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卞旭乍見故人,先是一愣,可是隨即,他心情又多少有些複雜。
他自己鬚髮皆白,面前故友卻依然壯年,兩相對比,高下立判——做修士的,有數倍於凡人的生命,不老的青春與紅顏,好像是得天獨厚,卻也有殘酷的一面,他們可以露醜、露怯、露窮,卻單單不能露老。
因為“老”不是自然規律,而是“終身與大道無緣”的一句判詞。
卞旭不肯承認自己嫉妒,只覺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終於一聲沒吭,對紀千里淡淡地點了個頭。
眾人在下面議論紛紛,謠言說這白虎山莊莊主當年為了除魔身受重傷,這麼多年一直閉關休養,白虎山莊大事小情一概交給門下長老,活得十分苟延殘喘。
可如今看來,此人非但沒有一點要燈枯油盡的意思,反而十分活蹦亂跳。
紀千里抬頭看了一眼樹梢上的程潛,沖他笑了一下,又遙遙地和唐軫打了個招呼,開口道:“我說諸位——有仇怨的諸位,大家也想一想,一刀滅其元神有什麼好的,頭掉了碗大個疤,他死了一了百了,毫無痛苦,你們甘心嗎?我若是有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定恨不能他每天受盡折辱,同時硬硬朗朗地長命百歲。”
這位莊主一開口,一股新鮮攪屎棍的氣息就撲面而來,韓淵看起來很想對此人破口大駡,但被氣得一時沒想到好詞。
白虎山莊莊主突然現身,出乎所有人意料,連唐軫一時間也捉摸不透他的來意。
唐軫不動聲色地說道:“莊主的話不無道理,只不過這位韓真人太過神通廣大,想要關住他,須得有個合適的地方才行。”
有人問道:“唐真人看,什麼才是合適的地方?”
唐軫遙遙沖問話的人拱拱手,說道:“各大門派事務龐雜,恐怕照顧不到,其他諸位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唔……上個月破化骨陣時,我不知道大家對嚴掌門的修為劍法可還有印象?”
當然有印象,印象太深刻了。
世上有幾個劍修能修出元神?又有幾個劍修能走到劍神域?
唐軫笑道:“那麼依我拙見,扶搖山倒是個好地方。”
他話音沒落,立場不明的紀千里突然開口打斷他道:“我看不妥。”
唐軫眼角微微一跳。
紀千里負手上前,瞥了一眼樹上的程潛,說道:“扶搖派乃是韓淵師門,就算嚴掌門高義,不會徇私,你們這樣不也相當於陷人家於瓜田李下嗎?不妥,非常不妥——是不是,程潛小友?”
程潛隱約感覺到場中暗潮洶湧,卻一時看不出來龍去脈,便沒有吭聲。
這時,有人在他耳邊說道:“你怎麼又認識他?你怎麼認識這麼上不得臺面的人?”
程潛一回頭,見他那大師兄先是無視了眾人給他留的首座,自己跑去搭了個石芥子,這會兒石芥子也不待了,堂堂一派掌門,跑到樹上來搶著做猴子。
程潛:“……”
誰才是上不得臺面的人?
“我倒是有個提議。”那紀千里正色下來,邁著四方步走到唐軫旁邊,看了韓淵兩眼。
韓淵總覺得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帶著某種古怪的惋惜,活生生地被他看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前陣子與弟子出遊,見蜀中一代多遭魔修禍害,民不聊生,那些魔修的修為大多稀鬆,想必在座的各位料理起來都不困難,只是人數眾多,有些麻煩。還有……”紀千里一揮袖子,一道灰影從他袖子裏飛了出來,那竟是個小小的女童,通體灰黑,自腰以下基本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了,她灰不溜秋地飄在半空,神色木然,身上飄著說不出的怨氣和鬼氣。
嚴爭鳴低聲道:“鬼影?”
十方陣中一陣驚呼。
唐軫那張萬事如過眼雲煙的臉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不知是不是也回想起了自己當鬼影的那段日子,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不錯。”紀千里道,“我此番特地前來,就是想告訴諸位,消失百年的噬魂燈重現人間了。”
此言一石激起了千層浪,眾人當場炸開了鍋。
一百多年前,噬魂燈現世,造下殺孽無數,持燈人蔣鵬出身不祥,在魔修中的風頭卻一時無兩,一度有謠言說,他有能耐問鼎北冥——而且若說魔龍作亂,還算有所為有所不為,鬼修的手段可就沒底線多了。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魔頭們好像立秋後的蚊子,除真是打都打不完。
程潛低聲道:“我在明明穀外見過他,不小心讓他跑了……難不成他真的已經練成了噬魂燈?”
