。然我水軍方動,倭寇已遠逃數里,竄入鄰省,本官空有虎狼之師,也有勁無處使啊!”
雲襄點頭道:“抵抗倭寇,不能各省分治,應該組成一支機動的鐵軍,作為主動出擊的利劍。一旦發現倭寇蹤跡,不拘地域統屬,千里奔馳,一擊必殺,甚至揮師直指倭寇巢穴,擒敵擒王。以將軍抗倭的職責,應該立刻上書朝廷,請旨組成這樣一支專司剿倭的精銳機動部隊。是為剿倭營。”
“剿倭營?”俞重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公子所言甚是,不過即便有了剿倭營,要想預見倭寇侵襲的地點,予以迎頭痛擊,也是難如登天。”
雲襄淡淡笑道:“將軍只需訓練精銳,上書朝廷請旨組建剿倭營。至於如何聚殲倭寇,本公子自有妙計。”
俞重山打量著雲襄,將信將疑地問道:“公子不過是一個江湖老千,何以知兵?”
雲襄笑道:“兵者,詭道也,與千道不無共通。在我眼裡,倭寇就如押寶的莊家,他將寶壓在我大明數千海防線,由咱們來猜,猜中了留下他們的人頭,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如果老老實實地猜,猜中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不過如果出千,猜中的機率就大大增加。”
“有理有理!”俞重山連連點頭,望向雲襄的目光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若朝廷同意組建剿倭營,我定舉薦公子做個參軍。”
俞重山本以為雲襄定會感恩戴德,畢竟有這樣才華的人,都渴望一個展示的舞臺。誰知他卻輕輕搖頭道:“我從不借他人之手來賭博,我要麽不賭,要賭就要親自上陣。”
“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若答應組建剿倭營,俞將軍是不二人選。我可以在將軍帳前掛個參軍的虛銜,不過將軍若要用我,就要讓我指揮全軍。”
俞重山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雲襄一本正經,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他不禁仰天大笑:“書生論戰,不過紙上談兵。你既無帶兵經驗,又無半點軍功,甚至連戰場都未上過吧?竟然要我將數千將士的性命、數十萬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荒謬!公子襄,你實在太狂妄了!”
面對嘲笑雲襄面不改色,待俞重山漸漸止住笑聲,他才坦然道:“諸葛孔明也是一介書生,也無帶兵打仗經驗,卻能一戰成名,輔佐劉備三分天下;韓信由小卒一步登天,統率漢王全軍,最終也擊敗一代裊雄項羽。雲襄不敢與前輩比肩,但指揮幾千人馬擊敗小小倭寇,雲襄還是有這點信心。”
俞重山本來已收住笑聲,聞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邊笑邊擦淚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以為你是誰?竟敢自比諸葛武侯和淮陰侯?這種從天而降的兵法大家,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曠世天才,你公子襄何德何能,竟敢與他們相提並論?”
雲襄待俞重山笑夠了,才淡淡道:“在下願與將軍比一比用兵之道。”
俞重山又是一陣大笑:“如何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書,我肯定背不過你。但帶兵打仗,經驗、韜略、威信缺一不可,你除了死記硬背下幾本兵書,這三樣一樣也沒有,如何跟我比?”
雲襄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俞家軍每月都有實戰演練,你我可各指揮一軍一較高下。”
俞重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雲襄,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臉上滿是寬容的微笑:“俞家軍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虎軍,只聽我的號令,你有何威信指揮他們?”
雲襄沈聲道:“諸葛亮初出茅廬,劉備即登壇拜將封為軍師,對全軍有生殺大權;韓信也是有劉邦授予帥印及尚方寶劍樹立威信。在下不敢要將軍如此隆重,只要將軍借我一件可執行軍法的信物,在下願與將軍在演習場上一較高低。”
俞重山大笑著點點頭:“好!以前每次演習都是咱們自己關門練兵,這回我就陪你玩玩。”說著將腰間的佩刀扔給雲襄,“這是本官佩刀,見刀如見人。我給你一營兵將,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十天後咱們演習場上見。”
俞重山這隨手一扔,力道甚重,將雲襄沖的一個踉蹌,差點沒有接穩。惹得俞重山又張口失笑,轉頭對張宇然吩咐:“你帶雲公子去軍營,我帳下各營由他隨便挑。告訴將士們,雲公子有諸葛亮、韓信之才,要大家萬不可有半點輕視。”說完自覺好笑,又忍不住一陣大笑。
張宇然也笑嘻嘻地對雲襄示意道:“雲公子請跟我來。”
雲襄有些吃力地抱著緬刀,對俞重山一拱手,面不改色地隨張宇然大步出帳。二人來到外面的軍營,張宇然笑道:“下次演習原本是輪到一營和七營,不過你也可以挑其他營,包括拱衛俞將軍的虎賁營在內,你都可以隨意挑選。”
“就一營吧!”雲襄隨口道。張宇然見他對各營似乎不大了解,好意提醒道:“一營雖是俞家軍精銳,能征慣戰,但也是一幫驕兵悍將,恐怕不好指揮。要不要換換?”
“不用,就一營!”雲襄貌似柔弱,卻說一不二。張宇然無奈,只得將他帶到一營駐地,老遠便高叫道:“牛將軍,我給你帶高人來了!”
