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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死了》第1章
我快死了。

我沒告訴他。

診斷書是下午拿回來的,醫生本來不打算給我,反復問我是否有家人陪伴。我要是有家人,肯定在第一次胃疼的時候就被督促著趕緊吃胃藥,在第一次吐血的時候就被強拉著進醫院檢查,在第一次暈倒的時候就被人圍著掉眼淚念叨我為什麼不知道寶貴自己。

我要是有家人,不會把胃炎拖成胃癌。

這年頭,醫生到底不都面目猙獰。把我的診斷書看了又看,醫生勸我儘早入院治療。我把診斷書折了兩下,隨手塞進後兜,問醫生,如果不來治療,還能活多久。

你猜。

我悄悄對身邊睡得人事不醒的醉鬼耳語。

只有半年。

我快死了,可我就是不告訴你。

我跟這個醉鬼在一起,七年了。

從二十三歲到現在,我的二十郎當歲都給了這個混蛋。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真漂亮,為人親切又體貼。玩紙牌遊戲的時候不經意照顧每一個人,我不會玩,他就丟了自己的牌,坐到我身邊教我。那天晚上輸得精光,後來就知道不能跟他一起打牌,只顧著看他,哪裡顧得上看牌。

後來搞到一起,那日子可真是如膠似漆。早晨一起烤麵包熱牛奶,吃得渾身暖洋洋去上班。到公司開電腦第一件事就是問他到了沒有,順便告訴他每天穿大紅裙子擠公交的大媽因為降溫換了件草綠呢子短外套。中午固定電話粥,漫無邊際浪費話費。吃過晚飯摟在一起,想盡辦法做點運動消食。也許我的胃病就是因為那時所有血液都供給到了不該去的地方。

再後來他辭職創業,一開始一文不名,頭大半年一分錢都沒見。我下了班就到他那裡,幫他熬夜作圖想創意,甚至作為他的助手出席酒席,高濃度白酒一杯一杯灌下去,還要保持清醒,在他神志不清的時候替他提醒對方別忘了簽合同。

睜著眼睛在黑夜裡把過去的美好想個一千遍,就覺得格外解氣。

我快死了,你這個混蛋。

我是個男人,自己那口子有了小三,沒辦法撒嬌耍潑上門去鬧,擺事實講道理人家根本不理,還弄得自己狼狽不堪。實在氣不過到天涯八卦開帖子訴苦,剛翻了兩頁就被人發現破綻,剩下五十頁都是腐女圍觀,嚇得我落荒而逃。

後來也就淡然了,對方的確比我年輕漂亮有手腕,看上去單純天真像塊水晶,正合他口味。我再怎麼卑躬屈膝做小伏低,也換不回人家如今總裁大人的聖寵。好在我還有股份,是公司第二大股東,愛情沒了,我還有錢。

上個月我發現錢也沒了。

我以為屬於我的股權,其實只是我的臆想或者錯覺,總裁先生翻手雲覆手雨,想要我一無所有還不容易?

我跟他大吵一架甚至動手,從發現他外頭有人就對月傷情疏於自我要求,怎敵得過他龍精虎猛至今定期運動,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躺在地上足足一夜。他摔門而出,第二天早晨一身酒氣滿臉發洩過的快意回來,看我還在地上挺屍,過來踹了兩腳,威脅我,要是我不在惹事,還可以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養著我,要是我不識好歹,哼哼。

我哪敢讓他哼哼,好日子過多了,想想吃苦的時候就覺得不堪回首有如淩遲。於是收拾傷口不惹事,可心裡咽不下這口氣,一氣,氣出張胃癌診斷書。

到底老天爺是幫我的,幫我想了最絕的一招來報復他。

如果他還在乎我,那可真是出了一口惡氣,如果他不在乎我了……

那我活著還真是沒什麼意思。

人就是這樣,對自己喜歡過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早晨起床聽到煎雞蛋的聲音,有一瞬間恍如隔世,仿佛還是剛同居那陣子。把臉在枕頭上揉了揉,就清醒了很多,知道他不過是習慣了早晨吃雞蛋,順手給我煎一個而已。翻身下床去洗臉,路過客廳看到他手機在震動。

真甜蜜,還morning call。

坐在馬桶上拉屎拉了二十分鐘,就聽見外面門響,這人已經走了。

我打開水龍頭,把頭伸進去,冰涼的刺激之後,是漸漸變熱的水流。

也許我對自己太自信了。

出門時候順便把垃圾帶了出來,蓋在最上面的東西金燦燦黃澄澄,無比完美一個煎雞蛋。

早餐不吃的結果就是半上午胃疼,把滑鼠一推沖進衛生間,開大水流狂吐。胃裡空蕩蕩的,吐出來的東西只有黃綠的酸水,燒得嗓子眼生疼。我一邊吐,一邊想著自己快死了,心裡頭難受得很,忍不住想哭,覺得自己要不是跟這個混蛋在一起,說不定就能長命百歲。

剛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挺惶恐,跟一個男人戀愛同居,每天晚上湊一起滾床單,會非常緊張惶恐。他又不喜歡戴套,每次做完我都沒力氣動彈,連著拉了三天肚子開始忍不下去,試著提意見他口頭接受,等到下次做的時候,又給忘了。

其實也怪我意志不堅定,只要他親兩下,就找不著北。

後來在網上偶然看到,做/愛不戴套的GAY平均壽命會比戴套的短很多。我懶得廢話直接連結丟給他,他啥也沒回復,那之後這些年,一直戴套。其實戴了又怎麼樣,調查表示GAY的平均壽命是39歲,決定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無情地把自己的壽命縮短了一半。

明明華山上的道士說我可以沒病沒災活到八十歲的。

把水龍頭關掉,抽抽鼻子,打算裝沒事一樣出去。好在這個時候員工都在樓下開例會,沒人會闖進來發現他們的設計部經理臉色慘白眼眶通紅。我整整西裝領帶,剛要轉身,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低歎。

我走不動了。

聲音是剛才就有的,在水流被我接住的間隙,會聽見若隱若現的粗重喘息。耐不住寂寞在公司裡瞎搞,這事我挺反感,可支離病體,沒力氣去管。但這聲歎息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多少回,他在我耳邊發出這種滿足的歎息。

人要□□,天攔不住。

我回過頭,腳尖點地,一點點挪過去,其實也不過相對的三個隔間,聽聲音就知道是在最裡面。

最裡面的兩個門鎖都是壞的。

我靠在門上聽了一會兒,由衷感歎還是年輕人幹勁十足能屈能伸,被撞的這麼狠都能忍住了一聲不吭。想當初,我被摸幾下就開始扯著嗓子嚎,我一嚎,樓下養的狗就開始叫——後來我們就搬家了。

聽了一會兒,也實在沒意思。廁所隔間空間狹小,能用的動作就那麼幾個,腦補就知道。況且這人向來不重視姿勢之類這等情趣,東西插進去就開始捅了又捅,無聊至極。我撇了撇嘴,剛打算離開,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門……

可真是汁水橫流活色生香。

我一臉淡定從上到下打量,三兒雙腿盤在他腰上,胳膊緊緊摟著他脖子,看見我,低呼一聲,把頭埋進他頸窩去。被發現偷窺,索性就更大方點,抱著胳膊靠在門上,欣賞他的翹臀和窄腰。說實在的,我長這麼大,也的確沒遇見過比他長得再合我心意的男人。

他回過頭,發現我在看,也回以燦爛的笑,然後扶著三兒的臉,兇狠霸道吻上去,一邊吻,下半身還一邊加快速度。三兒的嘴被他堵住,哀嚎全在嗓子眼裡,那可憐巴巴的小樣,我都想摟過來操/一/操。

往底下看,果然如他無數次所說,沒戴套。記得當初他跟我說起三兒的好,其中很重要一條就是三兒跟他做從來不要求戴套。他語帶譏諷眼露鄙視,說人家都能豁出去跟我同生共死,你看看你。我心想哦我明白了,原來你跟他攪合在一起的最終目的就是共同感染AIDS,那還真是要祝你們早日得償所願。

我點燃一根煙,一直觀賞到他she了第一回,才把煙屁股扔進垃圾桶裡,整整衣服走了出去。這時候他正把三兒翻了個身,打算來第二回,而三兒雙眼迷離,神智還不清醒就把著他的胳膊往上湊。

出了門,我才呼出一口氣。

廁所太臭了。

我把煙熄滅,朝走進來的男人掃了一眼,也懶得理他,單手支頭專心看這份策劃書。那人也保持一貫的敵不動我不動,雙手抱胸站在門邊,仿佛我是維納斯,愛與美的化身。

只要他在場,我肯定就沒辦法專心工作。表面看上去認真仔細,其實心裡早翻江倒海,一個勁罵。罵了一會兒,裝作拿煙,往他那邊掃了一眼,正好跟他眼神對上,心裡一顫手上一抖,煙掉了。

只能低頭去撿。

煙撿到手,忽然被人從後面攔腰抱住,直接三百六十度迴旋,四仰八叉壓在桌上,把我的腰撞得生疼。我低罵一句,換來一聲淺笑。

“好看麼?”他問。

“當然好看。”我把煙放進嘴裡,另一隻手在桌上摸索著找到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吐他一臉眼圈,“原來你SHE的時候菊花會跟著收縮啊,雙插卡。”

他眼神深了深,接著笑:“想我沒有?”

“想你什麼?”我反問。

他沒說話,很無奈地把煙從我嘴裡拔出來,然後吻我。

沒來得及吐出來的煙圈從我嘴裡竄到他嘴裡,竄了好幾圈,混著口水流出來。人家親夠了,還抬起頭,仿佛檢查成果一般居高臨下看著我。

可惜,我讓他失望了。我的眼睛裡沒有以前那種沉迷,事實上,很久之前就沒了。我只要一想到這張嘴吻過別人,甚至有可能給別人咬過,就克制不住噁心。

八成這胃癌就是被他噁心出來的。

“小韻……”一招不成立刻換一招,開始使用柔情攻勢。可是我實在不明白他用意何在,按理講他是剛剛吃飽,也把我氣了個半死,現在巴巴跑我辦公室,又是強吻又是溫柔的,為什麼呢?

“有事說事,沒事就出去,我忙。”我猛推他一把,直起身子,往底下掃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剛剛到底有點著道——褲鏈啥時候被拉開了?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拍拍自己大腿,示意我坐過去。我根本不理他,自己走到沙發那裡去,問他:“什麼事?”

“你身體不舒服?”

我心裡一沉,問他:“什麼意思?”

“你別以為我沒聽見,吐那麼大聲。”他皺眉,似笑非笑,“不是懷了我的吧?”

“呸!”我說,“你都兩個月沒碰我了,要懷也是別人的,跟你沒關係!”

話說到這個份上,免不了又要吵。我很不喜歡在公司吵,把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非常難看。所以當初他安排三兒進公司的時候我再不高興,見了三兒也不過裝不認識。他們不要臉,我還要。

“小韻,別瞎說。”他這個人,眉毛很粗,高興的時候揚著,不高興的時候耷拉著,非常明顯。現在他的眉毛就是耷拉的,這是動怒了。我到底是怕他拳腳,指著門跟他說:“我沒事,你出去吧,我要工作。”

他站起來,好歹知道這是公司,眉毛都快擰成麻繩了,也還是往門外走。我盼著趕緊把他送走,跨過去給他開門,沒想到剛一動,就被他兜頭一個耳光。

直接把我打懵在地上。

足足愣了半分鐘,我抬起頭大罵:“程遠風,你有病啊!”

“兩個月沒碰你,你記得可真清楚。”他彎腰,一把把我拉起來,往桌子上甩,“你是不是盼著我別回家,好背著我鬼混?!”

“你有病啊!氣話你也當真!”我用手護住頭,往旁邊逃,可他虎背熊腰實在像座碉堡,把我的去路擋得嚴嚴實實。

事出緊急,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趕緊道歉:“遠風,我無心的,就是想氣氣你,我沒找別人。”

“那你成功了。”他輕而易舉,把我護著頭的兩隻手分開,慢動作一樣,壓在桌子上,“我現在特別生氣。”

頭一回上完床,躺在他懷裡,一陣一陣屁股疼,疼得我抽搭眼淚。他順著我頭髮,問我,有那麼委屈麼。我咬他胳膊上的肉,說以後有了孩子,從小叫他學跆拳道空手道柔道,最不濟也一天三瓶鈣片地喂,強身健體,以後是男是女咱都當上面那個。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這小身板在他面前是別想翻身了。

可也沒想到,後來會演變成這樣。

他一隻手就能抓住我兩個手腕,說不讓動就一點也動不了。身子擠在我雙腿之間,我使勁踹都踹不著他。眼睜睜看他脫下自己褲子,把腰帶抽出來,纏住我的手腕,把我綁在椅子腿上。我們躲在辦公桌後面,也不擔心有不長眼的闖進來被看個精光。

其實也不會有人闖進來。

公司上下都知道,我們開的是夫妻店。不歧視同性戀的,覺得我們感情數年如一日,是模範楷模,歧視同性戀的怕丟了飯碗,見了我們也不敢有絲毫不敬。進來的新人頭三天不懂,三天后也肯定把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所以誰敢在這時候進我辦公室,他們總裁在呢。

我渾身發抖,手邊一點潤滑的東西也沒有,況且他也不是個有耐性擴張的人,今天的事肯定是酷刑。求他他也不住手,三兩下就把我褲子扒下來扔在一旁,隔著內褲,揉我家二哥。

我閉上眼,心裡跟自己說忍忍就過去了,就當被白眼狼咬了一口,又得不了狂犬病,我都要死的人了,不去計較那個。可他太瞭解我,只用食指中指繞著二哥畫圈,不一會兒,我就勃/起了。

今天穿的內褲買小了,以前一直沒穿,今兒個偶然看見,穿上也不是特別難受,就想好歹穿一次再扔。沒想到作繭自縛,被彈性欠佳的布料勒著,二哥想抬頭,抬不起來,好像被誰的手掌緊緊裹住了,說不出的難受。

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開口求他:“遠風,你幫我……幫我脫了。”

他沒給我脫。

他手上沒停,用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刮著二哥的頭,湊上來吻我。我歪著頭躲,他就把手插進我頭髮裡,不讓我躲。就算這樣我也躲,豁上頭皮被拽掉,也要躲。不躲的話,我怕我忍不住噁心吐了,呆會兒更遭罪。

沒辦法,你怎麼敢保證三兒早餐吃的不是煎餅卷大蔥?他不嫌棄那味兒,我還嫌呢。

可還是沒避開,舌頭在口腔裡翻滾攪動,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流到耳蝸裡。他追過去,一點一點舔乾淨,使勁咬我耳垂,像是要幫我打個耳洞。下麵漲得難受,屈起膝蓋頂他,催他要做快做。他也明白,直起身子,見我下面一片狼藉,很是滿意地嘖了兩聲。

我閉上眼,心想再也不逞口舌之利了,遭罪的還是自己。

他的手探進我襯衫裡摸啊摸,拽著我乳/頭跟拉橡皮筋似的。我忍著疼,牙齒咬得咯咯響,心裡除了生氣,其實挺難受。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不好,怎麼日子還像一樣地過著,他忽然就帶了這麼個人給我看呢?

我一邊難受,一邊就聽見奇怪的聲音,像是他在找著什麼。睜開眼,正好看見他從桌子上把剪子拿下來。我知道他要擴張,可該不會用這個吧?渾身打個冷顫,剛要確認,他已經掰著我的腿,把剪子伸了過去。

我屏住呼吸,可預想中的疼痛卻沒來到,不僅沒來到,菊花周圍反而感到陣陣涼意。

這個混蛋把我內褲剪了個洞。

我惱羞成怒,知道他是覺得我前頭被勒著好玩,所以故意不給我鬆開。我扭著身子,伸腿踹他,被他抓著腿躲開,同時用剪子去翻菊花旁邊的褶皺。刀劍無眼啊!我不敢動了,可不想沒等死,先因為肛裂進了醫院。

玩了一會兒,他把剪子丟開,提槍上陣,將軍巡邏領地般在外面逡巡幾圈,然後,直搗黃龍。這一系列動作連貫得我完全沒有準備,渾身肌肉繃到最緊,腸道猛烈收縮,把他夾得夠嗆。他提起我的腿,對著屁股狠狠打了兩下,我吃痛,不得不深呼吸著一點點放鬆。他這才舒服得歎息了一聲,在我的體內放肆衝刺起來。

“程遠風……我操你媽!”我一邊小聲呻/吟,一邊罵他。

他頂得更用力,每一下都直達最深處。我跟他兩個月沒做了,他這樣硬來,疼是肯定的,而且亂捅一氣,根本沒捅對地方,我也沒多大快感。只是畢竟病魔纏身,精神頭和體力都不行了,這麼一折騰,體力早去了七七八八,躺在地上,一邊哼哼一邊罵,罵來罵去就那句“操你媽”。

他也不理我,見我沒力氣反抗了,把我手鬆開,拉我坐起來,從下往上頂。我知道他喜歡這個姿勢,進入得更深,我自己就能扭著腰找舒服的位置。而且下意識摟他的脖子,喘息什麼的,都在他耳朵邊上,聽得更清楚。

明明這場性/愛開始得像強/奸,可這樣抱著彼此,卻覺得說不出的熨帖。我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使勁咬他肩膀,就像趙敏咬張無忌,留個獨一無二的疤。我得讓三兒看看,這人哪兒都是屬於你的,可他這塊肩膀,是我的。

“小韻……”

“我操你媽!”

“你疼不疼?”

“我操你媽……”我想哭。

“我輕點好不好?”

“滾!”

他抱緊我,再也沒說什麼,只是下身的速度加快力度加重。

我操你媽,這叫哪門子輕點!

他爽過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好在臨走時記得把我抱沙發上。縱然這樣,我也疼得半天爬不起來。趴在沙發上大腦空白,連淚腺都跟著遲鈍起來。過了不知道多久,才勉強挪著身體,從沙發上摔下去。得感謝他記得射在外頭,否則我這個德性,根本談不上清理。衣服都在不遠的地方,摸過來穿好。內褲不穿也罷,沾滿了我的精/液,混著他的,看著就反胃。

我對著窗戶整整衣衫,確定外人看不出端倪,才回到桌前,自虐般坐下去。疼得一個勁抽冷氣,還是坐著,把滑鼠撈回手裡,看策劃書,提修改意見。這時候秘書內線打進來,說:“秦經理,宋曉想見您。”

我手裡滑鼠一抖,刪錯了個東西。按下“撤銷”鍵,清清嗓子,說:“讓他進來。”

嗓子還是有點啞了,說什麼不能在三兒面前露出破綻,他挑這個時候過來,就是為了看我笑話的。我挺直腰聳起肩,就當自己便秘許久終於一瀉千里,菊花疼是難免。

宋曉這人,待人接物沒的說,完美至極。我們倆都劍拔弩張到這個地步了,人家仍舊敲門鞠躬,見了我,規規矩矩稱呼“秦經理”,眼神裡羞赧忐忑,簡直小鹿一般。

程遠風很吃他這一套。

“有事?”我問。

還沒說話,他先笑了笑:“是這樣的,程總調我到您的設計部工作了,我來跟您打個招呼,請您以後……”

“等會兒,你什麼時候調到設計部了?我怎麼不知道?”

“程總沒跟您說?”宋曉一臉吃驚,“我看他剛剛從您房間出來,以為他都跟您談好了。”

我咬碎一口牙,直接撥電話給程遠風:“你有病啊,他一個物流專業調到設計部幹什麼?你讓他在客服部呆著唄!……掙得少怕什麼?這不是有你養著他麼?……我告訴你,調過來也行,我這裡不養閒人!”

摔了電話,我冷笑著看向宋曉:“既然程總這麼堅決,說你是個可造之材,那我就當仁不讓了。不過醜話說前頭,你一點基礎也沒有,調過來按照實習生待遇,三個月實習期過還有試用期,千萬別犯錯,否則可就辜負程總一片好心了。”

“我知道的,秦經理這裡不養閒人。我長這麼大,也明白,一個男人不能靠人養,得靠自己。秦經理放心,交給我的工作我一定盡心做好,不會不自量力,螳臂當車,最後落得個一敗塗地的。”宋曉露齒一笑,說不出的明豔漂亮,“那秦經理,我先出去了,您接著忙。”

“宋曉。”我在他轉身那刻叫住他。

“秦經理,您還有什麼吩咐?”宋曉笑顏如花。

“人年輕的時候越得意,以後就會摔得越慘。我是過來人,勸你一句,凡事積德。”

“謝謝您,咱們共勉。”他點點頭,轉身出門。

明明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卻還不想走。秘書小姐今晚跟男朋友有約,下班時善意提醒我不要太過苛待自己。我揉著太陽穴想,我對自己再好也沒用,都快死的人了,還他媽得的是胃癌,想吃點好的都消化不了。

晚上八點才離開辦公室,只有角落裡小張的位置還有燈光。他租住的房子沒有網線,無線網路覆蓋也不給力,每天晚上最後一個走,蹭點網用。大家都知道,也都不戳穿,他家裡困難,自己每月工資除了要貼補家用,也要留點出來攢房子首付。

一看到那個空著的桌子已經坐上人我就胃疼。下午三兒調過來的時候,部門的人竟然還集體表示歡迎,尤其是傻逼兮兮的副經理,孩子都上小學了,見到帥哥還發嗲撒嬌裝柔弱。

搞得像全世界都喜歡他一樣。

如今的夜晚越來越空虛,我這把身子骨去夜店,說不定剛喝兩杯就會當場吐血,要是回家,除了泡澡看美劇,也實在想不出別的消遣。以前還抱著書提高點個人修養,如今時日無多,都想買上兩箱元寶到路口燒了,全當提前存進地府銀行。

菊花還是隱隱作痛,他下午果然是一點也沒留情,翻過來做覆過去做,一邊做一邊感慨還是我身子柔軟。開什麼玩笑,就算老胳膊老腿,跟你睡了這麼多年,還擺不出你喜歡的姿勢才怪了!

況且你的新歡不用多,頂多再有一年就能順著你來了,你不用急。

他在床上從來不懂紳士,越高興越弄得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又親又咬,無所不用其極。那時候我剛跟他交往,痛也覺得滿心喜悅,以為所有的GAY都是這樣的。後來……我深吸一口氣,油門踩到底,勸自己別瞎想。

開著車在市區一圈一圈兜圈子,還是忍不住去想過去有多開心。交往了半年左右的時候,我決定考研,把工作辭了,跟他一起抱一大摞書回家奮戰,常常用功到飯都忘了吃。他中午趕半小時回來給我做午飯,看我吃了,胡亂往肚子裡塞幾口就往公司趕。那時候他雖然在母親的公司任職,可他的家教很嚴,即便二世祖,遲到了也照計不誤。晚上下了班,就繞道到附近的小市場給我買肉買魚,從網上找來食譜照著做。把核桃一顆一顆砸好,用小碗裝著放到我面前給我補腦。我晚上看書到十二點,他就坐在旁邊也裝模作樣看書,沒一會兒就睡著,口水流在桌子上,還偏說是我陷害他。

我考試那天,他出車禍,被撞斷右臂,怕我擔心,發短信告訴我他緊急到外地出差。我一心都是考試,根本沒有多想。考完試回到家,才看到他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一隻胳膊吊著,楊過一樣,給我做了一桌子好菜,說慶祝我涅槃重生。我坐在桌子邊哭一聲吃一口,暗自發誓這輩子都跟他在一起。

直到現在,我都相信我們是真的愛過彼此,雖然不驚天動地,但是都有為對方奮不顧身的勇氣。

所以兩個人鬧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很不甘心。

想到過去,再對比現在,淚腺就不受控制。一把年紀哭得涕泗橫流,借著車子密封好,張大嘴嚎啕。嚎啕過兩個綠燈,手背上全是淚,濕漉漉的,不得不探身子抽紙巾。車裡的紙巾只剩一張,怎麼抽都不出來。我眼睛有淚看不清楚,又被紙巾分神,一時不查,沒注意前面的紅燈,重重撞上前車的屁股。

“砰”的一聲。

前車立即熄火,被我頂得往前躍了很長一塊。我的頭也重重撞到方向盤上,一下子撞清醒了,用袖子把眼淚擦了擦,仔細回想剛剛的車速。好在由於下意識減低車速,車子沒有超速,也正因為如此,我也沒受什麼傷。

趕緊下車查看,一眼,差點瘋了。

撞上的是輛寶馬730.

