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們又多等了五天,對方才展開行動。
一早,大房派人傳話,請他們夫妻倆今天未時到內廳一趟--不是在哪一房的小廳,而是內廳,邢家人除非有重大的事要商討,否則很少會齊聚在這裏,夫妻倆心中了然,該來的終於來了。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邢阜康便偕著一身丁香色襖裙的韻娘來到內廳,兩人從外頭往裏頭一看,發現陣仗還真不小。
邢阜康率先跨進門檻,除了二老爺邢東嶽和大太太趙氏缺席,每一房都來了,甚至連庶出的也到場,年長的分坐在兩旁,兒子和媳婦則是站在後頭,他先向三房夫妻頷了下首,邢東元和妻子李氏還搞不清楚被叫來這兒做什麼,也只能使了個眼色,要他小心應付。
“在座這兩位是曾伯公和堂叔公,是家族裏頭年紀最長,也是最德高望重的長輩……”邢東澇一臉皮笑肉不笑的介紹坐在主位上的老人家,兩人年紀都很大了,尤其是曾伯公,也有將近百歲,背已經駝了,不過眼睛和耳朵都還很靈,一把白胡更是留到腰際了。
曾伯公和堂叔公只發出嗯的單音,連看都不看他們夫妻一眼,對於邢阜康的存在,就代表著一樁見不得人的秘密,一道說不出口的禁忌,如同芒刺在背,令人不除不快。
他臉色不變,低聲吩咐金柱和麻姑,去搬了兩張座椅過來,先扶妻子落坐,自己才跟著坐下。
衆人見邢阜康旁若無人的模樣,心中冷笑,待會兒准要他笑不出來。
“有什麼事就說吧!”他也不拐彎抹角。
邢東澇低哼一聲,才提出分家的要求。
“什麼理由?”雖然邢阜康早就知道了,還是要裝裝樣子。
聞言,邢東澇說得是理直氣壯。“這是咱們幾房共同作出的決定,才會特地把曾伯公和堂叔公請到家裏,在他們的監督之下,將邢家名下所有的地契、田産,還有庫房裏的古董字畫,當然最重要的就是那些當鋪和錢庫的鑰匙,除了這座宅院是共同擁有之外,其他則是按嫡庶來重新分配。”
聞言,那些庶出的都是敢怒不敢言,不用問也知道不可能拿到太多,有分到殘羹就算是不錯了。
“大哥怎麼突然想要分家?”邢東元急問兄長。
邢東芻一臉假笑。“三哥,咱們年紀也不小了,還是早點分一分,好留一些給晚輩,免得最後都落入外人的錢袋了。”
這個“外人”是誰,衆人心知肚明,不禁竊笑不已。
“老五說得沒錯!”邢東澇冷冷一笑。
“曾伯公和堂叔公是不是也這麼認爲?他不過是邢家的恥辱,是一段肮髒的過去,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咱們就無法堂堂正正的做人,根本別想分到一文錢。”
兩個老人家自認爲有責任維護邢家的名望和聲譽,馬上點頭附和。
見狀,邢阜康只覺得可笑,這麼多年,賣命工作,爲的就是這一群唯利是圖的“親人”,真是太不值得了。
“你還不打算把手上的東西交出來嗎?是打算一個人獨吞是不是?”內傷已經痊愈的邢阜翰大聲叫囂。
邢玉蓉雖是女兒,無權過問,但怎能輕易放過他們夫妻。“我看他們是舍不得交出來,大伯父、三伯父和四伯父瞧見了嗎?”
幾房的媳婦兒爲了能分到多一點的家産,也加入冷嘲熱諷的行列。
韻娘看著這些男男女女既難看又醜陋的嘴臉,真是令人作嘔,希望快點結束,好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好!我答應。”邢阜康鏗鏘有力地回道。
所有的人頓時住口,不敢相信他會這麼爽快,還以爲得鬧上好幾天,甚至已經想好各種惡毒的計策來逼迫他們。
邢東澇不由得再確認一次。“你……你真的答應交出來?”