一個滿面虬髯,面如黑炭的魁梧漢子,赤裸著健碩如牛的上身鑽出營帳,老遠就和張宇然大聲招呼:“好小子,知道老哥哥這裡弄到點好酒,聞著味來了?”突然看到書生打扮的雲襄,他不以為意的掃了一眼,指著雲襄問張宇然,“來從軍的?你知道我最煩書呆子了,還往我這兒帶。老七是儒將,最喜歡文化人,你該送他那兒去。”
張宇然忙笑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一營點檢牛彪牛將軍,這位是雲襄雲公子,你們多親近親近。”
“怎麽,不是來從軍的?”牛彪看出些端倪,忙問,“這是怎麽回事?”
張宇然笑道:“雲公子剛從俞將軍處領了將令,從現在起到演習結束前,一營上下歸他調度指揮,任何人不得抗命。”
牛彪有些驚訝:“我也歸他指揮?”
張宇然肯定地點點頭:“對!你也歸他指揮。”
“為什麽,是朝廷派下來的人?”牛彪滿臉不善地打量著雲襄,一臉疑惑。雲襄不等張宇然開口,沈聲道:“一個合格的將領,只服從命令,從不問為什麽!”
“你的意思是我不合格?”牛彪挑釁地瞪了雲襄一眼,轉問張宇然,“這小子什麽官銜,憑啥要我聽他的?”
雲襄舉起手中緬刀,沈聲道:“一營點檢牛彪聽令!”
牛彪望望一本正經的雲襄,再看看一旁的張宇然,一臉茫然。雲襄見狀突然哈哈大笑:“這就是俞家軍,原來這就是俞家軍,俞重山的命令原來只是放屁!”
牛彪勃然大怒,雙拳緊握,直欲擇人而噬:“你小子敢辱及將軍,老子撕了你!”
雲襄坦然直視牛彪血紅的眼眸,將緬刀舉到他面前:“俞將軍賜我佩刀,告訴我俞家軍上下見刀如見人!可我遇到第一個將領就無視他的佩刀,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麽?”
二人瞠目對視,各不相讓。如果眼光可以如劍,此刻他們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拼鬥。牛彪虎視半晌,見這貌似文弱的書生,眼中毫無半點退縮,他不禁有些氣餒,勉強拱手拜道:“末將見過……”說到這突然忘了對方該如何稱呼,只得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張宇然,張宇然忙小聲提醒:“雲襄,雲公子。”
牛彪草草拱拱手:“見過雲公子。”
雲襄沈聲道:“立刻集合部隊,我要閱軍!”
“現在?”牛彪有些意外,也難怪他感到意外,此時兵卒們剛晨練結束,正在用早飯,此時閱軍實在有些不合情理。張宇然也小心提醒道:“雲公子,此時兵將們正在用餐,是不是等……”
“倭寇來襲,會不會等兵將們先吃完?”雲襄厲聲打斷張宇然的話,轉頭對牛彪道,“下次我不會說第二次,立刻集合部隊!”
牛彪不滿的瞪了雲襄一眼,大聲高叫:“司號手,吹號!”
沈悶的牛角號聲在軍營中回蕩,帶著濃濃的肅殺和戰意,正在用餐的兵將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紛紛丟下碗筷從四面八方趕來,雲襄自號角響起,就開始屈指數數,待牛彪整隊完畢,他方停止。
“請雲公子閱軍。”牛彪整隊完畢,立刻向雲襄示意,公子這稱謂既非軍銜又非官職,頓時引起兵將們的好奇,不過俞家軍紀嚴明,眾兵將心中雖有疑慮,列隊依然嚴整肅靜!
雲襄緩緩走上高臺,俯瞰著臺下三百多名剽悍的漢子,舉起數息的手指高聲道:“從號角響起到列隊完畢,一營三百余人竟用了十八息,這就是號稱俞家軍精銳的一營?我看都是些哀兵痞將!”
見眾兵將臉上都有氣憤和不甘,雲襄冷笑道:“你們別不服氣,知道當年縱橫天下的蒙古鐵騎一個萬人隊,列隊要多少時間?十息!比你們快了差不多一倍!這就是蒙古鐵騎能縱橫天下,你們卻連小小倭寇都對付不了的原因!”
眾兵將臉上都有些驚訝,跟著有人高聲喝問:“請問這話有什麽根據?”
雲襄目視說話的漢子,見他站在前排,看服色像個百夫長,雲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轉向牛彪問道:“牛將軍,列隊中未經將令擅自說話者,該受何罰?”
牛彪略一遲疑,訥訥道:“輕則十軍棍,重則五十示眾。”
雲襄冷冷道:“那你還不嚴明軍紀?”牛彪無奈,恨恨瞪了那不爭氣的部下一眼:“來人!拖出去重責十軍棍!”
兩個兵卒勉強架起那百夫長就走,百夫長瞪著雲襄吼道:“姓雲的!老子不怕受刑!你說蒙古萬人隊十息就能集合完畢,有何根據?你要說不出來,老子不服!不服!”
兩個兵卒將那百夫長拖走,他卻還在高聲叫罵。雲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然後對那百夫長從容道:“據《蒙古軍紀》記載,萬人隊集合超過十息,遲到者鞭二十;超過十五息,主將加倍受罰;超過二十息,主將斬!你若不信,可查《蒙古軍紀》,若發現本公子有半句不實,我願加倍受罰!”說到這他頓了頓,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斷然揮手,“行刑!”
