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父子情
十年後。
“君侍衛,君侍衛——”
“司嚴司嚴,你去哪兒了?”晏昭其擔憂地東張西望,雙手攏成半圓放在嘴邊,放聲再喚,“司嚴——”
宮人頭疼得緊,安撫了晏昭其幾聲,也埋首到各處尋找君司嚴的蹤跡,可惜皇宮之大,豈是一時半會便能將人尋出。
晏昭其焦急了,皺皺眉頭就往晏殊樓的寢宮趕去。
“皇兄皇兄!”砰地一聲撞開了寢宮的門,晏昭其不顧宮人阻攔逕自往裡去,“皇兄,司嚴在你這兒麼?”
晏殊樓正抱著杜明謙索要親吻,陡然聽到這聲,嚇得趕忙推開了杜明謙,臉紅通通的:“作甚呢?慌慌張張的,那小子又不見了?!”一個“又”字很好地反映出了君司嚴的狀況。
“嗯!”晏昭其重重點頭,“皇兄你有見著他麼?”
“銘玉,你有見著他麼?”
杜明謙揉了揉眉心:“我一直同你在這兒,你見不到我自然也見不到。”
晏昭其心急了,扯著杜明謙不放,“皇嫂,你是他師父,幫我找找他好不好,他今日的功課還未做呢。”
杜明謙也甚是無奈:“這孩子腳上生風的,我去哪兒找?”
“都怪你,”晏殊樓厚顏無恥地指責杜明謙,“誰讓你別的不教,偏生教他輕功,得,讓他天天跑沒影了,讓昭其好找!”原來君司嚴拜杜明謙為師後,杜明謙意外發現這孩子學武不行,但在輕功上卻十分有天賦,若能多加培養,日後輔以一般的內功,定能成大器,於是便夜以繼日地教他輕功,以致短短十年內,他的輕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高手都追不上他。有輕功防身是好事,可惜壞就壞在,他常常用輕功蹺課,溜到夫子離開了才回來,晏殊樓管不來他,就不再理了。
“是啊皇嫂,”晏昭其也附和道,“你可以收回他的輕功麼?不然老找不著他。”
杜明謙左看看右看看,無辜地道:“教都教了,如何收回。不如想法子讓他定了心,不亂跑的好。”
“定心哪兒那麼容易,這小子野得很。不說了,我派人去找找,昭其你先回去看書,我找到了就親自把這小子拎回去!”
“皇兄好棒!”晏昭其大樂,抱著晏殊樓蹭了蹭就同其搖手告別了,“那我先回去,皇兄皇嫂再見。”
目前著晏昭其離去,晏殊樓氣鼓鼓地啃了杜明謙一口:“都怪你!”
杜明謙安然受罰,揩去腳上水漬,讓人下去找君司嚴了。
那麼君司嚴究竟去了哪兒?
原來他自早蹺課後,便飛身到了一株大樹之上,咬著一根野草,閑閑地翹著腿,吹風賞景。
他大概是同晏昭其玩久了,心也定不下來,不喜歡讀書寫字,滿腦子都是習武練功,成天撒野地往外跑,但是在晏昭其需要他時,卻總會第一時刻出現。
“君侍衛,君侍衛——”
又是來找他的,這“君侍衛”三字每隔幾日就得在皇宮四處聽到,真是厭煩。
他若是想出來,早早便現身了,就是不想出現,方到處亂跑的。
他其實不喜歡皇宮裡的生活,繁文縟節太多,活得不自在,若非放心不下晏昭其以及師父,他真的就偷偷溜走了。
喊聲離自己所在方向愈來愈近,他歎息一聲,丟下嘴裡的草縱身一拔,往更偏遠的地方去了。
皇宮他已經摸了個遍,哪兒清靜他都清楚得很,但只有一個十分清靜的地方,他未曾真正去過。
不遠處,笛聲悠揚,帶著古樸的滄桑漫入心上。君司嚴腳步一頓,恍然發覺,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這個他不敢涉足之地——禁宮。
這已非他第一次聽到這笛聲了,甚至有時心情煩悶時,他還會來到這裡,聽著那淒涼的笛聲。是的,淒涼,從那笛聲中他聽不到任何的喜悅,只有無盡的悲傷,可卻讓他莫名地有種感同身受之感,忍不住想去多聽幾首,去感受那些曲子背後的淒涼故事。
挑了一處高樹,他定然坐下,靜靜凝望著前方侍衛來回走動的地方,傳聞這禁宮中關押的是十惡不赦之人,但究竟為何人,他打聽不到隻言片語,好似所有的知情人都被掩藏在了歷史的煙塵中。
可是,十惡不赦之人,怎會有如此純良的心去吹響那些扣人心扉的曲子。
君司嚴迷茫了。
這時,曲子未完,卻戛然而止。
君司嚴怔然,他聽過笛聲無數次,卻從未出現過半途停止的狀態。
吹笛人是怎麼了?