嚴爭鳴勾著他腰的手一緊:“你怎麼當時不說?”
程潛:“……當時被你胡攪蠻纏一番忘了。”
嚴爭鳴一臉怒色地看著他,可惜,程潛靜靜地看他兩眼,他那天大的火居然就煙消雲散了,嚴掌門沒繃住,眼神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他不得不動手將程潛的臉往旁邊一掰:“看那邊,別看我。”
被忽略的水坑乾巴巴地說道:“二位師兄,這裏還有個活物呢。”
嚴爭鳴看了她一眼。
水坑接收到威脅,憂傷地將她的鳥頭轉開:“哦,沒事了,此活物瞎。”
紀千里等眾人竊竊私語漸低,這才轉向韓淵,說道:“韓淵畢竟在魘行人中橫行數年,對魔道體悟頗深,不知這次願不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
韓淵面帶冷笑地看著他。
唐軫忽然出聲道:“噬魂燈百年沒出世,僅一個鬼影也不一定是真的——照莊主的意思,不是相當於將魔龍放回南疆嗎?莊主,各大門派為了追捕魔龍牽扯出了很多事端,損失良多,你現在要放虎歸山,別人未必會答應。”
他完美地曲解了紀千里的話,而且曲解得似乎還很有道理。
水坑低聲道:“小師兄,我沒聽懂,唐前輩怎麼好像一會想保四師兄,一會又不想保他?”
程潛摸了摸她的頭,沒吭聲,但他跟嚴爭鳴卻都聽出來了——唐軫想保韓淵,卻絕不同意將他放回南疆去……為什麼?
紀千里笑道:“這個簡單,唐真人怎麼忘了呢,你那個盛放血誓的八卦盤不是還在嗎?咱們既然可以立一個,自然也可以立另外一個嘛,不但可以讓魔龍立,也可以將我們……嚴掌門他們一併叫進來,大家好好商討商討條款——唐真人上個月在此地立下十五之約,韓淵本可以脫走,卻安安靜靜地在這裏坐了一個月等著諸位發落,難道還說明不了血誓的作用嗎?”
唐軫斂去臉上一切喜怒,緊繃得像個木頭人。
紀千里又道:“若不然,諸位難道想自己回去面對噬魂燈和萬千鬼影?難道想自己收拾那些本事沒多大、手段卻不少的魔頭?”
卞旭忽然橫插一杠,問道:“那麼你說,血債該如何來償?”
他語氣毫不客氣,近乎是針鋒相對的質問,場中一片寂靜。
紀千里沉默了一會,一字一頓地說道:“卞兄,人死不能複生,落入偏執,于修行不利,你該感覺到了。”
卞旭被他戳中痛處,臉上狠狠地一抽。
韓淵卻哈哈一笑,說道:“給你償命好了。”
唐軫聞言目光一斂,落在韓淵身上,慢吞吞地說道:“韓淵,修士需要謹言慎行,有時候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你可要想好了再出口。”
韓淵方才那句話未必是出於本心,他可能只是為了一時痛快,習慣性地挑釁一下,可唐軫這句警告一出口可不一定了,韓淵那心魔受困於“被人擺佈、情非得已”幾個字,最聽不得激將和威脅,被唐軫這麼一問,指不定他真就能指天立誓要償命!
程潛心裏“咯噔”一聲,他固然不願意用懷疑的心揣測唐軫的用心,心裏卻隱約有些彆扭起來。
嚴爭鳴:“噓,沒事,看著。”
他話音未落,韓淵已經做出了發誓的手勢,正要開口,神色卻忽然一變,他整個人好像被凍在了原地似的,嘴張了幾下,沒發出一點聲音。
程潛將真元凝注在雙眼上,只見韓元周身仿佛蒙上了一層水膜,將他緊緊地包在其中,他立刻想起了大師兄前一陣子讓他轉交的“避水珠”。
果然……韓淵自困十方陣殘址上的時候,大師兄恨不能天天下雹子砸得他滿頭包,哪會好心好意給他準備避水珠?
