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勢
沈明奇忽然嗅到空氣中忽然彌漫開來的血腥味。
他以為是早晨聞到的惡臭還未散去,不悅地捂住了鼻子,道:“再點些香。”
可當上好的篆香點燃,由丫鬟捧到他面前時,他深深地吸了幾口香氣,鼻腔中縈繞不散的還是那股子血腥味。
而且那味道越來越濃重,仿佛近在眼前。
沈明奇心生不安,轉頭看著一直貼身的下人沈福生,道:“福生,你聞到什麽味兒了嗎?”
福生雖然不能言語,耳朵也聽不見,可他看得懂唇語。
他抽了抽鼻子,搖搖頭。
“這就奇了……”沈明奇踱了步,那不安之感越來越強,讓他不能安定。
他道:“福生,你去叫卓少爺來。”
沈福生點頭,正要走,沈明奇又叫住他道:“等等,你……你去找人,到城外驛站。按說每天這時候,總有從京城來的信件,為何今日沒有。”
沈福生忙去了。
沈明奇坐立不安,因羊皮卷一時,他對卓琅的懷疑陡然加深。
畢竟他這個半道撿來的外甥心思狠辣,從屠滅卓家之時便可見一斑。連對自己血親都能下此毒手,保不齊他會為了自己的目的背叛沈家。
因著下雪的緣故,院子裏顯得分外冷清,他在茫茫雪地中,呼吸到清冷的空氣,才覺得舒服了一些,胸口的煩悶也散去不少。
沈明奇憂心忡忡地往卓琅屋中走,門口的守衛見他來了,忙著行禮。
沈明奇道:“盟主可在?”
“回舅老爺,盟主適才出去了,尚未歸來。”
“去哪裏了?”
“不知。”
“那林公子呢?”
“我在。”林之卿早就聽到他們的對話,再不出來未免失禮,忙推開門,讓沈明奇進去。
沈明奇見了他,慈祥笑道:“我是想找那小子商量些事兒,不想他不在。”
林之卿道:“外面冷,還下著雪,您先進來吧。”
沈明奇道:“不了,我再去前面尋他。”
林之卿客套一下也就成了,便目送他離開,隨後問門口那人:“小哥,可否帶我去趟書房,在屋裏著實悶得慌,可下了雪我竟然又不記得路了。”
守衛只知林之卿是貴客,怠慢不得,忙在前面引路。
林之卿跟在他身後,走得不緊不慢,因為是雪地,腳步還有些蹣跚,走到廊下,忽然就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守衛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林之卿緊皺眉頭,按著自己的腳踝,皺眉道:“嘶……似乎是扭到了。”
那守衛忙道:“我先扶您去坐坐。”
林之卿坐下後脫了鞋襪,腳踝果然青紫一片。
守衛獨自一人又不能背他回去,只好道:“林公子,您先在這裏坐一坐,我去找人把您扶回去。”
林之卿痛得額頭滲出一些冷汗,說不出話來。
那守衛急忙去尋人了。
守衛才轉過回廊,林之卿便飛速穿回了鞋襪,狡黠一笑,掏出匕首在青磚縫隙之間輕巧地刺入,順勢借力一下便攀上了屋簷,神不知鬼不覺地順著屋脊溜到了後門口。
往日這裏也是戒備森嚴,今日可能是因為下雪,竟只有兩人一左一右守著。
林之卿想了想,又折回去,在屋頂瞧了半天,見牆下的確是無人路過,才一個鷂子翻身躍下去。
現在這條路是他熟悉的,那日從林子中返回時就是走的這條路,十分偏僻。
只是今天的確是有點怪,居然叫他如此輕易地逃了出來,連藏在手心裏的匕首都沒能用上。
可林之卿仍是不敢大意。
以往的經曆告訴他,越是如此,越是危險,他必須速速離開。
不出一頓飯工夫,林之卿已然回到了雞鳴狗盜的住處。
他翻牆進去,裏面靜得詭異,門口雪很厚,也沒有腳印。
林之卿心中警覺,抽出匕首,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叩了門。
先三聲,然後停一下,再叩四聲,最後叩一聲。
這也是他們的慣例。
門吱呀一聲開了。
陳道見了他,欣喜地把他拽進屋裏,急匆匆道:“小林!我就知道你能自己出來!”
林之卿卻是顧不得這些,問道:“我師尊他們……”
“都在屋裏……哎!”陳道跺腳,喊道:“是在東廂!”
林之卿連敲門的規矩也不管了,直接踹開門,只見秦之平一臉訝然地端著藥碗,結結巴巴道:“是……師兄?”
林之卿激動得簡直說不出話,他大步跨過去,緊緊抱住秦之平。
“之平……”說話間已經有了哭腔。
秦之平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是活生生的林之卿,直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後知後覺地抱著林之卿大哭起來。
他已經成年,可此時哭得像孩子一般。
秦之平一面哭,一面道:“師兄,你快看看師尊吧,他快不行了。”
林之卿一聽,心中一顫。
秦之平拉著林之卿的手走到床前。
林之卿呆呆地看著床上枯槁的老人,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了下來。
他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個頭,哽咽道:“不肖弟子林之卿,拜見師尊……!”
