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愣子是貧苦農民出生,祖上三代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刨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攢下一畝的土地。家裏一夫一妻加上五個孩子,最困難的時候,五個孩子只有兩條花褲子,誰要出門就誰穿褲子。擱個十年後,他家這成分這貧苦,才是要豎拇指贊上一聲頂呱呱地好的!但在當時代,窮成了這個樣子,除了苦,還是苦。
蔣昇出身權貴,祖上三代,中舉當官的不知凡幾,哪怕到了現在,除了佔據有一座城市是這座城市的話事人之外,也和各地的軍閥有著極大的聯繫。最風光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不止在國內根基如大樹輻射,前往國外的時候,也被國外的官員接待。要換個十年後,這要麼是全家出海要麼是全家遇難的節奏,但目前為止,他們依舊烈火烹油。
這兩個人物的設定在現在為止,並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要換成相對的話,那倒還恰當。
但在一個特殊而廣大的背景之下,一些本來沒有任何聯繫的人,常常會被命運之手奇妙地聯繫在一起。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弱勢,弱勢,弱勢,弱勢;欺辱,欺辱,欺辱,欺辱。
有志之士深知國弱,則民被欺,他們相互奔走,高呼著“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去西洋,仿西學,走西方政權,試圖以變革而救國。
而普通的百姓,也許打字都不識一個的百信,從自己的生活智慧中,也能得出這樣樸素的結論:兩個村子爭水,強裝的村子爭到了水,他們的莊稼地豐收,我們的莊稼地無收,三年之後,我們的村子沒人了。
所以從上到下,從富到窮,從明智到愚昧。
絕大多數者,都有一個相似的信念:
讓我過得更好。
我想過得更好,只有我國家過得更好。
二愣子就是以這樣一個極為樸素的念頭踏上當兵的道路的。
那時候大家都窮啊,他也沒有拿隊伍什麼東西,管個飽飯就好,至於鋪蓋和衣服啥的,家裏湊湊,左鄰右舍再湊湊,一根麻繩捆好了,行,就可以上路了!
他十五歲參軍,年紀很小,當了三年兵後,十八歲的老兵,已經是一個班的班長了。
這消息要是傳遞回家裏,誰人不得“啊”地一聲就驚歎起來,老家的爸媽兄弟,以後走路也帶著風,說話也能比別人高幾個音節呢!
可惜當時到處都是戰火,自己和自己打,自己和敵人打,敵人和敵人也不是那麼對付。
二愣子寫了的許多信,最後也就只能壓在自己小小的包袱之下,沒事拿來看看,聊作安慰。
這些信件的內容,大多也都是比較平常的,比如說:娘哎,隔壁家的二丫還好嗎?嫁人了嗎?當初說是要等俺回去的,但俺琢磨著這兩三年都是沒指望啦,就讓二丫嫁給狗蛋吧,俺可是知道那小子每次看二丫眼神都不太正哩——
又或者說:爹哎,俺們家的那只老公雞還好嗎?俺手裏攢了點錢,按照幾年前來說,購買一頭小牛了,不知道現在小牛還是這個價嗎?俺最近已經托回鄉的兄弟把銀子給帶回去了,隨著銀子有兄弟寫的張字條,本來想帶信件的,但是兄弟走得急,大家有太多東西要帶了,沒好意思說,就等著下一趟再有兄弟走讓兄弟帶……
每一天就這樣過,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盯著敵軍和敵軍的炮灰。
在三年的第一個月。
這個位於孤山上的小據點沒食物沒武器,守不住了。部隊決定撤退,但撤退也不是這麼簡單的,需要有人留下來拖住身後的敵人。
二愣子所在的小隊當仁不讓的搶走了這個任務。
送死嗨。
誰不知道呢。
但沒辦法啊,總要有人去的。
最後的彈藥和食物被悉數留了下來,大部隊輕裝從簡,快速離開了。百人小隊在堅守過三天之後,減員一半。剩下的幾個人將所有東西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番,約好了說反正大部隊也走了,現在就這麼幾個人,也不他娘的一槍一槍放,直接化被動為主動,突襲去吧!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四十七個人胡吃海塞,又喝了酒,半夜到了點兒,一起拿著炸藥包就摸向敵軍的營地。
一開始的計畫說好了是班長上的。
班長班長,思想要先進,行為要果決,這樣也才能起到一個帶頭的作用嘛!
而且說實話,天天打戰天天看著人死,一百個人中死到只剩下四十七個,兩個熟面孔就有一個要畫上紅叉叉,就算一開始害怕,到了現在也麻木了。
打仗這事,孬種是幹不好的!
大家都是真爺們,頭掉下來碗大個疤,眼睛也不待眨一下的!
二愣子在泥漿裏小心翼翼地匍匐著。
天上大雨傾盆,周圍時不時就是地方探哨掃來的一睃子彈。
沒中,沒中,沒中,還是沒中!
瞎了個JB的什麼準頭。
二愣子在心裏訕笑,心忖著這媽了個逼的,要是他們的裝備換著我們來用,早就就這一窩的人全部突突突突突突掉了!
天地裏只有月光和敵營的火光。
大雨夾著細碎的石頭和沙子打在臉上。
毒蚊子和毒蟲子就大咧咧地在士兵沾著泥水的臉上吸血。
在山裏帶上一年,臉皮就會比城牆還要厚。
匍匐著的所有人都沒拿這當一回事,蚊子那根又細又小的JB還不知道刺不刺得進去呢。
他們看著月光估著時間,看著火光算著敵營換班的距離。
時間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有時候它總會給人製造一些錯覺,比如說一輩子那樣長吧?可它能和一刹那那樣短;比如說一刹那夠短了吧?可是它能和一輩子那樣長。
當如同鳥鳴的開戰的哨子吹響了之後。
二愣子過了一刹那,又過了一輩子。
他的世界變成了一頓一頓的,他跟著自己的隊友跑出去,四十七個,他沒算錯,一個都不少。
在奔跑的過程中,他看見了越來越近的敵人,敵人也看見了他們。
敵人慌慌張張地端槍,可二愣子他們已經兵臨城下!
