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任興拿臂燈照了他半晌，靠了一句：“你長這樣的！”

　　我師兄的聲音在我腦海裡響起：“他死了。”

　　我捂住臉，搖搖頭。

　　一片光羽在我面前抬起，尖端的一道光弧化作一隻小手，摸摸我的頭，“很抱歉。我早已預見到了。事實上，第一個看到第五紀元輪回湮滅的，也是我。我把任興留在人間，希望一旦最壞的情況發生，他可以帶你來見我。”

　　“那你為什麼不救他？！”

　　“我一直沒有辦法看清兇手和武器。你要知道，即使是神也有難以企及的事情。”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黑社會大哥，卻充滿著疲憊和憂傷，所以聽起來像是黑社會大哥終於馬失前蹄被逮進了局子裡。此時此刻，這種熟悉感卻讓我平靜了下來。

　　我心裡有很多疑問。他是誰？我室友為何會囚禁他？為何他要保護人類？任興為什麼能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生存下來，甚至不虛章立天？章立天為什麼能用我的心頭血殺死我室友？當然，最重要的問題——他是不是真的有辦法，可以讓我室友活過來。

　　我估計盧道石會讀心，所以在這些紛繁的問題湧上我心頭之後，立刻讓我把他被打下深淵之後的所有事說一遍：“外面的情況很糟糕，他把我鎖進了鏡面結界，每一天都在重複過去的某個日子……我並不知道他是在保護我，他什麼都不與我說，我很害怕，我找靳穆希望他可以幫我出去，但是靳穆無意間提起他沒有感情，他說我室友把所有的感情給了我。同時他騙去了我的心血。鏡面結界的波動讓老大和老三前來保護我，但是就在那之後，結界整個崩塌了，靳穆已經殺死了我室友，說是用他的骨血……什麼命運之矛，把他大卸八塊……”

　　我又捂著臉哭起來，“我就是、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他能夠坦誠，一切都不會發生。”

　　“坦誠。”那只光弧的小手揩去我的眼淚，我聽見我師兄在頭頂歎了口氣，“葉宵，坦誠是很難的一件事。坦誠意味著信任，倚重，卸下心防去愛。坦誠意味著你也懂他。這太難了。人與人之間，即使使用著同一種語言，也從來都難以讀懂彼此，他們揣測，捉摸，歪曲，誤會，傷痕累累，一次更比一次懦弱，以至於再也不能夠和別人講真話。而這一切，來源於你們最初分開的那一瞬間，豎立起的巴別塔。”

　　我：“什麼？”

　　盧：“他未必不想告訴你。他總是存真的，你問他，他不得不語。但是你卻不一定會問，你會揣測，會懷疑，會搖擺。而他告訴你的，你未必能夠接受。”

　　我：“我？”

　　盧：“想想吧，每一次他試圖告訴你真相，會發生什麼。”

　　我一愣：“我會……突然聽不懂他說話！難道是這樣？！”

　　盧：“那就是巴別塔。眾生不解他意，神的原罪。”

　　我：“他可以想個辦法，比如說，寫下來；再比如說，通過別人的嘴……老二！”

　　我突然靈台清明醍醐灌頂。曾經我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了智慧和力量，柳無空還要複製他自己的記憶！難道因為我們之間有巴別塔，他想通過老二來告訴我一些真相？

　　但是老二，一個字都沒有說。

　　還故意增大我們之間的裂痕……

　　我覺得心驚膽戰。我甚至想到了他和章立天串通……不會的！不會是那樣，我甩甩頭，把這個恐怖的念頭驅逐出腦海，卻不自覺想到盧道石從前和我開玩笑時候說的：弑父娶母。

　　盧：“至於章立天，他既然能取得你的心血，就能從中凝出命運之矛。畢竟你本來就是他的肋骨和心血做的。而且你的心血是世界上最無情最冷硬之物。”

　　我：“抱歉？”

　　那輪巨眼充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糾結說：“他給了你所有無用的感情。”

　　我：“這是事實。他承認了。”

　　盧：“但是你沒有聽他說完。再一次。”

　　我無言以對。

　　盧：“他……沒有給你愛。”

　　我懵了一下。

　　我師兄憐憫地望著我。

　　我們對視了超過一分鐘，我才漸漸明白過來他話裡的意思：“你說的是，他沒交給我愛這種感情。”

　　“他並沒有與我明說，我只是猜測。可事實似乎正是這樣，葉宵。最初他的確是想拋棄身上的負面感情。但愛是好的。”盧道石浮了起來，鐵鍊都被扯緊了。這是他第一次正面對我，我就像是在接受審判。“愛能帶來很多東西，葉宵。信任，希望，勇敢，犧牲，繁衍，生命……彼此心意相通。愛是特別特別美好的一種感情。”

　　“他沒有給我。”我的聲音有點發飄。

　　“後來他給你了。他身上也許的確沒有人類熟悉的種種惡德，以至於游離於外，但是他愛你。”盧道石溫柔道，“但是你不愛他。”

　　“我……”