軍棍擊肉的沈悶聲響,在操場上久久回蕩。眾兵將鴉雀無聲,望向雲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他們開始發覺,這貌似柔弱、身份不明的書生,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般善良可欺。
雲襄環顧眾兵將,沈聲道:“從即日起,凡集合超過十息者,每息十軍棍!牛將軍!”
“末將在!”牛彪連忙躬身聽令。雲襄淡淡道:“讓把總以上的軍官到帳中議事,其余人等繼續用餐。”
牛彪立刻解散部隊,並讓軍官們到自己帳中聽令。張宇然見雲襄已控制大局,連忙告辭而回,匆匆去向俞重山複命。
聽完張宇然連筆帶劃的講述,俞重山有些驚訝。他方才還在後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將法,冒失地將一營的兵將交給一個從未帶過兵的書生,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亂子。如今得知那書生已經在號令全營,他摸著頜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個公子襄,不像是沒帶過兵的人嘛。”
“這姓雲的也太將自己當回事了,”張宇然很有些為同僚憤憤不平,“拿根雞毛就當令箭,居然敢打將軍的部下。”
“老子的佩刀是雞毛啊!”俞重山順手給了張宇然一巴掌,“令行禁止,此乃軍人的基本素質,誰帶兵不都一樣?這一營也是我平日驕縱慣了,讓人治治也好。”說到這他饒有興致地撫著短髯笑了起來,“這個公子襄,我還真是小看了他。”
黃昏時分,雲襄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明珠立刻心痛地迎上來,又是端茶又是送湯又是幫他揉肩。她知道,一個從未習過武的文弱書生要率軍訓練一天,其辛苦可想而知。
筱伯滿是敬佩地隊雲襄豎起拇指:“公子第一天帶兵就能一舉立威,令人嘆服!”
雲襄皺起眉頭:“你看見了?”
筱伯忙笑道:“照公子吩咐,老奴原本是不能跟去的,不過明珠怕你有閃失,所以要老奴暗中保護。”
明珠也道:“這事不能怪筱伯,都是我的主意。那些軍漢一個個都粗鄙不堪,萬一一時衝動傷到公子,可就悔之晚矣!”
“你怎麽能這樣說那些兵將?”雲襄沈下臉來,“大明江山全靠他們在守衛,百姓安寧也靠他們來守護,一有戰事,最先犧牲的是他們,怎可對他們有絲毫不敬?”
明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行了行了,我說錯話了,跟你道歉還不行嗎?知道你第一天帶兵,就已經愛兵如子了。”
筱伯笑道:“不過在校場上,公子帶兵可兇得很呢!老奴擔心那些兵將會心生怨恨,訓練時給你使絆還不算什麽,就怕他們暗中報複,公子可就危險了。”
雲襄嘆了口氣:“顧不得這些了。我何嘗不知帶兵要剛柔並濟,恩威皆施,但十天後就要和俞重山在演習中見高低,哪有時間慢慢調教?我只有以俞重山的威信和俞家軍的軍紀立威,而後先嚴後寬,使兵將們十日之內成為真正聽我號令的部下。”
筱伯有些驚訝地望著雲襄:“公子以前從未帶過兵,從哪裡得知這些領兵要訣?”雲襄笑道:“熟讀史書,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當年南宋名將虞允文,采石磯前倉促上陣,以文官之身第一次帶兵,正是用到了先立威,後懷柔之術,短時間內便將一萬多名江淮軍將士收歸麾下,這才有後來青史流芳的采石磯大捷。”
筱伯微微頷首:“我總算知道諸葛亮、韓信、虞允文這些兵法大家是如何來的了。原來紙上談兵,多數人會成為趙括,不過也有少數聰明絕頂的天才,能夠一步登天!我看公子就是這樣的天才。”
雲襄笑著擺擺手:“你別讓我太過自負,那會害死我的。對了,明天我要搬到軍營去住,只有和將士們生活在一起,才能真正成為他們的統帥。”
明珠一聽,立刻吵著要女扮男裝做個隨從,被雲襄好說歹說總算勸住,不過作為交換的條件,雲襄只得答應將筱伯帶去,一來負責保護雲襄安全;二來也負責為明珠傳遞雲襄的近況和消息。
京城靳無雙的書房內,江浙總兵俞重山最新的奏折就擺在他的桌上。他若有所思地敲著桌子,皺眉自語道:“這個俞重山,究竟想幹什麽?”一旁侍立的青衫老者陪笑道:“他是想從沿海駐軍中抽調精銳組成新軍,作為對付倭寇的機動部隊,不受統屬、地域限制,一有倭寇蹤跡就主動出擊,以扭轉對倭寇的被動局面。”
靳無雙嘆道:“我何嘗不知一支獨立的機動兵力,對平息倭患的重要性。但這樣一支不受地域限制的精銳,就如一柄雙刃劍,既可傷人,也可傷己。它一旦坐大,就要威脅地方乃至朝廷的安寧。這個俞重山,還真給我出了個難題。”
青衫老者沈吟道:“聽說組建這支新軍的主意,是來自公子襄的建議。”
“公子襄?”靳無雙一怔,撚著手指上的赤玉扳指沈吟良久,“那就答應他,不過人數上要加以限制,最多不得超過六千人。”
“不超過六千人?”青衫老者有些意外,“光倭寇中最大的一支東鄉部就不止萬人,六千人是不是太少了點?”
