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孽徒,你還有臉笑!”忽而,隨著一聲嬌氣的爆喝,三五道身影陡然閃現在瞿青面前,恰恰卡在瞿青和瞿白正中間的距離。
天上地下的人都是一怔,急打了眼,屏氣凝神看這事態新走向。
來人是五人,其中的兩男一女地位顯然要高些,另兩人都委了半個身子跟在他們身後,穿著打扮並看不出什麼稀奇,或者說,自瞿白見過了各種奇形怪狀穿衣時代混亂的修真人士後,即便對方一副原始人打扮,也都無法讓他覺得奇怪了。
出聲爆喝的是個女人,膚白顏美,一身飄然出塵的氣度,讓人一眼看了,只覺得明晃晃的扎眼。但真正再回頭,心中卻不記得這樣的美人到底美在何處,何處都是精心修化過的,何處都是特色又何處都沒有鮮明特色。
瞿白立在遠處打量了一番,靜靜地在心裡過了一遍味兒,暗自琢磨,本來有些發僵的局勢似乎要被被打破,但這一行人的來意看著不像好的。
不過,只聽那女聲爆喝的內容,倒也略略能猜到——這一行人應該是瞿青師門裡趕來的人。
瞿白臉色又凝重了些許,他微微側目拿眼角的餘光去看胡夜,後又快速掃了一遍周圍人的神色,心底隱隱生出了更不好的預感,他正欲動作,再次被胡夜死死扣住了手腕——不到時候,胡夜以眼神示意。
瞿白臉再次不受控制的沉下,白玉的面龐上飄過黑沉的情緒,他暗自咬了咬牙,卻知道現在貿貿然出手對他們確實沒有好處。但胡夜此時這種驚人的冷靜還是讓瞿白生出彆扭和氣悶感,他兀自轉了轉被對方捏在手心的肘腕。
抽,抽不出,掙,掙不開。最後只能氣堵地任由胡夜捏著他的手腕。
胡夜眼底漫著些許無奈地鬆了鬆手勁,終究沒有放開。
就在二人暗地裡賭氣的時候,趕到的一群人已經向眾人亮了身份,確實是瞿青師門裡的人,來得不是旁人,正是瞿青的師姑青玉子並幾位門派中的位高之人。
而幾人之所以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青玉子三兩句話就透露了個大概了——瞿青意圖弒師,差點就做了欺師滅祖的大孽。
現在,他們代表門派,需要將瞿青這個孽徒給壓制回門派中接受制裁。
此語一出,當下場中人士臉色幾變,這個瞿青,踏入修真界不過短短十數年,真正在修真界裡活躍起來也不過是近兩三年的光景。
時至今日,若不是最後關頭,瞿青帶著那兩個關鍵的孩子消失了蹤影,恐怕,即便再有個二三十年,瞿青到底是誰,修真界也沒幾個人知道。
但現在真正讓這些環伺在旁的人心生不滿的,卻不是瞿青居然敢憑十數年的功力就去做欺師滅祖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而是,這瞿青師門的做法——壓制瞿青回去?還是以欺師滅祖這等罪行,放在往日裡的任何時候裡,這自然是誰都提不出異議的。
可此刻……
眾人眼底不禁飄過一些嘲諷,說得輕巧,眼看著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瞿青是死是生,那兩個關鍵中的關鍵到底居於何處,修真界往後何去何從,現已經全繫在了這個無名小卒和凶悍異常的妖族姬月身上。
你想帶你們門派裡的“孽徒”回去,又是那等罪行,法理上,他們自然無法阻攔。
可他們一群人拚死想從姬月手中護住瞿青一口氣,可不是為了讓瞿青師門將他領回去獨佔鰲頭的。
更何況,現下,只要姬月再一下重手,這瞿青即便再有通天本領也該魂飛魄散了。
領他回師門?真真假假意欲為何且不說,只這姬月這關,就沒有那麼便宜!
