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就懵了。我承認我是個俗人，而且成績不好——但我好歹是個理科生啊！一個古埃及骷髏那麼把我山一樣的老公的DNA抽出來，我就覺得不大好。DNA還能抽出來啊？！

　　任興斜睨我一眼：“當然不是。這只是放大了的三維立體投射。”

　　我勒個去！這我只在電影特效裡看過！你還不如告訴我這是我男朋友的DNA呢！古埃及人自帶黑科技真的好麼！

　　任興嘖了一聲：“古老的巫術、道法，有三分之二是正確的；而現代科學十有八九都是錯誤的。我們只是傾向於把自己可以解釋並理解的規則叫做科學，而把我們無法解釋的現象叫做巫術。但也許巫術之所以看上去可笑、甚至恐懼，只是因為我們無知。我們參不透，並不表示其背後就沒有合理的規則存在。”

　　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用巫術……瞭解他的DNA？”

　　那個木乃伊黑洞洞的眼睛看了我半晌，然後恍然大悟，“你說生命線。”

　　“生命……線。”我呆板地重複。

　　他謙卑地用手一掃那條望不到盡頭的紅色雙螺旋光線，“在這裡誕生了世界上每一種生命。蓮花，蝴蝶，飛鳥，遊魚。我們觀察世間萬物，並於他們之中瞭解神。事實上，我們的身上，也有幸藏有一些關於神的秘密。”他朝我鞠了一躬。

　　我不理解。

　　“ALU基因代碼。”任興解釋，“我們每一個人的遺傳密碼，能夠被表達的只是一小部分，其餘的完全不參與生命活動，被認為都是垃圾。在這些垃圾之中，重複次數最多的就是ALU代碼序列。其實那串序列屬於神。這是人類在被創造的時候得到的缺省配置。如果有辦法使得ALU代碼序列被表達，我們將會進化成不可思議的生物。”

　　我腦海裡閃過一道光：“你？”

　　任興點點頭：“我。”

　　“你的基因被完全表達，所以你變得近神？”

　　他淡笑了一聲，眼神極其溫柔：“盧道石交給了我基因鑰匙，他為此受到了懲罰。我必須救他，我也必須盡我所能改變這一切。盧道石上一次給了我們火種，這一次又給了我們成為神的權力，我不想這個紀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結束——葉宵，也許我們兩個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兩個人類了。”他把目光投向如山般的我老公，注視了良久，然後捶了我一拳，“不要讓我們的神話以悲劇結尾。”

　　說完，他把一直趴在老柳身上大哭特哭的老三拽下來，牽著那個拖鼻涕小孩往外走去。“我們還要去把主神遺落在各地的身體找回來。時間不多了，約爾曼岡德已經聞到了他的鮮血。”

　　“小心。”

　　他擺擺手，“完成任務之前我不會倒下。等御醫梳理完，我們手裡有他的遺傳密碼，有他的所有軀體，就可以找辦法把切割的地方縫補起來。既然章立天能從你的一滴血裡凝出昆古尼爾，那麼沒理由我們無法修復他。”

　　我回頭盯著一幀一幀放大、檢查並梳理DNA光頻投影的木乃伊，又扭頭望著任興的背影，對那堆兢兢業業的骨頭和漸漸消失的背影產生了極高的崇敬。他們中的一個比我早死五千多年，曾經生活的年代屬於還屬於石器、陶器，連青銅都很少，但是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要比我深廣得多。而任興，我覺得他身上有盧道石期望在我身上看到的那種東西。盧道石對人類一直抱有期待，我想他在期待的就是任興這樣的人，也許只是芸芸眾生中的某一，也許和我一樣，具有無數的人性弱點，但是在最黑暗的深淵裡，能夠看到他身上迸濺出的光亮。

　　被盧道石稱為奇跡的那種東西。

　　我不知道，我身上存不存在那種東西。

　　我繞過在嶙峋的土堆上忙著幹活的御醫，走到沒人看見的角落，然後輕輕把臉埋在絨絨的草甸裡。吻著青草細冗的清香，揪緊了泥土，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想你回來，我很害怕末日的殘暴和自己的懦弱，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大家都在努力，可我在旁觀，我依舊還是很糟糕。