嚴爭鳴低聲道:“那是‘避誓珠’,在身上放一個時辰,三天不能開口立誓——我怕他亂說話。”
這種古怪又沒用的東西,一聽就是李筠的傑作。
嚴爭鳴皺皺眉,自言自語道:“唐軫又是怎麼回事?吃錯藥了?”
這麼一打岔,紀千里終於抓到了機會,對卞旭道:“你們玄武堂位於極北冰原,跟南疆隔著十萬八千里,自然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是不知道玄武堂管不管中原動盪呢?”
他說話間,抬手一指空中的小鬼影,鬼影被他勁力所激,倏地往前一撲,幾個離得近的修士慌忙起身閃避。
這白虎山莊的老匹夫,要麼不露面,露面就這麼刁鑽。
可這話沒人敢當面說,那可是四聖之一。
紀千里大喇喇地說道:“我說血誓如下,第一,緝拿中原作亂魔修與噬魂燈之事,魔龍必須竭盡所能,否則必造十倍反噬,第二,抓住噬魂燈之後,魔龍須得自禁于南疆,終身守在入口,終身不得離開南疆半步,否則必遭十倍反噬;第三,魔龍既為服刑,便需日日忍受鞭笞之刑五百年,除非身死壽終不可中斷,否則必遭十倍反噬;第四,魔龍日後不得濫殺無辜,不得煉製魔器,不得收徒,不得授業,否則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說完一招手,那見證過一次血誓的八卦盤便徑直飛入了他掌中,紀千里含笑朝周遭看了一眼,說道:“血誓是我提的,魔龍師從扶搖派,還需請嚴掌門代表門派與我一同入誓言,若日後誰對魔龍徇私,就讓誰的門派衰微難救、血脈斷絕——諸位想必都沒有意見吧?”
眾人有意見也不敢說,被他一串“十倍反噬”和“天打雷劈”鎮住了。
紀千里率先從指尖逼出了一滴血,筆直地沒入了託盤中,隨後伸手一托,那託盤筆直地向著大梧桐樹飛去。
眾人一時屏息,只見八卦盤圍著那濃密的梧桐樹冠盤旋良久,忽然被一隻手捉住了,隱在樹冠中的嚴爭鳴撥開樹枝,深深地看了高臺上的紀千里一眼,在八卦盤中滴了一滴血——扶搖派入誓。
唐軫見八卦盤飛向韓淵,正要伸手去攔:“嚴掌門還是考慮清楚再……”
可他話沒說完,那八卦盤已經逕自繞過了韓淵。
扶搖派入誓的一瞬間,韓淵身上就有了入誓的標誌。
韓淵盯著那個標誌,整個人已經呆住了。
這……
一直以來,掌門師兄竟沒有將他逐出師門,他竟然還是扶搖的人!
此時,韓淵沒有一點被強迫入誓的憤懣,他驀地抬頭望向樹冠上的嚴爭鳴,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唐軫的臉色變了——血誓已經成了。
程潛卻暗自歎了口氣,心裏空落落地踏實了下來。
韓淵為了一己私仇,弄得人間生靈塗炭,想要沒事人一樣揭過去是不可能的,犯了天大的錯,就要付出天大的代價,沒人能包庇他。
否則別說那些仇家債主不答應,就是天道因果也不會坐視。
能讓他活著贖罪,已經是網開一面,無論是關在扶搖山,還是令他鎮守南疆,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扶搖山和白虎山莊立場已定,其他人于情於理說不出什麼,便紛紛上前,在血誓盤上加了見證。
落日餘暉,此事塵埃落定。
眾人開始準備離開的時候,紀千里將山莊徒弟們丟在一邊,向程潛走過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程潛一番,說道:“好久不見,又有進益,有前途。”
程潛:“紀莊主。”
“紀千里”笑道:“我不叫‘幾千里’,上回是逗你玩的——不怪我將你師弟關起來吧?”