眾人最後都只在心底輕輕一嘲,並不出聲。
圍觀的修真者不發話,那是等著看姬月的態度;姬月不發話,那是因為她的全副心神都壓在了瞿青身上;行動組的人不發話,那是自知在這樣一群人面前,他們並沒有太多發言的權利,更何況,他們也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青玉子話語落下後,只有著怪異的沉默回應她,數十秒鐘過去後,青玉子的臉色變得更為難看,其他門派修士臉上隱隱露出的嘲弄宛若刀子,直擊她的臉龐。
正在此時,只有瞿青一人再次仰天笑了起來,他這一笑,在場眾人臉上立刻不受控制地紛紛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尤以青玉子那些人最為明顯。
只不過,三兩聲大笑後,瞿青就抑制不住重重地咳了起來,那陣勢,幾乎要咳出心肺才肯作罷。
“咳咳……”瞿青帶著些許瞭然,些許諷刺,又或者還有些兔死狐悲的憤慨,環顧了四週一圈,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瞿白時也未做任何停留,只瞇了下眼睛,然後保持著完全相同的表情和角度轉開了臉。
“我為什麼不笑?”瞿青嘲弄地輕聲回應,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勝者王敗者寇,勝敗需要本事需要經營也需要運氣,我賭運還沒想像中的好罷了!但至少我還沖了一股氣,做了在場各位都想做的事,我為什麼不笑?”
最後,他將視線對上自己上方一直冷眼看著自己的姬月,無聲地笑了笑,緩聲說道:“我這十數年‘嘔心瀝血’得來的修為,基本被你打散了……”
這一戰,散得何止是修為,十數年的種種忽而就化為烏有,一瞬天堂,一瞬地獄,不過如此了。
終年打雁,終被雁啄。
姬月的唇線抿得死緊,額上青筋跳了跳,一掌狠狠揚起後,才冷聲看著瞿青道:“孩子呢?”
瞿青眼神飄忽了兩下,忽而臉上就掛上了溫緩到極致的表情,看著姬月道:“孩子……孩子自然就在……”
在場眾人不由一陣屏息。
卻不防瞿青眼角閃過一絲嘲諷,話鋒忽而就是一轉,“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你一路追來,也不聽我解釋,執意以命想搏,幾番惡鬥,你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即便我現在將孩子下落告訴了你,你確信你還能帶著他們全身而退?”
說著,以眼神示意性地掃向周圍的人群,被他眼風掃到的人臉色愈加難看起來,數人想開口辯駁一二,卻又覺得此時無論什麼言語都十分蒼白。
姬月揚起的手顫了顫,臉上的冰霜結得更厚了,對瞿青的問題,她只以不言不語作答,眼珠子定定地鎖住了瞿青。
看著這樣的姬月,瞿青的嘴角不由彎起一絲弧度,曲起一邊的手肘撐地,撐坐起自己的半個身子,另=然後一隻手朝姬月伸過去:“我說過……我們一家人,遁隱了去過自在日子,你……不想嗎?”
“孽障!”
“瞿青!”
場中一眾人忍不住齊刷刷地大聲喝道,眼看著瞿青和姬月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只要瞿青說了天稟地劫的下落,在做的各門各派最不濟也就是各憑本事搶佔先機了,但卻不料到此關頭,這瞿青居然做此打算。
瞿青對眾人的忽而置若罔聞,又或者,從他嘴角噙著的笑意來看,眾人的反應,反而讓他樂在其中。
遠遠站在人群外的瞿白等人冷冷地站在那裡,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瞿青,將其所有反應收納在眼底。
死到臨頭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瞿白在心底恨道,看到現在,瞿白倒是看明白了些東西,瞿青一身修為基本散盡,但姬月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雖然,姬月現下要殺瞿青,不過分分鐘的事情,但就是這分分鐘,卻也足夠這周圍許多人出手一次次將瞿青再次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了。
一殺一救中,姬月即便最後能得手,自己差不離也得交代在這裡,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姬月還是這圍著的一眾人,所求的並不單單是瞿青的性命,目前來看,誰也捨不得殺他倒是真的,但,若說生機……
“置之死地而後生啊!你這兄弟……心眼真不是一般多,這臉皮也是,忒厚實了些!”秦懷終於忍不住低聲在瞿白身後嘟囔了一句,“都這地步了,居然還使美男計,但這話倒確實是也句句直奔那女的心裡的軟肋去啊……”
瞿白皺了皺眉,回頭冷冷地瞥了秦懷一眼,令其立即啞聲,摸了摸鼻子,做了個“我再不出聲”的手勢。
等瞿白再次凝神看向場中的瞿青和姬月時,敏銳地發現,圍著那兩人的包圍圈正在無形中縮小,無論是先前混戰在一起的各個門派,還是後到的瞿青的師門,這些人在瞿青說完對姬月的話後,就像立即達成了某種默契一般,悄無聲息地將瞿青和姬月的所有退路都給封死了,且還在不斷地縮小著包圍圈。
瞿青和姬月恍若毫無所覺一般,姬月只低頭看著伸向她的那隻手,而瞿青的表現就真的像靜心等待情人給他回應的深情人一般,不驕不躁,好似他能料到對方所有的回應一般,也能包容對方所有反應一般。
就在場外人的包圍圈無形中縮小了整整一倍時,姬月才猛地一抬頭,揮袖甩上瞿青的臉,“你騙我!”
