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
茫茫夜色,寒氣逼人,江上泛起一層白茫茫的霧氣,濃霧中的渡口上迷迷濛濛什麽也看不清楚。
他們趕到時,最後一條渡船的船家已經收了船槳,打算休息。
陳道連忙跳上甲板,往擺渡人袖中塞了一些銀子:“船家,我們兄弟有急事,您且渡我們一程。”
船家道:“不行,今晚大霧,江上指不定會出些什麽亂子,我也勸你們一句,有什麽急事不能等到天亮,萬一出事怎麽辦。”
陳道求道:“船家,我們真的有急事,人命關天,您行行好。”又多拿了幾錠銀子塞過去。
船家推回來:“小兄弟,我不是在乎幾個銀子,是真的不能……”
“既然幾位有急事,我等正要回南陽,各位若不嫌棄,與在下同行如何?”
白霧之後,一艘精巧的小舟從蘆葦蕩中劃過來,梁濯負手立在船頭,笑意溫和:“船雖然不大,但是多載幾位一程,還是足夠的。”
林之卿險些脫口拒絕,但他的聲音一直沒有多大改變,雖然臉上帶著易容,可也不敢輕易開口。
陳道也知他是個大麻煩,但生硬拒絕必定會令他起疑,忙拱手道:“多謝這位官人了,只是我們兄弟並非往南陽方向去,而是要北上投親,怕是不同路。”
“哦?剛才在下聽你與船家的話,似是有急事,如此這般,即便不順路,先送你們去那邊也無妨。”
船家插嘴道:“小兄弟,你們不知北方不太平嗎,怎地還要去投親?”
陳緱掩面哭泣道:“我們幾個本是做糧食生意,可是半道被水匪劫了,又與大哥失散,身無分文,只有回老家再尋主意。”
梁濯奇道:“世道如此亂,兄台遇上這種事也太過不幸。那位船家說的也對,北方如今亂著,你們匆匆回去恐怕半路會生事端。我這裏還算安全,你們先跟在下去南陽暫避,然後再找到你們的大哥,再做打算,怎樣?”
梁濯居然軟硬不吃,若是再推拒,他必定會有所懷疑。
陳緱咬咬牙,拉著林之卿與陳道對梁濯行禮:“那就要麻煩公子了。”
梁濯微笑,讓手下放了船板,請他們上來。
“在下樑濯,也算個行商之人,不知幾位怎樣稱呼。”
陳緱將之前常用的一套謊話搬出來:“小姓張,家中排行第三,這兩個都是我的堂弟。”
陳道道:“張四道。”
林之卿故意壓了嗓子,道:“張五行。”
梁濯的視線在林之卿身上逗留一會兒,才道:“張五哥身形有些像在下的一位舊友,若非容貌絲毫不同,在下恐怕要唐突了。”
陳緱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林之卿。
林之卿啞聲笑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小人粗鄙,梁公子肯定是認錯了。”
梁濯把鬥篷緊了緊,沒有接話,起身讓道:“外面寒氣重,咱先進來暖一暖吧。”
船雖小,但船艙中各色事物一應俱全,燒著一個小火爐,上面煮酒,才一掀簾子,溫暖的酒氣撲面而來。
陳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贊道:“好酒!”
梁濯抿唇輕笑:“天冷,喝杯酒驅寒。”
他命人換了大碗,斟滿放在大家面前:“不必客氣。”
陳道是老酒鬼,他迫不及待地端起一碗,先嗅了嗅香氣:“竟然是十年的女兒紅,梁公子真是好享受。”
梁濯道:“其實此時最宜飲燒酒,可惜船上沒有,只有等到了南陽再請幾位。”
林之卿不勝酒力,飲了一碗後便執意不肯再喝,但梁濯卻輕巧地拿著他的手腕,勸道:“這女兒紅其實綿軟的很,多喝一些也無妨。”一定要他多喝一碗。
林之卿看他清俊的眉眼間多了幾分酒意,從前在穀中時,與他在雪中嬉鬧的場景一下子撞到腦子裏,他心一軟,就又多喝了一碗,自覺頭腦昏沈,就把酒碗抱在懷裏,再也不肯多喝。
梁濯沒有再勉強,與陳緱陳道盡情喝了一場,才命人伺候他們梳洗休息。
因為他們臉上都帶著易容,怕掉,梳洗時也只是輕輕擦了幾把。熄燈後,陳緱與陳道低聲說了幾句話,林之卿聽了,心裏更煩。
梁濯應該就是卓琅了,可他為何會改名換姓,還做了武林盟主?
林之卿親眼看到卓家一夜滅門,以師尊的善心,那位沈夫人應該還留在青城派,卓琅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他是怎樣的機緣巧合才做到這一步?
難不成,他是殷承煜埋在江湖中的一枚棋子?
想到這一層,林之卿幾乎捏碎了床柱。
莫非,連武林盟與白衣教的仇怨,也只是一個遮眼術嗎?