“一點不少!”靳無雙笑道,“公子襄既然是雲嘯風的弟子,憑他的才能,以六千對一萬已經綽綽有余。明日就請聖上下旨,答應俞重山的要求,組建新軍剿倭營,人數限制在六千人,就以俞重山為主帥,依舊兼任江浙總兵。”
隆隆的戰鼓在演武場上緩緩響起,使演習多了幾分實戰的氣氛。俞家軍一營和七營已集結完畢,就等主將做演習前的最後動員。
雲襄縱馬從三百多名巍然佇立的彪形男兒面前馳過,最後勒馬停在隊伍前方,對眾兵將大聲道:“我知道自己領兵這十天,你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心裡對我這書呆子有很多不服。有些人說不定還對我心懷仇恨,想找機會報複。我答應你們,只要你們能在今日的演習中,證明一營是俞家軍精銳,證明我對你們的貶低和羞辱錯了,我可以讓你們痛揍一頓,讓你們泄憤。不過現在,請先用行動來向我證明!”
說完雲襄縱馬回到指揮臺上,遙聽評判席那邊的鼓聲突然停止,那是演習開始的信號。他對一旁侍立的牛彪點點頭:“擂鼓!”前進的鼓點隆隆響起,聲聲催人奮進。一營三百多名將士邁著整齊的步伐,開始向對手緩緩逼近。他們手中的兵刃雖然已換成了演習專用的竹刀木槍,可依然透出森森殺氣。
七營的隊形在行進中突變,分成左右兩軍,呈鉗形陣向一營兩翼包抄過來。雲襄見狀,對牛彪打了個手勢,牛彪令旗一揮,鼓聲頓時一急,一營應聲分為兩隊,迎向對手。眼看對方已不足百步距離,七營隊形再次突變,由鉗形陣合為箭形陣,如一支利劍直切一營的心臟。於此同時,七營的兵將們已吶喊著發足狂奔,向對手發起了沖鋒。
俯瞰戰場的評判臺上,俞重山看得連連點頭,對身旁的將領講解道:“這七營點檢張文龍還真是個將才,短短三百步距離,七營兩次變陣,隊伍絲毫不亂,可見七營平日戰術素養。”一個參軍笑道:“他這變來變去的,除了好看,有啥意思?”
“這意思可大了!”俞重山一說到兵法,頓時興致勃勃,“他就像武林高手與人對敵,先出一招試探,看你如何應付,待看清對手虛實和強弱,再尋隙出擊。這說起來簡單,但要將陣形隨心所欲變來變去,平日不知要下多大的工夫。如果將陣形比作劍手的劍招,你出招變招比別人快一點,高下勝負就立分。張文龍現以鉗陣形讓一營兵力散開,再在最後關頭變為箭陣形突擊,這就像劍客發現對手的破綻後,突然一擊擊殺。這最後一擊的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現在一營要變陣已經遲了,我倒真想看看那姓雲的如何應付?”
俞重山雖然自重身份,不屑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書生比試,但對這一戰還是極為看重。他雖在評判臺觀戰,但心中已將自己投入到戰場,想象著自己率領七營發起最後衝鋒的情形。
一營的鼓聲突然停了,突兀得令人詫異。七營的戰鼓頓時氣勢更盛,七營兵將越發鬥志昂揚,吶喊聲鋪天蓋地,立刻將對手的氣勢完全壓制。
鼓聲一停,一營的吶喊突然停止,跟著隊形立散,尚未與對手交鋒,三百多兵將就紛紛四下逃散,不成隊形,不戰自潰!“一營輸了!”俞重山身邊的參軍興奮地叫起來,正要讓傳令兵中止演習,俞重山忙擡手阻止:“等等!一營未損一兵一卒,怎麽算輸?”
一營一散,七營氣勢如虹的突擊和衝鋒,一下子失去了攻擊的目標,就如劍手必殺的一劍刺在了空處,其難受可想而知。七營的兵將不由停下腳步,停止吶喊,但依舊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只見一營的兵勇散在四方,對他們大聲嘲笑叫罵。
七營的兵將氣得兩眼冒火,但恪於戰術紀律,不能散開陣形去追打一營那些王八蛋。如果保持陣形去追那些散兵,就像用拳頭打蚊子,一點用沒有。單兵的逃逸速度,肯定比一支隊伍的追擊速度要快得多。
評判臺上,眾將你看我我看你,議論紛紛:“怎麽回事?一營在搞什麽玄虛?”也有將領拍案大罵:“胡鬧,真是胡鬧!好好一場演習,讓那姓雲的家夥給攪黃了。”只有俞重山嚴肅地望著演習場,見眾將都將目光望向自己,他澀聲道:“這是倭寇的戰法,七營恐怕要糟。”
話音剛落,七營的鼓聲突變,跟著就見七營散開隊形,向一營的兵將追殺過去。顯然七營主將已憋不住,下令兵將們自由出擊。就在這時,突聽一營鼓聲乍起,震得人熱血沸騰。跟著就見那些原本遊兵散勇般的一營兵將,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集合成數十支小隊,將分散開來的七營兵將打得落荒而逃。七營主將看見場中情形,連忙擂鼓集合隊伍,可集結速度比一營將士慢得太多,根本無法扭轉戰局。跟著又聽一營鼓聲突變,那數十支分散的小隊,片刻間就集合成三支百人隊,向七營的戰場主將發起了反衝鋒。
七營隊形已散,僅有中軍一個百人隊還保持著防禦陣形,怎敵得過三支百人隊的強大衝擊,轉眼間便被衝亂陣形,指揮戰場的將領雖然悍勇,卻依舊被七營兵將生擒活捉。一營將士們押著擒獲的七營戰場主將,也就是七營的副點檢來到評判臺前,那副點檢對俞重山高聲叫道:“一營違反演習規則,老子不服!”