“不過有一個條件。”他說。
“什麼條件?”就知道不會那麼幹脆,邢東澇警戒地問。
他定定地掃視過衆人。“等分書擬好之後,要交由知縣大人來過目蓋印,以示公正,免得將來有人反悔。”
“當然沒問題了。”知縣與自己是老交情了,這點小事一定幫,邢東澇在心裏打著如意算盤。
衆人就見邢阜康臉上沒有太大的起伏,既無悲憤,也無不滿,再看看韻娘,更沒有掩面哭泣,不禁大爲失望。
邢阜康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痛快滋味,只要丟下邢家這個大包袱,往後便是自由之身了。“那就這麼辦吧,待我回去整埋之後便交出來。”
“算你識相!”邢東芻哼笑道。
邢阜康對身旁的韻娘說:“娘子,咱們回去吧!”
“是,相公。”韻娘軟聲回道。
見他們要出去了,邢阜塘張口欲言,吞吐了幾下,還是把話咽回去,倒是邢阜翰就是不肯死心,肖想著她願意跟了自己。
“你還要跟著那個孽種嗎?他已經一無所有,跟著他只有吃苦的分……”
柳氏見相公居然當著衆人的面這麼問,尤其她這個正室還在身邊,根本就不把自己看在眼底,再也忍無可忍,當場甩了他一記耳光,而邢阜翰哪容得下這種事,馬上打回去,夫妻倆頓時大打出手。
見狀,韻娘不禁搖了搖頭,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你們都給我住手!”邢東諾怒斥。
邢阜翰咬牙切齒地說:“是這潑婦先動手的!”
“公爹要替媳婦兒作主……”柳氏哭哭啼啼。
內廳裏吵成一團。
三房夫妻就趁這當口,也跟在邢阜康和韻娘後頭離開了。
“阜康!”邢東元叫住他們。“這麼做真的好嗎?”
邢阜康淡淡一笑。“這已經由不得我了,我若是再不放手,恐怕是永無甯日,甚至有性命之憂,只希望他們好自爲之。”
“唉!”他和妻子互看一眼,知道邢阜康說得沒錯,也只能這麼做了。
接下來半個月,在曾伯公和堂叔公的監督之下,開始清點邢家全部的家産,然後進行分配,免不了又爲了誰分得多、誰分得少,吵得不可開交,鬧得整座邢家大院雞飛狗跳不說,還撕破了臉,彼此惡言相向。
另外,邢東澇自然沒忘記還有位在呈坎村的那座別莊,要邢阜康一並交出來,不過他馬上提出房契等證明,上頭的所有人寫的是自己,壓根兒沒有動到不屬於他的銀子,就算想從帳目上找出作假的痕跡,最後也是一無所獲,邢東澇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但也無計可施。
韻娘不禁稱贊丈夫有遠見,否則他們連最後的棲身之所都被剝奪了。
“和他們做了二十多年的親人,自然清楚每個人的習性,我早在買下那座宅子之前,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萬一被搶走,也會害得葉大娘她們無家可歸,就是想到這一層,才會這麼做。”邢阜康苦笑道。
她認爲做得太好了。“相公是好心有好報。”
“娘子也不要太過擔心,接下來的日子也許會過得辛苦些,不過一年後,我保證生活就會慢慢穩定下來。”他承諾道。
“聽相公說得這麼篤定,難道已經想好要做什麼營生?”韻娘好奇地問。
邢阜康坐在天井旁,徐風迎面吹來,將心頭的郁悶之氣都給吹散了。
“自然還是當鋪買賣了。”
“可是開當鋪,總要先籌措資金,又從何而來呢?”她不免擔憂。
他一臉自信滿滿。“我早已找到可靠的人合夥,一定會成功的。”
韻娘睜大美眸。“對方是誰?”
“就是……”邢阜康附在妻子耳畔,小聲地說。
她又驚又喜,不禁相信老天爺會眷顧好人,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而吵吵鬧鬧了一個月,分書終於擬好,自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最後,邢阜康只分到一小塊種不出農作物的荒廢田地,大房和四房、五房還自認是仁至義盡,下一步就是要想辦法逼走他們夫妻倆,省得礙眼。
不必等到他們趕人,夫妻倆早就開始打包家當,連同院子裏的奴僕,他們本就不是賣身給邢家,而是邢阜康對他們有恩,自願待在身邊伺候的,也只忠於他和韻娘兩人,當然都要一起離開了。
可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對方已經迫不及待展開行動。
晌午左右,邢玉蓉帶著自家嫂嫂章氏,以及幾個婢女來到飛觴堂,老吳先去請示大奶奶,才讓她們進到院子。
姑嫂倆見韻娘斜倚在美人靠上,搖著手上的團扇,一副愜意自在的模樣,她們本想那天在內廳,韻娘多半爲了面子,不敢表現出驚惶失措的態度,到了這時也該哭得慌亂茫然,打算好好嘲笑一番,結果完全不見愁雲慘霧,還很怡然自得。
“真難得,什麼風把你們吹來?”韻娘笑吟吟地看著這對姑嫂,還以爲是四太太和五太太上門,沒想到是她們來打頭陣。“麻姑,給五房奶奶和姑娘奉茶!”