林之卿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對,心裏好似油煎。
又是殷承煜。
一瞬間,林之卿只想衝過去抓住梁濯問他:是不是殷承煜幫他殺了卓家人報仇,還扶持他做了武林盟主,他到底打了什麽算盤。
可經過兩年,林之卿畢竟不是從從前的林之卿。
這個念頭只是冒出來一個頭,就被這些年曆練出來的冷靜打壓下去。
不……不能衝動。
林之卿睜著眼想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時,除了眼圈有些發青,已經恢複了常態。
梁濯就像個普通的富家公子,行事做派無不富貴,與從前穀中那個笑的天真的少年沒有分毫相同。
林之卿偶爾從背後看他,眼睛免不了有些濕潤,引來梁濯詢問。
林之卿忙揉揉眼:“許是被迷了眼睛。”
梁濯走上前,要看他的眼睛。
林之卿忙退一步,梁濯悻悻住手:“張五哥是否對在下有偏見?”
林之卿笑道:“這,怎麽會。”
梁濯黯然地垂下眼簾:“張五哥與在下的舊友,越看越相似,若有地方冒犯,請你多多包涵。”
林之卿心裏驀地一酸,幾乎要衝口而出:“我就是林之卿!”
這話頂到了喉嚨,還是被他硬生生咽下去,幹巴巴道:“梁公子是很懷念你那位朋友了?”
梁濯有些傷心:“是,兩年多沒有他的消息,很是擔憂。”
林之卿強忍著心酸,只能道:“他必定吉人天相,公子不必擔憂。”
梁濯淡淡微笑,唇角的梨渦淺淺浮現:“借你吉言,我也希望如此。”
不日,一到南陽,梁濯便邀請他們去自己的家中暫住。陳緱在沿途都留下了他們聯系的記號,希冀陳繼陳鳴能尋到記號追過來,南陽雖然是是非之地,可畢竟這裏是武林盟總壇,較為安全,三個人也就順水推舟地住下了。
梁濯無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一到南陽,城中就有人來接梁濯,他也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是何人,林之卿等人不免要裝作驚訝的樣子,行事更加誠惶誠恐。
梁濯安排他們住在自己私宅中,林之卿存了一份私心,要探聽他到底有何目的,因此搶著陳緱婉拒之前先一步應下了。
梁濯不疑有他,把他們當做門客養著,還命人尋找他們的大哥,十分周道。
無人時,陳緱與陳道林之卿悄悄說:“梁濯這人果然不簡單,八面玲瓏,手段了得,若非他是真的坦坦蕩蕩正人君子,那他也太能裝了。”
林之卿半晌不說話,忽然硬邦邦道:“他本就是個正人君子,不奇怪。”
陳緱早就看出他們之間的一些端倪:“小林,你當真不覺,其中有詐嗎?”
林之卿緩緩轉過頭,從窗外看過去。
他們住的這間廂房,正巧在花園甬道盡頭,梁濯與人談話時,常常在此處,音容笑貌都看得一清二楚。
林之卿試圖從他身上尋找從前那個卓琅的影子,每次都是失望。
同樣是笑起來唇邊有清淺的梨渦,可從前的卓琅眼神也是清澈透底的,笑容乾淨,還是個孩子,如今的梁濯,笑容溫潤謙和,無懈可擊,但是那雙眼睛中盛了太多東西,深得像一汪深潭。他風度翩翩,舉止從容,為人處事無不與人方便,但那種有意無意的疏離,讓林之卿從骨子裏透著一種寒。
讓人猜不透的梁濯。
林之卿卻一直堅信他沒有變。
那晚梁濯對他提到舊友時,神情中的黯然,做不得假。
“三哥,他救過我,如果還要我把命還他,我也甘願了。只是,我林之卿絕對不會連累你們。”
林之卿轉回視線,唇邊帶著一絲苦澀:“等有了大哥的消息,你們先走,我……我想留下。”
陳緱與陳道怎知林之卿是想探聽梁濯與殷承煜之間關系到底如何,還以為他是念著舊情,一起唏噓了一回。
他們兄弟幾個生死相依,但作為男人,總有一些事情要獨自擔當,至此,他們也不勸林之卿如何,等了十多天,仍是沒有陳繼陳鳴的消息,他們急了,跟梁濯道別後,先行沿著來時路尋回了江寧府。
林之卿雖然跟他們一起出了梁府,但並沒有跟著回江寧,而是半路折返回了南陽,藏身在城郊破廟中。
武林大會之後,江湖死一樣沈寂。
江北白衣教聲勢浩大,整個北方都在他們掌控之中,甚至利用與朝廷的關系,將一些不服白衣教的大派盡數剿滅,一時間風頭極盛。
華山泰山等派的門人有些逃出了死地,躲到江南,帶回的消息更是讓武林中人草木皆兵。
白衣教在每個門派中都設了眼線,有些甚至已經隱藏了數十年,用心極其歹毒。
於是暗地裏,江南倖存的門派都悄悄地上下清洗了一通,多多少少動了一些元氣。
梁濯頗是沈得住氣,任由白衣教興風作浪,還是按兵不動,反倒是那日與會的一些掌門按捺不住,傳信來探查口風。
梁濯看完信,笑了笑,丟到一旁燒掉,悠閑地放下一枚棋子。
他一點也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