而且車尾嚴重凹陷,後備箱的蓋子整個變形,好端端一輛寶馬轎車,都快成奇瑞QQ了。這大修下來,能再買一輛我的車。我咽了口口水,聽見耳邊腳步聲,發著抖說:“對……對不住……我沒注意。”

那人沒說話,伸手摸了一下後蓋,大概心裡也有數。回頭看了一眼我的東風日產,目光上移,到我身上,打量過衣服,最後眼神定格在我臉上。

我愣了一下,別過頭,拿袖子把眼淚擦乾淨。其實早就沒了,都幹了。

“開著車呢,哭什麼?”他譏諷,“女朋友跟人跑了?”

一擊即中。

我咬咬牙,說:“我打電話,這事我全責,沒的說,多少錢,我給您修。”

“不用,我的車有保險,不用你。”他掏出手機,按了幾個鍵。

“我的車也有保險……”

他舉起手,示意我不要說話,電話那邊接通,不知道是誰。他跟人家說自己出了事故,又說了具體地點,沒等對方回應就把電話掛了。我猜他肯定是個大款,雖然我枕頭邊就睡著一個,可我小市民習慣了,見到大款,還是忍不住又羨又恨。

“你為什麼哭?”他把手機放進口袋,索性坐在變了形的車後屁股上。

我不理他,拿出電話要叫保險公司來處理,他輕笑一聲,說:“不用你賠,我有保險。”

“我又不是賠不起!”我罵了一句,其實心裡知道,自己真的賠不起。

工作的積蓄在他創業的時候都給他了,這些年兩個人在一起,我根本不惦記著存錢,就連自己的工資卡獎金卡都隨手放在床頭櫃。出門只帶一張信用卡副卡,主卡在他錢包裡。所以當股權被他轉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真正叫一文不名。

除了當月工資外,存款只有兩千七。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說:“不然這樣吧,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哭,我就不要你賠錢了。”

掙扎三分鐘,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腳跟人家追尾並且製造高額帳單的心理最終獲勝,清清嗓子,說:“我愛的人拋棄我了。”

“哦?”那人歪著頭,很是譏誚地笑起來,“真是奇聞。”

我皺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都不像是被拋棄的那個啊。”這人在撞壞的後車屁股上安然而坐,甚至翹起二郎腿,“你年紀輕輕的就不行了?”

我一愣,立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恨不得一口咬過去:“你丫才不行了!”

他只是笑:“既然如此,是你媽太過苛刻護短,媳婦忍不下去?”

“我母親在我年幼的時候已經過世。”雖然對媽媽沒什麼印象了,但提到她還是有些難過。

“抱歉。”雖然說著抱歉,可他眼睛裡還是譏誚的笑意,“既然如此還被拋棄,那難道,你是GAY?”

“你才是GAY。”被人試探多了,說出這句話的語氣音調甚至感情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對方絕對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你作為一個直男,對GAY有多麼厭惡。

沒辦法,我還不想被善意或惡意目光包圍。

“哦,這樣啊。”他閉上嘴,不再說話,看了我半晌,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玩遊戲。我抱著肩有點冷,想鑽回車裡開暖氣,可總不好晾人家在外面,畢竟是我的責任。所以只能忍著。背過身給我的保險公司打電話,雖然已經不是工作時間,可對方態度仍舊不錯,說這就安排人過來。

當初買車的時候我自己付了全款,他本來說要送輛更好的給我,我也沒要。好車壞車,開起來都一個樣。誰也不會因為你開著輛勞斯萊斯上班就給你讓路,拜託,大家都很趕時間的。

由於是自己買了車,所以保險公司也是自己選的。他沒插手,所以如果我要瞞著他這件事,那是輕而易舉。我的保險公司和他的幾乎同時到了這裡,兩方勘測責任商量理賠,他站在一邊百無聊賴,憤怒的小鳥打到一半就退出系統,淡淡道:“不用劃定責任,修好了就行。”

一句話說得不明不白,就他自己聽懂了,別人都愣了。

我跟保險公司說:“沒事,我的全責,你們……唔!”

嘴被人捂住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擰?”那人捂著我的嘴,伸手攔計程車,“說不定就是因為你這臭脾氣,你男朋友才不要你。”

因為這句話的殺傷力實在太大,我的腦細胞足足當機五分鐘,反應過來,計程車已經跑出去不知道多遠了。

“你想幹嘛!”我怒了。

“GAY有什麼了不起,喜歡同性又沒有錯。”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十點十五分,“你的鎖骨上,右邊,有吻痕。”

我渾身一顫,猛地捂住右邊鎖骨:“這是……”

“對女孩子而言,你這樣的年紀,開得起這種車,長得也一表人才,要不是脾氣差到喜歡家暴,基本都能跟你過下去。而你的脾氣,看起來也不錯。”他說,“那個人為什麼不要你?”

他有輕微的跳躍思維,好在我還能跟上。放棄般地歎了口氣,整個人縮進計程車後座,悶聲道:“他有了新歡。”

那人受不了地叫了一聲。

“咋?”我問。

“你要有多能折騰才能被人拋棄?!”他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聲道,“你這個樣子,穿著牛仔褲在夜店走一圈,都會有不下十個人來摸你屁股。”

我挑眉,說:“可事實上,我就只有屁股還能吸引我家那位。”

他張張嘴,剛要問我什麼,我手機響。接起來,是保險公司的人問我在哪裡,我剛要說話,他奪過來掛斷,順手關機。

“你很幸運,遇到了羅賓漢。”他說。

“哈?”

“我來幫你奪回愛情。”

“你有病就吃藥。”

“隨你信不信,我是學心理學的。”

“《犯罪心理》和《CSI》全集都在我家硬碟,包括最新一季最新更新的部分。我最近在溫習《法證先鋒》。”我說。

“什麼意思?”

“連這些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自己懂心理學?!”

這位佛洛德先生罕見地擰起了眉毛,顯得非常憂愁:“難道你的苦悶就不需要有個人傾訴?”

我拍拍他的肩,笑著說:“男人喜歡八卦不是錯。今晚是你請吧?”

他曾經對我坦白過。

事業小成後,就生出幾分回報社會的心思。正巧這時候附近某大學的學生到公司拉外聯,似乎是要搞什麼社團聯合大賽。對方一行四五人,帶頭的就是三兒,他是外聯部部長。他們到了公司樓下,也不知道撒了什麼謊竟然混了進來。三兒也的確能說會道,幾句話間博得信任,成功見到了他。

他在大學裡是學生會會長,也是出面拉過幾次外聯的,深知其中艱辛。所以輕而易舉,答應下來。晚上回家跟我說起這事,我也沒放在心上,幾萬塊投資,在學生中留下的印象和影響是幾十萬也做不到的。

誰想到這成為他們熟識的契機。

“他究竟喜歡那個三兒什麼?”寶馬男問。

“我也不知道。”

這個問題我問過他。那時候我尾隨他們進入一家酒店,開了他們隔壁的房間,搬椅子倚在牆上坐了一夜。隔壁的聲音嘹亮且毫不掩飾,仿佛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們在相愛。我腦子亂糟糟的,早晨頂著滿眼血絲去前臺退房,最後一道手續辦妥時,旁邊遞過來他的身份證。

躲都沒辦法躲。

“為什麼呢?”三兒半個身子躲在他身後,好像怕我隨時惱羞成怒對他一頓爆揍。其實我根本沒那個力氣,我連用兇狠一點的眼神盯著他都做不到。

他攥著三兒的手,隨著思考,唇角漸漸綻開罌粟一般的笑意:“不知道。就像當初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跟你在一起一樣。”

“這件事我知道了一年左右,可仔細想來,也只有那一刻,非常非常想跟他分手。”我仰頭喝進半杯威士卡,有點辛辣的刺痛在嗓子眼灼燒,“後來就是害怕。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是大學教授,在我大四那年也去世。他這輩子就做了兩件事,寫書和捐錢。他寫的書有一半都沒用出版,捐助的孩子長大成人後就失蹤了,從來沒來看過他。到他去世前兩年,他才評上教授職稱,那時候他已經查出來是胃癌晚期了,很難說人家是不是可憐他,才讓他當這個教授。”

“你怕沒有了他,你就一無所有?”他又給我滿上一杯。

“我以為我還有錢,我一直這麼安慰自己,可是當我真的下定決心要走的時候,發現錢沒有了。”我比劃著,因為喝得太多,有點口齒不清,“我擁有的是我們共同註冊公司的股權,可他另外成立了一家公司,隱瞞消息,轉移了資產。現在我擁有的不過是如今公司的股權,而現在公司賬上的可流動資金屈指可數,我要錢,只能拍賣公司。”

“你拍賣不了。”他說,“公司法人不是你吧?”

我苦笑著點頭:“我也不會賣的。”

他點點頭,揮手示意再上一瓶。即便是西餐廳,這個時候也沒什麼人了,鄰桌一對男女眼神膠著,桌子下的腳尖相互糾纏著,不知竊竊私語著什麼。我接過侍應手中的酒,給他和自己倒滿一杯,牛飲一樣。

燈光下就看得出,這位開寶馬的大款長得還算俊朗,皮膚有點發黑,是去過一次加勒比海灘回來後的那種黑。我不記得本市名流有誰是他這個長相,又或許是外來新貴,我都快死的人了,也懶得知道這些。

席間他接了個電話,那邊聲音清脆,嬌滴滴喊他爸爸。他一整晚都神色平淡,聽我說話時也僅僅微微點頭,偶爾插句嘴,也是一針見血。唯有女兒打來的電話,讓他深深勾出了笑容,安慰了幾句讓她早些睡,就掛斷了,跟我解釋:“我跟妻子兩地分居,女兒每天晚上用我不在家當藉口不肯睡。”

如果我當初沒有認識他,會不會也娶個漂亮妻子,有個可愛的孩子?

“我不甘心。”我說,“我昨天查出胃癌,晚期,

他有點驚訝:“原來胃癌真的遺傳?!”

我以為他會說什麼,沒想到是這麼一句,氣得直拍桌子,說:“只是巧合!”

他聳聳肩,說:“你想在死前報復?”

“如果是你,會選擇一個人靜悄悄去死還是報復?”我晃著酒杯,咬牙切齒。

“如果是以前,我會選擇報復,不過現在……”他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還是勸你,儘早接受治療,你的父親不就撐了兩年多?”

正因為父親撐了兩年多,我才不願接受治療。

遭多少罪,最後都是這一個結果,我可不願意在醫院折騰得自己油盡燈枯。

“那你打算怎麼報復?”他用叉子送一塊香蕉到嘴裡,大口咀嚼著問。

“不知道。”我趴在桌上,“我一無青春二無美色,就剩下一具在慢慢腐爛的肉體。說到底,報復也只是嘴上不認輸。”

就在今天下午,我還被他強暴。

面前的人又露出那種譏諷的笑,上下打量了我半晌,慢條斯理道:“不對,你有一樣東西,他絕對不會有。”

當天晚上沒有回家,兩個人開始的氣氛還有些拘謹陌生,後來喝多了些酒,也就敞開了什麼都能說。西餐廳打烊,又提著酒一路邊走邊笑,到路邊陳舊的小旅館開房間。本來說好了挨個使用狹窄浴室,後來也不知誰醉了闖進來,開著水流坐在地上,聊人死了以後究竟會不會有地獄。

我胃裡難受,趴在馬桶上吐了一回,吐完了幾乎虛脫,靠在牆上只知道傻笑。他倒是清醒些,手腳都軟了,也記得給我擦乾淨,拖死豬一樣拖上床。第二天醒來,他已經衣著整齊,對我笑了笑,說:“這樣的旅館竟然也贈送早餐。”

“我胃疼,不想吃。”我翻個身,還想睡。

他也沒攔我,一邊在房間裡走動一邊說:“今早保險公司打電話來,我的車已經送修了,因為聯繫不上你,所以叫我轉告一下,你的也送修了。”

我胡亂應了一聲,把身子團成一團,膝蓋頂住上腹。

“我今天有別的事,先走一步了。”他走過來,往枕頭下面塞了什麼東西,“你的名片我拿了一張,這是我的聯繫方式,有事隨時找我。”

過了一會兒,是開門關門的聲音。

我哼哼了兩聲,胃疼得厲害,小幅度摸索著從枕頭下面拿出他留給我的紙條。

“蔣磊,151XXXXXXXX”

胃裡痙攣了一下,我狠狠咬牙。

這一波疼痛太激烈了,不得不想點別的轉移注意力。他昨晚給我出了很多主意,有的可以考慮,有的太過唯恐天下不亂,留待觀察。他這個人,我看不太懂,有時候成熟,玩開了又像個孩子。自稱學過心理學,可給我的感覺,也不過是根據自己對情緒的直覺行事而已。

疼過去了,就起床刷牙,刷著刷著嗓子眼就有點血流出來。我知道我以後會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到最後完全不成人形。這些護理父親的時候都已經瞭解透徹了,所以如今想來,就更覺得恐懼。

衣服上全是酒味,皺成一團。勉強穿上到樓下餐廳喝粥,喝了兩碗,整個人都暖和起來。到前臺問過,蔣磊果然已經結帳。沿著胡同一直走,到街口才知道自己在哪裡。到旁邊的七匹狼買了身新衣,本打算招手叫計程車,想了想,轉身去路對面的公交網站。

這時候是早高峰的末尾,上了車,站了兩站竟然有座。我實在不好意思眾目睽睽之下坐上去,只不過愣了三秒,旁邊一位大嬸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沖過來,千斤之軀“哐”得一下砸了下去。

我咽了口口水,感歎自己果然脫離群眾很久,不想百姓戰鬥力已經彪悍如此,趕忙順著人流往後走了幾步。

我在公司是很自由的,就算遲到也沒人會拿著考勤表追在我身後扣我工資。可推開辦公室的門,程遠風面色不善坐在裡面。

我第一反應是想跑。

因為我想起來我不僅徹夜不歸,聯手機都是關機狀態直到現在。

“你去哪兒了?”他問。

然後我就用蔣磊的話鼓勵自己,關門,把上衣掛在衣架上,輕描淡寫說:“找朋友喝酒去了。”

“我給你所有的朋友都打過電話,你下次說謊記得找人串供!”他聲音低沉,顯然已經非常憤怒。

我把手機開機,往桌子上隨便一扔,說:“我就不能有新朋友?”

“說實話!究竟去哪兒了!”他撲上來,抓著我的肩膀晃。

我被他晃得噁心,嗓子眼腥甜,還是有血。這會兒也有點不高興了,甩開他的手說:“喝酒去了!你愛信不信!”

他愣了一下,臉上的狂怒仿佛凍結一般凝固在臉上,就像忘記了下一個表情應該是什麼。我走到桌子裡,坐下來,打開電腦。手機在桌子上放肆震動,撈過來掃了一眼,四十多條短信,全是未接來電提醒。我煩了,把手機扔進抽屜裡,抬眼覷他:“還有事?”

“你真的是跟朋友喝酒去了?”他走過來,靠在桌邊,竟然有點不知所措。

我點點頭。

“怎麼認識的朋友?”

“偶然。”

“下次要喝酒也沒事,打個電話告訴我,別叫我擔心。”他走過來,想握住我肩膀。我沒有躲,就被他攬著肩膀擁入懷裡,吻著頭髮:“我昨晚回來看見你不在,電話也打不通,真的擔心死了。”

我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卻只是冷笑一聲,沒把他推開。雖然只掃了一眼,可也能看得清楚,最早的一條未接電話提醒是淩晨一點四十五分。

他又吻了我幾下,就說不打擾我工作,先出去了。這個態度真是非常好,及時克制住自己的脾氣沒動手,還故作溫情地贈與幾個吻,末了還以工作為重,主動退出。

“程遠風。”我叫住他。

他回過頭,微笑了一下。

這個男人無論內在如何,外表一貫的這麼漂亮。

“我怎麼認識新朋友跟你沒有關係,你的事不用我管,我的事你最好也少管。我知道你的把戲,就算是柯南跟蹤別人也會被發現,上回的事我不跟你計較,不代表這次我也不跟你計較。”我說。

“秦韻!”他咬牙切齒,剛剛的溫情脈脈果然都是片刻曇花。

我挑眉。

他冷哼一聲,什麼也沒說,摔門出去。

直到他走了有一會兒,我才把攥緊的拳鬆開,深深感歎蔣磊說不定真的有心理學功底。

我以前果然對這個人渣太仁慈了,偶爾發一次狠,爽死老子了!

爽了半天,見到QQ震動。秘書說本部門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歡迎新人,問我能不能到場。

新人,不就是宋曉麼?

有新人來就聚餐這個不成文的規矩還是我起的頭,就是個玩樂的藉口。不過這次,大概會比以前都有趣。

公司的酒席有家指定酒店,下了班,部門人員勾肩搭背,到樓下打車。如今限制酒駕,出門哈皮誰也不開車,浩浩蕩蕩幾輛車打過來,一路有說有笑。我坐了最前面一輛,秘書小姐與副經理聊完皮膚保養,轉過頭問我:“秦經理,你臉色不好?”

“你工作努力些,我就面色紅潤有光澤了。”我坐在副駕駛,從後視鏡裡看著她。

秘書小姐嬌嗔一聲,道:“人家哪裡不認真工作了嘛~”

我笑笑,望向窗外。

因為我是經理,理所應當坐在主席。宋曉被安排坐在我左手邊,與我對視時,拘謹謙恭的表情下是一點挑釁的光。我沒理他,部門自然有幾個能鬧的,妙語連珠,氣氛一點也不沉悶。菜流水價上,可誰也顧不上吃。你敬我我敬你,滿地都是酒瓶子。我一開始就說過,今天不想喝太多,要大家把火力對準新人。大家嘻嘻哈哈,果然猛灌宋曉。

宋曉的酒量早有耳聞,聽程遠風說,他微醺時臉頰一抹嫣紅,格外撩人。撩不撩人我不知道,但他酒量的確是好。啤酒之後換紅酒,紅酒之後,不知道誰竟然喊了瀘州老窖。宋曉來者不拒,每一杯都一飲而盡,喝完了,那眼角掃我。

奇了怪了,得胃癌的怎麼不是他呢?

說這話,我是忘了當初陪程遠風談生意的時候,高度白酒一口氣灌三杯了。對方是東北過來的建材商,跟你談生意全靠對脾氣。說白了,就是看你酒桌上豪不豪爽。程遠風的酒量是眾人皆知,三瓶啤的下去都滿嘴胡話,更何況人家東北老闆直接上茅臺。我在一邊看得肉疼,但好在那時候茅臺的價格還沒有到如今這樣嚇死不要命的,狠狠心,喝得起。程遠風又一次三杯倒地,我把他扶起來,靠到一邊,自己孤軍奮戰,愣是拿下一個三百萬的大單子。

第二天就胃出血送醫院,住了一個星期,錯過期末考試。下個學期,乾脆就不再去了。

想起過去就難受,不如看眼前。幾輪車輪戰宋曉都沒見不正常,誰來敬酒,還是彬彬有禮,一口幹。是不是學生會外聯部長都像他一樣,酒量超群,喝幾杯就拉一個贊助?我止不住心裡惡毒的想法,一邊跟別人聊著天,一邊詛咒宋曉下一秒就不支倒地。

可人家頑強撐住了。

吃完飯,大家商量去KTV續攤。吃飯這事是我同意的,經費公司裡出。反正程遠風那邊不會不同意,他需要這種發票走賬。但是KTV就有點出格,畢竟是計畫外的了。我看看手機,晚上十一點,既然連女士們都沒說要走,我又何必掃興。手一揮,大家儘管玩。

一夥人趕赴KTV。

這次不知誰不長眼,叫我跟宋曉同車。

上了車,我就坐在一邊閉目養神,宋曉渾身酒氣,眼睛卻仍然亮如星子。在我身邊坐了一會兒,語帶關心道:“秦經理不舒服?”

我不置可否,嗓子裡應了一聲。

他的聲音裡帶了些假惺惺的惋惜:“聽程總說您酒量很好的,我還以為您喝點沒問題,這才大著膽子敬了您兩杯……”

酒席間他曾敬我的酒,兩次。第一次,是大家一起來敬我,感謝我無時無刻不罩著他們,希望我今後也罩著他們。第二次,他轉過身,酒杯在我的杯壁上碰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他似乎以為我應該懂,可惜,我不懂。

我不知道他是向低調地炫耀他成功搶走了我的人還是想謝謝我不爭不搶甚至還□□地留下來充當家庭主婦。

無論之前如何,以後不會了。

“好刀用在刀刃上,這跟酒量沒關係。部門聚餐高興為主,喝酒倒是次要的。一杯接一杯,同事敬的酒很廉價麼?”

宋曉輕哼一聲,剛要說什麼,同車的另一個同事出來打圓場。話題岔開就回不去了,進了包廂,宋曉倒是想坐在我旁邊,不知那同事說了什麼,其餘人善意地把我們隔開。

隔開也好,我今晚戰鬥力微弱,昨夜喝得爛醉,今天又接著來,癌細胞跟造反了似的。

窩在沙發裡捧著茶杯暖胃,部門裡曖昧很久的一對在合唱《今天你要嫁給我》,雖然男聲鬼哭狼嚎女聲被帶出十萬八千里,可到底有感情的歌聽起來都別有一番味道。KTV剛在城市流行起來的時候,我跟程遠風也曾經一起來玩。兩個人要個小包就夠,抱在一起,越唱聲音越小,往往唱到最後就滾到一起。

那時候最喜歡唱的一首歌是《水晶》,愛一個人常常要很小心,仿佛手中捧著水晶。

我把自己藏在陰影裡,眼眶濕潤也不怕。這時候響起《水晶》的前奏,下意識去找話筒,可還沒直起身子,宋曉已經站了起來。

笑顏如花,探著身子不好意思道:“我點的。”

也不奇怪,程遠風會把這件事也告訴他。

我跟自己說。

我和程遠風過去有多少甜蜜,說不定都被當成笑話,說給新歡聽。自古,下堂妻就是不值錢了,更何況,我一個男人,連領證的資格都沒有。

當初找辦假證的辦一個也好啊。

我裝作困了,把臉往肩膀蹭了蹭,蹭掉眼角的淚,抬起頭,卻發現程遠風站在我面前。

肯定是眼花了。

我身邊坐的本來是秘書小姐,見老闆來了,奸笑著讓座。我往旁邊挪了挪,手裡捧著的茶涼了,一口喝下去,探身子又倒了一杯。最早最早的時候,我要喝水,程遠風就巴巴給我倒好,要吃蘋果,他巴巴給我削皮,我無心地說了句想吃三鮮餡餃子,他自己買肉剁餡對著網上的教程忙活一下午。後來就越來越大爺,成了我給他倒水,我要是不給他弄,他就能活活餓死渴死。到現在,坐在我身邊,別管我是喝水還是尿尿,人家眼睛就只顧著盯宋曉。

於是宋曉把一首情歌唱得百轉千回深情脈脈,就差沒當眾表白。

我繼續捧杯子發呆,實際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只聽見宋曉一首一首地唱。身邊人有時候跟著鼓掌,腳尖一直打著拍子,很是自得。

有那麼一瞬間,我很詫異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現在是恍然大悟。

眾目睽睽之下悄然約會,緊張刺激又浪漫。

還是年輕人會玩。

宋曉唱了幾首,把話筒交出去,叫著自己再唱下去嗓子就要啞了。我惡毒地詛咒他明天就啞了才好,就聽秘書小姐把話筒舉到程遠風面前:“老闆,幫你跟秦經理點了首。”

程遠風一愣,滿臉笑意地接過來,問:“什麼歌?”

