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
從蜀中沿長江,一路行船便可到江南魚米之鄉,一隻漁船正趁著茫茫細雨,輕輕巧巧地飄過玉帶一般纏繞在高聳入雲的峰巒之間的江水,青峰碧水,船家收起漿,操著一口濃重的川蜀口音,探進船篷喝到:“小兄弟,你躲啥子喲。”
黑黝黝的烏篷下,一個年輕人頭頂青竹鬥笠,老老實實地蹲在艙底,只露出一雙清澈見底的瞳仁。
聽到船家喊話,他才扒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看樣子已經到了三峽,哪怕師尊快馬加鞭也是趕不上自己的。
青年心底有些愧疚,不過再一想其他,這愧疚就被壓在最深處了。
船家在船頭燒了小火爐,坐一口砂鍋,把剛從江裏撈出來的草魚燉上,不一會兒就冒了香氣,勾得林之卿肚子裏饞蟲直叫,忙不疊地從艙底爬出來端個小碗大快朵頤。
船家人甚是熱情,把大塊魚肉夾到他碗中。江水清且深,連最普通的草魚也似得了天地的靈氣,毫無腥膩,肉質滑嫩無比。
船上人家煮魚從不多放調料,只用鹽巴調味,讓魚肉的鮮美原汁原味地呈現,把林之卿香的舌頭都要吞進去。
“你這娃子,沒人跟你搶,慢些慢些。”
船家對有人如此賞識他的手藝也十分得意,兩人把一整尾魚吃了個乾淨,碗筷都在江水中清洗過後,林之卿才開始盤算起以後該如何。
他違抗了師尊的命令,只留書一封,懇求師尊能幫忙照看沈夫人,自己有急事,不得不下山一次。
把從小到大攢下的一點細軟與衣物包了個小包裹,偷偷穿了秦之平的衣服就溜下山。
正好在江邊遇到一個要往江南看出嫁閨女的船家,給了幾個銀錢就搭上順風船,一路南下。
他是打算先去無錫,瞧一瞧卓琅家中情況。
他雖然猜測沈夫人的就是卓夫人,可她一直不願明說,自己只好前去親自查看,是否還有卓琅的小姨在。
當初卓家人放話說卓琅救父而死,可自己前不久才見到了活生生的卓琅,又是怎麽回事?
還有他如今……林之卿百般思量,決定還是先去無錫,然後過江前往白衣教盤踞的黃河一帶。
如果好運,也許能遇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替自己看看鬼壓床的怪病。
打定了主意,林之卿與船家處了幾日,中間靠岸幾次,買了幾套粗布衣裳,等到了無錫,他便假扮成個村野漢子,到城中打聽卓家消息。
卓家鏢局做得甚大,無錫家喻戶曉,林之卿混在一群老農中沒多久就聽到了消息。
卓家家主卓衝有一妻三妾,膝下四子,除長子卓琅夭折,其餘三人均是庶子。
牆角,喝得醉醺醺的一個老農把林之卿拽到一旁,掩住嘴巴,可聲音卻絲毫不見低地道:“其實啊,他們家那點破事,現在年輕人怎麽會知道呢?嗝~”
林之卿一聽,連忙做虛心求教狀。
“嘿嘿,要說十幾年前,無錫城最大的鏢局哪裏輪得到桌家,那得是從京城搬來的沈家。”
沈……沈夫人?林之卿眼前一亮。
“沈家是京城大戶,祖上落葉歸根才回來,沈卓兩家交好,就給家裏的少爺小姐訂了親。嘖嘖,當年那場喜事辦的,黃金鋪路珍珠撒錢,你問問這城裏的老人,誰沒去蹭個喜酒吃個流水席?老子這一輩子就沒在吃過那麽好的席面……”
“那沈小姐……不,卓夫人還健在嗎?”
“我怎地知道?”老農醉的雙眼紅腫,不耐煩地擺擺手:“行啦行啦,曬太陽,你去一邊。”把林之卿推搡到一旁,自己靠了個舒坦的地方就呼呼睡起來。
林之卿左右尋思,心想要不要直接去卓家問一問。
林之卿找了間客棧梳洗一番,收拾齊整,備了一份禮物,才到卓府求見。
怎料門口家丁並不通傳:“這位少俠,老爺身體不適,已經許久不見客人,您有事可以留信,請回吧。”
林之卿恭敬地一揖:“在下受故人之托,有要事要求見你家夫人,若有不便,只傳個話就好。”
家丁一聽夫人二字,都擺手道:“少俠,我家夫人常年吃齋念佛,別說外人,連家中人都不願多見,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林之卿見他油鹽不進,便扯扯他的袖子,與他一旁說話:“小兄弟,你且行個方便,我只見夫人一面,實在是有要事。”說著,從袖子裏悄悄遞過去一錠碎銀。
那家丁接了,暗暗掂了掂分量,歎口氣低聲道:“我也不是故意為難少俠,夫人她真的許久不曾露面了,家中從不當她是一個活人。”
“那……夫人可有什麽姐妹不成?”林之卿又問道。
“姐妹?”家丁露出一絲疑惑,然後悟道:“你是說跟著夫人的陪嫁大丫頭?”