丁醜年正月十九,諸事不宜。
從人頭出現的那一刻起,卓琅便有一種不明的預感。
一切可能都要結束了,就像今日這場大雪一樣,漸漸地被吞沒,最後了無痕跡。
所以,當一張蓋著雲浮印記的信件被柳葉鏢射在牆上時,他絲毫不覺驚訝。
再憶起昨夜種種,卓琅長長一歎。
卓琅啊卓琅,你從前總譏笑別人是鬼迷心竅,怎麽輪到自己身上,也會犯同樣的錯呢?
該來的,總會來。
卓琅自嘲地一笑,把佩劍取下來仔細擦拭了一番。
他小時候最豔羨自己的兄弟們會習劍,即便是自己後來偷偷學,那也根本無濟於事,後來在穀中他受殷承煜指點,逐漸摸到門路,直到投在杜尚仁門下,才最終領悟劍法之奧義。
“劍者,兵家之君子也。”卓琅自言自語道。
他撫摸著自己的劍。
“可惜,我這一輩子,也難成君子了。只可惜你,委屈了。”
卓琅帶上劍,門外風雪中候著的是他兩年來悉心栽培的死士。
與他一樣是受人鄙視的孤兒,受了他的恩德,均是起過死誓的。
卓琅舔了舔唇,道:“是時候了。”
他割了自己的腕血,灑在地上,下面的人都學他一般,頓時地上綻開朵朵血花。
“不死,不歸。”
殷承煜踉踉蹌蹌地奔向門口。
外面雪還未挺,可天色極明亮,只擡眼一看,便覺得刺眼。
殷承煜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低著頭。
寒風夾著雪花漩渦一樣地闖了進來。
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他逐漸清醒過來。
“竺兒……”
竺兒一直守在門口,聽見召喚連忙道:“主子,您醒了?我去拿熱水。”
“等等。”殷承煜看了眼天光,眯著眼啞聲道:“白年呢?”
“教主他……”竺兒不擅撒謊,吞吐道。
“嗯?”
竺兒不敢繼續說,連忙跪下道:“主子,昨晚,昨晚阿卿哥哥飛鴿來書,說他被困武林盟,求您去救他。教主見您醉了,獨自去救人了。”
“什麽?”殷承煜一下子清醒過來。
竺兒不敢再說,低頭不語。
殷承煜站起身,連梳洗都顧不得,喝到:“備馬,快!”
竺兒連忙牽來自己的馬,又要說什麽,卻被殷承煜奪了鞭子,一躍上馬。
那馬吃痛,長嘶一聲,便疾馳而去。
竺兒忙又牽了一匹馬追趕上去。
殷承煜先趕到了府衙。
門口空無一人,他直接騎馬闖進去,竟然也是一人也無。
殷承煜心中莫名惶恐,調轉方向趕往雞鳴狗盜那裏,也是闖了進去。
房中只有陳道,他一看到殷承煜,便道:“小林不在!”
殷承煜疾聲問道:“他去哪裏了?”
陳道無辜道:“我只知道他去東廂看他的師尊去了。”
殷承煜轉頭便往東廂去。
陳道掩住鼻子,鄙夷道:“這一身酒臭,又去哪裏鬼混了才想起找小林,我呸!”
可當殷承煜進了東廂,裏面只有秦之平在替床上的擦身更衣。
秦之平毅然擋在無需子的屍身前,一見他,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怒道:“惡賊!還我師兄命來!”
殷承煜皺了皺眉,心想自己好像沒有見過這個小子,便一掌把秦之平揮到一邊,掀起了被子。
是個死人,幸好不是阿卿。
殷承煜一言不發地合上被子,拎起秦之平的領子陰陰問道:“林之卿呢?”
秦之平頗有骨氣,回道:“不知道!”
殷承煜冷笑:“你不說,我就叫你跟這個死老頭子去作伴。”
秦之平毫不畏懼,反唇譏笑:“死也不說。”
殷承煜大怒,擡掌便要大開殺戒。
一直在門外看熱鬧的陳道一見要出人命,連忙撲上來護住秦之平,吼道:“小林去城外了!你要再不去他就跟著梁濯跑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殷承煜立即扔下了秦之平飛身上馬。
可憐竺兒才剛趕到門口,一口氣也沒歇過來,殷承煜便又一陣風一樣地竄了出去。
竺兒咬咬牙,狠命地抽了馬一鞭,死命地追了上去。
以往戒備森嚴的城池,仿佛因為一場大雪,沈寂下來,連門口的重兵也被撤去。
這並不是殷承煜所關心的,他一直到了城門外,過了護城河,才逐漸放慢了腳步。
本應是潔白的雪地上,星星點點地布滿血跡,被腳印踐踏得淩亂不堪,鮮血與泥水混雜在一起,觸目驚心。
殷承煜被血氣激得眼圈發紅,兩腿夾緊了馬肚子,沿著血痕一路往前。
蒼茫之中,殺伐之聲漸漸從風雪中傳來。
殺聲震天。
殷承煜勒住馬,眯起雙眼。
混亂中,他們早已分不清敵我,僅憑本能進行廝殺。
俄而烈風驟停,然而殺戮卻遠未停止。
殷承煜兩眼死死盯著混亂的人群,只想找到他最關切的那個人。
可惜血肉擰絞成一團,幾乎與雪粒混雜成一團血霧,要找到他談何容易。
殷承煜心中一橫,抽出腰間軟劍,清嘯一聲,亦衝進了戰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