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卓琅
不知爹還記不記得,卓家還有我這號人物。
說來好笑,我是卓家長子,母親是爹的發妻,可一直被爹厭棄,幽居在別院。我從生下來,一年中難得見父親一面,甚至除夕團圓之時,也只能遠遠地躲在門外偷看父親與他的幾房妾侍享受天倫之樂。
外人都知卓家長子不受寵,卻不知不受寵還在其次,我簡直是爹的眼中釘肉中刺!
好在爹還清楚在旁人眼中,最起碼的臉面還是要的,並不如何苛待我們,只是對我們的越發冷淡,更叫人寒心。
我娘常伴青燈黃卷,對家中事務漠不關心,就連我——她的親生骨肉,也因為淌著卓家的血,也一同厭惡,不願見我。
長到七八歲,與我最親的人,居然是娘的陪嫁大丫頭,我便喚她小姨。
她也是個老姑娘了,按年齡早該婚配,卻因為娘的緣故,日日守著我們娘倆,蹉跎到現在,如果還能找到她,如果她還在世,我定奉她如親母。
只是,我當真不知她們現今如何。
八歲那年,父親忽然找我去書房。
當管家領著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走在大宅裏時,我心思忐忑得像敲鼓一般,臨行前,小姨翻了所有衣服,才用壓箱底的一匹繭綢,為我做了一身衣裳,那布料已經褪色,穿著也不甚挺括,她愧疚地摸我的頭。
可我覺得這一身是此生穿過的最好看的衣服,走在路上,我都能聽到路過的下人丫鬟鄙夷的低語。
我偏要高高擡著頭,就算他們看不起我,我也不能低頭示弱。
這是骨子裏帶來的傲氣,雖然爹娘都不愛我,可他們兩人血脈中的傲氣都傳給了我。
父親坐著書房中,我站在他書案對面。
他轉著手心裏的兩枚玉球,良久,才說:“跪下。”
我雖是不情願,但還是跪下了。
他問我:“從明日起,跟你的弟弟們一起念書習武,不要誤了時辰,書本管家會一並為你准備齊全。”
我驚訝地擡頭,但父親臉上還是面無表情,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只得退下。
管家帶我量了身材,連同文房四寶和一把未開刃的劍都送到房中。
母親聽聞此事,也停了念經,把我叫到跟前,擡起她依舊白皙柔軟的手掌,撫摸我的臉頰。
從來沒有血親對我如此溫柔,我眼圈不由地紅了。
母親只是幫我揩了眼角的淚,轉身繼續握起經卷,柔聲道:“別出去丟人。”
這已經是難以想像的待遇,回去就撲在小姨懷裏嚎啕大哭,被小姨捏著鼻子取笑半天。
其實她不知,此刻我才察覺人間也是有親情溫暖的,原來血脈的親昵是外人永遠不能匹敵的。
在書房中的日子並不好過。
姨娘的孩子早在五歲就開始啓蒙,而我雖然有小姨教一些《三字經》《千字文》,也遠遠比不上他們。
先生很嚴厲,最初一個月,我的手心都是腫的,後來我狠下心在佛堂長明燈下背了一月的書,才跟得上他們,這才免了懲罰。
不僅要讀書,還要與教頭學習拳腳。
不知為何,他們只讓我蹲馬步,一蹲就是一個晌午。那段時間實在難熬,手腳都腫得不像樣,在太陽下被曬暈好幾回。
小我兩歲的弟弟個個比我高壯,他們瞧不起我,處處與我作對,當著我的面就罵我是“雜種”。
我很想回敬一句,我若是雜種,那你們更是,可話每衝到嘴邊,又被我生生咽下去。
小姨時時勸我,忍一時風平浪靜,我明白她是為我好,所以墨汁裏摻了膠水,茶飯中撒了沙子,校場裏被打得鼻青臉腫,我都忍了。
或許是太過逆來順受,讓他們戲弄起來也沒有多少意思,後來他們都忘了我,自己玩自己的,我樂得清閑,縮在角落讀書。
練武時也偷窺他們耍劍,默默記下招數,回房後用那把劍練習。
一年下來,我過得很是充實。
中間偶爾能看到父親。
他來書房檢查衆人功課,都是臉上帶笑的。
父親年紀不大,卻有一種威嚴的做派,笑起來神情柔和,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若這笑是對著我,那我一定會哭出來。
可是……我從來沒有機會哭,因為父親的目光沒有在我身上停留過,哪怕一瞬。
我漸漸知曉,卓家的鏢局在江湖小有名氣,父親承襲家主後,鏢局更是聲名遠揚。
以前我隱約明白一些父親與母親的恩怨,小姨提到此處都吞吞吐吐不敢多言。
我長大懂事,也猜得出他們的事情,不過是上一代的仇怨,讓下一代的人也不得不痛苦。
我自然心底有不甘。
名分上,我依舊是卓家嫡長子,就算父親不喜歡我,也不得不承認。
而那些側室所出的孩子,論哪點能比得上我?