白虎山莊莊主名叫做尚萬年,除了個別兩耳不聞窗外事之人——比如程潛之類——大家都知道。
程潛略微一低頭:“豈敢。”
這位尚莊主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水渾了,自然有人要摸魚,圖窮了,自然有人要匕現,我看恐怕要變天了,你可要小心。”
他說到這裏,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血誓標記隱沒的地方,充滿狡黠地笑道:“可是那就跟我們這些老傢伙沒什麼關係啦。”
程潛一愣。
尚萬年又帶上了幾分熟悉的瘋瘋癲癲,他帶著唱腔哼道:“我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說完,尚萬年忽然一步上前,幾乎撞在程潛身上,他一把拉住程潛的胸前衣襟,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好像兩口陰森的黑井,一眨不眨地看著程潛。
接著,一道神識沒入了程潛的眉心。
程潛聽見他的神識森然道:“聽乾坤早年被人偽裝成一塊靈玉,流落江湖,理應沒人認得出,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落到你手上,既然是天命……唉,別讓任何人知道聽乾坤在你手上,切記。”
他這姿勢太過曖昧,下一刻,一隻手憑空插了進來,將程潛往後一帶,輕巧地推開了尚萬年。
嚴爭鳴縮回他的爪子,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面無表情地說道:“莊主好,莊主請自重。”
程潛:“……”
也就是說,他手背上那個莫名其妙的耳朵果然就是“聽乾坤”,程潛一皺眉,他確實沒有告訴過別人,可那日向唐軫提過一次,唐軫會不會懷疑什麼?
程潛朋友不多,唐軫算一個,要他這樣揣測昔日好友,他忽然覺得胸口好像壓了一灘又冷又黏的泥,喘不上氣來。
程潛:“莊主留步……”
他正想問“聽乾坤”究竟是什麼東西,尚萬年便退後兩步,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接著,這老瘋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最後指了指自己的嘴,連續搖了三次頭——不要看,不要聽,不要說。
完事他低了下頭,臉上浮現出了一個說不出含義的笑容,轉身負手,大步走向韓淵,說道:“那位韓小友,你可以從十方陣上下來了,今日我不請自來,要隨你回扶搖山暫住,過兩日啟程,你跟我一同下蜀中,回南疆,唉,別拉著臉了,既然此事因你而起,現在讓你收拾,天經地義。”
嚴爭鳴的眉毛快從臉上飛下去了,鬱悶地嘀咕道:“不速之客,我同意了嗎?”
尚萬年“哈哈哈”的笑聲從遠處傳來,剛好回答了他這句話。
嚴爭鳴正色下來,瞥了心事重重的程潛和不在狀態的水坑一眼,拉住程潛的手腕,正色道:“走。”
水坑沒心沒肺地跟上,看起來還挺美,高高興興地說:“大師兄,四師兄這是可以回家了嗎?”
嚴爭鳴簡直懶得理她,低聲問程潛道:“唐軫什麼意思?小潛,他和你提起過嗎?”
程潛眉頭緊鎖,心裏老大一個疙瘩:“他對我說過,想將韓淵保下來,將他關押在扶搖山上。”
水坑:“那不是挺好的嗎?”
“好個屁,他是有這個意思,”嚴爭鳴道,“你沒聽出來嗎?他還有‘若此人不能留在扶搖山上,就殺了保險’的意思。”
程潛的手自霜刃的劍鞘上掠過,不到證據確鑿、水落石出的最後一刻,他都願意原諒唐軫一切隱瞞,不想懷疑他任何事。
君子之交固然不甚親密,卻須得有起碼的信任,可他此時不得不承認,大師兄說得對。
程潛道:“他們要去找噬魂燈,我跟他們走一趟。”
水坑:“我也去!”
“不行,”嚴爭鳴一口否決,“你一離開我視線就指定要出事。”
“至於你——”他掃了水坑一眼,不客氣地呵斥道,“跟著起什麼哄,閉上你的鳥嘴!”
程潛還要再說什麼,嚴爭鳴一擺手打斷他:“不用再說了,明天我找那個尚萬年聊一聊,摸摸情況……那老東西真是四聖嗎,怎麼有點瘋瘋癲癲的?”
大師兄在挑人毛病這方面十分的慧眼如炬,總能抓住重點。
當天夜裏,程潛沒有睡,好不容易擺脫了嚴爭鳴的糾纏,在清安居幽靜的院落中打坐入定。
可他忽然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突然,清安居的院門被人用力推開了,程潛一睜眼,李筠面沉似水地站在門口:“大師兄呢?”
程潛:“怎麼?”
李筠:“白虎山莊那個尚莊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