麻姑應了一聲,便到廚房泡茶去了。
“你倒是挺悠閑的,還坐在這兒乘涼。”邢玉蓉嬌哼地說。
她笑靨如花。“天氣這麼熱,什麼都不想做,當然就只有坐在這兒乘涼了。”
“玉蓉,我看這座飛觴堂挺舒適的,等你將來出嫁,想要回娘家小住幾天,便可以住在這裏。”章氏跟小姑一搭一唱起來。
邢玉蓉一面說著,一面用眼角有意無意地打量韻娘,擺明了這番話就是要說給她聽的。
“我也是這麼跟爹娘說的,他們也答應要把這座飛觴堂保留給我,要是我想念家人,帶著相公回娘家作客,也有地方可以住。”
“我和相公是很歡迎你們來住,反正還有空的廂房,不過要跟咱們整天大眼瞪小眼的,如果你們真的願意,盡管過來。”韻娘故意裝作聽不懂她的暗示,氣得眼前這對姑嫂都臉紅脖子粗。
“咱們是要你們夫妻趕緊搬出邢家大院,不要再厚著臉皮賴在這兒不走。”反正當鋪已經到手,不用再對他們客氣,邢玉蓉索性把話講白了。“不過是外人,還真以爲自己是邢家人!”
韻娘倒是不痛不癢的。“不管怎麼說,我相公姓邢,族譜上寫著由二房所出,有本事就把他從上頭除名,那時才真是外人。”
“你沒說,還真忘了有這個法子。”邢玉蓉和章氏交換一個得意的眼神,馬上就要回去請長輩把這件事辦妥。“嫂嫂,咱們走!”
姑嫂倆手牽著手,很快地離去,沒看到韻娘樂不可支的樣子。
待麻姑端著茶水回來,見人已經走了,便問主子。“她們人呢?”
“正趕回去告訴其他人,盡快將相公從族譜上除名,便能明正言順將咱們逐出邢家大門。”韻娘搖著團扇,笑得眉眼彎彎,這可讓麻姑不解了。
“大奶奶怎麼還笑得出來呢?”一定是她太笨,想不透其中的奧妙。
“這個邢家對相公來說,只是個累贅和負擔,唯有劃清界線,雙方互不相幹,才能真正擺脫,倒是擔心二老爺因爲內疚,不肯答應將他從族譜中除名。”邢家的將來已可以預見會有多淒慘,韻娘不希望到時還要幫忙收拾爛攤子,和邢阜康討論後,決定盡早切割,所以才會找機會點醒邢家的人,趁早把他們夫妻都趕出去。
說完,她進房拿了封信出來,交給麻姑。
“去找個僕役將它送到修心園。”這是相公親筆寫的,若二老爺有心彌補,就答應放他離開邢家。
麻姑馬上找人去送信。
不到幾天,邢阜康便順利地從邢家的族譜中除名了。
到了九月中旬,這天辰時,租來的幾輛馬車已經在南邊角門外頭等候,老吳他們忙進忙出的,應該帶走的一件都不遺漏,一個個臉上都掛著笑意,絲毫不見悲涼和憤慨。
所有邢家人中,只有三房夫妻出來送行,也替他們往後的日子憂心忡忡。
“有空到呈坎村來坐坐。”韻娘拉著李氏的手說。
李氏掏出手絹拭淚,點了點頭。
見邢阜康嘴角咧著愉悅的笑紋,眼底陰霾盡除,仿佛撥雲見日,這還是看著他長大的邢東元從未見過的表情。離開邢家,不用再忍受屈辱,對他也算是一件好餵,也終於可以安心,知道他們夫妻會過得很好。
雙方話別之後,邢阜康扶著妻子坐上馬車,其他人也一樣。
待車輪喀啦、喀啦地轉動,位在歙縣的呈坎村正等著他們回去,那兒便是以後的家,也是重新開始的地方。
呈坎村--
自從邢阜康夫妻搬到邢家別莊--不!現在已經正式起名爲“康莊”--既然已經被邢家除名了,以後自然是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再有任何關系,相信邢家人也是這麼希望,而有了主人正式入住,可就不能馬虎,燒香拜拜,祈求家宅平安是必要的。