我更加努力,有朝一日,我定要他們刮目相看。
九歲生日一過,父親打點行裝,要前往蜀中,他隨行只帶了我。
我受寵若驚,跟母親報喜時,母親也只擡了擡眼皮,道:“一路小心。”
小姨抱著我半天不捨得,包裹收拾了一遍一遍,總覺得還不夠。
我笑她:“又不是不回來,這麽緊張幹嘛?”
小姨卻抹淚:“我心裏有些不安,生怕你真的不回來。”
一語成讖,女人的預言著實可怕。
江湖上風雲突起,自西域而來的白衣教死灰複燃,攪亂了一池渾水,令沈寂已久的中原武林再起漣漪。
白衣教一路勢如破竹,滅了許多門派後,竟直指巴蜀,過了天關。
唐門時已式微,人脈單薄,不得已求助於武林盟。
所謂唇亡齒寒,中原武林也有兔死狐悲之率,於是盟主當即號令天下英雄齊聚蜀中。
父親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接到英雄帖便起身,連日趕路。
我平生第一次距離父親這樣近,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害怕。端茶奉水,起居坐臥,都一一為他備齊,只盼換他一絲垂愛。
父親對我的討好並不如何放在心上,不過我能覺察出,他對我還是滿意的,我已經十分滿足。
蜀中天險,我們一路西行,跋涉數日才到。
此時,白衣教已經潛伏在山下,而中原武林與他們正成對峙之勢。
父親連行李也來不及安置,就與衆人一同商議對策。
我自然不能前去,只好隨著唐家人去後院收拾住所。
因為房屋有限,唐家人歉意地解釋道,只能與他人同住。
我自是不介意,在地下打了地鋪,把床讓給父親。
正跪在地上鋪草席時,有個人在我身後笑道:“小兄弟,不如與我同住吧。”
我回頭,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笑盈盈地俯下身看我,臉上笑容是善意的,眼眸晶晶亮,如星子一般。
雖然知道是他好心,可我從未與陌生人接觸,便有些拘謹地推辭了。
他也不著惱,笑嘻嘻地蹲在一旁跟我一起扯被單,自來熟地跟我說他是青城派弟子,姓林。
那天他說了很多,我只能沈默以對。對這種熱心,我有莫名的恐懼。
他自己說的口幹舌燥,反而怨我:“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老氣橫秋,我那小師弟也跟你差不多大,早就皮的像泥猴子了。”
我淡淡一笑。
他又自言自語道:“你到底多大了,你爹也敢把你帶出來,不怕有個好歹?”