“《知心愛人》。”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地笑。

“好歌啊。”程遠風笑著把胳膊搭我肩膀上,“沖這首歌都得扣了你們這個月獎金。”

“老闆不要!”一片哀嚎。

程遠風笑得爽朗,低下頭,湊近我耳邊說:“你會唱吧,小韻?”

我瞥了他一眼,滿肚子惡毒的詛咒醞釀,反復勸告自己淡定。張張嘴,剛打算說話,卻猛烈地咳起來。

就好像胸腔裡的氣流摩肩接踵往外衝鋒,所有的血液都往頭頂聚集。劇咳間也顧不得手裡的茶杯,只能捂住嘴。好像有誰在身後拍我的背,越拍我越難受,胃液一股腦湧上來,我強忍住那種想嘔吐的感覺。咳嗽稍微停了些就躲開那人的手往衛生間跑,七拐八拐的走廊好像通往鬼門關,每邁出一步都是煎熬。

一腳踏進衛生間,還沒來得及插上門鎖,就已經吐得昏天黑地。我跪在馬桶邊,把今晚吃過的東西都吐完了,就開始吐酸水,酸水都沒了,就是紅彤彤的血。聽見身後門響,頭也沒回,胳膊往後一伸,順手插上門栓,繼續吐。吐得涕泗橫流,到最後,也不知道是血流的多還是眼淚流的多,馬桶裡全是紅彤彤的一片。

我從來不知道我有這麼多血。

吐過了,胃裡開始瘋了一樣的疼,就好像有人拿一把電鑽,這裡鑽夠了那裡補一下。我蜷成一團坐在隔間裡,就聽見有人在外面瘋狂砸門。

“小韻!開門!”

我沒理會。

他還是砸門,一下比一下猛,照這架勢,不把門砸爛把我拽出來不甘休。我扶著牆,勉強站起來,按下沖水按鈕。血混著水,漸漸由濃稠變得稀釋,最終消失不見。那一刻,我想,有一天,也許我也會這樣。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如果這樣死去,不會有人記得,不會有人懷念,每年清明,墳頭長滿雜草,都未必會有人去看一眼。

所以我怎麼能甘心,我快死了,而他們倆卻如膠似漆,幸福美滿。

那些幸福本來都該是我的,我的付出和犧牲,不是為了最後得到一紙死亡判決書。

我要讓他們有生之年,回憶起我,就是銘心刻骨,不堪回首。

打開門,程遠風堵在門前,抓著我肩膀仿佛想捏我個粉碎性骨折:“小韻,你怎麼了?”

就算胃疼,也強迫自己站得筆直。眼眶大概還有些發紅,但眼淚擦乾淨,就不怕被發現哭過。我往他身後掃了一眼,浩浩蕩蕩,大半男士都站著衛生間裡。可憐門口那位尿急大叔觀察半晌,見我們人多勢眾,以為是打架,只能低著頭飛快鑽進女廁。我笑笑,說:“喝多了。”

程遠風明顯是不信,還要說什麼,身後忽然拐出一個人,語氣惋惜心疼:“秦經理,都勸你別喝太多了,你怎麼……”

宋曉的話被程遠風回頭一記眼刀,攔在喉嚨口。

我拂開程遠風的手,對站在門口的同事說:“不好意思,沒控制住,多喝了幾杯。大家趕緊把這事忘了啊,不然我明天都不好意思上班了。”

大家趕緊嘻嘻哈哈,生怕我覺得尷尬。部門的小李遞過來胃藥,說是部門有人胃不好,隨身帶的。程遠風接過來,牽著我的手說:“我跟他們要點溫水,你吃了吧。別繼續玩了,我們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點點頭,伸出手,讓他把藥給我。他就當沒看見,牽著我的手往外走。宋曉站在一邊,臉上似笑非笑,說不清的表情。我也懶得揣測他心裡想什麼,說實話,現在被程遠風牽著手,都覺得彆扭,要抽卻抽不回來。

一直到出了門,坐上車,這手才鬆開。低頭系好安全帶,口袋裡手機震動。掃了一眼號碼,想都沒想就接聽。

“哈羅。”蔣磊先生語氣輕佻。

我忍不住笑了,說:“晚上好。”

程遠風往我這邊掃了一眼。

我躲開他的視線,對電話那頭的人輕聲道:“已經很晚了。”

“今日感覺如何?”他問。

“爽翻了。”

“現在相信我是學心理學的了吧?”

我笑得雙肩亂抖,說:“大師,我甘拜下風。”

“那要不要大師再給你支個招?”

“請。”

“他現在是不是在你身邊?”

“當然。”

“信不信任大師?”

“絕對!”

“你叫/床的時候是什麼聲音?”

“哈?”

“叫一聲聽聽。”

“別鬧了。”

“大師好歹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開花結果每個步驟都經歷了,要不要聽,隨你。”

我遲疑了一下,忍著笑,低低地叫了一聲。

急刹車差點沒把我晃出去。

“秦韻!”程遠風摘擋,怒視我,“這就是你的新朋友?”

我慢條斯理掛斷電話,道:“挺有意思的一個人,不是嗎?”

“以後不准跟他來往!”他怒視我半晌,大概顧念到我身體不佳,沒有發作,反而重新發動車子。

我沒有說話,兀自靠在座椅上打瞌睡。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歎了口氣,說:“我是怕你遇到什麼壞人。”

笑話,我活了三十年,還會像高中女生一樣,幼稚單蠢到交個朋友都是壞人?

不理他,繼續裝睡。

“你今晚幹嘛不聽勸,明知道自己胃不好,還喝那麼多酒?”過了會兒,他見我沒反應,又問。

我冷笑一聲,忍不住回道:“是不是他說什麼你都信?如果我說我根本沒喝多呢?”

他語塞,扯出個不怎麼好看的笑:“你想多了。”

接下來就一直沒說話。回到家,我自顧自脫衣服洗澡,他在外頭丁丁當當,不知道幹些什麼。胃疼不知道什麼時候好了些,我用毛巾擦著頭髮想,實在不行就去弄點止疼藥,老這麼疼著,多耽誤事啊。

走出浴室,直接打算睡覺。他從廚房走出來,喊我:“小韻,過來喝點粥。”

我愣了一下,走進廚房去。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煮了白米粥,剛煮熟,還冒著熱氣。盛出來一碗,放在放滿冷水的盆子裡,快速降溫。我坐下來,用勺子攪合兩下,放在嘴邊舔了舔。

程遠風這個人很會做飯,煮出來的粥尤其天下無敵,媲美任何一位大廚。

我有一年多沒喝過他煮的粥了。

“怎麼樣?敢喝吧?”他用毛巾擦著手,坐到我對面,微微一笑。

就算喝下去會胃疼,疼得我大出血,我也要喝。

到了地底下,投了胎,下輩子也記著這個味兒。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做出這個味兒的粥。他給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也親手把我推進地獄。

我一勺一勺,一滴不剩,喝完了碗裡所有的粥。軟軟糯糯,又很暖,胃裡一下子就舒服起來。他拿過碗,問我:“還要不要了?”

我搖搖頭。

“那你去睡吧,我來刷碗。”

我就去睡了,裹著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平穩,卻半夢半醒。恍惚間似乎有誰親吻我的額頭,氣息那麼熟悉。

熟悉得我蜷縮起來,開始發抖。

“所以說,我是學平面設計的,不是建築設計師,你要搞房地產不能找我,懂不懂?”我回過頭,對身後那個緊皺眉頭,無論我怎麼解釋他都不明白為什麼平面設計師沒辦法幫他設計一座樓該怎麼建的人露出白牙。

蔣磊先生手頭有幾個錢,放在後院池塘裡長毛還不如拿出來投資,哪怕賠了,就當支援經濟發展。他考察一圈,最終決定於市郊某處建一高檔別墅社區。我本來想勸他三思,畢竟限購令國八條每個都衝擊樓市,更何況新婚姻法都跟著摻和。可一聽是高檔別墅社區,我果斷閉嘴。

這年頭唯一成交量逆市上揚的,恐怕就是別墅。

近來越發消瘦,上臂內側長了些紅疹子,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我在醫院留了虛假聯繫電話,免得出現電視裡負責醫生打電話到家裡卻被那渣攻知道病情的狗血劇情。某日跟蔣磊通電話時候胃疼,就照實跟他抱怨,病魔不肯放過我。沒想到他第二天就把車開到公司樓下,要帶我去複查。

除了胃部檢查,蔣磊還順便讓儀器把我五臟六腑探測了個遍,拿著檢查報告,自己研究半天,老神在在道:“癌細胞穩健擴展,白細胞日益減少,嗯……還有往淋巴擴散的跡象啊……”

我斜他一眼,歎氣道:“所以我不喜歡來醫院。我知道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最後那一個月,瘦得皮包骨頭,躺在床上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整夜整夜不睡,疼得亂叫。我爸,那麼堅強一個人,我從來沒見他哭過喊過,到最後被折磨地求我給他打嗎啡,見到醫生查房,立即滿眼含淚,求醫生救救他……”

“那我也覺得,吃點抑制類的藥物對你是有好處的,放任不管,說不定讓你更早嗝屁。”他抖抖診斷書。

“吃個屁抑制類藥物,不如多買點安定,知道自己不行了,自己來個安樂死。”我趁他不注意,把診斷書奪過來,親手撕碎。

“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為程先生著想。”他撇撇嘴,“你總要給他足夠的時間,讓他好好記住你的好。”

我忍不住笑了,摟住他的肩:“有你在,時間對我構不成威脅。”

“秦韻?”不知道誰叫我,我趕緊轉過頭,一瞬間身體僵直。

面前的婦人保養得當,雖然年近六十,但看起來足足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在全市零售行業,大概很少有人不認識這位元女強人,面對外來零售業的衝擊,她旗下的超市仍舊能夠擁有市場佔有率第一名的成績。

不過說實話,她多厲害跟我沒什麼關係,我之所以害怕她,是因為她是程遠風的媽。

我跟程遠風最開始交往的時候,知道的只有親近幾個朋友。大家湊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曾經開玩笑說起過這位女王,紛紛表示對我們倆的前景很不看好,勸程遠風不如帶我私奔得了。不知道程遠風當時怎麼想,反正我知道,我是過於樂觀,或者說,過於依賴程遠風。他說不要我管,他自己能搞定老媽,我就真的一點也沒往心裡去。

程女王呼風喚雨,有些事自然不會無所察覺,有幾次囑咐程遠風帶他的室友,也就是我一起回家吃飯的時候,也曾敲打過我。後來又接連給程遠風介紹過三四個女孩子,都是門當戶對。那人白天去相親了,晚上就回來跟我分享心得,摟在一起滾床單滾得興起,還不忘捏著我胸口說我胸這麼小,他一會兒把我伺候爽了就給白天那個波霸打電話。

後來東窗事發,程女王關了程遠風緊閉,把我從大學課堂直接叫到家裡,好茶好水擺在面前,思想政治課上了半天,只為了告訴我,我跟程遠風從性別到家世都不相配,她瞭解自己兒子,知道他就是玩玩而已。

如今看來,她果然是很瞭解自己兒子。

我是絕對不肯鬆口的,又見不到程遠風,渾渾噩噩過了一個多月,接到父親電話。他說他查體時候發現是胃癌,叫我回去一趟。大約我所經過的人生中,除了如今,就數那段時間最黑暗。父親重病,數數家裡積蓄,根本不夠填這個無底洞。晚上父親睡了,我偷偷跑到病房外給程遠風打電話。手機充滿了電,給他打半個小時,就不信他開機時候提醒短信震不死他。我甚至經常聯繫他的朋友,雖然得不到一點關於他的消息,但總覺得,他會通過這樣的方式知道我沒放棄他。

如果你媽告訴你,我已經同意分手了,你也不要信。一輩子,我一輩子也不會跟你分手!

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但前一年,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病是發現得早,做了一場手術,延長了半年壽命,後來同事又給他送了點偏方,也讓他著實精神了一陣子。但畢竟,錢是越來越少。我的研究生課程並不是特別忙,幾乎逃了所有可以逃的課,接活給人做設計。還記得有次有家公司拖欠我工錢,我撒潑耍賴瘋子似的大鬧,才把屬於我的錢要回來。去醫院的路上緊緊摟著我的包,好像全世界都在惦記我這千把塊錢。到了醫院,卻見程女士坐在父親病床前,正說著什麼。我心裡一股火騰地燃起來,當著父親的面不好發作,話裡話外卻都是送客的意思。程女士從善如流,臨走卻提出讓我送送她。我本打算推辭,父親卻瞪了我一眼。

沒想到剛出病房,程女士就塞過來一信封錢。我的確是缺錢的時候,白天照顧父親,晚上就回宿舍熬夜接活做設計,一個月瘦了十五斤,整個人看上去形銷骨立。但我明白她什麼意思,不讓我見程遠風,有打算用錢打發我。

所以說,程女士到底縱橫沙場多年。人家絕口不提我跟她兒子的事,只說知道我們已經欠了醫院藥費,知道我們困難,叫我們先用著,以後還她。

後來程遠風曾經問過我,為什麼到最後也沒要那筆錢,我想了想,到底沒能回答他。我怎麼能告訴他,那時候我已經有些支撐不下去,如果接受了錢,就等於給了自己一個跟他分手的理由。其實我不是有骨氣,我只是覺得,如果你還在堅持,那我有什麼理由不咬牙撐下去呢?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有天下課往食堂走,被人捂著嘴摟進懷裡。我以為這是新的搶劫手法,正猶豫是奮起反抗被打倒在地還是實話實說我身上就一張飯卡飯卡裡還就四十塊錢,就聽見那個久違了一年多的聲音喊我名字。

他被老媽關了一陣子後,強行送往美利堅。在那邊呆了半年,沒找著跑的機會,反倒真正學了不少東西。後來趁著看他的人不注意,這才跑出來。轉機到法國,又從法國轉機回國,繞了個大圈子,終於回來了。

他回國的同時,跟母親斷絕關係。那個時候開始創業,也幫我照顧父親。讓我意外的是,父親對他的態度非常平靜,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他回來後半年左右,父親去世。再後來的事情,有很多,我都不願意再想起了。

不過無法回避的是,離開程遠風母親的幫助,他不可能成功。

只不過手段有點過於激烈,讓我直到如今都對這個女人又是厭煩又是害怕。

“你在這裡幹什麼?”程女士左右打量我跟蔣磊,表情是一貫的高高在上,“你生病了?”

我下意識搖頭,從椅子上站起來道:“陪朋友過來的。您呢?”

她笑了一聲,說:“我過來做個常規體驗。”

我也跟著笑:“經常體檢是必要的。”

她看了看蔣磊,問我:“你忙不忙?我還有兩個項目,你陪我去了吧。”

陪她來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而我身邊也有蔣磊,女王也不知道是習慣了發號施令還是想整治我,竟然如此要求。我猶豫了一下,低頭對還在坐著的蔣磊說:“不如你……”

“我在車上等你。”他刷地站起來,晃著車鑰匙說,“朕聖體違和,要回車裡聽聽音樂,治癒一下。”

我實在沒控制住唇邊的笑意,目送他走了。回頭面對程女士,心裡也不再忐忑,接過她的檢查單,看了一下,說:“下一項是心電圖,在這邊,您跟我來。”

跟著她的女人自然打道回府,程女士是富一代,也沒那些私人醫生的講究,看病還是講究上醫院。照顧父親那幾年,各種化驗單據看得習慣了,把她的看了一遍,悲催地發現這位年近六旬的阿姨身體比我還好。心中一陣悲憤,大約眼神中洩露了一點,被程女士譏諷:“看我各項指標都正常所以心裡不舒服了?”

“啊?”我趕緊說,“當然不是,您身體好,我當然高興。”

“是嗎?我以為你巴不得我趕緊死呢。”程女士冷哼一聲。

“沒有……”我發現在她面前,我的智商立即變成負值。

剛好這時走到心電圖室,我過去排號,一路祈禱最好下個就是我們,趕緊伺候女王陛下做完體檢趕緊跑路,結果不巧,在我們前面還有七個人。

我看著護士小姐都快哭出來了。

回去跟女王彙報了,女王微微一笑,道:“正好,我們聊聊。”

我認命,說:“行。”

結果女王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問:“你們分手了?”

我仿佛被一隻五百斤的大錘打中頭部。

“沒有。”我照實說。

“那小風上回回家帶回去那個人是誰?”

我一愣,立即反應過來,說:“大約是宋曉。”

“你們怎麼回事?”

我聳肩:“就是這麼回事。”

程遠風跟母親和好以後,程女士也奇跡般不再干涉我們。偶爾他回家吃飯,也會接到程女士電話,要求帶我一起去。最近半年來,我也曾去過兩次。最近沒見他跟我提這事,我以為是程女士終於厭倦在飯桌上下我面子這件事,原來是他兒子帶了更好的玩具。

我在心裡唾棄自己,明明知道程遠風不過是帶新歡去見自己的母親,卻還要往好處想。我這個毛病不改,早晚還會被程渣攻欺負。

“我也猜到了。”程女士歎了口氣,說,“這孩子模樣不錯,小風喜歡的一直是這樣的。伶牙俐齒,討人喜歡。不過我也沒給他什麼好臉色看,說到底,小風領男人回家,我就是不高興。”

我來不及高興,人家言下之意,她是不喜歡宋曉,可也不喜歡我。

我只能低著頭不說話。

“那件事,你還是不同意?”

我點點頭。

“你說你喜歡小風,宋曉這孩子也說喜歡,我也不知道你們倆誰是真喜歡。不過,我把孩子的事跟宋曉說了,他說要考慮,第二天就給我打電話,說同意。”

程遠風的父親跟程女士是同村,很早就結婚,兩人一起到城裡打拼。在程女士快三十的時候才有了程遠風這麼一個孩子,後來一直沒再要。如果程遠風不結婚不生子,那老程家就斷了根。所以程女士攔不住自己兒子跟我在一起,就希望起碼他能找個女人生個孩子。對此程遠風是完全不同意,沒辦法,程女士就從我這裡下功夫。她想得不假,其實這件事,如果我同意的話,程遠風也不難同意。

但我沒辦法答應。

我知道自己自私狹隘不通人情,所以程女士無論如何刁難我,我也都忍了。我也是家中獨子,父親還有個妹妹,許多年沒聯繫了,如果我不結婚,秦家也算斷了根。早在我打算跟程遠風一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程遠風應該也有。況且,我不敢試。

我怕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親身體驗到那份雀躍,欲罷不能,連帶著也重視起孩子的母親,最後回歸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那時候我怎麼辦呢?

“不管你是為什麼拒絕,可你現在這樣又有什麼意思?他雖然沒明確告訴我帶回來的是誰,可我還能不瞭解自己的兒子?說句實在話,我再不喜歡你,可畢竟也認識了你這些年,你是個好孩子壞孩子,我心裡有數。”程女士拍著我的手說,“這樣吧,你要是同意,我就幫你個忙,叫小風還跟你在一起,怎麼樣?”

我把手抽回來,還是搖頭。

程女士怔了一下,說:“這樣吧,我也不逼你,你好好考慮幾天,給我打電話。”

“不用了,”我抬起頭,“再怎麼考慮,我都不會同意。我有辦法讓程遠風回到我身邊,謝謝您。我知道您是為他好,是我自己不識抬舉。”

程女士的眼神變了幾變,看得我心驚膽戰,但最終,所有的感情都沉澱下去。她仍舊是那個笑起來充滿涵養和氣質的本地名人:“沒關係,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年輕人別急著做決定。”

從醫院回來後幾天,消停很久的胃又開始鬧。好不容易支撐到下午的設計部全體會議開完,我跟秘書說了一聲,提前回來了。4S店打來電話,我的車明天就能修好,讓我有時間過去一趟。現在看來,能不能安然無事撐到明天還是個問題。回了家,我倒在床上蒙頭就睡。程遠風今晚要去他媽那裡吃飯,按慣例,今晚是不會回來的,我可以放心大膽提前挺屍。

睡得迷迷糊糊被誰攔腰抱起來,有誰用胡茬蹭我的臉。我做了個不好的夢,心裡正不爽,一巴掌甩過去,甩空了。

人也清醒過來。

“吃飯了麼?”程遠風問。

我搖搖頭,去抓手機:“幾點了?”

“七點多。”他把手機拿開一些,不讓我碰到,“你吃飯了?”

我坐得遠了些,搖頭,把他攔在我腰上的一隻手劃拉開,說:“你怎麼回來這麼早?”

哪次你媽不是恨不得再把你關起來?

他乾笑兩聲,說:“我就是坐了坐,聽說你不舒服,趕著回來看看你。”

我斜他一眼,掀開被子下床。胃已經不疼了,就覺得餓。上了個廁所,一出門,他坐在客廳,沒開燈,點了支煙,不知道想些什麼。我打一百個保票,我跟他媽在醫院幹了什麼說了什麼,他媽會添油加醋告訴他。這位女王從多年前就一直把拆散我們當成她的終身事業,我也見怪不怪,洗了手,打算做點東西給自己吃。

冰箱裡除了啤酒和吃剩的豆腐皮什麼都沒有,冰箱上面倒是還剩了一包泡面。拿下來看看,過期三天。不過這東西防腐劑擱得多,過期了倒也不怕。剛要撕開,就被人奪過去。

“多久了?過期了吧?”程遠風一邊說一邊檢查日期,看過了,順手扔進垃圾桶,“出去吃吧。”

“吃什麼?”我解開睡衣的扣子,進臥室換衣服。

他跟在我身後,一路提議。自助烤肉、火車火鍋、回轉壽司,每說一樣,我的胃就抽一下,最後把外套往床上一扔,說:“你要是沒有好提議,我寧可把那包泡面撿回來。”

“那去吃面吧。”他舉雙手表示無奈,“你前幾天不是說想吃學校門口那家番茄雞蛋面麼?”

以前讀研的時候,他來接我下課,兩個人去學校門口的小店吃一碗雞蛋面再回家。前幾天有學妹聯繫我,假期想到公司實習,聊起來的時候順便問到那家店,竟然還在,並且在校內開了分店。晚上回來,我隨口提過,沒想到他倒是記住了。

坐在車裡心情複雜,忍不住掏出手機想給蔣磊發短信,敲了幾個字,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索性取消。程遠風看到了,清清嗓子說:“我媽說那天去醫院遇見你了。”

我“嗯”了一聲。

“你陪朋友去的?那天那個朋友?你跟他打電話那個?”他問。

我點點頭。

“他怎麼了?”

“很好。”

“小韻,不是說好了不再跟他來往?”他皺著眉頭,把車速提了一檔。

“我當時應該沒答應你。”我把手機裝進口袋,“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吧。”

抓著方向盤的手指一點點收緊,仿佛克制著怒氣,就車速而言,他沒開車門把我推出去都算給我面子。我抱著胳膊看窗外,看上去若無其事,甚至比他還生氣,實際在盤算萬一他發難,我該如何自保。

直到到達學校後門,他才開口,一句話,就讓我所有的盤算落空。

“為了我可以放棄一切,這句話還算數麼?”

我解開安全帶,小心打開車門免得碰到停在隔壁的車,他在身後低不可聞地喊我名字,我也裝作聽不見。好像只要這一秒變成聾啞人,這個問題就可以成功逃避過去。

“小韻!”他忽然探身過來,抓著我的胳膊不讓我走,“回答我!”

你看,果然發飆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沒記錯的話,是二十四歲吧?”我回頭一笑。

他一臉肅殺,抓著我胳膊的手漸漸用力,仿佛又一次想給我捏成粉碎性骨折。

“我現在三十歲了。”我說,“你四歲時候相信的童話,四十歲的時候還會相信嗎?”

我甩開他的手,甩得重了,他的手重重撞在車門上。大概很疼,可是這怎麼夠呢?

我才三十歲,就得了胃癌,明明華山上的道士說過我可以長命百歲的,現在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都被你截斷了。程遠風,沒有人會好端端就得癌症的。如果不是當初陪你創業時候常常一瓶一瓶往下灌酒,如果不是為了公司的工作加班到兩三天不吃飯,也許該死的癌細胞根本不會找上我。又或者,在癌症的早期,我就能發現自己的不正常,如果你讓我心情好一點,如果你讓我覺得,活下去還是件值得憧憬盼望的事,那我怎麼會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已經是癌症晚期。

而你還好意思來問我,是不是願意為了你放棄一切?