接下來幾天,葉大娘她們忙著清出空廂房,因爲一下子住進來這麼多人,倒座房和後罩房都已經滿了,雖然有些擁擠,不過比以前熱鬧多了,內院則是主子生活起居的地方,除了韻娘之前暫住的二樓廂房,依然當做夫妻倆的寢房,樓下就是正廳,用來招待客人,而過世的嬸婆所住的東廂房則當做邢阜康的書房,那麼住在對面西廂房的秋娘可就有所不便,只好搬到二樓,也能保有隱私。
在忙碌當中,邢阜康還是經常出門,韻娘全心全意相信他,沒有過問他的行蹤,或是開當鋪的事進行得順不順利,只是叮囑他路上小心、保重身體,因爲這麼一大家子的人都倚靠著他,一定要平安歸來。
就在他離家一個月後,進入十月,天氣還沒轉冷,韻娘卻變得嗜睡,每天早睡晚起,還是睡不飽,有時坐在繡架前沒多久,眼皮就往下掉,然後就打起盹來。
“大奶奶從沒這樣過,是不是病了?”麻姑愈想愈不對,大當家又不在家,只好偷偷找其他人商量。
周大娘看了葉大娘一眼,兩人都是過來人,馬上聯想到一件事,又問麻姑。
“我問你,大奶奶這個月來過了嗎?”
“什麼來過了嗎?”她一頭霧水。
“傻丫頭,就是每個月的癸水。”葉大娘笑罵。
麻姑不禁搔了搔頭。“我……沒注意……”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注意呢?”兩人不約而同地吼道。
她很委屈地喃道:“又……沒人教我要注意……”
“我看還是請個大夫來,要是大奶奶真的有了,要注意的事可就多了。”周大娘笑呵呵地說道。
葉大娘也贊同。“你說得對。”
“大奶奶有了什麼?”麻姑還是聽不懂她們在打什麼啞謎。
兩人又異口同聲地說:“自然是有身孕了!”
麻姑嘴巴張得好大,可以塞進雞蛋,這句話可就聽懂了。
大奶奶有喜了!這是天大的喜事!
於是,大夫火速被請來了,很快地診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不過有些氣血不足,還吩咐要多吃一點。
這樁喜事可把所有人都樂壞了。
韻娘宛如作夢般撫著還很平坦的小腹。“已經兩個月了……”
想到這段日子忙著應付邢家人,根本無心顧及其他,想不到孩子卻挑這時悄悄地來報到了。“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幸好沒事。”
“吃的方面就交給咱們,大奶奶若要下樓,可得要慢慢的走,不要心急,還有一定要讓麻姑跟在身邊……”葉大娘可比她緊張,嘮嘮叨叨地說道。
周大娘也提醒她一些相關禁忌,像是不能拿針線、動剪刀之類,又想到大當家原本擔心廂房不夠住,還打算蓋耳房,看來也得暫緩了,務必要讓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不能出半點差錯。
“我都記住了。”她柔順地回道。
麻姑高興得眼眶都紅了。“等大當家回來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嗯。”韻娘也很想快點看到相公開心的樣子。
雖然還是嗜睡,不過她的胃口不錯,清醒的時候,腦子也沒停下來過,因爲懷了身孕,不能碰針線,自然就不能教人蘇繡,等到孩子出生之後,開銷也跟著大了,莊子裏的人又都要吃飯,韻娘不想連這事都讓相公煩惱,決定自己想辦法。
韻娘打開一口木匣子,裏頭是出嫁之前,從娘家搜刮來的二十套首飾,也是她的嫁妝,打算將它們變賣,心中沒有一絲不舍。
