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一柄匕首忽然飛來,撞到兩刃之上。
緊要關頭,只要有風吹草動便立時能叫情勢反轉,卓琅殷承煜都到了最後關頭,此時被外來之力攪局,登時叫他們倆都有些承受不住,手腕一麻,手中武器便落到地上,兩人均是倒退幾步,不約而同地看向匕首飛來的方向。
林之卿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一時間,他們都沈默了。
“林大哥,你醒了。”卓琅歡喜地走過去,想要扶住他,卻被林之卿擋住,道:“別碰我。”
卓琅露出委屈的神色,果真不碰他,而是撿起地上的棉被,想要為他披上,也被林之卿擡手阻擋。
林之卿兩眼死死地盯著殷承煜,殷承煜亦如是,沈默之間,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言說。
殷承煜彎下腰,把插在地上的劍拔出來,用衣袖擦淨。這時,林之卿才看到那劍身上竟是有血跡,順著殷承煜的手臂徐徐流下。
殷承煜收起了劍,朝著林之卿擡起手,啞聲道:“阿卿,跟我回去。”
卓琅抓住林之卿的肩膀道:“林大哥,你到現在都沒有看清這個人的真面目嗎?”
林之卿慢慢掰開卓琅的手,撿起匕首收在懷中,轉過身,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邁著沈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了。
夜風正涼,他穿的單薄,長髮沒有挽髻,夜色中恍若鬼魂一般飄忽不定。
卓琅目送他離開,忖度一番,身影一閃,識趣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殷承煜跟了上去,林之卿也不理他,只當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他一路走,殷承煜便一路跟,兩人不緊不慢中間只差著三步的距離,進了城,林之卿就回了雞鳴狗盜那裏。四人見他半夜回來,又驚又喜,吊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林之卿一身酒氣,但人卻是清醒的,一臉倦容。
四人一見他衣著狼狽,滿身寒氣,均是滿腹疑慮,但看林之卿這模樣,又不好直問,忙收拾了他的床鋪,要他趕緊歇著。
殷承煜隨後出現,更是叫他們大吃一驚。一夜驚魂,他們不講,別人又如何曉得其中的幹戈。
他們湊在一起商量了許久,也沒個主意,只能一夜輪守在林之卿門外,企盼莫有壞事發生。
殷承煜死氣沈沈地坐在門外一言不發。
陳繼心知他武功已恢複,憑他們四個怕是困不住他,只能竭力保全林之卿以防他發難,但殷承煜這一夜竟是沒有動靜,只是守著。
他們每人都心事重重,直到天亮,林之卿若無其事地推門出來,看到他們還淺笑地打招呼。
雞鳴狗盜面面相覷,把林之卿拽到一旁細問。
林之卿只是淡淡回道:“無妨,我只是又看清一個人的面目而已,四位哥哥不要擔心。”
他們知道卓琅肯定是做了什麽讓林之卿也防備起來,只能在心中暗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一個衣冠禽獸顯形了。
從這一天開始,林之卿好似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個人,與雞鳴狗盜有說有笑,若非眼底偶爾閃過的那絲憂慮,若非身後總跟著個甩不掉的尾巴,當真天下太平。
但是,目前情勢一天比一天嚴峻。
青城派到底何去何從,還如同掩藏在迷霧之中一般讓人捉摸不透,但是林之卿卻不像從前那樣焦灼不安,甚至在別人催促他時,他也會淡定道:“不急,師尊不會有事。”
陳緱與他私交最好,也最知他心中有數,就不再去煩他了。
如此的平靜一直到正月十五那天。
說來這上元節應算得上是年尾最後一個節日,賞燈看百戲觀煙火的慣例在荊州這個小城中也一絲不苟地延續下來。
只可惜這幾個大老爺們都缺了點風花雪月的心思,悶頭商量了半天也只想出了大吃一頓的點子。
林之卿想起小時候與師弟們一起偷溜下山看花燈的情景,為免觸景傷情便也不提這一茬,幾個人買了些酒菜劃拳行令,喝到半夜。
林之卿只略沾酒,待把哥哥們都扶到床上,他才回去,換上厚棉衣要出門。
殷承煜正坐在他床上,靜靜看著他的動作,問道:“你要去哪裏?”