再說了那JB不准的準頭能幹個什麼東西?
二愣子輕蔑地想。
一個人倒下去了,一群人沖。
一群人倒下去了,一個人還沖。
在到了地點馬上該要拉向炸藥包的時候,一直跟在二愣子身邊的副班長突然劈手將二愣子拿在手裏的炸藥包給奪過,他大吼了一聲:“隊伍還要你指揮呢!”說著一把將沒有防備的二愣子給推到,自己沖上去,再跑過十數步後就拔掉引線——
跌倒在地的二愣子因為慣性直接在地上滑行了半米,整個臉都埋入泥坑裏。
他抬起頭,泥巴將整他的張臉都給糊住,碎石又給他額角劃了一道口子,血和泥和水,將他的臉調成了失敗的顏料盤水彩畫。
他抬起頭,後跑兩步的戰友沖他喊一聲班長你沒事吧!然後又跑了。
他抬起頭,剛剛好看見前方炸出一朵嘹亮而巨大的火花。
火花接二連三的在地上綻開,一聲巨響,一聲巨響,一聲聲巨響地動山搖。
最愛把什麼“大丈夫真漢子流血不流淚”啊,“人死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啊,“死算個球人死屌朝天”啊這種話掛在嘴邊的二愣子一下就被這些太刺眼的禮花給薰得眼淚鼻涕橫流。
他從地上爬起來,嘶聲叫駡:“我去你媽個逼——趙二牛你跟我爭班長就算了——你還跟我爭勳章——我和你不共戴天——你給我等著,我不找你分出個是非對錯這事不算完!——”
他揀起倒在地上的戰友的炸藥包。
他沖上去,槍眼在他身上出現,砰,砰,砰。
他再次僕倒,火線被拔掉。
拿著手裏的炸藥包炸了。
他飛上天空。
抱著炸藥包的十跟指頭像蒲公英的種子,成熟了,姿態優美的四散飛落。
他頭一次和月亮這麼接近。
月亮,像個烙得不好有洞的大餅。
蔣昇坐在圓桌後,他直直地盯著電燈看,周圍會議的參與人士你一眼我一語,一開始還算克制,但中途就變成了你罵娘我罵爹,但這也是做作,因為等中途過完到了結果,就又變成他們一群人針對他了。
蔣昇面無表情地坐著。
等他們討論出結果了。
他抬了抬手,打開腰間的皮套,拔出手槍,對準在座的,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人,打開安全栓,扣動扳機——
“噗!”
一朵火花跳出槍口。
他對著眾人笑上一笑,自桌面上的鐵制煙盒中取出一根煙,湊近槍口的火苗,點燃,咬緊齒間,深深吸上了一口。
“說完了啊……”
“不好意思啊,我剛剛好像沒聽清楚,你們得出了什麼個結論來著?”
會議結束了。
蔣昇將煙別再耳朵後走上城牆。
仗還在打。
打,打,打,打,打。
一開始以為友邦不會打仗的,打了。
一開始以為可以精誠合作的,打了。
一開始以為以為以為以為以為的,反正全部都是要靠打!打打打,先打出個勝負來,其他再說!
就好像現在。
他親自調准著炮口,對著國人,轟出炮彈。
想要錢,槍。
想要錢學知識,槍。
有了知識想要站到臺上說道理,槍。
站到臺上說道理後想要證實道理是正確的,槍。
蔣昇眯著一隻眼睛,在打完第一炮之後,雙手穩定的,打出了第二炮。
他在尋找對方主帥可能會在的地方。
殺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他在國外留學的時候,也是風花雪夜書生意氣啊。
有用嗎?以為有用,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
只有槍。
你拿著,就有人跟著你,就有人聽你的,就有了保護自己和國家的東西!
……可是有槍有炮然後呢?
如果這些就是全部。
他呆在這裏,陣地的第一線,糧草供給斷了,再沒有支援是為了什麼?
他手底下的數萬精銳。
死了多少了?
死一個,就是在剜他心口的一塊肉!
煙草也沒有了。
蔣昇將自己的鐵制煙盒拿下來,愛惜地摸上了一摸。
他那把打火機槍,給一個還才十幾歲的少年拿去玩了。
隆隆地炮響將耳朵也幾乎震聾,這時旁邊撲過來侍衛官,對著蔣昇大喊大叫。
蔣昇同樣喊道:“什麼?什麼?我聽不見了!”
侍衛官連比帶劃,試圖將蔣昇從大炮面前扯開來!
蔣昇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對方是說這裏太危險,要帶他走了。
唉——
蔣昇在心底悠悠地長囈了一聲。
他不危險,這剩下的近萬人就危險。
他不坐在炮前,這剩下的幾萬人每一個就都坐在炮前。
一條生命與千萬條生命孰輕孰重?
自己的生命和自己同胞的生命孰輕孰重?
要將這兩者天平上稱量,也太過冷酷了。
他突然腰間的拔出槍,對著前面點射!
一個稚嫩的面孔仰天倒了下去。
無數個人湧了上來。
他被淹沒在人海中,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力,意識逐漸抽離,身體變得輕飄飄的……
他倒在了人群裏。
眼神失去光彩,身體失去熱度。
而戰爭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