此時七營的主將趙文虎也縱馬來到評判臺前,俞重山望著面前這劍眉朗目、儒雅沈定的愛將問道:“趙文虎,你服不服?”
趙文虎翻身下馬,拱手拜道:“七營戰場主將被擒,兵將損失慘重,輸得心服口服。”在一營兵將的歡呼聲中,雲襄捧著俞重山的佩刀來到評判臺前,將佩刀交給俞重山的愛將,對俞重山拱手道:“十日之期已到,小生交還俞將軍佩刀。”俞重山點點頭,接過副將遞過來的佩刀,高聲宣佈:“今日演習,一營大獲全勝!”
一營將士爆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興奮地向雲襄湧來。筱伯想起雲襄演習前的承諾,正要挺身保護,可三百多將士潮水般湧來,怎容得他阻攔?只見眾兵將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將雲襄抓起來,高高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跟著再拋,再接……人人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興奮和喜悅。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化解了這十日來的憤懣和仇怨,他們現在對雲襄的不滿和仇恨早已煙消雲散,只剩下由衷的敬服。
牛彪擠入人叢,伸手將雲襄接住,然後穩穩放下,跟著倒頭便拜:“雲公子,我牛彪以前多有冒犯,請公子恕罪!”雲襄連忙扶起牛彪:“牛將軍請起,是你平日帶出了一幫精兵強將,才有今日之大勝。”
牛彪連連擺手:“咱們跟七營交手多次,通常都是難分勝負,像這回生擒對手主將的大勝,以前從未有過,可見雲公子用兵,比我老牛高了不是一點半點。”
雲襄正待謙虛,就見七營主將趙文虎擠了過來,仔細打量了雲襄片刻,冷冷道:“雲公子用兵如神,有機會末將還想跟你再比高低。”
“老七,你恐怕沒那個機會了!”牛彪哈哈大笑,“以雲公子之才,指揮一個營實在是大材小用。俞將軍知人善用,定不會再讓雲公子指揮區區一營兵將。”
說話間就見俞重山的副將張宇然縱馬過來,對雲襄抱拳道:“雲公子,俞將軍有請!”
雲襄忙隨張宇然來到中軍大帳,就見俞重山獨坐帳中。見到雲襄進來,俞重山立刻起身相迎。不等雲襄見禮,他已拱手拜道:“雲公子果有領兵之才,俞某先前多有輕慢,還請公子見諒。”
雲襄連忙還拜道:“俞將軍不必客氣。”
二人見禮畢,分賓主坐下。俞重山將案上一份奏折遞給雲襄,半喜半憂地嘆道:“俞某上奏朝廷的奏折已有回複,聖上已同意組建剿倭營,不過人數卻限定在六千人。”
“六千人?”雲襄皺起眉頭,沈吟道,“六千人雖有些少,不過若兵精將猛,再善加使用,也差不多夠用了。”
“夠用?”俞重山苦笑著搖了搖頭,“倭寇皆是亡命悍勇之徒,單兵戰鬥力遠在我大明兵勇之上。雖然我可以隨意挑選沿海諸省精兵強將,組成精銳剿倭營,卻也未必能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戰勝倭寇。而倭寇光東鄉平野郎一支,就有萬人之眾,要想殲滅,談何容易?”
雲襄從容道:“倭寇雖有單兵之勇,但終究是海盜,戰場上的紀律性以及戰術素養,不如大明兵將。咱們抓住這個弱點,未嘗不可一戰。”
俞重山微微頷首,目視雲襄嘆道:“公子深知用兵之道,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俞某既然受命組建剿倭營,公子當是我帳下第一高參。”
雲襄淡然一笑,起身拱手一拜:“多謝將軍美意,只是雲某無法領受,告辭!”見雲襄要走,俞重山連忙起身阻攔:“公子請留步!你若想親自領兵,我可以舉薦你做個千戶,統率三個營一千二百人,如何?”
雲襄回頭對俞重山冷笑道:“俞大人既已忘了當初的承諾,雲襄還有何話說?唯有告辭!”
俞重山沈下臉來:“公子襄!你雖統領一營在演武場上大獲全勝,但指揮一個營三百余人和指揮整個剿倭營六千人完全不同,我豈能輕率地將六千將士的性命都交給你?再說你也並未擊敗過本將軍,我這也不算毀約。”
雲襄哈哈一笑,望著俞重山坦然道:“只要將軍能給雲某一個機會,雲某倒也有心試試。”面對這樣的挑釁,俞重山涵養再好也氣得滿臉通紅,雙目圓睜,直視著雲襄沈聲道:“好!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剿倭營一個月後組建完備,之後咱們各領一個水軍營和兩個步兵營,在海防線上一較高低。如果你能贏我,我就將剿倭營的指揮權讓給你!”
