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韓淵已經一天一宿水米未進了,腹中空空可想而知,一見這近兩尺來高的蛋,頓時本能地咽了口唾沫,一臉饑渴地問道:“這……這是什麼?”
“不知道,”嚴爭鳴後退半步,警告地瞥了韓淵一眼,“別動!群妖穀裏的東西不能亂碰,把你的哈喇子擦乾淨,我們快回去,師父要等急了。”
天確實是要黑了,妖穀中危機四伏,回去途中也沒有那塊附著北冥君的木牌保駕護航了,比來路還要兇險。
幾個人都沒敢耽擱,嚴絲合縫地順著來路往回走去,連最聒噪的韓淵都沒吭聲。
混江湖的最講義氣,師兄們這個情他心裏記著。
那顆蛋見他們要走,仍然不肯放棄,努力地避開地上一干石子硬物,克服重重困境,將自己翻滾成了一縷蛋旋風,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
李筠回頭看了一眼,驚疑不定地道:“這是什麼妖怪的蛋,跟著我們想幹什麼?”
程潛拎著狗熊精的大尖牙,涼涼地道:“可能是想變成煮蛋。”
蛋旋風不知是聽得懂人話,還是感覺到了他言語裏的惡意,當場打了個哆嗦,原地逡巡片刻,最後磨磨蹭蹭地轉了一圈,小心翼翼地避開程潛等人,滾到了嚴爭鳴腳下,可憐巴巴地不動了。
嚴爭鳴腳步一頓,先是鐵石心腸的繞路前行,可是他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知怎麼的,他從那顆蛋光溜溜的蛋殼上看出了濃濃的失望,可憐巴巴的。
於是嚴少爺再次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猶豫了片刻,他指著韓淵道:“你去……嗯,把它撿回來吧。”
韓淵直眉楞眼地反問道:“啊?你剛才不是還說讓我別碰嗎?”
李筠也奇道:“大師兄,為什麼?”
這問題怎麼回答呢?
嚴爭鳴一皺眉,總不能說是他看那顆蛋挺可憐吧?
當下,他靈機一動,搪塞了一個煞有介事的藉口,道:“那個紫鵬真人不是讓我們將臨仙台上的東西拿去給她麼?據說妖修都上不了臨仙台,我估計她其實也不知道那臺上有什麼,就拿這個去糊弄她一下。”
幾個人一路走過來都已經心力交瘁,早把糊弄紫鵬真人的那茬子給忘了,被他一提方才想起來,紛紛認同了這個說法。
只是他們都覺得,不著四六的大師兄這次縝密得有點不同尋常。
說來也怪,回程雖然沒有北冥君保駕護航,卻反而比來路還要消停,幾個人緊張了半晌,一路隻遇了幾個沒成型的小妖,匆匆來去,虛驚一場,便順利地回到了紫鵬真人的洞府。
巨禽依然俯臥在洞府原處,頭頂上漂浮的女人卻不見了蹤影,一時間拿不准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死了。
嚴爭鳴回頭沖師弟們比劃了一個安靜的手勢,謹慎地上前探查——私心上,他希望紫鵬真人能自覺去死一死,少找他們麻煩,但他也知道,這種僥倖成真的可能性不大。
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了“喀嚓”,幾個人全部風聲鶴唳,四下尋找後,目光落在了韓淵……懷裏那顆百折不撓的蛋身上,只見蛋殼上多出了一道一道的裂紋,正從頂端往四下擴散。
終於,裂紋中心處,一塊蛋殼落了下來,韓淵瞪大了眼睛,他看見蛋裏伸出的竟不是一隻鳥喙,而是一隻手。
一隻嬰兒的手。
韓淵慌忙將蛋放在了地上,幾個人在身後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大妖面前,目瞪口呆地看見從蛋裏爬出了一個嬰兒。
那東西是肉呼呼一團,乍看和普通的凡人嬰兒似乎沒什麼不同,除了剛出生就似乎有凡人周歲的樣子,以及後背有兩團不大明顯的胎記。
韓淵伸出自己沾著淤泥的爪子,在那蛋生的嬰兒身上戳了兩下,往不該看的地方看了一眼,不合時宜地鑒定道:“好、好像是個女的。”
嬰兒被他戳了個大馬趴,她四肢滑動,發現自己竟還不如在蛋裏的時候行動自如,悲恨相續,於是“嗷”一嗓子嚎了出來。
這一嚎不要緊,紫鵬真人的整個洞府都跟著震顫起來。
離她最近的韓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驚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一個虛弱的聲音回答了他:“那就是天妖。”
紫鵬真人不知什麼時候露出了人面,浮在巨禽頭頂,像團霧一樣模糊不清,整個人透著一股半死不活的頹喪。
她仿佛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理會其他人,百感交集地看著地上的小女孩,而後歎了口氣,輕聲道:“此乃妖後與凡人之子,出生時就該被處死,妖後身披人血,頂著千刀萬剮之痛,雷鳴加身之苦,硬闖臨仙台,將它安放其中,繼而死在了臺上,而它卻生來半人,不受臨仙台轄制。這蛋百年間毫無動靜,眾人都以為是個死胎,誰也沒想到最後妖族大劫會降在她身上……”
韓淵聽得暈頭腦脹,卻準確地抓住了重點,驚奇道:“什麼?妖王頭上被人戴了綠?”