她一面把玩著戴在左手的白玉鐲子,那是邢阜康送給她的,也是唯一想要保留下來的,因爲相公和未出世的孩子才是她最珍貴的寶物,已經擁有太多了。
“大奶奶!”房外響起周大娘的聲音。
她將拿在手上的雕花鑲玉銀簪擺了回去。“請進。”
外頭的周大娘推門進來,不過令韻娘意外的是後頭跟著秋娘,心想來得正好,恰好想跟她談一談。
許久不見,秋娘還是一樣,整個人沒精打彩,愁眉深鎖的一看就是個怨婦,就算已被她狠狠教訓過,似乎也沒多長進,既然仍想不開,韻娘也懶得再去開導。
秋娘擠出笑容。“聽說嫂嫂有喜了,所以來道聲恭喜。”
“謝謝,坐。”她說。
“呃……謝謝嫂嫂。”原本說聲恭喜之後,就打算回去,可是見到放在幾上的那口木匣子,裏頭擺滿各種精細別致的首飾,只要是女人都會眼睛一亮,就忍不住坐下來。“這些是……”
“這些都是我的嫁妝,正打算把它們拿去變賣,好換些銀子回來。”韻娘說出心中的打算。
她吃了一驚。“爲何要變賣?”這麼美的東西,換做自己可是舍不得。
“現在已不比過去,相公不再是邢家人,當然要想辦法籌錢過日子,否則莊子裏這麼多人,吃飯就是個問題。”韻娘誇張地歎了口氣。“現在也養不起閑人,想要吃飯,就得做事。”
“你……這是在指桑罵槐,說我是閑人?”秋娘淚眼婆娑地指控,想到自己寄人籬下還被嫌棄,真是命苦。
周大娘想要幫忙圓場。“大奶奶不是這個意思……”
“我話說得白,還請你多多體諒。”韻娘可不會心軟。“我方才也說過了,現在跟過去不同,不能再讓你躲在房裏顧影自憐,連髒衣裳都要別人來洗,只會等人送飯過去,那種日子已經不會回來了,住在這座莊子就是一家人,大家就要一起努力,才能度過眼前的難關。”
秋娘抽噎地問:“我、我又能做什麼呢?”
“針線活總會吧?就快過年了,大家都想穿新衣裳,只要買布回來裁,然後縫一縫,應該不會太困難,要是真的不會,周大娘可以教你。”她涼涼地說。
“我……”秋娘還是抽抽噎噎。
韻娘很想再賞一巴掌,看能不能打醒她。“我出不了力,自然就只能出錢了,還是你打算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變賣,我也不反對。”
“不……我不要……”她嚇得馬上收起眼淚了。
“出錢還是出力,自己選一個。”韻娘連笑都不笑了。
她支支吾吾地問:“還、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有,你可以削發爲尼,住進尼姑庵,我和相公都不會阻止。”想要過著讓人伺候的日子,也要看自己有沒有資格。
秋娘可不想出家。“我……我選出力。”
“周大娘,你都聽到了,往後飯菜不用特地端去她房裏,讓她到廚房去拿,還有需要幫手,盡管找她。”韻娘也不啰嗦,馬上拍板定案。
周大娘也不禁佩服大奶奶的本事。“是。”
“我也跟相公提過了,你若是不願守寡,真的想要改嫁,也不是不行。”韻娘才這麼說,就見秋娘一張苦瓜臉都亮了。“只要別太大張旗鼓,偷偷地嫁到外地,沒有人認識就好。”
她馬上換了討好的臉。“族兄真的同意了?”
“他說他沒有資格反對,只要你點個頭,就會幫你留意適合的對像。”這女人還真是現實,韻娘嘲弄地忖道。
“那……那就由族兄作主了。”秋娘很想用力點頭,但又要保有女子的矜持,便這麼回道。
待秋娘離去,韻娘不禁搖了搖頭,邢家的子孫還真是沒幾個能令人稱贊的,當然她的相公是例外。
周大娘替她心疼。“大奶奶真的要把這些首飾變賣?”
