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韓淵是真的丟了。
這天的晨課停了,師父連他心愛的經都沒顧上念,跟道童們將整個扶搖山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人。
程潛其實還沒弄清楚山穴是什麼,一開始也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師父問起的時候,他也就痛快地將韓淵頭天晚上攛掇自己跟他一起探山穴的事說了。
結果師父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十五夜裏探山穴?”本來爛泥一樣靠在石桌上的嚴爭鳴坐正了,“他這是找的哪門子死?”
自打道童跑來告訴師父韓淵失蹤了這事開始,李筠就一直眼觀鼻鼻觀口地假裝無動於衷,直到聽見嚴爭鳴這句話,他才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帶著幾分急迫地問道:“大師兄,十五夜裏的山穴到底有什麼?”
其實所謂的“山穴”,說的是後山一個天然的小池,沒什麼稀奇的,頂多就是水有點深。
門規只說朔望夜禁行,沒說其他時間也不讓去,李筠白天去過不止一次,只是一直也沒看出那水塘有什麼玄機。
嚴爭鳴轉向他,眉頭緩緩地皺起來:“李筠,我記得我不是沒告訴過你吧?山穴連著後山群妖谷,妖穀雖然有大妖守門,可是朔望之夜月相特殊,石門大開,再加上那些修為不精與凶性未除的大小妖物們難免會躁動,為防意外,本門才禁止學藝未成的弟子在這兩宿去後山亂轉的。”
李筠愣住——嚴爭鳴確實在自己剛入門追問山穴的事時告訴過他,可那貨的原話根本沒有這樣有理有據,原話是“你問山穴裏有什麼?當然是大妖怪啦,像你這樣的小肥羊,一口一個都不夠塞牙縫的,少去閑晃給人家送菜”。
蒼天了,這種好像“不好好睡覺老狼就叼了你去”的鬼話,誰能聽出它居然是真的!
下一刻,李筠的臉色驟然慘白。
是他把韓淵支去山穴的,他確實沒安好心,故意引誘韓淵替他探路,可他只是想著,萬一被逮著違反門規,韓淵會替他被師父罰著多抄幾遍門規而已。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韓淵,一丁點也沒有!
木椿真人腳不沾地似的走了幾圈,彎下腰一把抓住程潛的肩膀:“他有沒有說為什麼要去?”
程潛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心裏絕不比李筠好受多少,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單是半個知情人,還是個等著看熱鬧的知情人。
他雖然有點冷漠尖銳,卻還遠沒有到惡毒的地步,如果韓淵的下場是被師父拖回來打一頓手心,那他肯定會跟著幸災樂禍,可如果韓淵的下場是死……
程潛手腳冰涼,良久,他才在師父的注視下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師弟說,初入仙門的人,朔望夜裏在山穴邊上能產生氣感……”
程潛並沒有供出李筠,因為他感覺自己和李筠一樣卑劣,如果這種時候還要互相攀扯,那就太無恥了。
可惜事與願違,程潛的話音沒落,那缺心少肺的嚴少爺已經自動將他的話補全了。
“那小醜八怪連氣感是什麼都不知道,”嚴爭鳴不近人情地道,“這種事我都不用問,准是李筠告訴他的。”
李筠猛地被戳中了心虛處,慌亂下他本能地站直了幾分,為自己辯護道:“我……我只是說一個猜測,又沒有讓他去山穴,誰會知道他入門才這麼幾天就敢公然違背門規……”
嚴爭鳴冷冷地截口打斷他:“你還有臉在這廢話,李筠,你心術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別以為躲在後面煽風點火,別人就不知道你幹了什麼——至於那小醜八怪,我看也不用找了,他要是被拖進群妖穀一宿,現在收屍都晚了,指不定連骨頭渣子都被什麼東西給嘬乾淨了。”
前半句還沒什麼,反正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嚴爭鳴的後半句話卻把李筠的臉色給說得又白了一層。
李筠猛地站了起來,幾乎碰翻了桌上的筆墨:“師父,我……我……我……”
他連“我”了三聲,也沒有“我”出什麼來。
李筠腦子裏空白一片,一時間毫無主意,木椿真人一雙沉沉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李筠不由自主地避開——他既沒有勇氣承認是自己攛掇韓淵去的,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可能已經害死了小師弟的事實。
他如果真有這樣的勇氣,想看山穴早就自己去了,還用得著四處找替死鬼麼?
然而懦弱也許是某一時刻的陷阱,一錯腳就會踩進去,事後的懊喪卻幾乎是一個少年所不能承受的。
李筠躲躲閃閃的目光無處安放,最後病急亂投醫似的落到了程潛身上,他近乎是慌不擇路地對程潛道:“三師弟,你聽見了,我……我昨天沒有騙他去山穴的意思,對不對?我沒有說過讓他去山穴,我還告訴過他,那是違反門規的。”
程潛將頭深深地埋下,沒吱聲,這話茬太沉重,死死地壓在他的良心上,壓得他快喘不上氣來了。
木椿真人已經站了起來,李筠手足無措地叫道:“師父……”
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麼,就見木椿真人仿佛被什麼憑空拉扯了一把,用跌坐的姿勢重重地摔回到了石椅上。
這動靜有點大,連正忙著和李筠吵架的嚴爭鳴都莫名其妙地回了一下頭:“師父,你怎麼了。”
木椿真人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仿佛不知道屁股疼,淡然地順勢調整了一下坐姿,擺擺手道:“都少說幾句——程潛,你將那邊掛著的老檀木料取來給我。”
程潛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將掛在傳道堂一角的一塊半尺見方的平安無事牌取了下來,遞給師父,同時,他忍不住多看了木椿兩眼。
只見那木椿真人垂著眼,端坐堂前,似乎和往日沒什麼不同,但程潛敏感慣了,別人出一聲長短氣他都聽出個喜怒哀樂,此時看著師父,他雖然說不出什麼道理,卻始終覺得師父身上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縱然是熟悉的面孔與熟悉的坐姿,他整個人卻籠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陰鬱冷肅。
師父是讓韓淵的事給氣瘋了,還是方才那一下撞了尾巴骨?
