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星期天回城之後，任興累得倒頭就睡。我強忍著不適洗了我那個之後的第一個澡。這時候才感覺到後面的鈍痛，很遭罪，而且更可怕的是，我洗出來的好像不是JY，是一些顏色透明、味道更嗆人的液體，非常粘稠與惡心。我感覺我裡頭還有，但是我掏不出來，埋得太深了。我在衛生間裡哭了一場。後來想到我不會懷孕，這才松了口氣。

　　後來洗衣服的時候，我意外地從我襯衫口袋裡，洗出一塊鱗片。

　　一開始我沒有發現它是鱗片，它有點黏，說不出的髒，我以為扇貝的半片殼，就把它丟到了垃圾桶裡。但是洗到一半，我臭得受不了，非常刺鼻，連關著門睡覺的任興都被臭醒了。我只能想辦法把它處理掉。首先我的想法是，去洗洗，洗干淨了再扔。結果洗的時候沖下來幾桶泥我都說不清，更糟糕的是，越洗越黏，好像那種煮熟了的山藥，都可以往外拉絲的，我後來就沒有耐心了。

　　但是洗過之後，讓人更容易看清。它好像不是蚌殼，是鱗，不知道什麼東西的鱗。我猜上面還有年輪，但是我辨認不出，因為它們很密集，完全擠成了不斷過度的色塊。我找來塑料保鮮膜，把它嚴嚴實實抱好，再放進一個塑料袋裡，包實，打電話給盧道石，約他出來吃飯。等他的這段時間裡，我把窗戶全部打開，又借來好幾個電扇狂吹，任興這才倒回去睡覺。

　　我下樓的時候發現空氣格外清新，原本以為是心理作用，但是整個小區裡確實都是瘋長的綠色植物。在我打開車門到坐進去的這段時間裡，垂在枝頭的玉蘭從一個花骨朵開成了怒放的雪。就好像動物世界裡的快鏡頭。

　　我揉了揉眼睛，最後還是踩下油門去了學校。寢室門口遇到等在那裡的盧道石，就直接把那塊鱗片一樣交給他。“小心點，千萬不要打開來，特別特別臭，臭死人了。”

　　盧師兄把透明塑料袋打開，看了看裡面的東西，問我哪裡來的。我跟他說，在我襯衫裡，我沒好意思說這是干我那禽獸的鱗片。盧師兄把鱗片收下，說了句有事就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從早上洗過澡看到後面流出來的那些東西，我就一直覺得肚子不舒服，心裡毛毛的，想去看醫生。但是醫院這個地方對我的心理創傷實在太大了，所以我想去找我室友壯壯膽。我敲門沒人應，皮章經過，說我室友沒回來過。

　　我看到他就想到昨天那事兒：“後來章立天有沒有找你們麻煩？”

　　皮章反問：“章立天？誰？”

　　“什麼記性啊。就是昨天快吃午飯的時候找我麻煩那個章立天，之前你不還跟他說話麼，一臉很熟的樣子……”

　　皮章又是一句：“什麼？”他的表情就好像我是個神經病。

　　我看他這幅樣子就火了：“裝什麼蒜啊，你忘了麼？那群人多恐怖啊，沖上來就要抓我，我還跳到窗台上去了？”

　　皮章罵了我句神經病，走了。

　　我操，這是鬧哪樣啊！

　　我覺得這太古怪了，皮章他是記性不好還是怎麼的，上次也是，說什麼完全不知道老楚房間裡畫的神符……

　　想到這裡我突然一個激靈。

　　我想起來，昨天中午，皮章和盧道石，都沒有問我關於章立天的任何一個問題。一個都沒有。這不符合常理。昨天中午散場之後走過路過的各位同學，也沒有對發生在校醫院工地的事情，流露出一絲驚訝、恐懼的神情。

　　他們是看不到麼？

　　不會的，皮章、盧道石都和章立天說過話，皮章甚至和章立天有過肢體碰撞。

　　那他們是……忘了？

　　我頭一個反應是，洗腦。

　　誰洗的？

　　章立天？

　　他不想讓學校裡的人知道他與眾不同，所以把見過他與眾不同的人全洗腦？

　　我為了查證，打電話給盧道石，果然，他的記憶裡也沒有昨天中午校醫院工地的那場沖突。我也是多了個心眼，上了校內，除了沒有一個人提到那件事之外，我還發覺：章立天的人人網賬號，注銷了。

　　上次醫生給了我們住院同學的名單，現在那份名單現在就在我的桌子上。前十三個名字，被人用紅線全部劃去了。我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因為我猜測劃掉那些人名的人，是我室友。我搜索了一下那十三個人，人人上都沒有賬號存在。

　　我室友動手，會只刪掉他們的人人麼？

　　我當即拿著那張名單去學校學籍科查。好在那裡有值班的同學，我還跟他挺熟。他貌似也是理工院的，我們學校偏文，理工院統共就兩個班。我問他，“你們院裡有個人叫章立天麼？”

　　他搖搖頭，“不知道誒，沒聽說過。”