怎麼可能?!

我現在恨不得立刻奪走你的一切,親眼看著你痛不欲生!

麵館的生意還是那麼好,只是換了年輕的臉孔經營,招呼人的態度不如以前殷勤,但總歸還是有禮貌的。我挑了以前喜歡的位子坐下,跟年輕的老闆說:“番茄雞蛋面,要大碗,謝謝。”

他仰頭朝廚房喊了一聲,裡頭廚師答應了,他又轉頭問走進來的程遠風:“您來點什麼?”

程遠風坐到我對面,果然一隻手的手背紅腫起來。我就當看不見,低頭檢查辣椒油和醋是不是都齊全。他歎了口氣,說:“番茄雞蛋面,大碗的。”

老闆答應著走了,他轉過頭跟我說:“你吃不完大碗的,不是嗎?”

我聳肩:“你一個大碗不夠吃,不是嗎?”

他輕輕笑起來,溫柔得就好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樣,因為想追我,所以使盡渾身解數,明明骨子裡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特別沒數的混蛋,還裝得像個英國紳士。偏偏我社會經驗缺乏,還就上當了。所以我一直沒好意思打擊程女士,明明是你兒子先追我的,我是被他掰彎的才對。

大概受環境影響,又或者程先生的笑容一貫如此蠱惑,我也忍不住回以微笑。如果沒看過的話,程遠風的眼神中絕對掠過一絲叫震驚的情緒。我擴大這個笑容,把一次性筷子分好,放到他面前,說:“東倉藥業的資金到位之前,設計部絕不開工,這個我都跟部門的人說過了,至於別的事,你來協調吧。”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刹那間跟吃了蒼蠅似的,半天,道:“小韻,我們能不談公司的事嗎?”

“那還能說些什麼?”我問,“還有,上次一系列新品的設計圖紙是整個部門加班兩天做出來的,我已經承諾過獎金翻倍,人事那邊說需要你批准,你什麼時候能批准?”

“我明天去了就簽字。”他說。

我點點頭,把筷子掰開,劃拉著上面的木刺,輕輕一笑:“現在你想說什麼?”

他扶額,無奈笑道:“我本來想跟你回憶過去的。”

“可千萬別回憶過去。”我把筷子夾在指縫間,像轉筆一樣轉著,“往事不堪回首,我們說說現在。你媽又勸我同意那件事。”

程遠風點點頭,說:“她跟我說了,她說你不同意。”

“程遠風,我不可能同意這件事。我說過了,你斷子絕孫,我陪你,可是你跟別的女人生孩子,不行!”我的感情醞釀出來,真想一口氣噴他一臉口水,可惜不巧,這時候兩碗熱氣騰騰的面端上桌,硬生生把我的話堵回肚子。事後想想,也並非壞事,當時如果說得多了,說不定口不擇言。

他一言不發,低頭吃面。我一邊吃一邊把香菜往他碗裡扔,順便扔點番茄皮進去,他投桃報李,把碗裡的雞蛋都撿給我。我是真餓了,呼嚕呼嚕吃了大半碗,覺得胃裡暖和了點,低頭喝了兩口湯,把碗往他那裡一推。他咬著麵條抬起頭,對我呲牙一樂,不一會兒功夫,兩碗面都見了底。

蔣磊跟我說過,有一種東西是三兒一輩子也別想有的。

我猜這種東西,大約是默契和熟悉。

“我不會跟別的女人生孩子的。”他邊說邊控制不住地打了個飽嗝,“小韻,你別生氣。”

吃完飯,他提議到校園裡走走。我無可無不可,他要上演溫情脈脈的戲碼,我陪同也無妨。我的大學本科不是在這所大學就讀,在這所大學讀研究生讀了一年多,沒領畢業證就不念了。嚴格來講,重回這裡,並沒有多少美好的記憶。

他被母親送去美國後,我實在負擔不起房租,只能退掉房子,到學校住宿舍。後來父親生病住院,生活基本兩點一線,學校醫院,每天奔波。即便是後來他回國,實際的忙也沒幫多少。他在美國學了東西,打算回國一展拳腳,除了父親和學業,我要忙的反而多出個他。與其說後來我輟學是因為錯過考試,不如說在學業和他之間,我做出了選擇。

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情侶散步有很多種姿勢,我跟程遠風就是欲蓋彌彰式。不管兩個人走得再遠,還是能一眼就看穿我們的關係。天早就黑了,學校後門的門禁很松,過了九點再進出也很麻煩。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八點半多了。轉過頭剛想跟他說回去吧,他手機卻響起來。

他看了一眼來電,嘴巴不由自主癟了一下,這是煩躁的姿勢。我聳肩,大概也猜到是誰,說:“您請便。”自己走進旁邊的鵝卵石路上去。

我曾經趁他不注意翻過他的手機,宋曉的電話幾乎每天都會打來,通話時間有短有長,但無一例外,都是接聽,沒有撥出。他剛跟宋曉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天真,問他我究竟哪裡不夠好。每次問著問著,他就開始煩躁,跑進書房關上門一整夜不出來。後來也不去幹這麼丟人的事了,在家裡想了一天一夜,跟他攤牌說分手,被他打了一頓。

扯遠了。

沿著鵝卵石路走過來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電話才打完,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朝我揮手。我走過去,說:“我們回去吧。”

他臉上的笑容淡下來,深吸一口氣,說:“不是宋曉。”

“是也沒關係。”我說,“我感覺這樣不好,程遠風,你這樣很不厚道。你喜歡的畢竟是人家,又把人家當個三兒包養著,人家多難受。咱們已經沒感情了,你要是覺得我在你身邊這麼多年,說踹就踹了對不起我,就給我點錢補償。你的公司還是你的,我給宋曉騰位置。”

他手插口袋,沒吭聲。

“我覺得這件事你應該好好考慮,這樣耗下去,我是沒所謂的,小心人家不跟你了。”我快走兩步,攔住要關門的門衛,一閃身出了門。程遠風緊隨其後,一路上跟被人切了聲帶似的,連個喘氣聲都沒有。他這個反應,我反倒有點擔心自己激將法是不是用過了頭。萬一人家這時候來一句“沒問題,明兒個我就給你開支票”我可如何收場。

但程遠風就是程遠風,大多數時候,激將法對他是管用的。

上了車,他並沒有著急發動車子,安全帶抓在手裡,一字一頓地問:“這件事,你在心裡想了多久?”

“很久。”我說。

“我跟你說過了吧,分手你想都不要想,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哪也去不了!”他一鬆手,安全帶反彈回去,打得車壁悶響。

我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小韻,”他幾個深呼吸,聲音雖然還是生硬,語氣卻軟下來,“我們之間並不是沒有感情,你不要每天胡思亂想,我現在不想跟你吵架。”

說得好像我找茬一樣。

我懶得再跟他廢話,轉過頭,裝睡。吃面時候難得的一點點溫馨氣氛都沒了,我心裡不是不惋惜的。即便是以前,他的脾氣也算不上好,吵架吵得凶了,動手是常事。兩個大男人在家裡揮拳頭揮得一屋子狼藉,好幾天不說話,收拾傢俱的時候笤帚和拖把碰一起都能再打一架。後來宋曉的事被我發現,他的脾氣卻好像有了點變化。當然生氣發火的時候還是一樣恐怖,那操性讓人打心眼裡想弄死他,但平時卻比以前溫柔了很多。情感上不願意承認,一廂情願覺得他哪裡都十惡不赦,理智上……

理智上他也是個混蛋!

對我好有個屁用,殺了你給你買個好骨灰盒就不叫殺人犯了?

把車停好,兩個人一起坐電梯到樓上。我到底不是膽大的人,站在電梯角落,離他遠遠的。他按下按鈕,深吸一口氣,回頭看著我。

“小韻。”

我抿著嘴當沒聽見,他忽然一步跨過來,在我的驚呼還沒出口的時候,嚴嚴實實地堵在裡面。

我使勁推他,可這人這些年越發強壯,骨頭外面結結實實一層肌肉,不開起重機來只怕弄不開他。不管怎麼打都沒用,剛想咬他舌頭,卻被他捏住了下巴。我微微放軟了身子麻痹敵人,下半身運氣,膝蓋曲起,猛地上移!

老子這一下不廢你一輩子也廢你三個月!

他捂著褲襠,疼得叫都叫不出來,眼睛裡都是疼出來的眼淚。我心情大爽,真想立即告訴蔣磊什麼回憶過去的美好,什麼懷柔戰術,什麼奪回渣攻的心再讓他什麼也得不到,通通放屁。

早該踢他褲襠剁他二哥!

我擦擦嘴,冷笑道:“程遠風,我警告你,別再碰我,一股廁所味,你不嫌惡心我還嫌呢!” 人不能太得意。

第二天我就發燒,整個人燒得脫水,癱在床上,連活動手指的力量都沒有。耳朵裡聽到程遠風起床,廚房裡鍋碗瓢盆亂碰,間雜著流水聲,卻怎麼也用不上力氣。胃裡空空的,火燒一樣疼。蔣磊對我說過,接下來,發燒是家常便飯,低燒會讓我整個人仿佛整天走在棉花上,渾身沒有力氣。由於我的癌細胞往淋巴轉移,直接影響排毒,臉色蠟黃是不必說的,最明顯也最快的症狀是,我開始便秘。

便秘是早就出現了,臉色也的確一日不如一日,可發燒,今天是第一次。父親當時第一次高燒不退,是他住院後第三天。他的癌細胞最後轉移到胰腺,每日痛不欲生,一輩子的體面人,去世前卻連最後一點尊嚴都不要,大哭痛駡,只求醫生打一針嗎啡。

我閉上眼,把頭埋進枕頭裡。嗓子裡幹得很,張張嘴,卻說不出話,破風箱一樣,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頭一歪,又睡死過去。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被一隻手抱起來,探著額頭,用非常震驚的聲音說:“小韻,你怎麼發燒了?”

我把頭埋進他懷裡,恍恍惚惚好像還是以前生病的時候,感冒細菌好像侵佔了我的神經系統,控制著我每一個細胞,向這個人示弱撒嬌,告訴他自己難受。程遠風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手探進被子裡,摸摸我發燙的身體說:“是不是昨晚吹了冷風凍著了?你哪裡難受?”

我搖搖頭,他的指尖有些涼,一下子喚回我三分神智,知道這已經不是以前,便不再無用地撒嬌。他張開嘴,發出那種好像撕報紙一樣的聲音,表示自己說不出話。他趕緊倒了杯水給我,不習慣伺候人,把我給嗆著了。我趴在床邊猛烈咳嗽,咳出一口痰來,嗓子眼這才舒服了些。五臟六腑好像都著了火,閉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癌細胞在攻城掠地,就像十三世紀的蒙古軍,所向披靡。

程遠風到藥箱給我找了藥,倒在手心裡叫我和水吃下去。我捧著杯子,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整整一杯,覺得不夠,捏著杯子表示還要。他又倒來一杯,一邊喂我喝下去一邊說:“要不要去醫院?”

我趕緊搖頭,心想去醫院,那我胃癌的事不就立刻真相大白。

他見我喝完了,說:“小韻,聽話,你知道自己燒到多少度了嗎?咱們起床穿衣服,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

我還是搖頭,腰上用力,不要他扶,一點點往床裡挪。他追過來,重新把我摟進懷裡,聲音更加柔軟:“聽話,去醫院,打個點滴,好得快些。”

“我,不去!”我嗓子啞著,吼出來大概非常難聽,可震懾力也強。

他歎了口氣,說:“那你怎麼會好呢?”過了會兒,輕輕在我額頭吻了一下,“肯定是昨天吹了冷風的原因。”

我閉上眼,想再睡一覺。父親那時候就是這樣,發燒了,吃點藥,睡一覺,自己就會痊癒。痊癒不了,就會習慣。說白了,人的體溫是三十六度和三十九度,差別不大,習慣了都一樣。被人摟在懷裡睡非常不舒服,我皺著眉頭扭,想叫程遠風自覺鬆開我。他大約在注視我,看得我閉著眼都覺得難受了,才肯把我放平在床上。蓋好被子,輕手輕腳走出門。

又睡了不知多久,胳膊被人拿出被子。我不知道程遠風又要搞什麼把戲,運足力氣把胳膊抽了回來。耳邊卻聽見一聲絕對稱不上熟悉的笑,接著,程遠風有點無奈地說:“小韻,我叫了醫生來。”

我愣了一下,接著就明白這就是那種上門給人看病的家庭醫生,只不過我更喜歡叫他們做赤腳大夫。我把頭偏向另一邊,擺出你們多此一舉,趕緊帶著東西滾蛋別打擾老子睡覺的姿勢。沒想到醫生竟然不依不饒,掀開被子來抓我的手。

我剛要掙扎,程遠風竟然一起過來幫忙,在兩人的通力合作下,我終於被四仰八叉按在床上。醫生大概是留過洋的,把老祖宗“望聞問切”這一套全扔了,只聽了聽我呼吸翻了翻我眼皮就扯本子開藥方。我用目光詢問程遠風這是從哪個犄角旮旯找來如此醫術高明能掐會算的大夫,這位大仙竟然又開口了。

“病人平時好有個頭疼腦熱,或者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程遠風是誠實的人,他都沒仔細想,就說:“他胃不太好,以前胃出血過。”

醫生一聽,簡直大喜,把本子往醫藥箱一塞就說:“哎那他是不是吃得不合適了,腸胃型感冒?正好我研究生研究方向跟胃病有關係,我看看。”

我操你媽!有力氣我早罵了,老子都便秘一星期了,腸胃型感冒個屁!你研究胃的看不出胃癌晚期?把毛手從老子胸脯上拿開!

我沒力氣喊,也喊不出來,瞪完了醫生瞪程遠風。程遠風接到我的目光,還非常溫柔地笑了笑,說:“別怕。”

怕你個頭!你二哥又不疼了是吧?!

醫生在我胸口按了半天,按得我胃更疼了,末了,抬起頭,想了半天,說:“沒什麼大問題,這幾天吃點清淡的,好消化的東西。打著點滴睡一覺,晚上就退燒了。”

點滴打上,昏沉的感覺又漸漸襲來。程遠風坐在床邊,幫我拉拉被子,我就這麼又睡了過去。

昏睡間,聽到他在外間走動著打電話,偶爾蹦出類似“並購”這樣的詞彙,讓我忍不住分神去想他又在動什麼壞心眼。我已經沒什麼錢了,如果不是遇見蔣磊,只怕根本過不了如今這麼灑脫。

真可笑,我有情人,有工作,有家,卻還要依靠一個認識了不過兩個月的陌生人。

腦子裡一轉,頭就開始疼。翻個身,丟開點滴管,接著睡。這一覺直睡到晚上,渾身的汗出了幾遍,床單都濕了。我渾身難受,想起來換身衣服,卻四肢酸痛不願意動。過了會兒,就聽到腳步聲,程遠風走進來,幫我拔掉針頭。我哼了兩聲,身子一側,被他打橫抱起來。

溫熱的濕毛巾擦掉身上的汗,換上一套新睡衣。接著,用被子裹起我,放在椅子上坐好,又換下被汗濕透的床單。我拽著被子,大約是出盡了汗,身上雖然仍舊沒力氣,但並不像開始那麼難過了。他把濕床單扔在地上,回頭,沒想到我會醒,笑道:“好一點沒有。”

“我大概不燒了。”我說。

他過來摸摸我的頭,把體溫計塞到我腋下,說:“餓了吧?我煮了粥,給你盛一碗。”

我點點頭。他把我抱回到床上,看了看時間,撿起床單走了出去。我張張了嘴,最終還是什麼話也沒說。

很想問問他,昨晚那一下,現在還疼不疼。

不一會兒,傳來洗衣機注水的聲響,我有點口渴,直起身想倒點水來喝。剛走到外間,就聽到“嗡嗡”的聲音,環視一圈,果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正在震動。

我一邊走過去,一邊往廚房看。他不知道在切著什麼,刀碰擊菜板,“砰砰砰”。我趿拉著拖鞋,彎腰拿起手機,本想給他送過去,可掃了一眼號碼,走不動了。

是宋曉。

神使鬼差,我就給接了。接通後,兩邊都沉默了一下,接著,宋曉那邊傳來氣急敗壞的詰問:“程遠風!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不是說好了今晚一起吃飯麼,你又想到什麼藉口了?我告訴你,我再等你半個小時,還不來,後果自負!”

我微微皺眉,這語氣,這態度,大概很多年沒人敢跟程遠風這麼說話了吧?

要擱以前,他爽約,我還會打電話痛駡。這兩年,我是懶得管了。他不來,我就自己點餐自己吃完,反正再晚他都會回家睡覺,我大可以第二天早晨趁他沒醒好好踢他兩腳解氣。

我沒回答,手裡捏著手機無聲地笑。那邊得不到回應,負氣道:“喂?你聽不到嗎?你說話!”

我當然不能說話,我急死你。

他果然急了,語氣開始軟下來,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吃西餐?沒關係,我們換一家店,你想吃什麼都行。遠風,我媽大老遠過來一趟不容易,我把咱們的事都跟她說了,你好歹過來見見她,別讓我下不來台,好不好?”

呦,拜見雙方家長啊,這事不能馬虎。我趕緊轉身,想轉身到廚房通知程遠風。沒想到他就站在我身後,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子小鹹菜,表情有些晦暗。我聳聳肩,把手機直接貼到他耳朵邊,順手端過粥和鹹菜,一個人走到茶几上大口大口地吃。他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對電話那頭的人吼了句:“以後再說”,果斷乾脆掛了電話。

“小韻……”他深吸一口氣,剛開了個頭,那邊電話又打過來。他又想掛斷,我叼著鹹菜擺手:“快接快接,丈母娘不能得罪。”

我不該如此善良建議的,程遠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接關機。

我仰頭,把碗底吃進肚子裡,哀歎:“完了,你得罪了岳母,聘禮要準備雙份了。”

“秦韻!怎麼病了都管不住你那張破嘴!”他惡狠狠把我的碗奪去,一會兒,又盛一碗,坐到我身邊看我吃。我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如今胃容量急劇縮小,八成癌細胞已經佔據半壁河山,正打算江山一統。他見我吃完了,也不嫌我,就著我剩的一點鹹菜,幾口把剩下的粥喝乾淨。我揉著肚子靠在沙發上發呆,沒想到這人忽然過來扯我衣服。

“我是病人!”我大叫。

“沒打算對你幹什麼!體溫計呢?”他語氣不善。

我一愣:“不知道……忘了……”

他“騰”地站起來,語氣裡又是無奈又是煩躁,說:“敢給我打了,我……”

“我”什麼,他沒說,到臥室找了一圈,在枕頭邊找到了。氣衝衝走出房間,我拿著手機,挑著眉毛,比他更不高興:“有人給我打電話,你接了?”

他點點頭,說:“你出車禍怎麼不告訴我?”

你跟三兒都纏綿到廁所裡了,還顧得上我出不出車禍?我直接撥回去,4S店竟然還有人,跟我約了後天下午去取車。

“你現在什麼都不跟我說了。”他遞上一把藥。

“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個蒙古大夫?”我指著一把紅紅綠綠的藥片,“這都是什麼?殺人用得著這麼複雜?”

程遠風先生咬牙切齒:“對,就是殺你,你吃不吃!”

我的眼神在他和藥之間幾個來回,欣然接受:“吃,反正就算我不吃,你也有的是辦法弄死我。” 到底是年輕,身體的抗擊打能力也好很多。記得父親上次高燒不退,折騰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只用了三天,就又活蹦亂跳。只是到底留下後遺症,每次吃了東西就開始胃疼,偶爾還往上咳血絲。

我把宋曉的設計稿關掉,拿起手機撥號,第一遍撥過去沒人接,又撥了第二遍。對方這次接得很快,聲音也充滿驚喜:“你終於想起我了?”

我把宋曉的設計稿拖進回收站,點擊清空,笑著說:“怎麼敢忘了大師,大師就是我感情道路上的指路明燈啊。”

蔣磊滿意地嗯了兩聲,說:“怎麼這幾天消失了?”

“我生病了,發燒。”聽到那邊傳來詢問的哼聲,我接著說,“沒有理由的發燒,而且,我的上腹部出現了那種腫塊。”

“這麼快?!”蔣磊的聲音沉下來,“我給你的藥你是不是一點也沒吃?”

“吃了,不過經常忘。”我揉揉額頭,“我們不說這些,說點正事。如果我只給你一個季度的帳目,你有沒有辦法看出哪裡不對?”

“怎麼了?”

“我懷疑程遠風又在玩什麼經濟把戲。我對經濟不精通,會計把上個季度的帳目給了我,我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哪裡不對。你不是很擅長?幫我看看。”

“這可是你們公司的帳目,你放心給我一個外人?”他輕笑,“你就不怕我看出假賬給稅務局舉報?”

“不放心又能怎麼樣,我自己又看不懂。更何況,你不是比程遠風有錢很多,還在乎這些?”我玩著桌上的簽字筆,“不僅如此,我還想借你的神通廣大查查程遠風成立的那家皮包公司。”

“你說他用來轉移資金的那家公司?”

“我跟他認識七年了,他還沒二到為了找小三又怕我拿錢走人成立一家公司的地步。他成立這家公司肯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我想知道為什麼。”

蔣磊禁不住笑起來:“你終於發現了。在你跟我說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怕你跟他分手就成立一家公司,他也太小題大做了吧。現在成立一家公司的手續多麼繁瑣,況且這家公司是兩前成立的,法人不是他。”

三年前成立的?

我再遲鈍,也知道兩年前他肯定沒有出軌,而且我們的生活風平浪靜,唯一的波折就是那時公司出現了短暫的資金鏈斷裂。而程女士的及時融資讓這次公司成立來最大的危機悄然消弭於無形,但那時的手忙腳亂,讓他怎麼有時間再去成立一家皮包公司?

“你什麼時候查到這些的?”

“你跟我說了之後,我覺得不對勁,就查了一點。但是說實話,你覺得這其中有內情,我也基本同意。因為對於這家公司,我查不到太多的內容。”蔣磊說。

我沉吟半晌,說:“我先給你把帳目發過去,你看一下。這家公司的事情你也順便查著,我這邊看看能不能從程遠風嘴裡問出點有用的東西。”

他打了個響指,瞬間變身八卦男:“據我所知,除了老闆以外,會計無權把帳目複製給別人吧。”

“可我是他們老闆的相好啊。”我翹著二郎腿,“我施加點壓力,她當然就會給我,再施加點壓力,她就會以為是老闆同意我看的。”

“哦哦,”蔣磊恍然,道,“我得趕緊給會計去個電話,以後我老婆查帳,不行!”

自從有了三兒,我跟程遠風就再也沒一起回家過。他下了班的生活我不干涉,他同樣也不插手我的生活。大約是上午跟蔣磊通話讓我心裡有底,這一整天狀態都很好,前幾天頭重腳輕的症狀基本消失,在電梯裡遇見客服部的美女還饒有興致聊了幾句。

人家都說胃癌患者到中晚期時,食欲會明顯減退。我覺得自己倒是沒什麼減退,只是一想到吃飯這件事,就條件反射一樣胃疼。後來就慢慢明白過來,光是這疼,都能讓你再也不敢想吃飯。

我捂著胃窩在沙發上看書,可看著看著就走神了。不得不承認,一旦開始懷疑,疑點就越來越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避開我鬼鬼祟祟打電話,有時候對著電話那邊氣急敗壞,就會聽到他在指點著什麼。我向來對經濟不敏感,也懶得管這些,公司賬務之類的他看得懂就好,我只管低頭做設計。

可被他算計一回之後,就不得不加倍小心。

看了會兒書,鐘錶的時針指向七。我把書放在茶几上,胃疼得打哆嗦,不得不起身去拿止疼片。站起來的一瞬,忽然像被一根很尖的棍子頂住胃部,眼前一片黑暗,連帶著身體各個部位不受控制,整個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小韻,小韻?”過了不知多久,被人晃著肩膀喊,才逐漸清醒過來。睜開眼,程遠風大衣未脫,臉著急得猙獰。

我支撐著身體坐起來,面前一片狼藉,連衣服都濕了大半。大約摔下來的時候下意識去扶身邊的東西,反而帶掉了茶几上的水壺,冰涼的水灑了一地。

“我沒事。”我揉著頭,連自己的聲音都像遠在天邊。耳朵裡不停耳鳴,臉燙得像要燒起來。

“沒事會暈倒?”程遠風皺著眉頭,擰著我衣服上的水,“哪天去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檢查,”我撐著沙發,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就是晚飯沒吃,低血糖。剛剛起得太急,供血不足。”

他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跟在我身後走進臥室,看著我換衣服,恨道:“晚飯沒吃?我看你最近根本就沒有正經吃飯的時候!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這衣櫃裡的衣服有一件你穿著不顯大的嗎?”

