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
等痛癢平複下來,屋頂的一線天光已經暗得看不到。
經曆了一下午,他們都已經精疲力盡。
縱使深入骨髓的痛癢還在發作,林之卿也沒有力氣再哭喊掙紮,他的嗓子已經全然啞了,身體也徹底崩潰,被殷承煜輕而易舉地按在地上,絲毫不能反抗。
屋中的高溫不僅耗盡了他們的氣力,也耗盡了他們的汗水,林之卿猶自一下一下地抽搐,頭髮黏在臉上,狼狽不堪。
殷承煜也好不到哪裏去,身上全是被林之卿抓撓出的抓痕,還有被他踢打出的青紫色。
巫傷命明哲保身地坐在角落,等他們兩個都沒了力氣折騰,才走過來,握著林之卿的左臂,把剩餘的幾根針飛快插到肘間,封住血脈,指尖一晃,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經出現在掌中。
他穩穩地握著刀,從林之卿的肘下三分下到,直切到腕上五分,然後在中間橫切一刀,將皮肉也剝離開,露出森森白骨。
他之前以金針插入林之卿全身大穴,手臂這處更是斷絕了血脈,催魂香被硬生生逼到此處,那段森然白骨上也隱隱透著青。
巫傷命手執薄刃,在那段骨頭上一下一下地刮。
骨頭與刀刃刮蹭時的刺耳聲音,讓殷承煜不由地埋下了頭。
林之卿卻是出奇的安靜,也許是沒有了力氣,也許是已經認命,他漠然地直視上空,每刮一下,身體都要劇烈地震動一次,可臉上卻是安寧得很,沒有一絲痛楚。
巫傷命行醫這麽久,再慘烈的人也見識過,可如同林之卿這樣的人還是少數,原本就有的那些憐憫就越發壯大。
他有意讓他少受些罪,餵他吃了一粒曼陀羅。
不曾想那藥居然毫無作用,林之卿依舊睜著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前方。
巫傷命一咬牙,不再去看他,只低頭專心刮骨。
蠱都生在骨髓內,只是刮還不能去根。
巫傷命只能以內力施壓於手臂上,然後匕首巧妙地在白骨薄弱處開了一道細縫,讓存於其中的催魂香都被拔除。
把取出的蠱蟲小心封在葫蘆中,巫傷命又用金針引導內力在他體內周行一遭,確認沒有漏網之魚,才小心地在傷口處敷上生肌養骨的藥物,把皮肉細細縫合包紮,最後取出他體內的金針。
“可是好了?”殷承煜看完他的動作,輕輕撫摸著林之卿的頭髮,心有餘悸道。
“嗯。”巫傷命耗了許多內力,站起身時身子一晃,險些跌倒。
他扶著牆起身,歇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去開門。
荊衣在門外已經等了一天一夜,焦急萬分,見門開了,驚喜地迎上去。
巫傷命在熱氣騰騰的屋裏呆了一天,臉上的黑灰仿佛也被蒸化了,胡茬與頭髮蓬亂成一處,不像人樣。
饒是如此,他也是疲倦得走不動路,才開了門,就軟了腿腳滑坐在地上,讓荊衣一聲驚呼,忙去攙扶他。
巫傷命擺擺手道:“不礙事,去叫童兒來,你進去看看那兩個。”
荊衣敞開門,清涼的夜風吹散了屋中氤氳的水汽,殷承煜抱著林之卿坐在地上,低著頭,兩人的臉緊緊湊在一起。
荊衣緩緩走近,蹲下來。
殷承煜聽到動靜,慢慢擡起頭,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
“主子……林公子他……”
殷承煜眸子縮了一下,他用臉頰試了試他的體溫,方有些放心地回答:“應該是沒事了。”
林之卿閉著眼睛,臉色慘白,面容還有一些猙獰,那樣的折磨給他留下了不能忘卻的痕跡,就算已經過去,身體也還記得最痛苦的回憶。
荊衣想要接過他,殷承煜卻推開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腳步有些踉蹌地把他抱到床上。
“荊衣,我是不是錯了。”
殷承煜愣愣地坐在床沿,握著他的右手,忽然問道。
荊衣一怔,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肯定是錯了。”殷承煜扯起嘴角,苦笑。
“他不肯要我替他除蠱,寧肯刮骨也不願我幫他。”
“主子……”荊衣走近兩步,抱住他的肩膀。
“我該怎樣做?”殷承煜低聲自問:“怎樣做才對……”
到底還是損了根底,林之卿休養了大半個月才能下床站一會兒,左臂被吊著,還不能動彈。
巫傷命雖然為人吊兒郎當,但真正擺出大夫的架勢,還算是仁心仁術,盡心為他調養過後,林之卿也覺得輕快不少。
而此時,林之卿的心情也愉悅許多,因為殷承煜走了。
在他還在昏沈之時,殷承煜把荊衣留下,自己留書一封不知去向,林之卿看過信後,不置可否地丟到一旁。
沒有殷承煜礙眼,林之卿就開始動了心思要偷偷溜走,荊衣發現了他的意圖,只是勸他再耐心等一會兒,免得落下病根。
林之卿卻是等不到這麽久,他此番出來師門那邊音訊全無,連要打探卓家消息的事情都被一再耽擱,自然心急如焚。
他也探過荊衣的口風,問他卓琅在何處。
荊衣只是回答:“教主叫我們各自回去,我從那之後也沒有見過卓琅。”
他說完,就斜眼看他:“當初就是卓琅救你走的吧?”