沒容程潛細思量,只見那木椿真人忽然並指如刀,向那塊老檀木劃去,他的手蒼白而衰老,佈滿了乾燥的皺紋,枯瘦如同雞爪,指尖卻仿佛寒泉冷鐵,凝著某種逼人的戾氣。
程潛這才明白,沒有氣感的人照樣感覺得到符咒的威力,只是要看那符咒是出於誰手。他驀地退後一步,被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場所有人都觸碰到了符咒成型過程中那不可思議的力量,整個扶搖山好像被他驚動,為之戰慄不已,頃刻符成,木椿真人收指,竟沒有一片木屑沾在他的手指上,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新成的符咒,臉色是說不出的漠然。
那不是看木頭這種死物的神色,他簡直像是在看一個人,還是帶著幾分苛求與鄙夷的人。
“爭鳴過來。”木椿真人叫過自己的首徒,平日裏那種拖拖拉拉的語氣蕩然無存,一字一頓仿佛是個久居上位的人,讓人本能地生不出什麼反抗之心。
他將木牌交給被符咒真正的力量驚呆了的嚴爭鳴,囑咐道:“你拿著這個,下山穴去找紫鵬真人,與她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叫她幫忙找人——放心,你小師弟現在血脈並未斷絕,未必就被山穴裏的妖怪吃了,只是你動作要快。”
嚴爭鳴雖然平時懶得喪心病狂,但此時人命關天,他也分得清輕重,知道師父再沒有別人可以差遣了,聞言,他難得什麼都沒說,既沒有找事,也沒有瞥一眼平日他在山間代步的二人抬籐椅,只是接過符咒,轉身拿起佩劍,便匆匆地往傳道堂外走去。
程潛立刻顧不上再琢磨師父怎麼不對勁,在他心目中,大師兄是頂頂不靠譜的一個人,師父派他去救人,程潛懷疑韓淵是要小命休矣。
當下,程潛想也不想地拎起一根木劍:“師父,我也要去!”
木椿愣了愣,隨即在嚴爭鳴的白眼下點了個頭:“嗯,去吧。”
旁邊的李筠一怔之下,也連忙追過來,難得輕聲細語地哀求道:“師父——師兄,也帶上我吧。”
嚴爭鳴板著臉瞥了他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加快了腳步,卻也任憑他跟著。
嚴少爺邊走邊從懷中扯出一塊白絹,與那老檀木的木牌一同丟在程潛手裏,吩咐道:“你這累贅,估計也幹不了什麼,先給我把那上面粘的木頭屑擦乾淨。”
大師兄百年難得一見地行動迅捷,而程潛也是百年難得一見地沒有小心眼。
他對韓淵擅闖山穴的事心懷內疚,儼然已經把救韓淵當成了己任,此時嚴爭鳴說什麼,他都無暇往心裏去,甚至摒棄前嫌,緊走幾步,邊擦符咒,邊好聲好氣地打聽道:“師兄,紫鵬真人是誰?”
嚴爭鳴沒討到罵,也只好偃旗息鼓,他這一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居然在跟一個還沒到他胸口高的小崽子計較,想了想,嚴爭鳴覺得有點沒臉。
於是他沉默了一會,語氣平淡地回答了程潛的問題:“紫鵬真人是鎮山穴的老妖,還算好說話,我以前給她拜過年。”
“是什麼妖?”程潛又問道,“師父親自去拜會不好麼?”
“當然不好,”嚴爭鳴神色頗為不耐煩,腳下走得飛快,程潛倒騰著小短腿,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風中傳來他大師兄的回答,“師父不便見紫鵬真人,因為她是只老母雞——我說你要跟就好好跟著,哪來那麼多問題,小心入了妖穀犯忌諱,讓人把你留下來跟那小子作伴。”
程潛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師父不見紫鵬真人,沒准是要避嫌——畢竟,“黃鼠狼給雞拜年”聽起來可不像好話。
他想到這裏,眼角猛地一跳,這也就是說,師父他老人家真的是一條隱居深山的黃鼠狼!
此時,隱居深山的黃鼠狼情況不怎麼好,程潛他們仨一走,他立刻摒退了一干道童,而後爛泥一樣地癱在了桌子上,隨即,一股黑煙從他心口處冒出來,那方才附了他的身的東西落在一邊,成了個影影綽綽的人形。
木椿真人方才那只刻過符咒的手哆嗦得厲害,良久,他才啞聲道:“你瘋了嗎?”
那黑影默立良久,輕聲道:“我的印記過處,妖皇也不敢造次,那幾個孩子只要拿好了我的符咒,就肯定沒事,這一趟也就是一場遊歷,你可以放心。”
木椿真人沉著臉,身形卻仿佛被什麼束縛,站不起來,他沉聲道:“老夫雖然才疏學淺,老眼昏花,但也還沒花到看不出‘明暗雙符’的地步,只不過去一趟妖谷,普通的引雷符都能護身,何況以紫鵬的為人,也不會為難幾個小孩……你到底想幹什麼?那套嵌在其中的暗符載體是什麼?”
這一次,黑影沒有回答。
木椿真人喝道:“說話!”
可是那黑影已經像一團煙一樣倏地散了,杳無痕跡,只留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好像從未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