我被他說得胸腔火起,猛地把衣櫥門一關,道:“你怎麼那麼煩?我吃不吃是我的事,你管好宋曉就行了,少來跟我裝溫存!”

他被我吼呆了,眼睜睜看我換好衣服出門,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其實他說的不假,今早起床我還對著鏡子數自己的肋巴條。深吸一口氣,那一根一根簡直呼之欲出。但這才剛開始,父親在去世前的一個周迅速地消瘦,比起他那時,我這又算什麼呢?

拿著笤帚掃碎了的玻璃杯,頭重腳輕的感覺又回來了。越是彎著腰低著頭,越是覺得自己要一頭栽倒。撐不住的前一刻,有人奪過手裡的東西,冷哼一聲:“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每年到這個時候心情就不好。”

真是無稽之談,心情不好這東西難道是大姨媽,每個月一次有規律有流量?

我運足中氣瞪他,他渾然不覺,掃乾淨滿地碎玻璃碴子,抬起頭,癟嘴道:“後天是你父親的忌日,你忘了?”

我呆在原地。

他把玻璃碴子倒進垃圾桶,回頭,歎著氣說:“元寶和紙錢我都買好了,在後備箱裡,後天的會議取消了,我陪你去給爸爸掃墓。”

我怎麼會把父親的忌日忘了呢?

我抿著唇,使勁讓自己不要哭出來,可心裡就是無比委屈。

以前,每次難過無助的時候,即便明知父親已經去世,還是會去想,如果父親還活著,就有人安慰我,用並不偉岸的身軀把我擋在身後。這樣想上一遍,也許還是委屈難過,但想上十遍二十遍,就會覺得有用不完的力量。所以每年去給父親掃墓,都提前很久就開始準備,把要對父親說的事寫在一張紙上,一件一件說給他聽,希望他托個夢,告訴我怎麼辦。

可今年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又該跟他說些什麼呢?

無論說什麼都是難以啟齒,只要想到當初在他彌留之際對我說過的話就難過。

好好活著。

對不起爸爸,我不僅活得不好,而且。

我快死了。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那些母親坐在床邊給自己講故事的美好童年,我一點也沒有經歷過。我以為所有的小朋友都有這樣的童年,父親戴著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在燈下徹夜閱讀抄寫備課,而我裹著被子坐在床上,跟牆上的倒影玩。

後來慢慢長大,變得沉默而內斂,永遠沒有辦法好好融入集體,就像父親。

不管後來再怎麼逼自己變得八面玲瓏,變得開朗陽光,可面對父親的時候,我卻好像還是那個長手長腳的少年。背著半舊的書包,一級一級,規規矩矩走家屬樓斷裂的樓梯到頂樓。自己取鑰匙開門,自己準備晚飯,躲進屋子裡,面對著一整面白牆,給自己寫信傾訴。

程遠風拿掃帚掃開父親墓碑上積累的塵土,清理了前前後後的落葉,跟我一起跪在父親面前。老家有個規矩,給父親上墳,子孫必須跪著,聽老人的教誨。我把鮮花放在父親墓前,從袋子裡取出一摞紙,數出十二張,點燃。

父親一輩子不信那些規矩講究,書架上整齊碼著一列馬克思主義真理,面對上門傳教的基督徒疾言厲色。可臨終時,卻連巷口張貼的小廣告都不放過,堅信給小鬼燒點錢,小鬼就能放他一馬。我把燃燒的紙丟進銅盆,又數出十二張,扔進去。

“前三次十二張是給小鬼的辛苦錢,各位莫要難為我爸爸,我爸爸是個好人。”我抽噎了一下,再數出十二張,丟進去。火苗一下子竄得老高,好像小鬼哄搶著把紙錢一搶而光。我探手想丟一個元寶進去,程遠風已經丟了進來。

他買了一後車廂的元寶和紙錢,我們兩個拿上山頂公墓都廢了些力氣。剛剛在家裡又為去醫院的事情吵了一架,他執意要帶我檢查,我誓死不從。父親死後,我一直很抗拒醫院,有些小感冒,連吃藥都不肯,喝一杯熱水,蒙上被子睡覺。他跟我吵得不歡而散,獨自摔門進書房。我以為他不會跟我一起給父親掃墓,沒想到正換衣服的時候,他忽然進了臥室。

“我不去,你爸肯定要給我托夢數落我。”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嘟囔。

你看,他連一個死人都防備。

我不置可否,畢竟父親泉下有知,看到我如今這個樣子,只怕又要心疼得生出皺紋。

我一捏一捏往銅盆中扔紙,動作漸漸機械。母親是佛教徒,去世後要求火化,骨灰供在廟中。父親也曾提出過這樣的要求,我本來答應了,在聯繫寺廟之前,他卻變了主意。

“還是找個離得近的地方把爸爸埋了,你又不信佛,把爸爸扔在廟裡,你就要忘了我了。”

我抬起頭,問程遠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麼辦?”

我抬起頭,問程遠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麼辦?”

他頭也不抬,說:“你不會死。”

“誰都會死。”我說。

“那你也不會死在我前面。”他低頭,把撐開的元寶折進去,扔進火中。

“為什麼?”

“你捨得扔下我孤零零一個人?”

我輕輕笑出聲:“你不是還有……”宋曉的名字,我實在不願在父親面前提,用沉默掩飾過去。

他抬起頭,看了我半晌,繼續低頭扔紙錢:“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一樣的,不然,他已經有了我,幹嘛要再招惹一個宋曉?

大概人病了,腦袋也懶了。以前還戰鬥力十足,打算報復他,讓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讓他體會到十倍於我今日的苦,可現在卻都倦怠了。呆坐在辦公室一整天,到下班的時候才發現,竟然一天過去了。

因為交待過秘書小姐,所以宋曉的設計稿每天都會送來。也許他來做設計,也是個正確的選擇,在經過了最開始的稚嫩後,他的成長只能用日新月異來形容。等到程遠風培養出了一個新的設計部經理的時候,也許他就真的不需要我了。

大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幼稚又天真,以為自己的死能夠給別人帶來傷害,但其實,沒有人會在乎。

拜祭過父親後,又過了半個多月。我不僅拒絕程遠風帶我去醫院檢查,連蔣磊打來要求我去複查的電話都拒絕。情緒一直都很低落,這種心情,就像回到當初父親去世的那段日子,明知道這樣下去不好,可是不行,走不出來。

蔣磊說,你快要得抑鬱症了。

我都快要死了,還在乎什麼抑鬱症呢。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鬧鐘,是胃疼;不管在馬桶上坐多久,都還是便秘;根本不敢喝涼水,因為會引發持續一天的胃痛;甚至於,短暫昏厥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上一秒還好端端在電腦前辦公,再睜開眼,整個人躺在地上不知多久。

我揉揉額頭,近來不僅胃痛,頭疼的毛病似乎也跟著搗亂。螢幕上跳動的文字一個也看不下去,索性起身出門。跟秘書小姐說聲提早下班,直到進了電梯,那種猛然站起導致的眩暈才結束。

胃癌的一個症狀是貧血。

好在還能勉強開車,就算反應比平時慢上半拍,只要控制車速就不會有問題。雖然不是晚高峰,但仍舊有些堵。走走停停,一條二百米的路,走了十幾分鐘,終於輪到我。

可因為反應慢半拍,硬生生把綠燈慢成紅燈。

後面的車洩憤似的猛按了兩下喇叭,我深吸一口氣,拉上手刹發呆。十字路口東西向的紅綠燈壞了,車輛來往全靠交警,怪不得會堵車。我用手托住下巴,剛想趁這幾十秒養養神,就聽見“呲——”的一聲急刹。

在我面前,一個女人騰空飛了起來。

女人騎著電動車,明明交警已經擺出禁止通行的手勢,仍舊想趁著對面沒車鑽個空子。沒想到這時左側來車,兩邊速度都過猛,女人被高高得頂飛上了天,摔下來時,一地的血。

我渾身顫抖,離合沒踩住,車一下子熄火了。

交警嚇呆了,過了很久才大叫著“喊救護車”走過去,探探鼻息,默默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女人頭上。淺色的警服止不住女人的血,不一會兒就染紅了,順著地上坑坑窪窪的石子縫隙流出來,大太陽下,泛著恐怖的光。

原來死亡這麼輕易。

一場高燒就能奪走嬰兒的生命,一次淋雨也會導致急性肺炎。也許靜靜躺在那裡的女人,在不久之前,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她有個疼愛自己的丈夫,有個爭氣的兒子,有幸福的家庭,穩定的工作。她不聽交警的指揮,只不過因為兒子明天有考試,她要趕緊回家,為兒子煲一鍋魚湯補充營養。

不論是之前還是以後,也許她都會過著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就在剛剛那一刻,短暫的一瞬間,她死了。

我低頭,想要摸出一根煙來抽,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東西,漸漸漸漸,不能自抑地哭起來。

我不想死。

為什麼是我呢?

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

從來都沒有說過誰的壞話,從來都沒有背地裡陰毒地詛咒過誰,從來都沒有為了自己而傷害別人。為什麼偏偏是我呢?明明世界上有那麼多十惡不赦的人,可為什麼偏偏是我呢?如果真的做錯過什麼事的話,也許是我不該跟程遠風在一起。

可就因為這個,我就要死麼?

我一直不願承認,自己是怕的。從知道自己病情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害怕。把診斷書用打火機燒掉,灰燼裝到一個信封裡,寄到自己都不認識的位址,好像不去看,就沒有得癌症。拼命去恨程遠風和宋曉,詛咒他們的每一天。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蔣磊,要他跟我一起想辦法報復這兩個人。無數次幻想憑自己的能力讓程遠風一無所有,哪怕自己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和能力,可想一想,就能忘記疼痛。

我一直不肯承認,也許我刻意加深我的恨意和復仇心,只是因為我更加懼怕死亡。

因為我不想死。

我才剛剛三十歲,人生過了也不過三分之一。我還想躺在田野裡畫畫,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唱歌,想去喝布宜諾斯艾裡斯的瀑布之水,想在馬爾地夫的海灘上打滾,想領養一個孩子,教導他成長,看著他成為我想成為的那種人,等他長大,送他揚帆起航。

為什麼是我呢?

我還有這麼多想去做的事,還有這麼多的願望沒有達成,我的人生才剛開始。如果我做了一個長達七年的錯誤選擇,那還有下一個七年供我改正。

為什麼是我呢?

燈亮了。

有人大踏步走進來。

我抬起頭,太強烈的燈光讓我眼睛生疼。伸手遮住光,模模糊糊看到那個人一邊脫衣服,一邊自說自話:“怎麼不開燈?秘書說你下午三點就走了,究竟怎麼回事?是不是又胃潰瘍了?說了要帶你去醫院你又不去,吃飯沒有?”

我心生厭煩,起身往臥室走。起得太急,腳下踉蹌。跌跌撞撞調整腳步進了臥室,剛要關門,程遠風跟了進來。這個時候,我實在是不想見他,心裡波濤洶湧,看見他只會徒增煩惱。打開衣櫃,索性出門去躲躲他。

“我跟你說話呢!”他的措辭雖然兇狠,但語氣是問詢的,“你最近怎麼了?精神這麼不好,瘦得不像樣。”

我搖搖頭,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棉襯衫。他又問了一遍,我只覺得隱隱頭疼,更加懶得理會。程遠風從來不是脾氣多好的人,一個問題問上第三遍,已經失去所有耐心。不巧,我也心煩意亂亟待發洩,聽他再問一遍,回頭,惡狠狠道:“用不著你他媽的多事!”

他愣住許久,眉梢揚起,嘴角下耷,皮笑肉不笑道:“不用我多事?”

我把衣服脫下來,整整襯衫,剛穿進一個袖子,被他拽著胳膊狠狠扔到床上。我眼冒金星,偏頭疼“騰”地一下湧上來,聳著肩膀支撐起身體,怒道:“你瘋了嗎!”

他抓著我的手,把我壓倒在床上,本來下垂的嘴角在看到我臉上的淚痕後顫抖了兩下,漸漸變成一個疑問的弧度:“小韻,怎麼了?”

我咬著牙說:“滾!”

他反復看著我臉上的淚痕,有些難以置信,問:“誰欺負你了?”

我冷笑:“誰敢?”

“那你為什麼哭?”

我別過頭,冷笑漸漸化作控訴的笑意,從淤積的胸腔緩慢湧出。程遠風撐著身子,有些不解和迷惘地看著我。

我真是恨極了他這種無辜的表情。

於是我運足力氣,一巴掌打了上去。

他被我打懵了,表情僵硬,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然後,我讓他更加難以置信地補了一巴掌,瘋了一樣推著他的肩把他掀翻在床上,壓住他的肚子對他一陣重拳。好像從認識到現在,我跟程遠風的互毆就從來沒有勝利過,但此刻除外。他束手無策,被我騎在身上拳打腳踢,額角青紫唇角開裂,簡直狼狽不堪。

我獲得了一次不公平的勝利。

打得沒力氣了,我伏在他身上喘著粗氣,間或欣賞一下自己的戰鬥成果,感到無比自豪和欣慰,仿佛頭疼胃疼幻肢疼通通離我遠去。他四肢大開,躺在床上,伸出舌頭舔舔唇邊的血跡,疼得面部猙獰。

下一秒,上半身猛地彈起,把我壓在床上,洩憤般吻了上來。

我渾身脫力,他壓得我胸口憋氣,翻著白眼死魚一般。虧他還能吻得如斯動情,舌根齒列一絲不放,啜著嘴唇好像兒時吸吮薄荷糖。我後仰著頭,躲避他太激烈的追逐。

這麼強勢,像是要把我吃掉。

我轉過頭,躲開他的唇,他就順勢咬住我的喉結。那是我的敏感帶,百發百中,被輕輕咬一口,就酥了半邊身子,何況咬完了又開始舔。這下子,連踢他的腿都無力地軟下來,手腕被他抓著固定在身體兩側,只能被動地接受他的每一個動作。

這種情形,真像整個人被他的一對唇主宰。

“程遠風……哈……”我咬著牙,忍住每一聲呻/吟,“你給我滾下去!”

“我不!”他把我的雙手拉到一起,固定在頭頂,空著的一隻手在我赤/裸的胸膛遊走,見我微微顫抖,低下頭,含住我的乳/首。

所以說,七年來,我跟他真是太過熟悉,熟悉到無論鬧到多麼不可轉圜,都能準確找到對方的敏感帶。

我只剩下了喘氣的力氣。

他見我放棄抵抗,緩緩地放開我的雙手,用舌頭玩弄著我的乳/首,雙手下移,打開我的皮帶扣。我伸手阻攔,他輕而易舉把我的手丟到一邊,牙齒上下一合,我幾乎不能自抑地叫出聲來。

“啊——”

他在我的叫聲中離開胸口,舌頭打著旋下移,經過肋骨,經過腰線,到達小腹。褲子早就不知被扔到哪裡,他雙手並用,內褲脫了一半。我微微起身,攔住他的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別碰我!”

他微微一笑,說:“又想踢我?你捨得?”

我恨得五臟六腑劇痛,真想像上次一樣踢一腳過去。但下半身被他壓著,被他玩弄得又實在沒力氣,心中不甘,怒道:“你不是有宋曉麼?滾!”

他怔了一下,就連整個身子都猛然僵了,不過五秒,恢復毒蠱般的笑:“我說過了,你們不一樣。”

“程遠風,你……哈,別……”

他低下頭,竟然把我的二哥整個含進口中。我們在一起七年,情到濃時,口/交是有的,可大多數都是他給我。我對這種性/愛方式有點排斥,勉強做了幾次,事後刷牙刷上半小時。以至於有次我剛吻到他下麵,他就笑著向馬克思保證他絕對用浴液洗過。這麼一攪局,我根本沒了給他口/交的興致,洩氣般捏著他臉,自己坐了上去。

都說人要死之前,特別喜歡回憶過去,我果然日薄西山,連做/愛時候都能走神,想到那麼久遠的過去。

白白讓自己難受。

程遠風技術高端,簡直可以開個培訓班專門教人如何在伴侶將射未射之際果斷抽身。我被他這麼上上下下一舔,如今身上不僅僅是軟得無力,更加如同燃了團火,燒得發熱。看著他的臉,聽著他叫我名字,心裡一陣陣抽疼,用手指捏他的胳膊,發洩一般。

說到底,我也憎恨自己。

他抬高我的雙腿,扶著自己的二哥,輕輕地插了進來。我閉上眼,被他頂得一上一下,心裡閃過許多念頭,只是一個也抓不住。

後來就漸漸沉淪,憎恨也好悔恨也罷,都顧不得了。

進入設計部數月,宋曉的成績有目共睹,突飛猛進,果然在月底例會被全票通過,獲得每月優秀員工獎金。在會議室,宋曉得到全部門的一致掌聲,顯得激動又羞赧。我作為部門經理,不得不跟著大家微笑,親手把獎狀遞到他手中。宋曉背對眾人,笑彎了一雙眼睛,青春的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漂亮得讓人心生厭惡。

我忍著一口惡氣保持微笑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狂喝水鎮定,不巧這時有電話打進來,怒氣頓時有了發洩方向。按下接聽鍵,惡聲惡氣道:“誰!”

對方沉默良久,壓低聲音,道:“稅務局查帳!”

我翻個白眼說:“蔣磊,你精神病還沒痊癒?”

蔣磊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說:“怎麼又不高興?”

我不想多說,敷衍道:“別提那個了,你打電話來做什麼?”

“沒事不能找你聯絡感情?”蔣磊吊兒郎當的本性不小心暴露了。

我接著翻白眼:“再他媽跟我廢話我就把你從我電話本拖黑。”

“你不想知道我查出來點什麼,就儘管拋棄我好了。”蔣磊有恃無恐。

我直起腰,追問:“你查出來什麼了?”

“從今年一季度到現在,你們家那口子的皮包公司總共有三筆進賬。帳面顯示是合法交易,但我去查過,與他們交易的公司與其說不正規,不如說,那同樣是皮包公司。我猜測,這幾家公司,要麼跟程遠風有過什麼不為人知的交易,洗黑錢或者幹些別的不合法的勾當,要麼,就都是程遠風的。不過不管這兩點哪一點成立,你家那位都沒幹啥好事,這個可以肯定。”

我心裡一沉,那邊蔣磊卻根本不給我思考的時間,接著道:“另外,皮包公司的法人我查出來了,是個來自X市農村的年輕人,名叫趙明。程遠風家往上數三代,都沒人跟X市扯上什麼關係,所以我去查了趙明。你猜如何?”

我沒有回答。

蔣磊也不需要我回答:“趙明這個人五年前出門打工,只在前一年的時候跟家裡有過聯繫,之後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秦韻,四年前你和程遠風如何?”

我閉上眼睛,四年前,父親去世不久。程遠風的公司剛剛成立,業務艱難,一個周內有四五天,我陪他穿梭在各個酒席間,用宿醉的頭疼和日後的胃出血來換一筆支撐公司運作的訂單。

關於四年前,我只敢想這麼多。

於是我照實回答:“我跟程遠風相依為命,感情很好。”

“哦,這樣……”蔣磊頓了一下,說,“不過你們好不好都沒關係,程遠風借一個失蹤的人成立公司是兩年前的事。”

我一怔,隨即醒悟這是某個喜歡八卦的男人有假公濟私,咬咬牙,皮笑肉不笑:“說正事!”

“反正呢,程遠風這個皮包公司的法人是個早就消失的人,並且這個公司的資金不周轉則已,一動就是筆大錢。你家那口子肯定背地裡在謀劃什麼勾當,只不過,我勸你也不必太擔心。你已經一窮二白了,他做什麼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就算他引火焚身,也正好合了你的意,到時候你往裡頭投幾塊木柴,也算報答了這些年的濡沫之恩。”

我不由得笑道:“說得輕巧,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麼一天。”

那邊也跟著笑,但聲音裡不加掩飾的關心:“話說到這,你最近感覺如何?”

“我最近在吃藥。”對面傳來一聲疑惑的質詢,我接著說,“昨天去醫院檢查了一下,醫生說癌細胞擴散非常迅速,強烈建議我放療。”

“那你接受麼?”那邊急切起來。

“我說要考慮。”我說:“聽說化療掉頭發,放療掉不掉啊?況且已經浪費了這麼多時間,萬一治療了又沒有用怎麼辦?而且我……”

“秦韻。”蔣磊打斷我,“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知道,所以,我會好好考慮。”

“考慮出結果隨時通知我。”他一貫如此,從不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人,尊重我的每一次選擇,哪怕是錯的。

我笑了一下,說:“謝謝你。”

“不用謝,順便說一句,我手下呢,最近招進幾個菜鳥,查程遠風的時候不小心露了馬腳,被發現了。雖然沒有留下什麼把柄讓他知道我們是誰,不過呢,為了保險起見,特地友情提醒你一下。為了讓你消氣,我已經把那兩個菜鳥打發遠遠的了。你可千萬別動氣,你現在這個狀況,要保持情緒的穩定。”他大言不慚正義凜然。

我恨得咬牙,怒道:“蔣磊……”

那邊把電話掛了。

如果如蔣磊所說,他手下的人的確沒留下什麼把柄,那我也不會有任何危險。畢竟程遠風不知道我跟蔣磊的關係,而蔣磊的人也沒有留下把柄。只是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既擔心著這件事,又思考程遠風究竟要做什麼。

公司運營穩定,利潤每季度都大幅提高,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需要融資的地方,也想不出他有什麼必要成立一家皮包公司。至於別的,更是想破頭也弄不明白。我大概知道自己也就這點本事,經濟上的事實在算不過來。只能告訴自己,這都跟我沒關係了。

我自己都要死了,還管別人死活富貴做什麼呢?

如此,情緒鎮定回到家,並且鎮定地給自己沖了杯麥片,打算喝下去之後吃藥。我如今的腸胃,也就吃流食的時候不疼,只能換著各種粥吃,還被程遠風責怪瘦成這樣還不正經吃飯。麥片喝了一碗,從衣櫃角落取出藏好的藥,就著熱水吞服。正打算再喝一杯,門響了,程遠風回來了。

我照常倒水,水杯端到嘴邊,他已經走到身旁。

“你查我?”

我的動作僵住,腦中天人交戰,是承認還是繼續裝傻。他翹著一邊唇角,笑得譏諷:“你要查公司的賬也罷了,我不跟你計較,就當不知道。現在倒好,聯合外人造我的反了?”

我也瞬間火大,怒道:“程遠風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麼叫聯合外人造你的反?你是皇帝麼?你把我的錢都轉走了,我要不回來,還不能看看你都用哪了?”

“你想知道用哪去了不會問我?偷偷摸摸找人查我的帳,我看就該把你關起來,叫你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遠點!”他把領帶一扔。

他以前也曾經表示過對蔣磊的不滿,可這次大約有所鋪墊,我的火氣來得特別大,譏笑道:“我的朋友怎麼不三不四了?你的朋友倒是好學上進,削尖了腦袋往老闆的床上爬!”