嚴爭鳴有氣無力地道:“你閉嘴吧……”
程潛卻已經反應過來——原來他們這番誤打誤撞,居然真的將所謂臨仙台上的“東西”帶出來了。
怪不得,妖王被“天妖降世”奪其力,卻連提前下手除掉她都做不到,因為妖修上不了臨仙台。
但是……是誰將她從臨仙台上取下來的?
北冥君嗎?
紫鵬道:“把她抱過來,我看看。”
嚴爭鳴立刻警覺:“你想幹什麼?”
說完,他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生硬,連忙更加生硬地補救了一下:“前輩,這小母雞可是才剛出生。”
那不知是什麼品種的小雜毛一亮嗓子,嚴爭鳴就忙不迭地躲開了三丈遠,嫌得不行,可嫌歸嫌,他還是不想把她交給紫鵬——按照紫鵬真人的說法,這小雜毛乃是妖王陛下頭上一頂活生生的綠帽子,而紫鵬真人是妖王麾下一員大將,誰知道她打算對這小雜毛幹點什麼?
無論這小雜毛是個什麼出身,她破殼而出也不過就是這麼一時片刻的光景,既沒有做過好事,也沒有做過壞事。
既然沒有什麼好評判的,別人怎麼能隨意決定她的生死呢?
紫鵬真人沒料到自己竟遭反抗,病病歪歪的影子清晰了些,怒而轉向嚴爭鳴:“你敢——”
“敢”字話音沒落,聲色俱厲的紫鵬真人已經嚇壞了地上的小女嬰,她聲音哽了一下,隨即哭喪著皺巴巴的臉,似乎是抽搐著深吸了一口氣,放開嗓門:“哇——”
這一嗓子威力非同小可,比方才還要劇烈的震動再次襲來,大小石塊紛紛從頭頂落下,紫鵬真人的洞府好像就要給她哭塌了!
嚴爭鳴:“快走!”
韓淵聽了,手足無措地望著眼前嚎哭不止的小女嬰:“那這個怎麼辦?”
李筠一蹦三尺高地躲開了一塊落下來的石頭,險些砸了腳,手舞足蹈地道:“拎著,拎走!她連牙都沒長,肯定不咬你!”
韓淵壯著膽子,以一種奇異的姿勢雙手捧起了小女嬰,想必是在他手裏還不如趴在地上舒服,小女嬰的鬼哭狼嚎簡直是變本加厲,更上一層樓。
飛沙走石中一片混亂,韓淵被自己身上的外袍邊角絆了個狗啃泥——外袍是李筠的,李筠比他年紀大,身量自然要高出不少,衣角一直拖在地上。
好在一邊的程潛還算眼疾手快,在撲地的韓淵將那女嬰壓死之前,一把拽住了女嬰的一條腿,像拔蘿蔔一樣,將她倒著提了起來。
小天妖果然是天生不祥,這倒楣孩子才一出生,都快被這幾位給折騰死了。
紫鵬真人憤怒的聲音夾在其中:“哪里走!”
說話間,那原本癱倒在地,仿佛奄奄一息的巨禽如同迴光返照,它頭上女人的虛影驀地散了,巨禽站了起來,抬起一隻巨大的爪子,當空扣了下來。
程潛本能地想用手中尖牙去扛,可尖牙實在太大太沉,他一隻手勉強拎著個小女孩,另一隻手就無論如何也揮不動他這不趁手的兵器了。
直到這時,程潛才後悔自己將那木劍丟在了那熊屍旁邊,他甚至來不及給那女嬰換一個姿勢,只能盡可能地拎著她往後退去。
那巨禽的爪子對他來說簡直是遮天蔽日、避無可避,就連李筠也再拿不出半瓶金蛤神水了。
他甚至覺得那尖銳的爪子已經落到了自己的頭頂,程潛頭皮一緊,感覺吾命休矣。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到來,程潛猛地一抬頭,驚喜地發現紫鵬真人的巨爪被一把木劍架住了。
那木劍寬不過兩寸,正是他們平時練習用的,握劍的手更是瘦骨嶙峋,手腕間佈滿了突兀的筋骨。
程潛:“師父!”
他從未覺得木椿真人飄飄悠悠的身形如此偉岸過。
木椿真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目光掃過他一眾雖然狼狽,但依然活蹦亂跳的徒弟,用慣常的聲音哼唧道:“你們啊……唉,先走吧,回去等為師。”
說完,他手腕一轉,輕巧地便將紫鵬真人淩空拍下的一記巨掌卸力到一邊,“轟隆”一聲,本就風雨飄搖的洞府又搖了三搖。
程潛遲疑了一下,本不願意走,李筠卻推了他一般,低聲道:“師父會鬥不過那老母雞嗎?快走,別在這裏礙事。”
這一次,連大師兄也沒有反駁,四個人加上個半妖從紫鵬真人的洞府魚貫而出,順著來時漫長的石階回到了山穴的另一邊,等從水潭中爬起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月亮爬上了中天。
程潛鬆開在水中捂住女嬰口鼻的手,將哭得快要抽搐的幼年天妖放在一邊,松了口氣,結束了他們倆的互相折磨。
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沒提要回去的事,此時,潔癖的顧不上潔癖,肚餓的也顧不上肚餓了,他們一起橫七豎八地坐在山穴池邊,等著木椿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