林之卿早就把他當空氣,視若不見,徑自出了門。
殷承煜又跟在他身後。
林之卿也沒有走遠,只是到了城中軸的大街上,上元燈會就設在這裏。只是此時月過中天,人聲漸消,尚未被收起的花燈明滅參半,說不出的冷落寂寥。
林之卿走走停停,偶爾擡頭看看枝椏上掛著的燈謎,側頭思索一下謎底,偶爾踢開腳下燃放過的炮竹,漫無目的地亂走。
後來總算在街頭看到一位快收攤的老伯,林之卿走過去要了一碗芝麻湯圓。
老伯本不願再做,可是殷承煜走上前,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老伯便手腳麻利地重新開竈,很快兩碗湯圓就送到了他們手中。
殷承煜端著碗,坐到林之卿對面。
林之卿拿著調羹,舀起一枚湯圓吹了吹,然後慢慢送進嘴裏。
這湯圓的味道其實粗劣得很,不過是市面上最常見的那種,米粉粗糙,芝麻餡料甜得發膩。
可林之卿吃起來卻是覺得嘴裏是苦的。
饒是如此,他還是一個個吃淨了,從袖袋裏摸出幾枚銅錢放下。
正要走,殷承煜忽然抓住他的手。
“阿卿,陪我吃完吧。”
林之卿頓了頓,又折回來,坐在原處,拿著調羹攪和碗中的剩湯。
殷承煜彎唇一笑,把被他嫌棄了無數次的湯圓吃完,才滿意地抓著林之卿的手繼續逛。
不知是哪家孩子調皮夜歸,沒找到家人,坐在路邊啜泣。
可惜街上早就無人,他哭得再大聲也沒人理會,又冷又餓又怕,蜷縮成一團煞是可憐。
林之卿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孩子。
殷承煜心念微動,牽著林之卿的手走過去,蹲下身,給孩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摸出一把鬆子糖哄他。
“莫哭,等會兒就帶你去找爹爹娘親。”
殷承煜笑的時候其實很是親切可人,全然一副善人面孔,他那套哄人的把戲無論男女老少均能吃得開,這小孩也不例外,果然被他哄得破涕而笑,鑽在他懷裏吃糖。
殷承煜偷偷擡眼看林之卿,林之卿冷漠的臉龐上也出現一絲動容。
殷承煜拉過他的手,把孩子凍得冰涼的小手塞到他的手心裏,低聲道:“我身上寒,你幫他暖一暖。”
林之卿當然不能拒絕,也學著殷承煜的樣子拿著糖果逗弄小孩。
可惜他的功力遠比不上殷承煜,那孩子雖然貪戀他身上的溫暖,但是還是想著要去找那個笑臉的叔叔。
林之卿急的滿頭汗,不知如何是好。
殷承煜忙出來解圍,把孩子抱在懷裏,捏著一粒鬆子糖塞到林之卿的嘴裏,笑道:“你自己還不大呢,看什麽孩子,我看著你還差不多。”
林之卿沒有說話,捋了捋小孩的衣服,慢慢說道:“快些去找他的家人吧,肯定等急了。”
殷承煜悄悄道:“若是找不到了,我們就抱回去養,怎麽樣?”
林之卿薄怒:“胡鬧!”
殷承煜嗤笑:“玩笑罷了,我養你就足夠了。”說著他偷偷從背後拉林之卿的手臂,但被林之卿別扭地躲開,離他遠遠的。
殷承煜感歎一聲道:“阿卿,我大你十歲,等我老了,你還年輕。”
林之卿道:“以後我們不會有瓜葛,你老與不老,與我何幹。”
殷承煜捏了捏貪吃的孩子的臉蛋,笑道:“是是,跟我無關,只是我死皮賴臉地不想離開你,你想甩我也難。”
林之卿忽然停下,轉過身,凝視著逗弄小孩的殷承煜。
他從未從殷承煜身上發現過老態,事實上,他從未猜到過殷承煜的年紀。
殷承煜的長相曾是他最大的魔障,他曾經睜眼閉眼,夢裏夢外都逃出不那張面容的蠱惑,這面容讓他癡迷,亦讓他畏懼厭惡。
殷承煜善於保養,愛惜容顔不亞女人,他自己愛美人,更愛自己。
之前林之卿惡意地猜想,他必定是個採取少年精血養顔惜身的老怪物,後來的幾次交歡更是證明瞭這一點。
林之卿心中輕蔑多了幾分,這人果真是個怪胎。
此刻他自己說只大他十歲,倒是讓林之卿小吃了一驚。
殷承煜看他古怪的神情,略微思索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微哂道:“我猜,你之前肯定罵過我無數次是個老頭吧?”
林之卿不想跟他多說,只點點頭。
殷承煜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其實……也沒有老到配不上你。”
林之卿繼續無視這句話。
殷承煜愛極了他這個無奈但又反駁無能的模樣,得寸進尺地蹭到他身邊,伸手捂住小孩的眼睛,然後在林之卿的嘴唇上偷了個香。
林之卿吃驚地瞪圓了眼,沒想到他色膽包天到在小孩面前也動手動腳,當即擡手賞了殷承煜一個耳光。
殷承煜這一下受得是心甘情願,腆著臉笑著,低聲道:“我把他的眼睛捂住了,你別怕。”
林之卿被氣得不輕,甩開了他的手。
那小孩被這一下變故嚇到了,嘴裏還塞得滿滿的,奶聲奶氣問道:“叔叔,哥哥為什麽打你?”
殷承煜佯作生氣,捏了捏他的鼻子道:“不許叫他哥哥,也得叫叔叔才行。”
小孩不明白他的彎彎腸子,乖乖地點頭。
殷承煜扯開衣襟,把小孩抱進去,匆匆地趕上了林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