他本來一邊脫衣服一邊倒水喝,聞言端著杯子,氣得臉上肌肉抽動,沉聲說:“我們說的是查帳的事,你別扯三扯四的。”

我冷笑:“對,你那個小情兒就是心裡的伊甸園,一點也不能侮辱,我的朋友就是不三不四?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在我心裡也重要的很,起碼人家對我比你對我好!”

“你什麼意思,秦韻?”

“字面意思。”我氣得發昏,咬得牙齒格格作響。

他幾個深呼吸,勉強抑制怒氣,用眼睛剜我:“秦韻,我警告你,別一而再再而三碰我的底線。我看你最近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才忍讓你,你查帳的事我也全當不知道。告訴你朋友,不該打的主意少打,我不攔著你們交往,不代表我什麼都能忍。”

“那可真是難為你了程先生,忍人所不能忍。”我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摜,“以後您歇著吧,不用忍了。”

說完我就往屋裡走,拉開衣櫃的手發著抖,氣得幾乎喘不上氣。他跟進來,猛地把衣櫃門一關,吼道:“你什麼意思!”

“我說,你不用發揚風格了,咱們分手!以後我跟你沒關係,你死在誰床上我死在誰床上都是老天爺說了算,彼此管不著!”我把著衣櫃門,大聲吼回去。

“你放屁!”他拽著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摔在地上。我被摔得頭昏腦脹眼冒金星,胳膊肘撐著地面,半天都沒坐起來。眼前剛能看見東西,他就沉重地壓過來,捏著我的下巴說:“我跟你說過,你最好少動這些心思,我有的是本事讓你走不了!”

“程遠風,你……放手!”我揮拳,用盡全身力氣,打在他下巴上。他挨了重重一下,身子偏向一邊。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大事不妙,我踹開他,跌跌撞撞往門口跑,可實在是體力不濟,剛跑到客廳就被一把抓住胳膊,往沙發上重重甩過去。脖子撞在沙發靠背上,好在是軟的,沒有瞬間骨折,但還是傷到,頭一正起來就疼得厲害。他揉著下巴,緩緩走過來,把我壓在沙發上,朝我伸出手。

我嚇得一個瑟縮,算是徹底知道,以前自己打不過他,生了病,在他跟前更不是個兒。躲他的手就像躲原子彈,恨不得以光年為距離逃竄。可不管逃多遠,都被一把拖回來。某人情深款款,仿佛剛才下手的根本不是他,竟然還是緊張萬分,柔聲問我:“小韻,你有沒有事?”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深信他的確是人格分裂,不然如何能剛打了我就問我有沒有事,這不是明擺著麼?只怕癌細胞還沒弄死我,你就先打死我了。

大概是我歪著脖子像棵歪脖樹,鬼都能發現我不正常,所以程遠風先生也發現了自己的傑作。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查看我的脖子,摸著我淋巴結上的腫起一臉心疼,說:“小韻,我氣急了,下手沒有輕重,你……你怪我也沒關係,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我心裡一緊,知道自己千萬不能去醫院。淋巴結上的腫起並不是剛剛那一下造成的,實際早就有之,是癌細胞轉移形成的腫塊。上次做/愛大約兩人都太過投入,我給忘了,他也沒發現,這要是一會兒去了醫院,非被他知道不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被他知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還是下意識拒絕:“我……不去!”

他皺眉:“你別跟我置氣,把你的脖子弄好了,你怎麼打我都行,別拿自己發火。”

我還是拒絕,腦中靈光一現,說:“你把上次那個醫生叫來,讓他看看。我不喜歡去醫院,他說一定要去,我們再去。”

程遠風看了我半天,歎了口氣,起身打電話。我一點一點躺在沙發上,心裡知道以蒙古大夫的醫術撐死了把我看成個落枕,叫他來是最安全的。

程遠風大概打過電話,回到我身邊,跪在地毯上,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我看著他這樣就煩,心裡歎怎麼老天爺不開眼沒讓他得個癌症趕緊下地獄,閉上眼,冷冷道:“你別說話,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

他乖乖閉嘴,但還是跪在我旁邊。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他的手機響起來。我聽見他有些急躁地接起,壓低聲音問:“走哪兒了?”

對方不知說了句什麼,他幾乎火冒三丈:“什麼打不到車?……你白癡麼!你的車呢?……你他媽的不會跟別人借輛車啊!……別廢話了!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掛斷電話,他大步回來,跪在我身邊,語氣煩躁但卻努力保持溫柔:“小韻,我去接醫生過來,你別急。你疼不疼,要不要先吃點止疼片頂頂?”

我閉上眼,還是不理他。

他歎了口氣,乒乒乓乓忙活。我眯縫著眼偷偷看去,他把杯子裡倒滿水,放在我面前,又把止疼片擠好,擱在茶几上。然後從臥室拿了床薄毯,蓋在我身上,說:“小韻,我很快回來,疼得厲害你就吃一片。”

我不做聲,人家看了看我,連外套都來不及穿就出了門。

等他出門二十分鐘,確定真的走遠,我一把掀開薄毯,扶著脖子找出手機,熟練撥號。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人懶洋洋的,拖長音:“哈羅——”

“蔣磊,救救我!”

又在一個黃昏醒來。

接受治療後,似乎就一直過著這樣晨昏顛倒的生活。因為前期對癌細胞太過放縱,冷不丁想調/教的時候,發現這傢伙已經遍插紅旗耀武揚威。體力跟不上,往往吊瓶剛掛上,沒過幾分鐘我就睡過去,再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胃部大概已經千瘡百孔,食欲仿佛是上個世紀才有的東西。最開始還能抑制著噁心喝點白粥,如今連喝水都噁心嘔吐。嘴唇每天都是幹的,連帶整個人臉色蠟黃。身上瘦得只有皮包骨,有時候自己捏捏肋下,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很久,已經乾癟。

被蔣磊帶回家已經半個月,他請來醫生為我做了全身檢查,制訂治療方案,正式開始治療。因為他的房子夠大,大約本身也是有背景的人,所以用不著住院。私人護士照顧我的起居,醫生每天被車接車送。偶爾清醒的時候我忍不住再三感歎,在生命最後的這段日子裡能認識這樣一個人真是太好了。

但自己很清楚,事已至此,不過是延長生命,治是治不好的。

我扶著脖子,一點點坐起,免得太快導致供血不足。上次被程遠風甩了那一下,脖子也只是閃了,如今只是輕微疼痛,比起胃疼頭疼,根本算不上什麼。我掀開被子,走到窗口,畢竟是黃昏,夕陽的餘光並不刺眼,反而有種柔和的力量。我閉上眼,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接著,有人叫我的名字:“秦韻。”

我回過頭,笑:“我這次睡了多久?”

“不久,整整一天。”蔣磊舉舉手中的碗,“我帶了禮物來。”

白粥和醃黃瓜,我吃了一口,抬頭笑道:“今天胃口有點好。”

他得意洋洋:“我親手做的。”

我一臉懷疑:“就你?”

“……咳,鹹菜是我切的。”他不得不說實話。

我笑著,給他三分面子,就著鹹菜把粥吃完。他在旁邊坐了一會兒,走到窗口,指著下麵小花圃說:“我叫人在下麵種了點白菜,長勢挺好,打算再去逛逛,買點茄子種子回來。這麼大一塊地方閑著真是可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放下勺子,站到他身邊。蔣磊居住的是個小別墅,帶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蔣磊老嫌院子裡空,據說養過一隻狗,從來不栓繩子,某天被流浪的小母狗勾引走,至今未歸。蔣磊被深深傷害,再不養狗,改種花,結果因為呵護過度澆水過多,花齊齊凋謝。他這才幡然悔悟,知道自己祖上也不是什麼洋氣人,幹不來文明事,遂改邪歸正,開始種菜。

於是有了這一小塊菜田。

我往下望了一會兒,說:“當然去。我這幾天身上有勁了,大概藥效開始發揮作用,悶得厲害,出去走走,正好順道去看看我跟你說的那兩樣東西。”

他一愣,面色稍沉:“我說,那都沒譜的事,你別胡思亂想,安心治病。”

“也就是說過去就過去了,我自己看過了,自己放心。”我說,“你不是給我忘了吧。”

他眉頭緊皺看了我半晌,氣呼呼收了碗出門,臨走給我丟下一句。

“忘了!”

其實沒忘,我知道。第二天用不著掛吊瓶,我早早起床,七點半就坐在客廳等著吃過早飯出門。他被我弄得沒辦法,見我如此配合連早飯都肯吃,只能打電話聯繫對方。我心情一好,早飯也有了食欲,吃了兩碗粥。可惜吃了之後沒等出門,都吐了出來。混著血,格外帶勁。蔣磊見我這樣,剛想叫我好好在家養病,我把嘴一擦,發號施令:

“出門!”

“你可真是不要命。”他換擋,踩油門,發洩一般。

我整整安全帶,笑道:“我也想要啊,但是得有人給啊。”

他斜了我一眼,沒做聲,過了會兒,問:“我那天要是沒去,你怎麼辦?”

我知道他指的是跟程遠風上演全武行那天,於是笑笑道:“那就求他給我個乾脆的,直接打死我算了。”

他歎了口氣:“所以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怎麼勸你,你是我見過的最不把自己當回事的人。”

我還是笑:“這不是,誰都有年少輕狂犯傻的時候麼?”

“那你現在不傻了?”他掃了我一眼,“不想用自己的死給他沉重一擊了?”

“我現在就想好好治病,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指望這種人會後悔,真是太天真了。”我調下車窗,“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

“不晚。”他把車窗調上去,“永遠都不晚。”

我們要去的,是城市的西邊,而我們是從城市的東邊出發,即便走最快的路也要兩個多小時,跨過這個城市。我幾乎把臉貼在車窗上,心裡頭明白,這樣的車水馬龍是看一次少一次了。

然後,就走到了那條我最熟悉的路。

每天早晨上班都會走這條路,高峰期堵得一塌糊塗。市政規劃亂七八糟,明明寫字樓林立的街道,不拓寬路面不說,竟然放縱小商販占道經營。於是每天早晨,不僅要在車流裡穿行,更要小心避讓小商販賣早點的推車。

我知道自己整個身子貼在車門上的姿勢也許很不好看,但面前的大樓裡有我的心血。為了這家公司,我做了許多從來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

如今我要放棄了。

前方一如既往堵車,但因為不是高峰期,路況稍好。我仰著頭,不經意間,卻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真是好久不見。

他瘦了些,臉頰兩邊凹陷下去,冷風中被吹亂了頭髮,也顧不得整理。胳膊裡夾著包,顯得行色匆匆。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是去年我給他買的,當年的新款。那時他大概就已經有了宋曉,我卻不知道,大衣買回來,他很喜歡,不到髒得沒法穿就一直裹在身上。大約每個深夜,他都帶著我贈予的溫暖,到宋曉的住處。

我趴在窗上看著他,直到車子緩緩開動,將站在路口等綠燈的那個身影拋在後面。蔣磊轉頭看了一眼後視鏡,問:“你在看什麼?”

我搖搖頭,深深覺得疲憊:“沒什麼。”

精神不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醒過來時已經到了目的地,蔣磊從後座拿出件大衣甩給我,叫我別凍著。我把大衣紐扣仔細扣好,如今也知道生命寶貴,連冷空氣都要躲避。近年來本市人口緩慢增加,老齡化日益嚴重,城郊有點風水的山頭建起大大小小的公墓。我跟蔣磊沿著水泥臺階一路往山頂走,據說某處墓穴風水極佳,能保證人往生極樂。我倒是不惦記極樂不極樂,只是別太逼仄就好。

人還活著,卻給自己看墓地,這種晦氣事大概只有我做得出。

公墓負責人是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領帶系的一絲不苟,見到我們急忙恭維。他大概以為是給家裡老人尋墓地,把自己的墓地吹得像市中心高級公寓,只要投資就是一本萬利穩賺不賠。大約見我和蔣磊都是神色淺淡,年輕人沉不住氣,拋出殺手鐧:“一次性付清全款,我們還送全套喪葬禮儀!”

蔣磊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也哭笑不得,說:“用不著那個。”

“哎老闆,這你就不懂了,這人死了的排場才能顯出生前的身份。葬禮越是豪華,越說明子孫孝順生前高貴。我們公司的喪葬禮儀都是比照國際標準,絕對超一流享受!”年輕人越說越帶勁,手舞足蹈仿佛恨不得現在就給自己預訂一個。

我滿頭冷汗,說:“這人活著的時候也沒過幾天好日子,就想死了清淨點,用不著排場。再說,我付不起全款。”

年輕人很是不解,畢竟蔣磊是開著他那輛寶馬來的,說一個開寶馬的買不起一塊墓地,誰也不信。我攤攤手,說:“我只付得起首付,月供要一位程先生支付。你們墓地不是也接受按揭?” 大約看我表情認真不像涮他,年輕人也將信將疑,試探著又給我推薦了些五星級豪華墓地,都被我拒絕後,也就徹底相信我是窮人一個。至於他怎麼看待一旁的蔣磊,那就真不是我能猜度的事了。

墓地選了半山腰靠中間的一個,旁邊兩個墓都是空的,不過也無妨。又不是買房子,還要擔心鄰居裝修聲音過大擾民。大家把棺材蓋一蓋,整天睡大覺。我站在空墓地邊仔仔細細踩位置,算計我躺進去會不會太窄,果然經濟適用墓就是逼仄了點。我抬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蔣磊,人家從口袋裡摸出根煙,點上,不理我。

我知道他有點意外,大概早就做好了給我送葬的準備,我卻打算叫程先生給我付帳單。不過人家有什麼義務連我的墓地都包了呢,在生命的最後關頭肯收留我,已經夠我感恩戴德到下輩子。

我又比量幾下,抬頭問那年輕人:“人躺進去是不是窄了點?”

年輕人瞪圓一雙眼睛,說:“先生,放一個骨灰盒進去,不窄。”

你看,我果然是沒有死過,沒經驗,關鍵時刻忘了自己不是整個人死進去,是燒成灰死進去。

這樣一來,小點就小點,本來也用不著太大,一個人住,地方太大慎得慌。我點頭定了這個墓地,就要跟年輕人去簽合同的時候,蔣磊不抽煙了。

他攔著我,說:“咱弄個好的,錢我出。”

年輕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得了吧你,我可不要附送的豪華葬禮,我現在就夠丟人的了。”我拂開他的手,笑著說,“你幫了我很多了,下輩子當牛做馬我都還不清,再給我買個豪華墓地,難道下輩子我要做你的杜蕾斯,幫你管理子子孫孫?”

“秦韻!”他咬牙切齒,“你這張嘴!”

我一笑,示意年輕人前面帶路。蔣磊跟上來,幾次想勸我,被我的目光擋回去。索性不再管我,一根接一根抽煙,留下一地煙蒂。

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我還記得帶上財物,付了首付,叫年輕人給我展示一下骨灰盒。現在的公司都講究一條龍服務,有墓地自然提供骨灰盒。年輕人把我帶到旁邊一個屋子裡,指著架子上的骨灰盒說:“你看,這都是樣品。”

擺在最顯眼位置的是一個金燦燦的骨灰盒,

年輕人見我盯著那個目不轉睛,忙介紹到這是用馬達加斯加進口的大葉紫檀製成,上面鑲了24K黃金,如何如何大氣華貴,如何如何千年不腐。我現在也大概摸清他的套路,越是極力推薦只怕越是華而不實利潤豐厚,況且24K黃金——我又不是暴發戶。

最後挑了個黑檀木的,普普通通的花紋,質地很硬,一看就是地震都震不壞的材質。我對著骨灰盒前面放照片的地方發呆半天,想著哪天精神好,要照一張漂亮的照片以後擺進裡頭。化療讓我大把大把掉頭發,說不定哪天就會掉光了。如果照片上是一個光頭,那多難看。

回去的路上,蔣磊一言不發。我心裡一塊大石頭放下了,自然比他心情好,從他的大衣口袋裡摸出一顆糖,也主動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順著咽喉流進胃裡,我笑得自己都沒有發覺。

“秦韻!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麼做的!”蔣磊生了半天悶氣,終於宣告失敗,長歎一聲。

“瞧你這話說的,肉長的唄。”我向下縮了縮,“其實,早知道我這麼快也要死,當年就囑咐我爸一句,奈何橋上等等我,我們爺倆做個伴。”

他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現在醫學昌明,你不要太悲觀。”

我只是笑,不回答。

這不是悲不悲觀的問題,病入膏肓,總要有這麼一天。

當天晚上回來就高燒,燒到四十度,整個人脫了水,唯一一點力氣都用在狂吐上。我疼,又燒得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誰把我抱在懷裡,摟著我的頭讓護士給我打針。我絮絮叨叨說著自己都記不得的話,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他身上,只覺得心裡委屈難過。隱約間,仿佛能看到癌細胞的生長,從我的胃部蔓延,像一枝檞寄生,在我的體內攀爬。

折騰了不知道多久,才慢慢退燒。偶爾從昏睡中醒來,連抬抬手指的力量都沒有。有一次睜開眼睛,恰巧看到蔣磊坐在身邊。我哆嗦著去抓他的手,還沒說話,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問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回答我沒有聽清,只是一個勁的掉眼淚,哭著哭著,又睡過去。做了個雜亂無比的夢,獨自在夢中奔跑,跑著跑著,又燒起來。

反反復複退燒又重新燒起來,這樣折騰了一個多星期,才終於漸漸好起來。整個人又蛻了層皮,稍精神些到樓下客廳坐坐,用蔣磊的話,窩在沙發裡跟沒有了似的。

其實哪有那麼誇張,我自己照鏡子看過,就是很明顯的消瘦而已,臉色枯黃灰敗,脖子一邊鼓起一個包,不仔細看又看不出來。不親自把病歷遞出去,人家只會當我營養不良,根本想不到我身患絕症,命不久矣。

蔣磊給我弄了點中藥,說是有奇效,整天弄得屋子裡苦不拉幾,還逼著我喝。我抱著中藥碗磨磨蹭蹭,趁他出去給老婆打電話的空當悄悄倒進沙發旁的花盆裡。只當滋補花卉,功德一件。

讀大學的時候我曾經在紅十字會的器官捐獻登記表上登記過,這些年來斷斷續續都會收到對方寄來的電子郵件,過年甚至還有賀卡。以前還常常跟程遠風感慨,如今的公益機構真是認真負責,我不過留下了一點個人資訊,他們還逢年過節如此熱情問候。程遠風翻著白眼,嘲笑說他們不過惦記你身上的器官,怕你改主意不捐了。那時候一笑而過,仿佛器官捐獻與否是八十歲以後才會考慮的事,怎想到這麼快,就擺在眼前。

老輩人有個講究,叫做死留全屍。我這一捐,全屍是註定留不成了,心裡不是不遺憾的。晚上裹著被子想了又想,第二天還是撥通了紅十字會的電話。

再不想死,也免不了一死。我道德沒有多麼高尚,情操沒有多麼無私,說白了,不過想借另一個人的手活下去。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魂器這種東西,我願意廣泛播種,哪怕死氣沉沉地活著,可是能再仰頭看到如此蔚藍的天空,能再次腳踏實地地奔跑,哪怕只為了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束陽光,也覺得是值得的。

反復詢問過本地紅十字會,確定他們跟郭美美和郭美美的乾爹沒有一點關係,我的一個腎不會被拿去換一個愛馬仕之後,才同意他們登門,正式簽署器官捐獻協議書。打完電話,轉回頭,蔣磊端著一碗粥,被我氣得七竅生煙。我剛想跟他坦白,他扔下粥就走,到晚飯才見。他這個人,思想上有些保守的地方。無償獻血是肯的,但肯定不會同意我器官捐獻。為此,我費了不少口舌,兩個人不知道僵了多少天,就在我以為兩個人就要這麼冷戰下去的時候,他忽然想通了。

透過玻璃窗看他打電話時柔和到極點的表情,我也大概能猜到是誰幫了我一把。

他講完電話回來,滿意地看著桌上的空碗,還以為我都喝乾淨。我捅了他一把,問:“你老婆?”

他輕輕笑起來:“女兒要學鋼琴,她想讓女兒學舞蹈,跟女兒吵了一架,來找我訴苦。”

“結果呢?”我問。

“我讓她們抓鬮。”蔣磊一臉無辜,說出史上最公平的回答。

我捧腹大笑,說:“你老婆當時肯定是迷戀你的外表才跟你在一起的!”

蔣磊仍舊一臉無辜,說:“這個我可真不知道。說實話,我那個時候男的女的來者不拒,長得漂亮就行。”

我皺眉:“那個時候?”

“七年前,我跟一個哥們在東北倒騰木材,發了,就轉行做建材生意,錢越賺越多,人就有點空虛。窮人家出來的,也不知道啥叫享受,忽然間有了錢,恨不得上廁所不帶紙,用百元大鈔擦屁股。那時候就有點亂來,男的女的,天天換人。有喜歡的,留在身邊玩一陣子,不喜歡的,上了床就丟開人家。直到五年前我認識了我老婆,也不知道怎麼,慢慢收了心,心裡想,別管喜不喜歡有多喜歡,這輩子就是這個人了。後來女兒出生,懷裡摟著這個孩子,就知道,自己是再也沒有沾花惹草的理由了。”

所以我當初說什麼也不同意程遠風有孩子,男人對自己的孩子就是不同的。

我只是笑,沒接話,他轉過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實話,我老婆這個人有時候犯迷糊,為人有點二,跟你倒是有點像。不過她勤儉持家,家務活樣樣精通,你嘛……不行。”

“滾!”我呲著牙,“我一個大男人持個屁家。”

但他這句話,也能稍微減輕我許久來的迷惑。

與他的相識太過戲劇性,我就算再往後退個五年八年,也不至於大街上見到個人,就信任他到如此地步。最開始也只是把他當做傾訴物件,畢竟我心裡的苦悶無處訴說,跟陌生人發發牢騷是最安全的方法。但後來,實在是與他相處太過輕鬆舒服,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已經許久沒有出現,所以不覺有些陶然。況且程遠風雖然也是本市數得上的有錢人,但實在比不得大款蔣磊,蔣磊要難為程遠風,根本用不著在我身上使用什麼迂回戰術。

所以我與蔣磊的相處,與其說是朋友間平等信任的共處,不如說,我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因為我生命裡已經看不到一點希望,所以哪怕是虛假的光芒,我也希望得到。

但好在,這陽光是實實在在,充滿溫暖的。

又聊了一會兒,就等來了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來人是一男一女,看起來都三十歲上下,穿著得體,精神飽滿。那男人姓張,女人姓梁,大約世面見得多了,見我這樣也絲毫不覺得奇怪。仔細跟我講明所有細則,把所有隱藏條文也都說清楚,問我,是否需要再考慮一會兒。

該考慮的都考慮過多次,我提起筆,搖搖頭,剛要簽字,蔣磊抓住我的手。

“你再考慮一會兒吧。”他說。

“沒什麼好考慮的。”我說。

其實我這個人很信命。

天理昭彰因果迴圈,這些我相信得很。所以最開始知道自己癌症的時候,與程遠風和宋曉同歸於盡的念頭不是沒有過,只不過一秒,就消散了。畢竟平民百姓一個,馬列主義普世價值教育多年,理智還是有的,殺人這種事,無論如何做不出。況且人這輩子做過的壞事,下輩子要還,我不敢拿我下輩子的富貴,來賭一時的爽快。

況且萬一真的同歸於盡,奈何橋上,他們也要欺負我。我實在是怕了,萬一投胎時被宋曉飛起一腳踢進畜生道,不是得不償失?人一旦信命,顧慮就會很多,寧可相信空洞的報應,也不可能去沾血腥。

“我要求你們加一條。”蔣磊說,“他的器官移植給誰,我說了算。”

“這……”兩人面面相覷,等我發話。

我歎了口氣,說:“這樣也可以。”

就這麼,簽了協議。

送走兩人,蔣磊還是悶悶不樂,妻子打來電話的喜悅似乎瞬間消失。我聳聳肩,上樓換了件衣服,走到他面前,甩著車鑰匙說:“走吧,爺帶你出去散散心。”

“哈?”他睜大雙眼。

“好歹爺也算地頭蛇,好像從來沒帶你系統逛過這個城市的犄角旮旯吧?走,帶你出去長長見識。”

我是十二歲才來到這個城市的,父親來到這個城市的大學任教,我也就自然而然跟了過來。比起程遠風這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有些隱秘的去處我也並不是很瞭解。

蔣磊一開始攔著我,把我往副駕駛座位上趕,我拉開車門蹦進去,抓著安全帶不放手,他就只能作罷。坐在副駕駛,不看風景只看我,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生怕我聽不到。

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四點,車子開進市區,天也漸漸黑了。小吃街有家小籠包店,正宗杭州風味,供應南京鴨血粉絲湯和各種小菜,我一直很喜歡。把車找地方停好,兩個人散步去小吃街。快一個月沒到鬧市區,這麼大一家商場開業我都不知道。閃過滑著滑板的中學生,趁著綠燈閃爍的空當,抓著蔣磊飛快跑過馬路。到了對面,扶著欄杆氣喘吁吁,被蔣磊臭駡。

沒辦法,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是個快死的人,見到要變紅的綠燈會飛快跑過馬路,見到塗著厚厚奶油的蛋糕忍不住就想帶回家吃的滿嘴都是,就連身邊的商場開業,都想進去看看有沒有新款風衣幫我度過這個冬天。

明明都未必能堅持到過完這個冬天。

進了店,老闆已經認識我,招呼著問是不是還要四籠小籠包兩碗粉絲湯。我剛要回答是,想了想,說:“三籠吧,我吃不下那麼多。”

老闆看了我一眼,笑道:“節食啊?多吃點吧,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我只是笑,不接話。粉絲湯很快做好,跑堂的小哥也是熟面孔,端著兩個碗過來打趣:“程先生沒一起來?”