“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死的,就該好好活用,否則既占位子,又不能拿來吃。”她這番話讓周大娘哭笑不得。“我有相公、有孩子,還有你們,夠多了。”
“大奶奶……”周大娘感動地紅了眼圈。
韻娘打了個呵欠,困意又席卷而來。“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
因爲麻姑不在,周大娘扶她上床,才沾枕就睡著了。
這種嗜睡症狀一直到胎兒四個月大,終於解除,才正慶幸著,韻娘的肚子卻像吹氣般,藏也藏不住,連行動都變得不太方便。
再過三天就是農曆年了。
天氣寒冷,不過莊子裏上上下下都彌漫著過年的氣氛,尤其大家都分到兩套新衣裳,包括桂姐的兩個孩子圓圓和小石頭也有,還多了童玩,聽說是韻娘特別叮囑要送的,趕緊去跟她道謝。
兩個孩子不怕冷,加上雪也停了,就在天井四周跑來跑去,稚氣的格格笑聲讓大人們也跟著笑了,當他們見到剛回到家門的邢阜康,兄妹倆大聲地喊著--
“大當家回來了!”葉大娘馬上出來迎接。
“大當家可回來了!”他們可是盼了好久,總算在過年前見到人。
邢阜康下意識地詢問。“出了什麼事嗎?韻娘呢?”
“每個人都很好,大奶奶也沒事,人在房裏休息。”葉大娘一面笑、一面說,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他有些不解,但又猜不出原因,只好三步並作兩步的上樓,推門進了廂房。
“韻娘!”邢阜康在進門之前已經脫下披在身上的鬥篷,咧開笑臉,揚聲喚著妻子。“我回來了!”
正坐在幾旁享用點心的韻娘欣然起身。“相公!”
麻姑在旁邊搗唇偷笑,等著大當家自己發現。
“韻娘……”邢阜康顧不得還有旁人,張臂將妻子摟進懷中,以慰相思之苦,掌心也很自然地撫過她的發髻、她的背脊,來到腰身……
咦?似乎有什麼不對?好像變粗了?於是松開臂彎,低頭看個究竟。
當他發現妻子的腹部變得圓凸,其他部位都沒胖到,先是一怔,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嘴巴一開一合,試了幾次才發出聲音。
“你……你有……有喜了?”邢阜康眼底閃著可疑的淚光,探出掌心,好輕好輕地觸碰一下,馬上縮回去,生怕會傷到腹中的孩子。
韻娘鼻頭酸酸的。“已經五個月大了,再過四個多月,相公就要當爹了。”
“我、我要當爹了……”他嗓音一噎,還以爲這輩子都當不成爹。
她拉著丈夫的手掌,讓它貼在腹部上。“這是咱們的孩子。”
“嗯!”邢阜康用力點頭,再沒有比這個還要大的驚喜了。“你快坐著!否則腰會酸的!”先將她扶回椅上坐下,然後彎下膝蓋,將耳朵貼在韻娘的圓腹上頭,
仿佛可以聽到孩子在跟自己說話,不禁露出傻笑。“我是爹。”
聽他這麼說,韻娘噗哧一笑。“孩子是怎麼回的?”
邢阜康一副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叫我爹了。”
“他真的這麼叫?”她笑到肩頭抖動。
他正經地回道:“父子連心,我是他爹,自然聽得到。”
“是。”韻娘笑到眼角都濕了,頭一回當爹的人都是這麼傻嗎?
“相公應該也累壞了,先吃點東西,晚一點你們父子再慢慢聊。”說著,她便朝在旁邊笑到彎腰抱肚子的麻姑瞋瞪一眼。
“快去看看廚房裏還有什麼吃的,重新熱過之後端上來。”
麻姑趕快出去,才能放聲大笑。
待韻娘拿了幹淨的衫褲和長袍讓他換上,又倒了杯熱茶給丈夫暖暖身子,這才開口問道:“一切還順利嗎?”