　　我希望你在我身邊……

　　我在山腳下的草堆裡埋了一會兒，哭了一場，覺得稍稍不那麼鬱悶了。睜開眼睛意外看到一朵新長出來的蘑菇。那朵蘑菇的傘頂還有一滴水，似乎是我哭出來的。

　　我輕輕彈了他一下：“算你守信用。”

　　這個時候老大在遠處叫我，“過來看一下！”聽聲音似乎非常高興。

　　我跑過去的時候感覺地底猛地震動了一下。老柳身上掉了很多石頭下來，差點砸死我們。御醫的下半身又被砸掉了，我不好意思地撿起他的大腿脛骨，在T恤上擦了擦，還給他。

　　“剛才那是什麼？”

　　老大的臉色有些不太好。我還記得他在大學裡的時候是怎樣一個從容在握的學者模樣，現在卻經常流露出這種驚惶的表情。雖然還是在我面前遮掩的很好，總是溫雅談笑，但那種自信已經帶上了沉重的不確定。此時他也知道事情瞞不過去，抿著嘴角搖搖頭，“塵世巨蟒。”

　　我們都選擇了沉默。接下去的日子裡它只會越來越躁動，就在我們腳底下。

　　“你剛才讓我看什麼？”

　　老大重新高興了起來，“這裡幾乎是一個博物館。”

　　他在我面前打開了一個空間，我走進去，發現裡面好歹有牆壁。不單有牆壁，還有雕塑。兩個看不出模樣的人坐在王座上，風化嚴重。 “這是……”

　　老大笑眯眯地說，“你們。”

　　我很感動，但是，“他的□□拖得有點長……”

　　老大遺憾地笑眯眯地說，“不，不是他的，那是你的。”

　　“……”

　　老大：“但是憑你的性格，你應該極少以女性神的面貌行走在人間，除非是母系氏族時期。你總是爭強好勝，千方百計想要證明自己比父親更優異，但父親不能屈居於你之下，於是你們就讓見過你們的淳樸古代勞動人民亂了套。”

　　“呃……”

　　老大：“但很遺憾，全世界搞清你性別的民族並不多。可能只有巴比倫人才誠實地寫下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是一對。”

　　我：“他們也經常把我的英雄事蹟誇大。”

　　老大：“不。神話裡的神總是十分狂暴，那一點都不誇張。”

　　我：“……”

　　接下來我總是在那些古代雕塑面前流連，我不知道老柳為什麼有搜集它們的雅興。老大相信看著這些過去的歷史能讓我想起些什麼來，但因為我總是一臉迷惘，他只能自己操刀，去解讀雕像、碑文上的古代文字，企圖找到老柳的真名。我便總是仰著頭看著那些風化了的、或者乾脆缺胳膊少腿的雕塑。

　　真奇怪，他們居然曾經是我們。

　　我們看上去竟然異常得……

　　“異常地什麼？”

　　“……神聖。”說完之後，我一驚，猛地回頭，“師兄！”

　　盧道石閑閑地插著褲袋站在我身後，懶洋洋的。

　　我真高興遇見他！

　　我覺得他被稱為人類保護者和引導者絕逼是有原因的！絕逼！

　　我對他訴苦，“老大找到了這些雕像，然後覺得這裡也許會刻有老柳的真名！”

　　他笑了一聲，“那麼你發現了什麼？”

　　老大在遠處也跟著笑道：“星圖；測量水位的歷年文檔；關於婚姻的法令；神聖的議和條約；請求明年長出更多的……萵苣？”

　　他們覺得很可喜。我起初也覺得。但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坐在老柳的腳邊上，無精打采地窩著。師兄在我身邊坐下。老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這條堆滿了不同時期雕塑的長長走廊，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幹成這件事情。我覺得我很差勁。我救不了老柳，我更救不了這個世界，阻止不了無雙大蛇。”我老實說。

　　“你一定能。”盧道石看著我，“否則的話，你這一生就根本沒有幹成過一件事情。你想想看，你的人生有多瑣碎。吃，喝，宅，窮，成績也不好，打打遊戲還是個手殘，被小學生罵SB。不出意外你會庸常又勞碌地度過一生。你太悲慘了。”

　　我懨懨的。我知道盧道石說得對。

　　“不過你也不用太過自卑。這世上許許多多人，終其一生也並未幹成過任何一件事情。”

　　這完全無法安慰我，因為這許許多多人現在都死了，只剩下我和任興要去拯救世界，剩下我要去破解老柳的真名。就像全世界傾倒，立在一個我上，而我是如此脆弱的根基。我有許多許多缺點，自私也是其中一條，說實話我甚至不關心我到底能不能救世，我只是想要救回老柳。