“一言為定!”雲襄伸出右手,與俞重山擊掌盟誓。一個前所未有的約定,就這樣在談笑間敲定。回到住處,筱伯聽雲襄將他與俞重山的約定說了一遍,他頓時急得連連搓手:“指揮一個營和指揮三個營,方法完全不同,何況公子還從未見過海戰,如何指揮水軍?而俞重山身經百戰,有勇有謀,更兼手下將士人人效命,公子如何能贏?”
雲襄自信道:“諸葛亮、韓信、孫臏等千門前輩,以前也從未領過兵打過仗,卻一出山就能領兵獲勝,扭轉戰局,可見紙上談兵、空口論戰也未必就一無是處。我雖不敢與這些千門前輩相提並論,但總要試試才能甘心。不過我不敢拿兵將們的性命去試手,所以要激俞重山與我在演習中較技,這既是要在軍中立威,也是對自己領兵能力的一次檢驗。如果我勝不了俞重山,就算俞重山將剿倭營交給我指揮,我也不敢拿將士們的性命去冒險。只有勝過俞重山,我才能真正樹立起指揮全軍的信心。所以這次演習,對我來說是一次必不可少的考驗。”
筱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雲襄的決定不再勸阻,只問道:“公子需要老奴做什麽?”
雲襄鋪開紙墨筆硯,匆匆寫下一些書名單子,然後將單子交給筱伯,“你速去將這些書都買回來,我要看看前人如何訓練和指揮水軍。從現在起到正式演習,還有一個月時間,但願還來得及。”
朔風如刀,刮在臉上聲痛,也刮起了漫天塵土,令人雙目難睜。不過舒亞男已顧不得這些,她不住地揚鞭催馬,朝著東南方向,一往無前!看他縱馬疾馳的速度,完全不惜馬力。逃離瓦刺大帳已經三天,大草原上已看不到瓦刺人的營帳,可她依舊不敢稍停,只想著再快一點!
在她身後的地平線盡頭,有匹孤騎一直遠遠的追著她。雖然看不清那騎手的模樣甚至衣衫打扮,她卻知道那人是誰。第一次見到朗多身邊哪個隨從,她就覺得那是一隻狼,不過又比狼多了幾分狗性,所以對朗多這個主子忠心不貳。
眼見坐騎已累得口吐白沫,舒亞男不得已勒馬停下來。回頭看看漸漸迫近的巴哲,她在心中對自己說:“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得想法除掉這個討厭的尾巴!”
前方不遠有一片樹林,這在草原上比較少見。舒亞男驅馬來到林中,打量著郁郁蔥蔥的樹木,嘴角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巴哲遙遙看著舒亞男進了樹林,身影被林木完全遮蔽,不過他並不擔心她能逃過自己的追蹤。他天生有個好鼻子,他能靠著鼻子找到狐貍的洞穴,何況是個比狐貍笨得多的女人。
樹林在望,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漸漸濃烈起來。巴哲放慢馬速,使勁扇動著鼻翼,慢慢驅馬進入了林中。循這那一點微不可察的體香,也像獵犬般跟蹤而至。進入樹林深處,就見林木掩映的灌木叢中,露出了一角衣袍。巴哲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冷笑,從馬鞍上一躍而起,向灌木叢中撲去。這世上能逃過他這一撲的獵物,實在少之又少。
巴哲一聲長笑:“給我出來吧!”同時手上用力,把衣袍一把扯了過來。幾乎同時,深厚有風聲傳來,速度極快,完全不亞與頂尖高手暗處致命的伏擊。巴哲大驚,忙拔刀回身招架,就見一條兒臂粗的枝條從樹幹上彈了過來,巴哲來不及躲閃,只得硬著頭皮舉刀相迎。刀枝相碰,一股大力從枝條上傳來,頓時將他擊得飛了出去,刀也被震飛。
身子剛一落地,巴哲正待翻身而起,誰知底墑的枯葉荒草中,突然彈起一個繩套,將他的雙腳穩穩套住,跟著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憑空飛起,倒吊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空中。
“混蛋!臭女人!快放我下來!”巴哲破口大罵,就見舒亞男從容不迫地從樹後出來,對他冷冷道:“再跟著我,下次定不會這樣就饒了你!”說著牽起巴哲的坐騎,慢慢出林而去。
“站住!別走!放我下來!”巴哲邊大叫邊掙紮,他沒想到這個貌似柔弱的女人,竟有如此心機,會巧妙地利用樹枝的彈力做成陷阱;他更恨自己,竟然被一個簡單的機關算計。
拔出靴子中的匕首,巴哲總算割斷吊著自己的繩索,落下地來。他顧不得身上的傷勢,立刻追了出去。只見樹林外,舒亞男騎著自己的馬,牽著巴哲的戰馬,徐徐向東南方向馳去,巴哲對著她的背影氣急敗壞地大叫:“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你加倍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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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離海面,給翻滾不息的大海抹上了一層金黃。在海風獵獵的沙灘上,兩個步戰營、一個水軍營一千多名官兵,如雕塑般肅穆而立,等待著演習前的最後訓話。
雲襄登上點將臺,俯瞰著臺下這一千多名俞家軍兵將,縱聲道:“相信大家都已知道,這次咱們的對手是俞將軍。我知道俞將軍在諸位心中的地位,但是,如果你們因此就心存畏懼或容讓之心,那就是在侮辱俞將軍。每一個真正的英雄,都希望在戰場上用實力來證明自己,而不是靠對手施舍勝利。所以,如果你們尊重俞將軍,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勇氣,向他證明,你們無愧於他的教誨和訓練。”
雲襄的目光徐徐掃過一千多男兒,最後落到前排一營點檢牛彪身上,他突然放聲高呼:“勇士安在?”