“嗯……大概是吧。”林之卿猶豫道。
家丁看著林之卿的眼神古怪起來:“少俠,您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要來打探我家內宅之事?”
林之卿大窘,他心念急轉,支支吾吾編出個由頭:“實不瞞兄弟說,我就是你家夫人的陪嫁丫頭的遠房外甥,家裏人最近才得了她的消息,說是在這裏,都不放心她,就讓我來瞧一瞧。”
家丁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你是從京城來的?可聽口音不是很像。”
林之卿忙道:“我家上一代才遷到蜀中,我小時候在京城呆過。”
家丁道:“這麽些年也沒聽說她有什麽親戚來著,既然你找來了,我看少俠您也是個痛快人,不妨對您直說,我家夫人不受寵這件事,明面上大家都不肯講,實際上心裏都明鏡兒似的,再加上大少爺夭折,她就一直被冷落著,只有一個陪嫁丫頭伺候著,就在不久前,府中傳言夫人得了天花,為了避嫌就遷出府了,至於去了哪裏,我也說不上。”
其餘人見家丁與林之卿嘀咕久了,也有來喊他回去的。
家丁便匆忙道:“總之也不會遠了,您再打聽打聽?小的有事先走了。”
林之卿皺眉謝過,提著來時帶的禮物,一路思索一路回客棧。
聽來的消息自然是真假難辨,可卓夫人被冷落這一點是定了的。那沈夫人,難不成就是卓夫人?那“小姨”人在何處?
若沈夫人是陪嫁丫頭,那真正的卓夫人……
林之卿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心裏有隱隱不祥的預感。
此時天色已黑,他回客棧決定歇息一夜再去打探消息。
月至中天。
林之卿近來受夢靨困擾,睡眠極淺。
街上打更人經過後,一片寂靜。
他的房間正好有一扇窗直衝大街,外面動靜都聽得分明。更聲過後,竟有一匹快馬疾馳而過。
要知入夜後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隨意出入,有馬能隨意來往,那定是有不平凡的事情發生。
林之卿驚醒,便起身開了一扇窗往外看。
夜色茫茫,那匹馬早已絕塵而去。
林之卿重新躺回去,睜著眼瞪了一夜,第二天天未明便起床去樓下。
才剛到飯堂,就聽到衆人議論紛紛。
他好奇地湊過去一聽,臉色瞬間慘白,手裏的筷子都掉到地上。
卓家鏢局一夜被滅滿門,人頭都被砍下來拴在大門口,屍體都堆在院子裏燒了個乾淨,慘不忍睹。
“慘啊……不知造了哪門子孽喲,好端端的就這麽沒了,四十六口人,連燒火的小廝都沒放過。”
客棧老闆撥著算盤唏噓道:“這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越是大戶水越深,保不齊哪裏把人得罪了,那就是死路一條。”
“卓家可一直樂善好施,不明不白這樣沒了,著實可惜。”
“呔,話不能亂說,萬一他們真是大奸大惡之徒,你要不要把剛才說的那些話再吞下去?”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人啊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之卿如坐針氈,不等一碗粥喝完,便起身往卓府趕。
卓家是城中大戶,被滅門此等大事早已驚動了官府,官府一聽到消息便派了人手把卓家附近圍得水泄不通,周圍有許多百姓圍著看熱鬧。
林之卿好容易才擠進去一探究竟。
還未靠近,已是一股濃濃的夾雜著焦臭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林之卿伸頭一看,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全身血液都冷凝了。
四十六顆人頭,個個死不瞑目,滿是血汙的長髮擰在一起,一個一個連著,像糖葫蘆一樣掛在大門兩側,未流幹的血液還在一滴一滴地積成一灘,都已經成了黑紅色。
大門洞開,能看得出裏面小山一樣黑乎乎的東西冒著煙的,發出刺鼻的惡臭。
宛如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