　　“那些都不重要。”盧道石告訴我。“古往今來最敏銳最聰明的頭腦都在極力向全人類隱瞞一件事：人活著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笑，他們哭，他們成功或失敗，他們嘲笑蟪蛄不知春秋。但是，你看，說沒了就沒了。”他的眼神變得極其憐憫，“所以末日也不是件多麼可悲的事情。就像是酒吧關門時，我便走。人走光了，也就走光了。”

　　我表示這是我所能聽過最惡毒的一句話。從前沒有，今後也不會再有。“我以為你對人類有極高的評價。”

　　“是的，我很愛他們。你要知道，我們神族跟他們也沒有任何分別。我們連離開的權力都沒有，混沌與秩序永遠地爭鬥，這也沒有什麼意思。我很早就這麼覺得了。”

　　“那你覺得什麼有意思？”

　　“你。”盧道石笑眯眯地盯著我。“你。”

　　他從懷裡摸出一根煙，點上，“葉宵，我從前是你家的……鄰居。柳無空大殺四方的時候，我正在我的洞穴裡痛苦地思考，所以我們之間非常和平。當我認識到我的思考也是無意義的時候，我出門，發現你在滿地熔岩中玩。你很快樂，葉宵。你是個蠢貨，你智商很低，感情過剩，你完全就是柳無空扔掉的一堆垃圾，但是你很幸福。你吃著硫磺在海灣裡等他回來，見到他，你就會高興；他喂你吃，你簡直要高興地吐泡泡了。當我告訴你，你是柳無空不要的東西，你就哭，你追著他打了半個世紀，然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你忘掉了一切，又高高興興地和他腦袋頂著腦袋挨在了一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尖叫。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幸福的生物。”

　　他徐徐噴了口煙，“所以我想，蟪蛄不知春秋，是好事情啊。我們每個人，甚至神，拼盡一切在追索的東西，就在你的身上。”

　　“什麼東西？”

　　“幸福。”盧道石說，“所以我想看看，製造一群和你差不多的小人，他們能創造什麼樣的幸福。”

　　“首先，我並不覺得幸福。”我看著遠處的大柳哥，忍不住哭了起來。“我覺得我命不好。”

　　“因為你的幸福都短暫而瑣碎。你回憶它們，找不到任何意義。”

　　我白了他一眼，“你都說了，人活著，哪怕神活著，都沒有意義。”

　　“因為意義總在身後。”他道，“你看，這世上所有的人，都過著瑣碎的日子。吃喝拉撒，拉扯兒女，再有英雄將相，也就短短幾十年，於你來說不過是轉眼忘掉的瞬間。可是，你知道我這一路走來，看到了多少奇跡麼？我看到這個世界從一片泥濘中產生了城市與四通八達的道路；我看到那些小人建起了比他們雄偉千萬倍的金字塔和萬里長城；我看到了他們因為崇拜神明無中生有，創造了文字、數學、君主制，最後用成噸的書籍解放了他們的靈魂；我看到了他們仰望星空留下了日曆、法典，在遠航中學會了使用貨幣、開設銀行。即使是我站在歷史的終點回望過去，都想給他們下跪——而人類每一個每一個，只不過是一些你這樣的東西啊。他們在創造歷史的時候，根本沒想過流芳百世，只不過想著，我若能做這件事，很幸福罷了。”

　　我長長地唔了一聲。

　　盧道石鼓勵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所以，試著給你所有的瑣碎一個幸福的終結吧，一個可以當做一生注腳的巨大HE，一生一次的功業，除此之外不用顧慮其他。日後如果還有人記得這場末日，當他想起葉宵，他就會說，哦這個人幹了什麼，就像是在說，中國的地表有一座萬里長城。”

　　我捏緊了拳頭，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只是想再能和大柳哥……親親熱熱的談、談戀愛！我想他能重新站起來，管我叫……”

　　小朋友什麼的真的說不出口啊！

　　盧道石笑起來：“那就去做。讓所有其他聲音、其他壓力都灰飛煙滅吧。讓我們再談一次戀愛。”他修長的手指夾著煙，指向一整排隱沒入黑暗的雕塑，“看，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人，用最恒久的藝術刻畫下你們的模樣，只是希望你們能幸福到一切盡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