牛彪一楞,立刻領悟,縱聲答道:“我在!”
雲襄再呼:“勇士安在?”一營將士隨著牛彪齊聲高呼:“我在!”
雲襄目視全場,拔劍再問:“勇士安在?”“我在!”一千多名將士紛紛拔出兵刃,舉刀齊呼。雲襄舉劍遙指海上俞重山的艦船,高聲喝問:“倭寇就在海上,可有勇士與我共擊之?”
“有!”一千多名水步軍戰士齊聲答應,聲浪蓋過了大海的波濤。雲襄舉劍一揮:“登船!”
海上波濤洶湧,戰艦起伏不定。雲襄立於艦首,遙望前方一字排開的戰艦,木然無語。他身後立著水軍營點檢張龍和步軍營點檢牛彪、趙文虎,三人都在等著他佈置戰術。雖然雲襄已在陸戰中證明了自己的用兵能力,但這次是在海上指揮十余艘戰船上千名水、步兵將聯合作戰,且對手又是身經百戰、水陸皆能的俞重山,三將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不敢想勝,只求別輸得太難看,受俞將軍責罰。
“大戰在即,三位有什麽高見?”雲襄收回目光,回頭問道。見三將面面相覷、無言以對,他不禁笑道:“怎麽?對手是俞重山,你們就束手無策了?”三將沈吟片刻,面白無鬚的張龍拱手道:“俞將軍這次排出了雁行陣,按兵法咱們或以雁行陣相抗,或以長蛇陣突擊。不過俞將軍用兵多變,還看不出他有什麽後續手段,所以末將不敢拿主意。”
雲襄將目光轉向牛彪,他立刻道:“我最煩這變來變去的玩意兒,依我說咱們直接將船靠過去,用鐵錨勾住敵船,像倭寇那樣用繩索從桅桿上蕩到敵船上,直接搶船!”
雲襄笑著點點頭,將目光轉向趙文虎。只見這面目儒雅的年輕點檢沈吟良久,方緩緩道:“以俞將軍在軍中的威信和戰場指揮經驗,正面對敵咱們必敗無疑。”
雲襄讚許地點點頭,用目光鼓勵趙文虎說下去。經過這一個月的訓練,他不僅在軍中立下威信,還摸清了手下幾名將領的性格稟性。張龍雖諳熟海戰,但一向沒什麽個人主意,只是個習慣聽令而行的營官;牛彪和他的一營,勇猛有余而智謀不足,是衝鋒陷陣的好手,但不是運籌帷幄的良將;只有沈默寡言的趙文虎,頗有心計謀略,所以雲襄最想聽聽他的意見。
得到雲襄的鼓勵,趙文虎沈吟道:“俞將軍用兵,向來沈穩謹慎,末將也沒有好的破敵方略。唯今之計,只有一個字——拖!”
“拖?”雲襄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拖到什麽時候?”趙文虎擡頭看看天色:“至少也要拖到日落之後,天色一晚,海上一片朦朧,而水軍夜戰訓練不是很多。這樣一來,可以抵消對手大部分優勢。”
“老七,你這不是玩賴嗎?”牛彪滿臉不屑地嚷嚷起來,“咱們這次演習,就是要訓練水軍和步兵聯合作戰的能力,又不是真的打仗。你拖到天黑,所有海上戰術都用不上,還訓什麽練?”
“不然!”雲襄沈聲道,“演習即實戰,不能為演習而演習。倭寇最擅長夜戰和偷襲,咱們這回就學學倭寇,先拖到天黑,再尋隙而動。”見三將不再有異議,他回頭對傳令兵道:“號令船隊,掉頭向南,先後退二十里。”
傳令兵立刻登上桅桿,用旗語向船隊法令。片刻後,十幾艘戰船在逆風中緩緩掉頭,向後退卻。
十里外的戰船上,負責了望的哨兵在桅桿上高聲稟報:“敵船掉頭了!”副將張宇然疑惑地嘟囔道:“這個公子襄,不戰即退,在搞什麽鬼?”
俞重山笑道:“這小子,將演習當實戰了,又來倭寇那一套。”說著他看看風向,又看看天色,對傳令兵道:“傳令船隊停船,原地待命。另派小艇跟蹤敵船,隨時回報。”
張宇然有些不解地問:“咱們為何不追?”俞重山搖頭道:“現在風向不合適,就算要追也追不上。不過今晚風向要變,到時候我看那小子還怎麽逃!嘿嘿,想跟我玩夜戰,這小子還嫩了點。”
天色漸漸晚了下來,在艙中蒙頭大睡的雲襄終於開門出來,不領會幾個將領焦急的目光,徑直來到船舷邊一個老漁民的身旁,問道:“孟老伯,你看今晚的天氣、風向會有怎樣的變化?”