我臉色一沈,不搭理他。
他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向我賠不是。
真是個有趣的人。
後來幾日,父親都是忙忙碌碌的,我整日見不到他,其他人也說我年紀小,不肯讓我輕易出門。我百無聊賴之下,只好呆在屋子裏看著外面發呆,或者繼續偷偷練學來的招數。
不想被那個少年看到了,他熱心地跑來指指點點,不知為何,我忽然有些討厭他這樣熱情。
他也不見得大我多少,可這樣一副什麽都懂的樣子,太過討厭。
我一生氣,就再也沒有繼續練武,只默默背書。
少年自討無趣,也不再招惹我。
只是他時常在窗外耍些好看的招數,好像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我氣惱地拉上窗簾。
說到底,他還是個好人。
外面局勢更緊,連我都覺得,這事凶多吉少。父親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脾氣也暴躁起來,回來時身上經常帶傷。
我聽那少年說,白衣教是塊硬骨頭,教衆甚多,教主武功深不可測,這一次只是派了護法下來,就讓整個武林頭疼,車輪戰都不能占上風。
我為父親擔心起來,可不知如何為他分憂。
少年安慰我:“車到山前必有路,邪不勝正不用擔心。”
我聽了,可心裏還是不安。
好景不長,半夜,我被外面的騷亂驚醒。
只見火光隱隱從山下冒出來,廝殺聲傳十裏。
我暗叫糟糕,匆忙套上衣服。
少年也穿好了,一臉謹慎,拉著我往山下跑。
沒走幾步,濃重的血腥味與焦臭味已經充滿了鼻腔。
我頭一次見這樣慘烈的場景,臉色煞白,腿腳都軟了。
少年雖然也是害怕,可還是鎮定地踢開一截斷肢,與我小心翼翼地循著上山的路往下找。
借著月光,我能看得清,死去的那些人多半是中原服飾的,心裏就更沈。
想必白衣教還是占了上風吧。
原本鬱鬱蔥蔥的鬆林都著了火,我們在其中穿梭,躲避還在打鬥的人。
黑夜中,我轉頭,看到少年緊緊閉著嘴巴,臉色平靜。
可攥著我的手的掌心,卻是冰涼的,全是汗,還有一點顫抖。
“這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吧?”
“別胡說!”少年瞪著我怒道:“老子還沒活夠,吉人自有天相懂不懂!”
我閉嘴,有點無奈地看他暴跳,隱隱有點高興。
同齡人一直在欺負我,此時有人真的關心我,就算真的死了,我也覺得開心。
好不容易找到了父親他們,他們還在浴血奮戰。
兩邊廝殺地難舍難分。
少年把我推到一旁,囑咐道:“千萬別出去,你不會武功只能送死。”
自己跳出來,清嘯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長劍,衝入戰場。
我就這樣看著不斷有人倒下,血肉飛濺。
屍體高高地拋起,有些甚至打到我身上。
我害怕極了。
我還能看到父親,臉猙獰著,一刀劈開了一個人,鮮血濺了一頭一臉。
這不是我認識的人,我惶恐地想。
原來人狠起來,也這樣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廝殺聲小了,周圍全是低低的呼痛與呻吟聲,我躲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只聽到有人高聲道:“中原武林,不過如此!”
一個蒼老的聲音回道:“無恥妖魔,染指中原卻是妄想!今日中原正道,定與你這魔教一決生死!”
那人放肆狂笑:“有什麽招數盡管使出來,小爺怕你不成!”
不過幾招,那老者就敗于他收下,那人指頭一動,就捏碎了老人的喉嚨。
“今日,這兒就是你們的埋身之所!”
我頭腦一陣暈眩,加上四周極重的血腥味,一陣惡心,再也忍不住嘔吐起來。
那人一驚:“是誰?”身形一動,竟是鬼魅一般出現在我眼前,拎著我的腰帶把我拽出死人堆。
“呵,我以為是什麽縮頭烏龜,原來是個毛也沒長齊的小娃娃。”
我驚恐地瞪大眼,在半空瑟瑟發抖,嚇得說不出話。他一身鮮血,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像地獄修羅重現人間,可怖至極。
“放……放開他!”少年帶著痛楚的聲音傳來。
那人咋舌:“你算老幾?”少年飛身而上,被他一腳踹開。
我只聽見他一聲慘呼,就再也沒了聲息,驚恐之下,我簡直不能動,哇地哭了出來。
那人輕蔑地掃我一眼,隨手把我扔在地上,道:“孬種。”
我羞愧欲死,雖然黑暗中不知還有何人看到我這樣,我只怕父親能看到我,真是恨不得去撞牆。
“下一個,誰?”男人放肆地挑釁。
“讓我,會一會閣下。”我聽到父親迎戰,連忙爬起身。
只見父親倒拖的刀上滿是鮮血,走路有些蹣跚,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傷勢,肯定是敵不過他的。
我左右打量一番,只見一柄長劍就在腳邊,心裏有了主意,便悄悄拿起他,一點點爬著,靠近那人身旁。
他與父親交手之極,我用盡渾身氣力,握著刀用力跳起,把刀看向他。
男人一手持劍擋住身前攻勢,隨時察覺身後殺機,卻招式已老,難以躲避,只能側身一滾,避開要害,刀尖從他正臉滑過,他頓時一臉鮮血,皮開肉綻。
男人一抹臉上的血,對我獰笑道:“臭小子,等我收拾了這個老的,看我不活剮了你!”招式更狠,刀刀見血,父親本就在下風,漸漸招架不住,被男人抓住一個破綻,就往胸口紮進去。
我大驚,再也不顧其他,直接撲到男人身上,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不肯放手,大喊:“爹!快走!快走啊!”