聲音中飽含著透徹心扉後的恨與痛。
包圍圈裡正無聲無息動作著的一眾人又忽而有志一同地停下了動作。
瞿青臉被打得甩向一邊,一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高高地腫脹了起來,他眼睛不受控制地瞇了瞇,眼底滑過的萬千情緒全部隱了去。
“嗯,我騙你。”瞿青再次轉過臉來看向姬月,眼中種種思緒輪番交替,最後只留一陣空茫和渺遠與灰濛濛的蒼穹相對,“我不光騙你,我還騙很多人,從我五歲開始騙,騙著騙著就成了一種習慣,都快不記得是從哪件事開始的了……”
說著,瞿青忽而輕聲哼起了一種小調,青澀晦暗,聽得所有人都是一愣。
這怎麼……還唱上了?
是死之將至不知所謂了?亦或者,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就在所有人還茫然無措的時候,人群外的瞿白卻忽然身體小幅度地一僵,立於他身旁緊貼著他的胡夜即刻感知地低頭看他,以眼神詢問——怎麼?
瞿白腦中嗡嗡地亂成了一團,他瞳孔快速地縮放了幾下,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瞿青那邊,拜修煉後變得聰敏了的五感所賜,瞿青口中哼唱的曲調,清晰地在瞿白腦中迴旋。
“……橋外橋,樓外樓,橋下壘樓房,樓中住人家……阿弟翻斗阿姊唱,紅山果果吃到口……”
瞿白幾乎是無意識地合著瞿青的調子在口中呢喃著句子。
“什麼?”胡夜稀里糊塗聽了一會,終是不明白,捏了捏瞿白的手心,拉回他的神智。
瞿白抬目與胡夜對視了半晌,才悶悶地開口道:“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不待胡夜發問,他便再次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遠處的瞿青,瞿青還是仰臉朝天,看也不看他這邊,嘴角逸出一絲笑,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著小調,包圍圈裡的眾人終於失了耐心,再次緩緩動了起來,一步步向著瞿青和姬月靠近。
瞿白唇瓣開合了幾下,臉色忽青忽白地變了幾下,但終究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他定定地看了瞿青半晌,直到人牆形成的包圍圈將他們完全圈在了裡面後,才移開了視線。
“抱住我。”瞿白抿了抿唇,將身體倚向身畔的胡夜。
胡夜依言,毫不猶豫地將瞿白攬在懷中,然後對身後的幾人施了眼色,幾人暗暗一點頭,幾乎是在點頭的同一瞬間,瞿白等人消失在原地。
他們身邊行動組的成員的注意力早已被那邊瞿青他們的動靜吸引去了注意力,偌大的場地中,幾人的消失,無一人察覺。
而消失的眾人卻並沒有走遠,只是來到車禍的外延地域,比起中心地段被修士們的各種法術毀掉的地方來說,這一區域看上去確實更像是車禍,幾輛車都是因為剎車不及而相互追尾,但看傷亡似乎也並不少,周圍儘是奔走著的各色人員,傷員、家屬、救護人員和警務人員,紛紛擾擾,一副亂象。
在這亂象中忽而多出的瞿白一行人卻並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就在這兒……”瞿白朝身後看了一眼,他們距特別行動組張開的防護網不過區區一千米的距離,距離不足,安全性也不足,最重要的是……他怕時間不夠。
“兩個小傢伙?”胡夜詢問。
瞿白胡亂地點頭,他四下極目搜索著,一定就在這附近,即使二十多年過去,週遭的建築幾經變換,但一定就是在這附近。
“你怎麼知道?”秦懷詫異地問道,這早先還一點頭緒也沒有呢。
“我也不知道……”瞿白瞇了瞇眼,再次朝身後一千米外的防護網中心看去。
“那你?”幾人驚疑。
“我只能賭!”
“賭?”
“賭瞿青的不甘心,賭瞿青沒那麼善良,會為他人做嫁裳,賭瞿青自己得不到也絕不會讓他人得到的性子從沒變過,賭……”賭他千萬分之一的良心忽然冒了頭。
瞿白苦澀地抿唇,最後一句話含在喉間。
“找到了!”忽而,瞿白盯住一棟建築後的宛若高塔一樣的紅色尖房頂。
幾人眼中飄過欣喜,胡夜抱著瞿白瞬間消失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