孟老伯是雲襄特意請到戰船的老漁民,在海上討了大半輩子生活,與他同時在海上討生活的老夥伴,大多已葬身海底,只有他頑強地活力下來。這除了運氣,更多的是他對海上的天氣變化,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經驗和直覺。雲襄雖然對海上氣象知之甚少,但他深知知人善用的道理,所以特地以最隆重的禮節,將孟老伯這個海上活神仙給請上船來。
“公子請看!”孟老伯手搭涼棚,遙指海平線盡頭,“海上除了低飛的海燕,再也看不到任何海鳥,今夜海上必起風浪,時間大概在丑時。”
“風力和風向會怎樣?”雲襄忙問。孟老伯看看天上的烏雲,沈吟道:“風向由東及南,風力不好說,不過總要在海上掀起三人多高的大浪。”雲襄點點頭,對焦急等在身後的幾個將領招招手:“都到中艙議事。”
巨大的海圖鋪在中艙桌上,雲襄指著海圖道:“今夜有由東到南的大風,咱們的對手也在等著這股大風,好乘風追上咱們的船隊,咱們就給他這個機會。”說著他指向海圖上一處海灣,“這個小海灣我曾去看過,在風浪襲來時,是一處避風的良港。咱們將船駛到這裡,以俞重山用兵的謹慎,必定不敢輕易追入,定會守在港口先探虛實。這時咱們便在海灣中安心休整以逸待勞。等他們吃不住海上風浪避入海灣時,咱們再發起攻擊。”趙文虎看著海圖沈吟良久,自語道:“就算是這樣,咱們也還是沒有必勝的把握。”
雲襄笑道:“趙將軍勿需擔心,除了以逸待勞,咱們還有最後一招,沈船!”“沈船!”幾個將領都是一驚。雲襄解釋道:“當然不是真沈。咱們只需將三艘大船用鐵索相連,然後攔在海灣入口,用信號燈告訴俞重山這三艘船咱們主動沈掉,他的整個水軍就被困在這海灣中了。我問過漁民,這海灣入口狹窄,三艘沈船足以堵死航道。”
張龍疑惑地撓撓頭:“這次演習,好像沒有沈船這個戰術。”
“要把演習當實戰,實戰中,任何戰術都可以用到。”雲襄話音剛落,趙文虎就點頭道:“不錯,這是唯一困住俞將軍的辦法。不過就算是這樣,咱們最多也只是打個平手啊。”
雲襄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如果咱們所有部隊均在海灣中,自然是平手,但如果咱們兩個步兵營事先登岸,並在地勢險要處埋伏下來。這一戰就能分出勝負了。”
牛彪與張龍面面相覷,並未真正理解雲襄的意思。只有趙文虎恍然大悟,擊掌讚道:“高明!在夜幕降臨時,咱們先將兩營步兵偷運到海灣埋伏,然後再將水軍作為誘餌,引俞將軍進入海灣,最後沈掉戰船堵住海灣出口。此時我兩營步兵已完全占據險要地形,俞將軍的船隊進退不得,自然就是輸了。”
雲襄搖頭道:“作為演習來說,咱們做到這一步,戰術上算是成功了。但真正實戰之前,對手可以棄船登岸,集中力量突擊一點,咱們僅兩個營的兵力,是困不死他們的。”
趙文虎笑道:“公子過謙了,如果對手是倭寇,咱們做到這一點,就已經算是大獲全勝。”
雲襄見牛彪與張龍臉上閃過恍然大悟的喜色,顯然已領悟到自己的意圖,便道:“眾將聽令!”
“末將在!”三人立刻垂手而立。雲襄拿起令簽,道:“夜幕降臨時,水軍先將兩個步兵營送到海灣埋伏,在風浪起時佯裝迂回襲擊敵軍側翼,在敵船隊發現迎擊時順風後撤,將戰船駛入海灣。待對手船隊進入海灣避風時,再沈掉三艘大船,然後棄船登岸。做到這點,就是首功!”
張龍接過令簽,拱手道:“末將遵命!”
雲襄再拿起令簽對牛彪和趙文虎道:“你二人率軍在地勢險要處埋伏,並在陣地前點上篝火作為疑兵,若敵軍棄船登岸,便全力出擊。”
牛彪接過令簽,有些疑惑地問:“咱們若再地勢險要處埋伏,就該在開闊處點上篝火作為疑兵啊。在自己的陣地前點上篝火,豈不是暴露了咱們的埋伏?”
雲襄解釋道:“海灣礁岸地勢開闊,僅憑兩個營的兵力無法兼顧,所以只能有所取捨。在地勢險要的埋伏點燃起篝火,會顯得開闊處越加黑暗。對手不知虛實,棄暗就明是人之常情,飛蛾撲火也正是這個道理。我研究過俞將軍過去的戰例,十之八九他會在燃起篝火的明亮處登陸。”
牛彪將信將疑地自語道:“在自己埋伏的地點點起篝火,這埋伏豈不完全暴露在對手面前。如此一來這埋伏還有何隱蔽的意義?老牛真是不懂,不過雲公子的用兵老牛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回自然也會依令而行。”說著手執令簽拱手出門,沒有半點猶豫。
待三將離去後,艙中就剩下雲襄與筱伯,一下子靜得有些瘆人。遲疑良久,筱伯小聲問:“這一戰,公子有把握麽?”
“沒有。”雲襄淡淡道,“我就像個老千,精心佈下了一個局,我只能將這個局佈得盡量完美,卻不敢肯定別人會上當。不過我研究過俞重山的用兵習慣,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多半會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