“多虧雲二爺幫忙,朝廷已經核准位在祁門縣和績溪縣這兩間當鋪,明年二月就能開業……”這次對方願意出資,也是基於兩人在商場上最講究的就是誠信,自然惺惺相惜。
“人手也都找齊了,全是以前“邢家當鋪”的老夥計,聽說我被邢家逐出大門,打算自立門戶,個個不計較銀子,紛紛前來投靠。”
她並不感到意外。“那是因爲相公做人成功,更不曾虧待過夥計,他們才願意跟著你,不過相公也別操之過急,立足根基"穩紮穩打最重要,家裏一切有我,你不用擔心。”
邢阜康心想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在蘇州河畔見到韻娘,繼而上門求親,將會是畢生最大的遺憾。“娘子,謝謝你。”
“是我要謝謝相公,讓我有個家,又過得如此幸福。”韻娘相信哥哥也會替她高興的。
夫妻倆不禁緊握著彼此的手,只要對方這只手還牽著自己,就有力量面對一切就這樣,他們第一次在這座莊子裏過年,雖然沒有奢侈豪華的菜肴,只是尋常的家常菜,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邢阜康不忘給每個人發了紅包,好討個吉利,笑聲更是不絕於耳。
到了二月,位在徽州的這兩間當鋪正式開業,幸好都是些老夥計,不用費神從頭教起,不過邢阜康還是莊子、當鋪兩頭跑,自然也聽說不少有關“邢家當鋪”
的負面傳聞,都說在自己離開之後,經常出現庫房的典當物不翼而飛,應該是有內賊,或是拒收不值錢的東西,還有提高典利等等,讓客人不願上門,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光景,問題層出不窮,加上邢家人意見不合,又無力處理,讓商譽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
他也只能搖頭歎氣,看這情形,不用等到五年,邢家祖先傳下來的家業,就會完全敗光了。
接著,韻娘的肚子也愈來愈大,到了三月,不過八個月大,已經像是快要臨盆似的,連走出房門都很困難,更別說下樓了,讓邢阜康不禁直皺眉頭,每次出門,必定對麻姑再三叮囑,要好好盯著大奶奶,免得發生意外。
就在這一天,莊子裏來了兩名貴客,讓韻娘找到藉可以下樓透氣,於是在邢阜康半摟半抱之下,終於得以和坐在正廳的客人說話。
“應該快生了吧?!”三房太太李氏摸著她的肚子問。
韻娘已經習慣每個人看到的反應。“還早的呢。”
“一定是個壯小子。”邢東元撚著胡子笑說。
邢阜康又露出即將爲人父的傻笑。“兒子、女兒都好,我都一樣疼。”
又說笑了幾句,邢東元話鋒一轉,步入正題。
“……你們搬到呈坎村之後不久,二哥便去求寺裏的師父幫他剃度,邢五也跟著他一起出家,臨走之前跟我說,要爲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
聞言,邢阜康不禁怔然。
他都已經剃度出家,還要繼續怨他、怪他,非要用死來抵不可嗎?已經夠了,那些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吧,相信娘也已經原諒他了。
韻娘看著他的表情,先是怔愕,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放下了、解開了,然後釋懷,明白丈夫已經化解心中最後一絲怨恨了。
接著,邢東元又聊起邢家的近況,說到大房兄長揮霍無度,兩個兒子也不遑多讓,偏偏大嫂又管不動,只能由著他們,兩個媳婦也氣得把孩子帶回娘家,還有五弟又跑去賭坊,一個晚上可以輸個幾千兩,兒子和媳婦天天吵著要分家,以免家産被父親輸光,換得一場空,侄女玉蓉出嫁不到兩個月,就被以不順父母的七出之罪給休了,就連四弟也是鎮日狎優狎妓,屢勸不聽,和四弟妹每天爭吵不休,甚至還動起手來,讓他們夫妻耳根子也都不得清靜。
當鋪就更不用提了,因爲分散給各房老爺掌管,他們又不懂得如何運作,只想著賺錢,不但任意苛扣夥計的銀子,最後一個個走人,還有典當物因爲收藏不當,甚至損毀,客人不願贖回,那是過去從未發生的事。
當天夜裏,邢阜康夫妻躺在床上,兩人都沒有睡意,不由得想起白天時邢東元說的話,邢家會有今天這個局面,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就發生,還真是嚇了一跳。
“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可邢家若是倒了,苦的還是當鋪裏的那些夥計。”他關心的是那些有在認真做事的人。
韻娘撫著圓滾滾的腹部,就連翻身都很困難。“咱們現在救不了所有的人,只有踏穩每一步,先壯大自己,將來才有余力幫助他們。”
“你說得對。”他才剛起步,還有好長一條路要走,不過對於將來可是充滿信心,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邢阜康在昏暗的光線下,偏頭看著身旁正對自己微笑的妻子,嘴角不禁跟著往上揚起,在他失意沮喪的時候,是韻娘的鼓勵讓自己振作起來,在他彷徨無措的時候,也是韻娘指點自己方向。
他是何其幸運和幸福,才能得此賢妻。
即便別人說他的出身不堪,但只要韻娘愛他,便能擡頭挺胸面對那些難聽的言語,以及輕蔑的眼神,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擊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