　　他把章立天的名字輸入電腦，彈出來查無此人。

　　在快速地鍵盤敲擊聲中，是十三次的查無此人。

　　我覺得喉頭發緊。

　　整個下午我都在試圖找尋那十三個人的下落，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除了一個名字我什麼都不知道。很可惜他們的檔案全都不翼而飛。所以我能抓住的一個線索，只是章立天而已。

　　我試圖從網絡上尋找他的任何蛛絲馬跡，可是沒有，完全沒有。我注意到理工院的入學合照中沒有他，學籍科公布的2008屆學員的數字從頭到尾就是53人。這53人每個人都對的上號，有名字，有檔案，有照片。就是沒有章立天。

　　最後我打電話給任興。他還在睡覺。我讓他借助公安局的身份證系統幫我查人。他一邊埋怨我叫他起來，埋怨我開走他的車，一邊攔了的士去局裡。

　　我們考入大學，一般會將戶口簽入學校的集體戶口。但我們學校，沒有人叫章立天。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最權威的其他人口歸檔中，也沒有一個考入我校的章立天。

　　但是章立天和我一起上過課，和我一起出去喝過幾次酒，他甚至幫我考試作弊。他後來因為一次怪異的事件變成了我陌生而恐怖的夢魘，這件事是登報的。此後他還想方設法要傷害我。

　　我陷入了一個怪圈：我知道一些人失蹤了，但我沒有辦法證明他們存在過。

　　我捏著我手頭的這張名單。

　　接下去，還會有二十多個人。

　　下一個被劃掉的，應該是一個叫林聰的男生，社科學院的。

　　我讓學籍科拷貝他的檔案給我。學籍科不肯，我轉而求任興。任興查了他的戶籍，於是我知道他是本地人，他的父親叫林有成，母親叫柳麗青。他們住在城西，離我們學校半個小時的車程。

　　但就在任興報我地址的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任興說：“系統跳掉了。”

　　公安機關的戶籍安全級別相當高。但是任興重開之後，林聰這個人的檔案，已經消失了。

　　任興很快來了我寢室。“怎麼回事？”

　　“有一些人的個人信息在被抹掉。”

　　我拿著手裡的表格。如果我室友現在在這兒，他是不是要劃去林聰了？

　　任興問了一個我很想問的問題：“*被消滅了麼？”

　　“不知道。”

　　我們沒有林聰的手機，所以只能去社科院找。但是同樣的，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一個人叫林聰。

　　最後我們去了林聰的家。那是一幢普通的單元樓，是老小區了，外觀和任興家很像。我們上樓的時候碰到一個中年男子，他拎著手提包剛剛下班回家，發現我們在他家門口停下的時候，非常和藹地問我們：“你們找誰？”

　　“請問是林有成林先生麼？”

　　“是。”

　　“您知道您兒子林聰在什麼地方麼？”

　　林有成一愣，然後笑著回答我們說：“我和我太太，一直沒能有孩子。”

　　我和任興對視一眼。

　　這是連記憶都刪除了。

　　我整個人都有些混亂。我語無倫次地向林有成說著，他有一個兒子，是我的同學，現在他消失了，也許是被綁架，希望他能給我一點幫助，如果不是任興出示了警官證，我覺得林有成會把我趕出去。

　　他認為我認錯人了。

　　幸好任興在。他說這涉及到一起刑事案，成功唬住了林有成，讓我們進屋詳談。然後任興就不停地給我打眼風，他不知道我進這個家門，是想干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整個人都有一種失重感。我迫不及待想要抓到些什麼，來證明我們活著不止是一場別人的游戲。如此輕易地，就被抹去的存在，這真的是我們作為人的本質麼？

　　人們常說，看過天空會讓人覺得渺小，因為宇宙的無垠。

　　而看到我手裡抓著的這張表單，我卻覺得，這才叫渺小。

　　在任興與林有成瞎說的時候，我掃視了這個三十坪的客廳。客廳潔淨，牆上掛了許多照片。有些是兩個人，有些是一個人，有些是，沒有人。

　　我知道原本不是這樣子的。

　　我問林有成，“你和你夫人照相，為什麼要隔得那麼遠呢？你們為什麼，要拍那麼多老舊的家具照片掛在牆上呢？你不覺得缺少了什麼麼？”

　　林有成盯著照片，若有所思。

　　我近乎發瘋地打開他家的每一扇門，最後找到了那個擺滿足球、獎杯、唱片的臥室，臥室裡，金魚還在窗前游來游去。

　　“這個房間難道是你的麼，林先生？”

　　林有成到最後都沒有想起來。他送我們出來的時候只是悵然若失。

　　“我也不知道家裡什麼時候會多了這些東西。如果這要是真的，就好了。”他笑著說，很無奈。

　　他說多，不是少。

　　我開始意識到，不止是一個人的記憶，而是所有人關於林聰的記憶，都消失了。除了我，任何人腦海裡再也沒有這個人停留過的證據，包括用機器留下來的影像。

　　徹底的，消失。

　　能做到這個地步，肉身又算是什麼？

　　這是怎樣無情的偉力。

　　我發誓，我室友在表單上劃去名字的紅線，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觸目驚心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