男人被我壞了好事,怒氣衝天,掰我的手臂,我卻絲毫不動,他一時間也無法掙開,把刀反手一鬆,就往我腰間砍落。
我只覺一陣劇痛,在昏死過去的一瞬,我仿佛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只道這一次肯定是死定了,死是這樣的痛,怪不得有人寧肯賴活著,也不肯死。
我沒想到,還能活。
睜開眼的一刹那,我以為這是地獄,地獄也有陽光嗎?
一隻略涼的手掌搭上我的額頭,試了試後,又摸了脈。
接著有人把我抱起來,捏開嘴唇灌藥。
我努力想睜開眼,可眼皮如同灌了鉛,怎樣也不聽使喚。
餵完藥,又有人用溫毛巾給我擦拭了身體。
腰疼得好像斷開了,我張開嘴,忍不住痛呼出聲。
“主子,他醒了!”一個聲音嘶啞的少年驚喜道。
一個人匆匆走過來,重新把脈,聲音清潤:“沒事了。這小子命大,死人坑裏也能活著。”
“主子,你要帶他走?”
“我救了他,他的命就是我的。就算我不帶他走,他也得乖乖跟我走不是?”
另一個低低笑了,繼續為我擦身。
“那些人也狠心,這麽個小孩子,我都看到他們把他往死人裏扔,怎樣說也還有一口氣呢,怎麽能這樣?”
“荊衣,你話太多了。”
“主子,我只是覺得這孩子可憐。”
“可憐?有哪個人不是可憐的?我倒是覺得死過一次沒什麽不好。”
“唉。”少年低低一歎,也不再多說。
我聽了這話,心中一陣寒意,難道……他們竟是沒查看過我的生死,就要埋了不成?
我實在不敢往下想,父親會對我如此絕情,畢竟,我死,也是為他而死,他怎能對我見死不救!何況我們是親生父子!
傷好之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身穿青金長袍的男人。
他不過二十出頭,人長得很俊,笑時眉梢眼角,有一股說不出的風情。
他坐在床前,慢條斯理地說:“卓琅,是你父親把你丟在死人堆裏,你信還是不信?”
我心裏一寒,搖頭。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虎毒尚不食子,他居然真的捨得把你丟在那兒,自己逃命。”
他眼神暗沈地看著我,強迫我擡起頭。
“你被拋棄了。”
我拼命搖頭。
他冷笑:“江湖傳言,卓家長子為救父親死于亂刀之下,引為一樁美談,你們卓府此時此刻恐怕正做著白公事,孝子俠少的匾額都擺了一院子,怎麽,你非得親眼看到才死心?”
第二日,他居然真的帶我往茶樓走了一遭,連說書人都知道卓家大少爺是個英雄少年,把那日我救父的場景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誇得天花亂墜。
我越聽,那寒意就一寸一寸漫上胸口,一陣撕裂的鑽心疼痛讓我潰不成句,趴在桌子上痛哭起來。
我仍是不懂,為何父親要如此對我。
到底他與母親有怎樣的深仇大恨,才要把怨氣都撒在兒子身上,連兒子為自己死了也不能原諒。
男人把我摟在懷裏,輕輕拍我的背,幫我擦幹臉上的淚,柔聲道:“我救了你,那你的命可就是我的了,以後是生是死,都由我說了算。”
男人的懷抱很溫暖,我才一擁有,就有些留戀。
我仰起頭,對男人一字一句道:“我要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