　　“你沒有那種感情。”盧道石遺憾地歎了口氣，“你總是三心二意，表層且輕浮地喜歡著。但那不是愛。你還記得那個預言麼？只有太陽與月亮相遇，才能挽回混沌吞噬一切？”

　　我哭著點點頭。

　　“那並不是他要與你融合、讓你消失的意思。那是繁衍的意思。神的繁衍不需要□□。如果你們心意相通，哪怕一瞬，那麼下一代的主神就會誕生，他會再次打敗混沌，讓第六個紀元開始。但你們做不到，葉宵。你沒有愛這種感情。你永遠做不到與他心意相通。你對暴死恐懼，你有太多*，你永遠揣測。但他很單純。愛是很單純的東西。”

　　所以我們之間會有永恆的巴別塔。

　　所以，他的四個後裔全是他的複製體。

　　不是因為他願意，而是因為我沒有心。

　　而更讓我驚惶的是，他一直都知道。

　　柳無空從頭到尾都知道。

　　他知道我沒有愛的能力。

　　他知道……

　　“我怎麼能讓他在這種情況下死掉？”我咬牙。“我為什麼，會那麼糟糕？”

　　盧道石讚賞：“現在有點像了。聽著，這對你來說很難，但是並不是學不會的。你是普遍人性，看看這世上的人，你就知道，你能創造出多大的奇跡。”

　　“但他甚至都已經不在了！”我難以克制地大喊出聲。“柳無空死了！他到死都知道我……”

　　他會有多難過。

　　他每一次笑會有多絕望。

　　我甚至連一句情話都沒有對他說過。

　　他們看到我崩潰，上來想扶著我坐下。我掙脫開沖到盧道石面前，“你一定有辦法，任興說你有辦法。”

　　“關於死亡的秘密全部記載在一個非常古老且虔敬的國度。亙古未變。”

　　老大插嘴，“埃及。”顯然這番話盧道石傳到了每個人耳中。

　　“埃及人認為主神曾經被分屍丟棄，然後他的配偶將那些屍塊找到，縫起來包裹成木乃伊，最後復活了他——其實這也是我的預言，口兒傳唱被歪曲了。其實主神被分屍埋藏，是為了喚醒沉睡的環繞世界之蛇。而要復活他，似乎需要一點遠古的魔法，那些古老的技藝也在古王國中傳承，你是他們的女神，你是人類之母，你可以喚醒任何死去的靈魂為你服務。不過復活需要知道主神的真名。真名對我們神族來說是力量之源。傳說中你也知道主神的真名……”盧道石說道這裡突然望向我，“……你知道麼？”

　　我心痛。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室友到底叫什麼名字。

　　但是……老二知道！

　　盧道石表示他已經不能再跟我們一起走下去了，他現在非常虛弱。“其實，事發之前我與主神單獨見過幾面，警告他情勢已經變得十分危急。深淵已經被打破，想要殺死他、重歸混沌的神族很多，我向他提出了一些建議，但是他因為對人類的蔑視而都沒有採納。我便打算獨自製造半神。我成功了，但是我的時間太短，只製造出了一個。半神雖然沒有神格，但具有可以與神媲美的偉力。他可以在接下去的旅程中幫助你。”說著，巨大的虛空之眼望向任興。他的眼球轉動的模樣更像動物，蜥蜴那種。

　　任興因為突然被我們五人注視，有點不太自在。

　　盧：“能告訴你的，我都說了。就看你了，葉宵。”

　　我：“等等，你到底是誰？”

　　“我是先覺之明。”說完，那輪虛空之眼緩慢地閉上了。

　　先覺之明，古希臘語，普羅米修士。

　　我們要離開的時候，任興不肯走。

　　“你一定要跟我們來。”他跪在地上，扯了扯其中一片碩大的光羽，“盧同學，我們從頭到尾沒有分開過，沒你成天叨叨逼，不行。”

　　盧道石說：“有東西就快要來啄我了，你們快走，這鐵鍊是打不開的，世上根本沒有東西能在上面留下痕跡。”

　　任興舉起命運之矛就在其中一根上敲開一個缺口。“誰說打不開？”

　　老三接過命運之矛，在十分鐘裡釋放了他。

　　任興又扯了扯他的光羽：“能變成人形麼？走不了我背你出去。”

　　盧道石艱難地浮起來，拿六隻翅膀移動，非常噁心。因為他的翅膀居然不是用來飛的，是用來抵著地爬行的，具體形象就是一隻長著六條觸手的大眼睛在雪上扭曲地前行，不忍卒睹。他很快走下山，“補了，去人類的世界對我來說很傷神。我要在這裡修養。反正最後你們還是會回來的。山下就是鎮壓深淵的堡壘，他的城市，你的家鄉。這是混沌大蛇的最後一個封印點，現在，就該有一塊屍首在祭壇上流血，流向無盡深淵。去把其他七塊找回來吧。”

　　任興目送他乘著冷風滑翔入一片迷霧中，問我，“現在去哪兒？”

　　老大：“我去找老二。”

　　任興：“他在什麼地方？”

　　我苦笑，“我知道。”

　　我知道，他會在哪裡等我。

　　因為他心裡承載著太多我和柳無空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