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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手術室出來後,爸爸直接進了重症監護室,監護了一宿,才轉回普通病房。即便這麼折騰,爸爸仍舊昏昏沉沉地睡著。
大概是麻藥的後勁太大。
好在入住的病房只有他一個人,才沒有吵到別人。
我一直以為是我們運氣好,住的這個雙人病房一直沒人入住,後來才知道,是程遠風多掏了一張病床的錢,給爸爸這種單人病房的待遇。
但那畢竟是很久很久的後話了。
我坐在爸爸床邊一天一夜沒合眼,通知護士換藥,在每次儀器報警時大驚小怪地喊護士來查看,抓著爸爸的手,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
自虐一樣。
程遠風曾試圖在我身邊陪著我,被我趕走。爸爸這突然一病,弄得我心力交瘁,實在沒力氣再應付他。
病理結果要兩天后才能出來,其實我心裡有數,大概就是那個病。
胃癌。
上輩子我不懂,為什麼爸爸體面了一輩子,嗓子眼有痰偏要吐在手紙再扔進垃圾箱的人,到了最後的那段時間,會聲淚俱下求醫生給自己打一針嗎啡止疼,在我勸他忍忍的時候,扯著嗓子罵我不孝。
後來我就都體會到了。
疾病的可怕,健康的人永遠也體會不到。所以他們可以輕飄飄地勸對方再忍忍,在對方疼得滿頭是汗時,皺著眉頭抱怨“只有你毛病多”。
哪怕是已經死過一次的我,在面對一次感冒時,也缺乏必要的重視。所以當上次沒時間陪爸爸體檢的時候,我也就由著他自己去了。
可爸爸這種不在意身體的人究竟會不會自己去體檢,我心裡是有數的。
我總覺得自己重活一次,很多事情都預先知道,所以能想出充足的對策。可命運偏偏跟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它讓我知道,自己是多麼可笑。
用如此殘忍的方式。
爸爸睡著時我坐在他身邊,眼淚流不出來,只是抓著他的大拇指。腦子裡轉各種各樣的念頭,上輩子的,這輩子的,與爸爸有關的,與爸爸無關的。
這一想,就天亮了。
我一宿沒睡,打算用涼水拍拍臉,讓自己清醒些。剛站起身卻腿軟無力,不由自主後退一步,退到床邊,被床欄擋了一下才沒歪倒。
晃神間覺得有人在一下下戳我大腿根,我回過頭,原來是爸爸醒了。
他還是很虛弱,但比昨天剛出手術室時好了很多,臉上微微有了血色。我也不洗臉了,坐到他床邊,問:“爸爸,你難不難受?”
他搖搖頭,問:“你今天不上班?”
“不上班。”我倒了杯溫水給他,他嗓子嘶啞,醫生說剛醒來時可以少量飲水,讓嘴不幹就夠了。
爸爸肯定渴的厲害,可我控制著水量,讓他喝了兩三口就把杯子拿開。爸爸也不惱,這次的聲音有了些底氣:“你都開始管著爸爸了。”
我也跟著笑:“咱們這叫風水輪流轉。”
爸爸笑了一陣,臉上顯出疲憊的神色。我問他:“你想不想解手?”
如今他跟我一個月也就見一次面,彼此間雖然記掛對方,可到底面對面的時候,產生了些距離感。他生病,我伺候他排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他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看著他拘謹的動作,我又是一陣自責。
明明發過誓,重活一次,要更珍惜跟爸爸在一起的時間,為什麼沒有做到?
爸爸身體太弱了,躺在床上沒什麼力氣動彈,卻不想睡。我跟他絮絮叨叨說著生活裡工作上的事,他偶爾插兩句嘴,倒也能緩解一下我心中的自責不安。
其實我的一身毛病,都是爸爸慣出來的。
說到我最近又漲了工資,他忽然想起什麼,身子微微往我這邊挪了一下,問:“既然漲工資,結婚的事就不要再拖了吧。等我出院,就去見見曉月的父母,把這件事定下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
我跟曉月分手的事,一直沒敢跟爸爸說。上輩子,直到爸爸去世,我都沒有跟他說過我的性向,至於他能不能猜出,我也不願多想。這輩子感情的事更加複雜,連我自己都理不出頭緒,更加不敢拿來嚇唬爸爸。
沒想到,他卻在這個時候提起來。
見我沒有反應,爸爸有點不高興了:“別挑挑揀揀的,我看曉月這孩子不錯。既然人家跟了你,你就要為人家考慮,女孩子的青春禁不起耽誤。”
我點著頭,不知道怎麼回答。爸爸微微皺起眉頭,問:“怎麼?不是跟人家吵架了吧?”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見爸爸眉頭越皺越緊,簡直不知怎麼回答。
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坦白曉月跟我分手,可更不願騙他,我仍舊在跟女孩子交往。
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有個聲音由遠及近而來。
“伯父醒了啊?”程先生提著果籃鮮花,輕車熟路推開門,大大的笑臉晃得人眼睛疼。
我的頭更大了。
爸爸也摸不著頭腦,問我:“這是……”
程遠風把果籃放到地上,鮮花塞到我懷裡,再自然不過地說:“伯父,您可能沒見過我,我是曉月的堂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