林之卿不好瞞他,便坦然道:“是我逼迫他跟我說了穀中機關,要是那人問起,你可別說。”
荊衣不由笑起來:“行了,我知道。還跟我撒謊,你是什麽樣的人,還會逼迫他?卓琅跟我們久了,沒想到還是個反骨仔。”
林之卿忍不住又問:“當真不知嗎?”
荊衣笑道:“騙你做什麽,主子也許知道,但我可不知。”
林之卿這才罷休,可他傷一有起色就在床上呆不住,即便是被巫傷命強命臥床,他也總偷著下來走動。
他這樣好動,反倒讓荊衣放了心。
又過了十多天,已是立秋了,壽材店忽然有了生意,店中囤的幾口棺材在數日內都賣了個乾淨,還不斷有人來要。
巫傷命點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一反懶散常態,天天蹲在櫃台前招呼客人。
林之卿不免要腹誹他幾句,荊衣見多了他瘋瘋癲癲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擔心,在忙的時候還會抽空去幫忙。
生意越來越多,後來竟然來了許多官差,遲鈍如林之卿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此地是小小縣城,人口本就少,生老病死是常事,但這家小小的店面一個月有一樁買賣就是很好,如此頻繁,顯然是死了大量的人。
他們幾個都不是擔憂大事的那種人,每日在一處過得也挺舒坦,但這樣反常的事情到了門上,實在不好。
巫傷命本屬意童兒出去看看情況,荊衣忙道:“若是真有事,你讓一個小孩子怎麽辦?還是我去。”
他出去了幾個時辰,等天快黑,才回來。
“鄰近縣城發生了疫病,聽說已經死了不少人,昨日封城了。”
荊衣沒敢親往那處,只出了城,聽說了消息就回來。
“有些古怪。”巫傷命把事情詳細問了一遍,思量一會兒,搖搖頭。
“如何古怪?”林之卿與荊衣異口同聲。
“疫病一般會發生在大旱大澇的年份,而且,今年算得上風調雨順了,無緣無故哪來的瘟疫。”
他們二人於醫道一竅不通,平生也未經曆過疫情,只能懵懂地附和。
巫傷命背著手轉了半天,停下來命童兒備下藥箱,居然要親自去看看疫情。
荊衣連忙拉住他:“主子不在,你這樣走了我們怎麽辦?”
巫傷命看了一眼他拽著自己袖子的手,柔聲道:“我是大夫,見死不救的話,老天都會劈了我。”
荊衣道:“疫病無情,我不能叫你這樣去。”
巫傷命倨傲道:“能叫我一命嗚呼的病還沒有呢。”他揉了揉童兒圓圓的頭頂,把他拉到荊衣懷裏:“幫我看著孩子,店裏再有生意,銀子分你一半。”
荊衣欲言又止,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背上藥箱,戴上一頂大鬥笠自行去了。
屋裏一下子少了兩個人,剩下的也都懨懨不樂,一向活潑調皮的童兒也沒了戲耍的心,老老實實坐在後堂碾藥。
荊衣頓時忙了許多,裏裏外外操持著,把林之卿一個人晾在一邊,甚是無聊。
他趁荊衣不注意,偷跑出去幾次,可惜這個小城消息閉塞,連瘟疫這樣大事也是才傳過來更別提是要聽些江湖上的事情,他又不知道怎樣買賣消息,只好失望地回來。
這天他又打開窗戶,從裏面爬出去,打算翻過去時,被人抓住腰帶一扯,便一軲轆滾到他懷裏。
“誰他媽不長眼?”他張嘴便罵,可在看到眼前蘇錦紋繡長袍後,自覺地閉了嘴。
殷承煜好笑地擡起他的下巴,微微上揚的眉眼顯得他心情極好,口氣也帶了一些寵溺:“小東西,精神不錯,想是病好了?”
林之卿想到自己受了那樣的罪都是拜他所賜,就一口氣提不上來,可荊衣對他的勸告總算是記在了心裏,忍著心裏厭惡,勉強點點頭:“好了。”
殷承煜扶起他,拉他到向陽處,捧著臉打量一遍,然後捏了捏他的手臂,讓林之卿很是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
殷承煜卻是執意要查看一遍似的,確認他已經好了,才笑吟吟地一起走正門進來。
正在埋頭記賬的荊衣一擡頭,看到兩個人一起進來,又驚又喜:“主子,你回來了。”他轉頭瞪了林之卿一眼:“你又偷溜。”
這仿佛是被師父訓斥的感覺讓林之卿臉上紅了紅,喏喏不敢說話。
殷承煜被他這無意流露出的可愛神色惹得心情更好:“荊衣,這裏怎麽變了樣子?”
荊衣把算盤推到一旁,笑道:“這裏換掌櫃的了。”
荊衣花了幾天時間徹底清掃了店面,門口的匾額都擦拭得幹乾淨淨,棺材賣掉後屋裏空出許多位置,他便將之前雜亂堆在後堂的畫圈紙馬都擺過來,撣掉灰塵,把門窗都開了,這裏顯然是大變樣。
他們進來後,荊衣就關了店門,把巫傷命的事情細細說了。
殷承煜只是微笑聽,最後道:“隨他吧,說什麽懸壺濟世,其實還不是他一定要見識下頑固的病症什麽樣,他那種人,死不掉。”
既然主子都這樣說,荊衣就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