“他忙。”我笑著說。

老闆聽見我們說話,插嘴道:“可不是忙麼!前幾天來了一趟,要了四籠包子兩碗湯,我還以為給你要了一份,正奇怪你怎麼沒一起來呢,可他坐下沒一會兒,也走了。我過去看看,四籠包子就吃了兩個。”

“是嗎?”我笑得都僵硬了,“他最近胃口不好。”

老闆點點頭,囑咐了幾句要保重身體,跑堂的看著蔣磊,討好地問:“這位先生貴姓?”

“免貴姓蔣。”蔣磊點點頭。

跑堂趕緊送上訂餐卡,表示堂吃外賣本店通通經營。說話間,小籠包上桌。我用筷子夾起一個,放在嘴裡。香濃的湯汁順著咬破的包子皮充滿整個口腔,燙得我瞬間紅了眼眶。蔣磊無奈地遞過一張紙巾,我接了,還是把湯汁咽下去,對他露出齜牙咧嘴的笑。

我是真的喜歡這家的包子,癌細胞也給面子不排斥,一籠八個包子我吃了六個,吃得渾身溫暖舒服。吃完飯跟蔣磊在步行街上散步,城市華燈初上,路人行色匆匆。

以前抱怨著工作的辛苦和忙碌,如今想想,竟然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程遠風剛創業那陣子,跟母親決裂,口袋裡只有自己那點私房。我為了給父親治病,錢也花得七七八八。兩個人窮得連喝杯酒的錢都沒有,唯一的放鬆娛樂就是吃過晚飯,一起到樓下散步。那時租住的就是這附近的房子,哪怕房租貴一點,好在方便。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天,偶爾給對方買罐啤酒犒勞一下,喝得直打飽嗝。

為什麼人能共貧賤,不能同富貴呢?

思考這些也沒用,饞蟲倒是被撈上來了。我拍拍蔣磊的肩膀,說:“走吧,爺帶你去看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車子開到路口停下,酒吧門朝東開,車開不進去。我剛要熄火,蔣磊皺著眉頭攔我:“都這樣了,你來這兒幹嘛?”

我剛要回答,窗上忽然傳來敲擊聲。降下車玻璃,一張大大的笑臉看著我:“秦韻!你還記得過來啊!”

酒吧的酒保泰半我都認識,車外面這個叫阿輝,為人爽快大方,上次見他他正在苦追調酒師,也不知道追到沒有。我笑笑,說:“最近忙。”

他一臉不信,一邊幫我拉開車門一邊諷刺:“都是藉口!”順便沖蔣磊拋了個媚眼,問我,“今晚來得早,給你把車往外停,怎麼樣?”

我把鑰匙拋給他,說:“謝了。”

他撞了一下我的肩膀,神色一滯,仔細看了我半天,沉聲道:“程遠風怎麼養的你?人都瘦得皮包骨了。”

我瞪了他一眼,笑駡他多事,一把拉過咬牙切齒的蔣磊往裡走。

既來之則安之,蔣磊坐在我身邊恨鐵不成鋼,除了嚴令禁止我飲酒外,也實在沒辦法把我拖出去。我知道自己如今的情況別說酒精,稍微刺激一點的東西都不成,可還是饞得慌。我實在是很久沒有這麼惦記過什麼東西了,好不容易等到蔣磊去衛生間,用最快的速度沖到吧台邊,跟調酒師要了杯低濃度雞尾酒。

夜場早就開始,身邊人扭動著身體沉迷放縱,我捏著酒杯細品。其間阿輝過來了一次,跟我聊了幾句,臨走拽過調酒師,狠狠親在臉上。看這樣子,果然是追到手了。我遠遠地對他豎大拇指,他抱拳承讓,不過幾個姿勢間,燈光全滅。

面前的舞臺上站著個身著藍色短裙的長髮美女,調整一下話筒,情深款款唱著《我只在乎你》。聲音柔美動聽,連我這沒什麼音樂細胞的都跟著陶醉,放鬆身體,沉浸在歌聲裡。

一曲仍未終了,卻有人手腳並用,爬到檯子上,抓著美女的胳膊搶話筒。四周的酒保趕忙上前,扶著美女免得她摔倒。那人也不管美女是不是從檯子上摔下去,搶過話筒,口齒不清叫道:“我來給大家唱一首好聽的!……你們別碰我!我來唱!我給大家唱一首《水晶》!”

我轉過身子,把手裡的酒杯輕輕放在桌子上。

怎麼會是他?

阿輝看場子,怎麼會叫他亂來。跳到臺上,也不過推了一把,就把人推了下來。我聽見重重的一聲,連音樂都蓋過,下意識回頭看,正好對上宋曉迷離的目光。

於是迷離立即換為倨傲,他優雅地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對我微微一笑。

我卻笑不出來,只想大喊三聲我不認識他。

太丟人了。

酒吧裡開了幾盞大燈,倒顯得不是那麼暗。蔣磊找過來,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無奈苦笑,身子挪了挪,擋住後面的酒杯。阿輝走過來,低聲問我:“你認識這個人?”

整個酒吧都在注視著我,我張張嘴,運足中氣,剛要大叫“這誰家孩子趕緊領回去”,宋曉妖嬈一笑,說:“當然認識,對不對,秦經理?”

我發現有些人天生是另外一些人的剋星。

宋曉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捏著杯酒,側臉完美得無可挑剔。我悶頭玩玻璃杯,心裡盤算著怎麼送走這個瘟神,他卻單手撐著頭,輕輕笑道:“秦經理有沒有這樣的感覺,程總精力太過旺盛,有時候讓人非常招架不住。”

“所以當網上團購充氣娃娃的時候,你千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我回之以微笑。

宋曉輕輕咬牙,因為面部肌肉繃得太緊,導致笑容扭曲。我轉過臉對蔣磊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蔣磊深吸一口氣,轉過頭裝不認識我。

氣氛有點詭異,酒吧裡恢復狂歡,我們三個人卻坐在吧台邊各自對著酒杯發呆。宋曉一杯接一杯喝酒,從青島啤酒喝到血腥瑪麗,看得我歎為觀止,以為他終於良心發現,打算喝個胃穿孔在我面前以死謝罪。他本來就醉了,這麼喝,更是連直起腰坐著都做不到,整個人癱軟在吧臺上,嘴裡卻還不停下,再叫一杯。

調酒師看了我一眼,把一杯檸檬水推到我面前。我長歎一聲,用一根指頭戳戳宋曉的肩膀,說:“你別喝了,連坐都坐不起來了,一會兒怎麼回家?把這個喝了,醒醒酒。誰陪你一起來的?程遠風呢?”

他勉強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忽然大笑起來,恨道:“你很得意吧?”

“哈?”

“你一鬧失蹤,程遠風就什麼也不做了,只顧著找你。現在你證明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又打算回來了,是不是?”宋曉笑得苦澀又辛酸,“世界上怎麼有你這種人,人家已經不喜歡你了,你還巴巴地貼上去……你要走,為什麼不早點走!跟他分手,永遠別再出現在他面前!”

我愣了,怎麼他說得,好像我是三兒,他倒成了原配。

“為什麼要有你呢?”宋曉用一隻手捂住臉,聲音裡帶著哭腔,“明明說過你唱歌五音不全的,可是我唱一首《水晶》,他卻氣得給我一巴掌。答應好的約會,你生病了,就隨隨便便爽約。你知不知道我跪在我爸媽面前多久,他們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我好不容易讓我媽同意見他一面,他卻讓我媽等他一個多小時,最後也沒有過來……沒關係,這些我不在乎,一個月頂多到我這裡一兩次我不在乎,從來不肯對我笑我也不在乎,至少他帶我去見他的家人。他的母親百般刁難,我忍了,說要讓他有個孩子,我也可以同意。只要讓我跟他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接受……可是為什麼要有你呢!你陪他吃過的苦,我都能吃,為什麼只要有你,我就什麼也不是!”

他說得雜亂無章,卻我有點發抖。明明酒吧暖氣充足,可還是想把外套抓過來,穿在身上。

宋曉仰頭,將檸檬水一飲而盡,拍著桌子,抑制不住眼淚流下來:“我有哪裡比不上你?我比你年輕,比你好看,比你更懂得付出。我唱歌比你好,天賦比你高,我身邊的人都喜歡我,都願意跟我親近。我不怕被人當變態,我連愛滋病都不怕!我什麼都可以,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我究竟哪裡不如你?我甚至比你更愛他!”

蔣磊的手從後面繞過來,輕輕抓住我的肩。

感謝他在關鍵時刻給了我勇氣,因為我好像聽到了些很不得了的東西,明明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明白,串起來,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宋曉看著我,哭得委屈又無助。我跳下座椅,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說:“我的確什麼都不如你,可有一條,你不如我。”

把宋曉扶進車裡很費力氣,蔣磊一邊抱怨我把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推給他,一邊把宋曉重重往後座上一推,再也不管。宋曉喝得太多,幾乎剛沾後座就睡著,就連下坡時候摔下座椅都沒有醒。

當然,我們誰也沒有管他。

在他家樓下把他弄醒,看著他進門,我們才走。至於他有沒有在樓梯間繼續睡著——其實我很樂意看到這件事的發生。

大概是宋曉下車了,我緊繃的情緒有些鬆懈,他說過的話,也就漸漸湧上心頭。蔣磊踩了腳油門,右手去摸香煙,不知道想到什麼,又丟開。歪頭看了我一眼,說:“你比宋曉更愛程遠風,這就是宋曉不如你的地方吧。”

我低下頭,不知道怎麼回答。

似乎不得到我的回答不甘心似的,他步步緊逼:“秦韻,你還愛他麼?”

“不回答我沒關係,你給自己一個答案。”

“還愛他麼?”

我閉上眼,其實腦子空空的,那幾分鐘裡,我什麼也沒想,仿佛這一個問題,就讓我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然後,我回答他。

“這一年多來,我只要想著宋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就徹夜難眠,每天每天,悶悶不樂,到現在,甚至得了癌症,命不久矣。如果這樣我還愛他,是不是,有點太賤了?”

我以為蔣磊不會信,或者至少,他會問我,我是不是真的這麼想。

但他沒有問。

也許是我哭得太過激烈,讓他覺得,已經沒有問的必要。

推開門。

傢俱落了薄薄一層灰塵,滿屋子的煙草味,帶著潮氣。在玄關換鞋,卻發現玄關莫名其妙急了一灘水。往裡走,經過衛生間,髒衣服堆滿了洗衣機,又隨便扔在盆子裡。茶几上擺著隔夜的飯菜,旁邊的半杯水甚至盛滿煙頭。徑直往臥室走,打開門,床鋪倒是很整齊,仿佛從我離開,就沒有人在上面睡過。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頭腦發昏,找個這麼爛的藉口,說要回來拿衣服。明明以前的衣服肯定都寬大得沒法穿。而且,又不是窮到衣服都買不起,巴巴地偷偷溜回家,只是欲蓋彌彰。

但心裡終究唾棄自己,只能折中,選了個鐵定沒人的時間。打開門,果然沒人。

打開衣櫃,把所有的衣服都卷一卷,扔進大包裡。我轉過身,環視整個屋子,心裡跟自己說,趕緊看看有什麼要帶走的,都帶上,不能給自己回來的理由了。

於是,就看到枕邊那一個玉佛。

前些年一起去五臺山,在廟裡買了對開過光的玉佛,據說是保平安的。我的那個繩子斷了,不知道掉到哪裡,他這個卻還在。他說要給我,我沒要。那時候根本不信這些,心裡一直抱怨明明不是什麼好玉,上了五臺山就敢要出藍田玉的價。我不戴,他也沒戴,慢慢地,就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

沒想到一直壓在他枕頭下面。

我把玉抓在手裡,佛背後裂了條紋,不知道是跌了還是碰了。整理整理繩子,戴到自己脖子上,繩子太長,一直垂到胸口,冰涼的,讓我微微戰慄。

下一刻,一個溫暖的懷抱把我包圍。

這個懷抱這麼緊,兩隻手從後面環住我的身體,好像要把我整個人融進他的身體裡。我掙脫了兩下,他卻抱得更緊,貼在我耳邊的牙齒微微打顫,仿佛有什麼強烈的感情呼之欲出,卻強行壓制著。他的懷抱明明這麼暖,可人卻在不停發抖,後背微微弓著,像是要把我罩起來。

我輕輕仰頭,額角蹭著他的顴骨。程遠風偏過頭,很難看地笑了一下,說:“你回來了。”

我點點頭。

“你還走麼?”他的眼圈紅紅的,聲音也在發抖。

我想點頭,可是被他環著,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小韻,”他深吸一口氣,“你願不願意聽我解釋?”

“什麼?”我努力保持平靜。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話到嘴邊,都化作一個微笑:“你想……你想知道的事……”

我點頭:“嗯。”

他立刻高興地笑起來,讓我坐在床上,雙拳緊緊攥起來,近乎欣喜若狂。我仰著頭,看他把我的包踢到一邊,回過頭,臉上一直掛著許久未曾出現的笑意,坐到我身邊,扳著我的肩說:“小韻,我現在,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你在這裡等我,我用不了很久就會回來,你不要走,我都跟你解釋清楚,好不好?”

我對他微笑:“好。”

他又抱住我,雙臂環著我瘦得不成樣子的腰,鼻腔裡有一點點抽動的聲音。我的脖子裡好像進了水滴,滾燙的,稍縱即逝。我回抱他,像拍小孩子一樣拍著他的背。

擁抱了不知多久,他站起身,整整衣服,走到門邊。拐進玄關的一刹那,他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這輩子,我都會記得他這個眼神。

“我不走。”我揚起一個大大的笑,“你快點回來。”

然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僵硬地坐了多久,渾身都是冰涼的,腦子裡明明閃過很多東西,卻一個也記不住。我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清清嗓子,接通。

“秦韻。”

對方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好,伯母。”我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此姿勢可進攻可防禦,不知能否抵擋程女士一根小指。

程遠風的媽是厲害人物,不管喜不喜歡,見了你,先露三分笑。如今她也是笑著,問我:“小風在你身邊?”

我往門口看了一眼,說:“沒有,剛走。”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見誰?”程女士聲音裡的笑意深了三分。

我卻更加汗毛倒豎,誠實道:“不知道。”

“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事,都沒跟你說?”程女士不愧商界強人,翻臉如翻書,一句話間,和煦春風變成朔風凜冽,“我也是昨天上午才知道,一直以來,蠶食我公司的競爭對手,竟然是我的親生兒子。”

我下意識問:“什麼意思?”

無意冒犯程女士,可她沒頭沒腦這麼一句話,我是真沒聽懂。

程女士語氣平靜——我以為她會火冒三丈:“你那個時候不是很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出手幫你們麼?現在你有答案了?”

“我以為是偉大的母愛。”我說。

程女士冷哼一聲:“我的兒子,再怎麼跟我鬧,都還是我的兒子。他要出去闖也好,回來也好,我的東西早給他晚給他,都一樣。不過當初我幫他,的確有個條件。”

我沒說話,直覺告訴我多說多錯,不如滿足程女士的傾訴欲。

“有個人叫劉躍東,你記得麼?”

手機在我手中滑了一下,快要掉下來的時候,被我抓住。

過了半天,我說:“記得。”

“這人曾經是你們的大客戶,後來因為涉黑,被抓進去了,對不對?”

我深吸一口氣:“對。”

“你聽說他被抓進去的時候,松了一口氣吧。”

我咬著牙,問:“是您組織了他的犯罪材料,匿名交上去的?”

“我兒子的人,他不要可以,可既然他要,我就不能看著有人在外面給他丟人。”

“您當初的條件是什麼?”我問,“讓程遠風跟我分手?”

“不需要這麼麻煩,我只是讓他知道了這件事。對男人而言,有些事是高壓線,絕不能碰。我只要告訴他,他就不會再跟你在一起。”

“您失算了。”我微微笑起來,“他還是要跟我在一起。”

“說實話,我也很意外。”程女士也跟著笑起來,“他跟我說,這是他的家務事,用不著我插手。我當時非常生氣,但也不能不兌現我的承諾。他從小到大,央求我的事,我沒有一件食言過,這次也不例外。我覺得時間還長,況且,那之後,你們的確沒過多久風平浪靜的日子。小風用一個宋曉,讓我覺得自己的離間計得逞了。”

我沒有接話,程女士頓了頓,接著道:“大概一年多來,我的公司一直受到不明競爭對手的排擠,市場份額被不斷分割,同時,帳目上的很多問題也都暴露出來。不久前,我接到報告,我們已經沒辦法籌集到銀行貸款了,同時,幾個大股東一起撤資,直接面臨著資金鏈斷裂,企業無以為繼。可真是焦頭爛額啊,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著我,一步步往深淵走。我努力回頭,可還是無力回天,最終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被收購,二是破產。我同意了第一條路,並且要求見見收購方的法人代表。沒想到電話打過去,是小風接的。”

“他大概覺得,我是攔在你們之間的唯一阻力,只要讓我沒有辦法再從中作梗,那你們就能一輩子幸福快樂地在一起。可是秦韻,究竟是不是這樣呢?你有你的理解,他有他的理解,我也有我的理解。但我還是欣慰的,我的兒子終於長大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向前沖的愣頭青,他也學會了忍而不發,一鳴驚人。”程女士輕輕笑出聲來,“當然,還有一件事,我也很欣慰,那就是,你快要死了。”

她連這個都知道,並不讓我驚訝:“上次在醫院,我說的話你不信。”

“我的確不信,所以只是問了一下,醫生就全盤托出。如果一直沒有接受治療,你現在應該已經連床都下不來,不過看你說話的底氣,似乎比我想像得要好一些。”

“您會告訴程遠風麼?”

“你希望呢?”

“我想了足足三天,才敢再進這個家門。宋曉說的話,讓我開始覺得,也許事情有著另一面。那一面,就是我一直害怕面對的東西,是事情的真相。可既然是真相,那逃得了一天,逃不了一世。況且,我們之間,似乎一直缺少一份坦誠的溝通。所以,無論你告不告訴他這件事,請幫我轉達,”我說,“讓他早些回來,我在等他。”

體力不行了,做一點家務活就累得渾身虛汗,坐在沙發上,有點喘不上氣。程遠風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對著桌子上的剩飯歎氣,抬起頭看見他,手一抖,碰倒了手邊的一杯水。他沖上來,三下五除二收拾乾淨,遞給我一杯熱水。

這樣安靜地並排坐在沙發上,似乎是上個世紀的事情。我端著水杯,喝了一口,咬咬牙,把一整杯都喝下去。嗓子得到潤滑,就格外好開口,捧著空杯子,我說:“劉躍東那件事,我試過跟你坦白,可是一直開不了口。”

創業最艱難的時候,真的幾乎揭不開鍋,公司離倒閉只有一步之遙,兩個人窩在一起吃泡面,哪怕吃不飽,也不敢開第二包。劉躍東這個客戶的出現,也是他的朋友實在看不過眼,幫我們介紹的。劉躍東是東北人,據說酒桌上喝得盡興,什麼事都好商量。我們倆湊了錢,在最好的酒店擺了一桌。去之前我就想好,如果這筆客戶談不成,就讓他回家,我們分手。

程遠風從很久之前到現在,酒量都沒什麼長進。唯一不同的是,那時他三杯白的就倒,雷打不動能睡一天一夜,現在他還是三杯的量,但喝了不倒,反而體力大增仿佛大力水手吃了菠菜。劉躍東是個精明的人,我們請了他三次,他叫人送等價的禮物到我們辦公室,迎來送往,滴水不漏,就是吊你的胃口。第四次,我幾乎失去耐心,言語上掩飾再好,神色間也會表現出來。扶程遠風坐到一邊的沙發上,一抬頭,卻迎上劉躍東的眼神。

他問我:“沒了我這筆投資,你們公司就要倒閉了?”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只是抓緊程遠風的手。這個人即便酒醉沉睡,可只要在我身邊,就能讓我勇敢。

“他是程鳳英的兒子吧?你們的事,我有所耳聞。”劉躍東說,“沒想到這年頭也有私奔的事,真是新鮮。我說,這小子就這麼好?他操的你很舒服?”

我瞪他一眼,摟著程遠風的腰,想直接起身回家。劉躍東走過來,對著程遠風伸出手。我把他的手打開,他轉而對我一笑,說:“你就不想試試別人?”

我實在忍不住,罵道:“你他媽的變態吧!”

“跟我睡一宿,多大的單子我都簽,怎麼樣?”

劉躍東有錢,有錢到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家多少。他三年前來到本市,沒多久就風生水起,全是錢的功勞。他當然能拯救我們的公司,而且他生怕我不信,甚至拿出支票本,晃著紙頁說:“只要你點頭,我就簽。我可沒必要騙你,我可以先交錢。”

“為什麼是我?”我問。

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我覺得你乾淨,肯定沒病。”

“你拒絕的時候,其實我半夢半醒。”程遠風說,“我聽到你斬釘截鐵拒絕他,心裡很高興。記得最開始,我拋棄一切的時候,曾經跟你發過誓,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算餓死也不怕。我想,我的人,寧可餓死,也要跟我在一起。呵,我很自豪。”

“你媽給了你什麼證據呢?”我問。

“劉躍東錄了像。”他捏緊拳頭,說不下去。

怪不得,既然錄了像,就是物證。況且劉躍東的目的就是折騰我,從GV裡看來的姿勢,不管不顧往我身上用。

“你為什麼不來問我呢?”我問,“問我,是不是真的,或者,我有什麼苦衷?你是不是以為,我在你面前裝正人君子,背地裡就找人發騷?”

