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師大附中是有近百年歷史的名校,前身是教會學校,後來陸續擴建,修了現代化的教學樓和學生公寓,還在操場一角保留著以前的建築,舊時鐘樓裡面設著化學實驗室,帶著圓頂的禮拜堂改成了一個小型禮堂。
昔日的教室則成了老師的辦公室,沒人抱怨辦公室老舊,因為英國人留下的建築質量極好,外觀古樸,牆壁厚實,裡面冬暖夏涼,很適合當地氣候。
午間休息時間,不用巡查午自習的老師們都自備了一張可折疊的躺椅,抓緊有限的時間補眠,甘璐半躺著合上眼睛,卻睡不著。
昨晚尚修文去洗澡,她倦極將要入睡,朦朧之間,聽到他擱在床頭的手機響起,他圍了浴巾出來,拿了手機走出去接聽。
尚修文的聲音若有若無傳進來,是一向的低沉,她只模糊聽到:「太晚了,我們改天再說。」一陣靜默。
甘璐對自己屏息聆聽的姿態有些自嘲,翻一個身,將臉對著窗子那邊,尚修文的聲音再度響起,略高了一點,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情緒:「好了,靜宜,就這樣吧。」
這個明顯屬於女性的名字撞入她耳內,她驀地清醒了一多半。尚修文隔了好一會才重新走進臥室,躺到她身邊。
她輕聲問:「誰這麼晚打電話過來?」
「吵醒妳了嗎?對不起。是以前的一個朋友,睡吧,妳明天還要早起。」
沒有一個妻子不會對夜半的來電起好奇心。可是甘璐不會再追問下去,她並不多疑,他們交往一年多、結婚近兩年,以她的性格和對尚修文的了解,不至於要為這一通電話胡思亂想。
她只是想起,自己也曾在某個午夜時分,撥通一個號碼,聽著作為來電答鈴的《秋日私語》在耳邊回響,直到一曲將罷,才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喂,哪位?」
她的喉嚨哽住,所有打好的腹稿全都堵在嗓子裡,沒法說出來。
那個聲音帶著不耐再度「喂」了一聲,她輕輕說:「是我。」
「璐璐。」對方聽出她的聲音,「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是不是……」
她突然知道自己想要說的話有多可笑,真是應了網上常用的一個形容:腦袋被門板夾了。她一向並不愛無事生非,也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才會想到要去特意知會分手兩年多的前男友:我明天要結婚了,盡管我不確定我的決定,可是我準備徹底放下舊事,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
而且,分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這個知會,在旁人看來,大概接近於無聊的示威了。
「沒事,不好意思!撥錯了號碼,打擾你了。再見。」她匆匆地說,掛了電話,知道這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竟然由一個電話想起了接近淡漠的前塵往事,甘璐有點惆悵,又有點好笑。
午休時間結束,她和其他老師一樣整理好躺椅,集中放在一側。她下午有課,一目十行看備課本,將講課內容在大腦中迅速過一遍,準時去高一2班的教室上課。
在推行教改後,國中歷史開卷考試,且只占一個不重要的分值。除了少數對歷史有愛好的孩子,其他學生在初中階段就沒正經上過歷史課。
到了高中,老師們不得不一邊上新課、一邊補舊課。甘璐在原來的學校一直帶高中,工作十分繁重,調來師大附中後,頂一個生病的老師教六個班的初二歷史,工作不算少,但並沒太大壓力。這學期被調到高中任教,教四個班的必修課,而且顯然會在文理分班後一直帶到高中畢業班,自然算是加了擔子。
她講課輕鬆且有條理,能很好地梳理在課改之後顯得雜亂的新歷史課本。但礙於時間,無法深入展開,只能盡力保證將教學大綱要求的內容在規定的課時裡講清楚。
現在的學生思維活躍,當然有同學嘀咕,說歷史課枯燥乏味,遠沒百家講壇來得有趣,為什麼甘老師就不能像紀連海那樣把歷史講得生動活潑。
她並不以為忤,只告訴他們,第一她不打算拿塊響木來客串講評書,第二她不反對看百家講壇。可是只看百家講壇,恐怕通過不了考試。而她的任務是保證他們取得的考試分數與學習努力程度成正比。
「至於對歷史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在文理分科以後,選擇好學習發展方向,到那時你們會發現,真正的歷史遠比百家講壇的內容來得豐富。」
當然,她不會告訴這些孩子,就研究來講,歷史也是冷門學科,豐富是肯定的,有趣卻是很不確定的。
她若不是高考前困於家事,沒法專注學習,再加上填報志願有誤,不會上師範大學,更不會被調劑到歷史專業。四年時間,她對歷史確實有了興趣,寫的論文也得到教授的賞識。
可是臨近畢業,她還是斷然選擇了就業,沒有考研就所,讓自己沉入歷史研究中。
很少有人能從一開始就就做出正確的選擇。這些半大孩子有他們的家長操心,她能做的,不過是當一個稱職盡責的老師。
下班以後,甘璐一邊給爸爸打電話,一邊漫步走出學校。她正要向公車站走去,卻聽見一個聲音叫她:「璐璐。」
她轉身,站在不遠處一輛黑色奧迪A6前的,是一個高個男人。穿著深鐵灰色風衣,手裡捏著抽了半截的菸,一臉驚訝地看著她。
甘璐想,居然會在中午小憩時想到某人,下午這人就驟然出現在了面前,實在是有點靈異了。
「你好,聶謙。」
停了一會,兩人幾乎同聲說,「妳/你怎麼會在這裡?」
聶謙笑了,他有一張線條硬朗英俊的面孔,雙眉如劍,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平時總是不苟言笑,此時臉上線條在這個笑意中突然柔和了下來。
他的手一揚,香煙帶著小小的弧線被准確扔進幾米以外的垃圾桶中:「我陪老板過來的。他兒子在這學校念書,今天似乎闖了點禍,被請家長了。妳呢?」
「我在這裡上班。」
「我記得妳是在文華中學。」
「調過來一年多了。」甘璐遲疑一下,還是問道,「你不是在外地工作嗎?回來出差?」
「我回來快一個月了。」聶謙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現在在這工作。」
甘璐還沒來得及看,一輛白色老款BMW從她身後減速滑行過來停下,尚修文從車裡出來,他扶著車門站著:「璐璐。」
甘璐只能簡單地做個介紹:「尚修文,我丈夫;聶謙,我高中校友。」
兩個男人隔了BMW禮貌點頭致意,甘璐轉頭對聶謙說:「我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