“小韻……”他深吸一口氣,“我對你說過的,吃多少苦都沒關係,只要我們還在一起。”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莫名其妙失蹤了兩天,我跟你說我是去老家。可我十二歲就到這裡來了,老家還有什麼呢?你這個人,一貫的粗心,該注意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在意過。”我苦笑一下,說,“這兩天,我在劉躍東那裡。” “咱們以前住那種老式家屬樓,樓梯間裡的燈全都壞了,只能摸索著往上走。所以藏著個人,也不會被發現。我就是這麼被綁架了,睜開眼睛,四肢都被綁著,面前只有劉躍東。他玩了我整整兩天,足夠讓我這一輩子,聽到他的名字就心驚膽戰。後來要放我走的時候,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勉強穿上衣服,就被他甩了張支票到臉上。他說,他想要的東西,我給也得給,不給,他就自己來拿。同樣,給我的東西,我就必須得要。”我用力抓緊空杯子,像是被誰扼住咽喉般,深呼吸,“支票我沒拿,我覺得拿了,就好像你情我願銀貨兩訖,不拿,這樣就算強/暴。其實那段時間我很想跟你坦白,醞釀了很多次,每次話到嘴邊就咽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可是你又能怎麼樣呢?論武力,論財力,你都不如他,鬧上門去,怎麼看都是你吃虧。”

程遠風盯著我手裡的水杯,緩緩道:“我寧可吃虧,都不會讓你白受苦。”

“現在的你是這麼想,當時的你呢?也許你出了這口氣,接下來就要考慮怎麼處置我了吧?我不敢冒險,劉躍東跟你簽了合同,資金進來得很快,公司漸漸起死回生。我越來越不敢對你說出實情,我怕好不容易有的這些會化作泡影,我怕你會不信我說的話,會唾棄我背叛承諾,我怕你衝動之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我抱著僥倖心理,總覺得劉躍東玩膩了,就不會再來找我,後來見過幾次面,他也掩飾得滴水不漏。過了兩個月,我以為自己的猜測成真的時候,他卻打電話來。”

“我們的項目正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我知道他一直以來就是在等這個時機,讓我沒有辦法拒絕。我躲了他很久,藉口不舒服,在家裡不去公司。這麼過了一個周,他沒再打電話來,我以為他放棄了,結果剛一出門,就被他堵住。”我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劉躍東推開車門,一把把我拽進車裡,當著司機的面上我,抓著我的頭讓我給他口/交,一邊強/暴我,一邊給程遠風打電話,讓我告訴他有朋友聚會,今晚不回家,“後來他再打電話來,我就真的不敢不去了。我已經錯過了告訴你的最佳時間,之後再說什麼,你恐怕都不會信。被他綁架去,糟蹋一頓,倒不如自己乖乖過去,身體上的傷害少了很多,他後來也越來越溫柔,答應我不會告訴你,玩膩了,就把我扔了。”

程遠風把我手裡的杯子撤出來,寬大的手掌把我的手包裹其中:“他這樣對你,多久?”

他的手比我的還冷,我看著他小拇指上一個小小的繭說:“半年多。我們見面不定時,總是他聯繫我。半年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聯繫我。我開始覺得也許他終於對我膩煩了,抑鬱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來,直到有天,員警把你帶到局裡問話,我才知道他因為涉黑被抓進去了,而我們由於跟他有經濟往來所以被要求協助調查。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跟他的關係並沒有曝光。話說到這兒,也要多謝你媽,她把那些錄影給你看,卻沒有交給員警。大概她覺得,這是兒子的污點,不能被人知道。”

“即使你真的被抓進去,我也會把你弄出來。”程遠風磨著牙,手上加力,“我要問問你,我是哪裡做的不好,你竟然找別人。”

“那我究竟哪裡不好呢?”我抬頭,上牙齒緊緊咬住下牙齒,告訴自己不能哭出來,“因為看到了錄影,所以果然如我料想,誤會我出軌在先,所以報復麼?”

“那我究竟哪裡不好呢?”我抬頭,上牙齒緊緊咬住下牙齒,告訴自己不能哭出來,“因為看到了錄影,所以果然如我料想,誤會我出軌在先,所以報復麼?”

程遠風的目光遊移半晌,終究,點了點頭。

我忍不住笑起來。

我跟他從來都是不同的。他是富人家長大的孩子,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根本不懂得什麼叫體諒。朋友聚會的時候雖然豪爽,但也會讓人下不來台。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任性起來,也還是讓人吃不消。他仿佛只相信他看到的事實,卻從來不去考慮事實背後是否有隱情。所以我瞭解他,出了這樣的事,他當然火冒三丈,卻不會為我想想,我是不是有苦衷。更加恥於問我,因為他這樣剛愎自用的人,肯定很怕得到諸如“因為我心愛的人坐了牢,我不得不退而求之”這樣的回答。

“那時候公司已經走上正軌,劉躍東雖然是大客戶,但被抓進去也並不影響大局。可是後來我發現我低估了劉躍東涉黑這件事的影響,雖然做生意彼此間難免有些來往,但畢竟,我們跟劉躍東的牽扯太多,又被員警傳喚,誰都不想引火焚身。那段時間的困境你是知道的,我實在走投無路,卻在某天下午接到媽媽的電話。我跟她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我跟她說,不接受你,我就不進這個家門。可是她打電話給我,說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功虧一簣,讓我回去一趟,什麼都好商量。”

他始終躲避著我的目光,被我這樣盯著,更加無地自容。我抓著他的手,把手心的一點點熱量傳遞給他,說:“你是在哪裡看到的?”

“劉躍東涉黑的材料是我媽遞上去的,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暗中調查了劉躍東很久。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媽在本地經營多年,說到底,局子裡的人跟她關係也還是鐵一些,說合作調查,自然有些小打小鬧不適合捅出來的內容,她就可以保留。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查出來的,但當時,看到那個錄影,我幾乎五雷轟頂。”程遠風幾個深呼吸,說,“我反復問自己,究竟哪裡對你不好,讓你背著我做這些事。難道你一直以來,臉上對我笑著,心裡都在唾棄我麼?是不是如果劉躍東不被抓進去,你就要跟我說分手?當初你斷然拒絕他,是因為知道我醒著,所以說給我的假話麼?”

“我媽就是這個目的,她不用說什麼做什麼,把錄影擺在我面前,我的胡思亂想就能逼瘋自己。而且,我不敢問你。我總覺得,如果推測都是真的,那問清楚了,也許你就會離開我,我裝得什麼也不知道,也許你無處可去,就會留下來。正是這個時候,宋曉來到我面前,我拒絕了一次兩次,某天早晨起床發現身邊睡著他,也就這樣在一起了。”

“為了報復我?”我問。

“是。”程遠風說,“我跟宋曉並不經常在一起,一開始的確想用錢打發,但發現打發不掉。更何況,每天回家面對著你的微笑,你的身影,就覺得備受折磨。宋曉讓我有了個逃避你的理由,哪怕這個理由連我自己都唾棄。而且我心裡清楚,也許你並不是愛劉躍東,你只是想幫我。可是我想不通,小韻,我怎麼也想不通,明明都說好了的,一起餓死也沒關係,我不稀罕你的付出,我願意跟你一起吃苦,可你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呢?你讓我覺得,我連身上穿的一件衣服,都透著股血腥味。”

他稍稍垂著頭,還是那副無地自容的樣子。我伸出手,去捧他的臉,他把手移過來,讓我的手離他的臉再近些再緊些,說:“一開始,並沒有打算跟宋曉長久地維持關係,直到現在,我跟宋曉上床的次數也都數的過來。小韻,我心裡有疙瘩,怕碰你會控制不住力氣。而且那段時間,你不知道為什麼,也在躲我。我有需要要解決,沒想到被你堵了個正著。”

在酒店發現他和宋曉之前的一段時間,我並不是一無所覺,所以他碰我,讓我很不舒服,無理取鬧了幾次,彼此不停冷戰又和好,身體交流卻幾乎停了。因為劉躍東的原因,我對那方面一直有所懼怕,做/愛做得興起,才會沉迷其中。可程遠風明顯缺乏前戲的耐心,以前我可以將就並樂在其中,之後就沒有辦法忍受。

大概世上的事情,總脫不了“陰差陽錯”四個字。

“在酒店前臺,看到你臉上的表情,我忽然覺得心情大好,仿佛看著你也像我一樣難受痛苦,就能稍稍讓我緩解。事實證明,這不過是飲鴆止渴,看到你難過,我當時的確可以緩解,但後來想起來,卻更覺得難受。一邊恨你,一邊責怪自己。就是那個時候,我決定把一切都畫上個句號。其實兩年前,我就一直在謀劃,收購母親的公司。這對我而言雖然有難度,但並非做不到。而且宋曉的存在,也是一個障眼法。當所有人以為我在宋曉那裡的時候,其實我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跟我的團隊做著吃大象的努力。”

我微微皺眉:“宋曉只是障眼法?”

他臉上漸漸浮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我並不愛他,只是,用錢打發不走,他又隱約察覺出什麼,威脅要宣揚出去。所以在成功收購母親的公司前,有些要求我不得不答應,比如帶他回去見我媽,把他調到你的部門。”

我微微翹了一下嘴角。

我跟程遠風的母親合不來,以宋曉的精明,肯定早就探聽出來。互見家長,既是承認他的地位,也許,他也打算放手一搏。畢竟以他的能力,博得一個老太太的喜愛易如反掌。只不過聽程女士的意思,大概他是失敗了。因為程女士畢竟不是一般女人,若是宋曉豁出去變個性,興許她還能高看兩眼。

“你說,宋曉只是障眼法……那廁所的事,你怎麼解釋呢?你會跟一個幌子在廁所上演活春宮?”我心裡對這件事終究不能釋懷。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說:“小韻,劉躍東判了死刑,但不知道誰動用了人脈,讓他多活了兩年。他死之前,給你寄了一樣東西,你不在,那東西是我收的。你知道那是什麼麼?”

我有些控制不住,雙腿顫抖,問:“是什麼?”

“你以為丟了的那塊玉佛。”程遠風從我的脖子上拉起玉佛說,“我們一起買的,是一對的。也許是哪次他趁你不注意拿下來的,但是我當時以為,是你給他的。”

所以他發狂一樣,只為了讓我難受,甚至聽到我在外面劇烈嘔吐也不停止,反而在事後沖進我的辦公室,像劉躍東一樣強/暴我。

我們之間,真是一筆爛帳。

我把頭撞進他懷裡,輕輕笑著,說:“反正現在說明白,我也不虧了,輕輕鬆松下黃泉,也沒什麼遺憾。”

他身子一震,把我抱進懷裡,顫聲問:“小韻,什麼時候發現的?”

“四個多月了。”我說,“你們廁所大戰的前一天。”

他的牙齒格格打顫,把我抱得更緊,聲音裡一點底氣也沒有:“為什麼不告訴我?”

“瞧你說的,”我笑得滿臉是淚,“我以為你沒時間管我這些爛事。”

“現在醫學昌明,什麼病都能治好,哪怕傾家蕩產,我也給你治!”程遠風捧著我的臉,大拇指不停給我擦眼淚,可是他自己的眼淚,他卻不管一管。

“都是我的錯。”明明生病難過的是我,他卻哭得比我還厲害,“為什麼不是我得這種病?”

兩個人對坐著,哭得泣不成聲,給對方擦眼淚擦得滿手心的水。在他和蔣磊的口中,胃癌好像是種非常容易治癒的病症,只要醫學昌明,只要他們肯花錢,我就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他們卻沒有問過我,願不願靠藥物靠儀器,苟延殘喘地活著。

程遠風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跟我保證:“我有個發小,叫大威,去美國讀醫科了,你記得麼?他的導師是胃癌這方面的專家,我已經跟他聯繫過,無論有什麼條件,我都會請到他來給你手術。小韻,哪怕你怪我,你恨我,可是我們好好治病,好不好?把你的病治好了,你恨我一輩子也沒關係,每天早上你起床,我就跪在你面前,讓你先打一頓再刷牙,好不好?”

我被他逗笑了,摟著他的脖子吻上去。他被我親愣了,環著我的腰,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說不出話,只是使勁點頭。

原諒和理解並不是多麼難的事,做到這些,只要一秒鐘就夠了。

為什麼我們沒有早一些明白這個道理?

不肯對對方坦白,不信任對方對自己的感情,胡亂猜測著事情的可能卻不去詢問對方,缺乏起碼的溝通……原來這七年來,我們做了這麼多錯事。

“小韻,有三個字,我好像很少對你說……”他剛開口,被我捂住嘴。

“程遠風,”我含著眼淚笑,“我想跟你做,你敢不敢?”

然後他撥開我的手,把我撲倒在沙發上。還是一貫的心急不重視前戲,吻得潦草又敷衍,雙手幾下動作,就把我脫個精光。我抬起腿,纏住他的腰,仰著頭加深這個吻,下身一疼,他已經沖了進來。

我想,這一輩子,唯一一個能讓我痛得如此甘心的,也許只有這一個人。

“親愛的程先生……”

很久沒寫字了,一整篇,就數這幾個字最難看。我把筆插進筆筒,抖一抖十六開的信紙,用雙面膠粘在牆上。其實我完全可以給他發個短信或者打個電話說這些話的,可我畢竟天性善良,哪怕要走,也體貼地給程先生留下點實際的紀念。

與他把話都說開,就仿佛回到從前,滾完床單擁抱著說話,說著說著,又重新滾到一起。即使疲憊,可凝視著對方的臉就覺得滿足。他打了幾個電話,大洋彼岸的朋友再三表示這種大事儘管放心,拋頭顱灑熱血也要給他辦好。他掛了電話跟我保證,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美國醫術精湛,這種手術手到擒來。

我笑著答應,看他圍著圍裙給我煮粥,把每一勺都吹涼,送到我嘴邊。

這個傻瓜,他一定不知道,在我輕易就原諒他的時候,在我抱著他喘息的時候,在我笑著答應他繼續過這長長的一生的時候……

我都在騙他。

因為恨意而殺人,這殺戮就不是罪孽了麼?

如果說我的錯,是不該罔顧他的意願,背棄我們的誓言,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他根本不想要的投資的話,那麼,我用我的死來贖罪。

那麼,程先生,我坐在床邊,撫摸這人精緻的睡顏。

活著,是對你的懲罰。

有些事,無論再怎麼有苦衷,都不能成為理由,人必須為自己的錯誤買單。我把加了安眠藥的水杯刷洗乾淨,放回茶几下麵。牆角一個小小的包袱,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留下的東西。拉開門,最後回頭望一眼我們的家。

每一塊木地板,每一方瓷磚,每一處傢俱,甚至臥室的壁紙。

再見了。

冬日的陽光一如既往遲來,天剛濛濛亮。我跺了一下腳,一樓的聲控燈亮起來。蔣磊裹著大衣靠在車邊,腳邊一地煙頭。我拉開車門,把包扔進後車座,坐到副駕駛位置。他也坐進來,看了我一眼,發動車子。

我沒睡夠,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蔣磊暖著發動機,問:“都說清楚了?”

“沒來得及說清楚的,都寫在紙上。”我說。

“他老娘跟他說了你的病?”他問。

“大概即便被兒子收購,也能憑藉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快快樂樂過下半輩子了。”我說。

“他什麼反應?”

“還能有什麼反應?渾身冰涼,抱著我的時候抖得不成樣子,偷偷抹了好幾回眼淚。甚至跟他發小聯繫上,說要請美國專家給我手術。”

“呦,那你還走?”

“我有沒有救你還不知道?”我嘲諷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著搖搖頭,往樓上瞅了一眼,問:“不後悔?”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看著他,有些悵然地笑起來:“我已經給我的墓付過首付了,那筆錢要不回來吧?”

他也跟著笑,只是怎麼笑,眼角都是下垂的。

“蔣磊,有個問題我很想問你。”我說。

“什麼?”

“你究竟是誰?”

“你真想知道?”

“別廢話了。”

“我有個大哥,”蔣磊掛檔踩油門,車子平穩地滑出去,“我們感情很好,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後來彼此的生意做大了,來往反倒少了。我一直做正派生意,他的買賣卻有點顏色。彼此有一年多沒聯繫,忽然有一天,他妹子聯繫我,說是他犯了事,叫我幫幫忙。我知道怎麼回事以後,二話沒說,打算傾家蕩產也把他撈出來。可是對方來頭太大,我就是個生意人,費盡力氣,也不過讓他多活兩年。這兩年裡,我經常去看他,雖然每次聊得都很多,可我總覺得有些話,他欲言又止。終於在他死刑前的最後一次探視,他托我以他的名義寄一個玉佛到一個名叫‘秦韻’的人那裡。”

我下意識地按緊了胸口的佛。

“你的照片,我之前見過。躍東哥的錢包裡夾著,你趴在那裡睡覺,顯得很脆弱。我之前從來不知道躍東哥也喜歡男人,我玩男孩子的時候,他總是訓斥我噁心。不過這種事情不好說,畢竟他對你上了心,就算為你死了,也沒有怨言,還囑咐我,以後多照顧你。”

我抓著自己的衣襟,尾音發顫:“蔣磊,你恨我麼?”

“不知道。大概最開始想整你,可是後來也想開了。大哥是心甘情願,他都不恨你,我跟著起哄幹嘛?再說,我都答應他會照顧你了。”蔣磊從口袋裡把煙摸出來,想了想,扔到一邊,“大哥把他藏起來的所有資產都給了我,沖著這錢,我也得給你伺候好了。”

他一腳油門,我被狠狠晃了一下。

蔣磊在院子裡放了把搖椅,他這個人很喜歡午後擺個小桌喝個紅茶裝紳士,實際上二十歲之前都沒品過咖啡的滋味。至今腰纏萬貫,也就認識個賓士寶馬。

我躺在搖椅上,一點點平復著心跳。從樓上走下來,就花了很多力氣,最後一階腿軟,扶著欄杆才沒有摔倒。如果被蔣磊看到我擅自下樓,還穿得這麼少躺在院子裡,大概會豎起眉頭訓斥我。

他最近越來越像老媽子,在我痛得掙扎的時候壓住我的雙手不讓我亂動,過問我的一日三餐。在死前擁有這樣一份關懷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

我翻了個身,對著太陽輕輕笑起來。

感謝那一次追尾,否則蔣磊也許一輩子都只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探聽我的近況,而不會這麼真切地走進我的生命。

雖然知道蔣磊出門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還是心虛地往門口瞥了一眼。在床上躺得都要發黴了,今日陽光正好,實在想出來曬曬太陽。被陽光撲在臉上,仿佛有一顆種子在體內發芽,煥發新生。

每次捂住胃,大拇指上移一點,就探得到那枚玉佛。裂開的紋路有加深的跡象,在背後,縱貫的一條。

好歹是我送你的東西,用不著拿它洩憤吧。

我從來沒有問過,卻也從蔣磊話間聽出程遠風如何心急如焚地尋找著我。他著急的時候,眉毛總是很緊地蹙起來,幾乎擰到一起。眼睛比什麼都反應激烈,紅個幾天幾夜都沒有問題。鬍子是絕對顧不上刮的,一旦找到你,就用鬍子紮得你叫苦。

我跟他在一起七年,一直覺得彼此就算不夠瞭解也沒關係,反正還有長長的一輩子,有些話不說開也沒關係,早晚有時間說明。

誰會想到,上帝根本不捨得給你那麼多時間。

如果還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

坐在床邊寫信的時候,幾乎每寫一句,就會抬起頭,看一會兒他的睡顏。程遠風長得非常帥氣,無論哪個角度,都符合我的審美。就算是缺點,這麼多年看習慣了,也覺得順眼。那時候覺得,一張看了七年的臉,哪怕失憶了,也不會忘記的吧。可是你看,癌細胞大概已經開始侵佔我的大腦,我已經越來越記不清他的眉眼和吻過我無數次的嘴唇了。

大學時候與寢室的兄弟們吹牛打屁,曾經設想過死前的自己。那時還沒有認識程遠風,我以為自己會跟一個大波妹子過一生,破壞計劃生育生幾個孩子,臨終把他們叫到床前,挨個巡視之後立遺囑。後來認識了程遠風,打趣著對他說,我死前,要寫休書,准你再嫁。他氣得吹鬍子瞪眼,直接把我推倒,咯吱我的癢癢肉讓我承認他才是夫。

大概時光再倒流一百次,我都不會想到,此時此刻的自己,也不過想再見他一面而已。

不需要走到面前,也不需要有什麼交流,只要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悄悄地,悄悄地看上那麼一眼,就已經很足夠了。

不知道這麼任性的要求蔣磊會不會答應呢。

我側了側身子,頭斜著靠在搖椅上,按住胃部的手緩緩鬆開。

然後。

我就死了。

————————————

BE結局,十分鐘後送上HE。

死亡痛嗎?

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邊翻了個身,在手腕打到一個不停震動的東西三秒之後,仍舊沒有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我知道,無論如何,不該在你死後,還能翻身並且聽到電話響。

我猛地睜開眼睛,踹開被子,一蹦三尺高。

這是怎麼回事!

面前的擺設雖然雜亂,可無疑,非常熟悉。剛畢業那年我托人租到一居室的便宜房子,老闆卻連個床都不肯給。自己在舊貨市場淘來的二手傢俱千瘡百孔,那個八十塊的書架在服役三個月之後毅然決然坍塌,讓我非常不爽——可不就是眼前這對廢木頭麼!

為什麼我會死到這房子裡來?

蔣磊!我墓地都買好了,你哪怕在自家後院把我燒了,扔進去也成啊!

手邊的手機響過一次,對方掛斷,又打過來。我低頭,發現這還是我剛畢業時候用的諾基亞直板系列,六樓扔下去都摔不壞那種。這才確定真的有什麼東西不對,按下接聽鍵,好哥們的聲音震天響:

“秦韻你是豬啊!”

“我去你媽的!”我輕車熟路罵出一句,自己都驚了一下。

究竟怎麼回事?

“趕緊別睡了,中午有人請客吃飯,你也一起來!”他大聲吩咐,“拾掇漂亮點啊,今兒個請客那個有錢著呢,一招手來好多妞。你不是還沒有女朋友麼?抓緊啊!”

“等會兒!”我叫停,“今天幾號?”

對方頓了一下,大概想了想,說:“八號吧?”

“幾月?”

“十月啊,睡傻了?”

我跳下床,把月曆翻得震天響,反復確定上面的數字不是造假。又喝了口隔夜涼水,習慣性的胃痛也沒有到來,這才對著鏡子裡明顯年輕了的自己發出一聲低喊。

我回到了七年前!

肯定是閻王發現生死簿弄錯了,像我這樣的人命不該絕,陽壽未盡,准我重回世間,再享紅塵。

我把電話拿到耳邊,興高采烈道:“今晚很多漂亮妞?”

“當然。”對方聲音裡透著鄙視。

“隨便追吧?”我就不信重活一回,我還他媽喜歡上個男人!

“這可未必。”他冷靜跟我分析,“你想啊,人家是沖著請客那位來的吧,那位不挑完了剩下了輪不到我們吧。”

我心裡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幾經思量,試探著開口:“那人……叫什麼,你知道麼?”

“不知道,只知道姓程,家裡開超市的。”

是的,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七年前,就是因為這頓飯,我認識了程遠風。飯桌上那麼多胸大無腦漂亮妞,可他偏偏看上了我。我也丟人,沒經得住糖衣炮彈,沒怎麼抵抗,就被輕易拿下了。

如果今天去,肯定還會遇見程遠風。

再重新開始一個七年,重新吃一遍難熬的苦,重新被強暴,重新被小三,重新得胃癌然後死翹翹?

我哪有那麼多陽壽好折騰。

可是,好歹這次有備而去,對他有了防備,就知道這是高危區絕不碰,說不定……

“我說,你別婆婆媽媽的,趕緊說去不去!不去我找別人了啊!”

對方很明顯不耐煩,在他看來,這種好事,不抓緊的是傻瓜。

可是他怎麼知道我的苦衷?

我只要一想起程遠風這個名字就胃疼!

“我……”

不去的話,頂多損失一個與漂亮妞親密接觸的機會,可我贏得的是自己的寶貴生命!

可是,我上輩子最後一個念頭,不就是見他一面嗎?在一開始就滅了他的念頭,看一眼就各走各路,不也可以重活一回嗎?

但程遠風是你說沒戲就能放棄的人?

“秦韻!”對方終於忍不住開罵,“你他媽考慮好了沒啊!你以為我想叫你去啊!你去了,說不定都沒有妞注意我了!你趕緊給個准話!”

“你……你讓我考慮十分鐘,我待會兒打給你!”

遠遠地丟開手機,我把頭深深埋進枕頭裡。

考慮?

考慮個頭啊!

——————————————

END

明晚有個番外。

阿怎麼辦 根本找不到章節 只能貼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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