笛聲再也沒有響起,他心急地站起了身,左顧右看,雙唇一抿,提著膽子就往禁宮的方向去了。
杜明謙誇他在輕功方面有天賦果然沒錯,禁宮前來回巡邏的侍衛眾多,他竟然能在侍衛相接的空隙間以風般速度躥到了禁宮房頂之上,趴伏靜待。
好似一個做壞事的賊子,他呼吸一緊,看無人發現他後,就帶著幾分激動顫抖著手掀開了房頂上的瓦礫,投目往裡望去。
然而,禁宮地處偏僻幽深,白日如黑夜,那吹笛人也沒有點燈,導致他看得不大清,只模糊看到一位男子趴伏在桌上,身體起伏巨大,隱隱約約地傳出了抽噎聲。
那人竟然在哭?
難怪方才的笛音中也帶著幾分顫音,他還以為是那人手抖了。
是什麼事情值得此人如此悲傷……
“婉兒……”
低啞的聲音穿透了嚴絲合縫的瓦礫,入了君司嚴的耳。
君司嚴心頭一顫,那聲音好似一把帶著穿膜入骨力道的錐子,深紮入他的心底。
他不知看了這個男人多久,他想等到這男人停止哭泣,抬起頭來,可惜,待到找他的侍衛過來時,他都沒有看到那個男人的臉。
他最終還是遺憾地走了。
此後,他一直記得了,禁宮裡住著一個悲傷的人。
他對禁宮的人,越來越上心。
時不時便會丟下晏昭其,溜去禁宮見那人——他再也不滿足只是聽曲了,他真的很想認識那個人,看看他的樣子,聽聽他的故事。
可惜,沒有一次成功。
他去到禁宮的時候,要麼那人低頭摸著笛子,要麼在埋首寫字,從來不曾抬過一次頭。他唯一對那男人的印象,就是那人腳上,永遠都拖著一條長長的鎖鏈,那人永遠也只能走到禁宮門前三步,而那三步之差,就是陽光與無光的世界的分界線——他永遠也曬不到太陽。
禁宮禁的不止是人,還是心。常年不見陽光,處在黑暗的孤單世界裡,只怕是人都會瘋的。
君司嚴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慌,他竟然害怕那人會瘋,若是那人瘋了,他還會吹出如此單純的笛音麼?
他覺得那人的生活太過孤單,他開始想辦法地往裡頭送東西。
一開始只是試探地朝裡丟一些他覺得好玩的玩具,當然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舉動可笑之極,但是沒想到那人只在一開始有些疑惑,後來就接受了他的玩具,時而會放在手心裡把玩。
可惜,他還是沒有機會見到那人的模樣,因為太暗,也因為那人不曾抬起過頭。
一年走過一年,君司嚴不知給那人送去了多少東西,從幼時的玩具,送到書,再到樂譜,他所能送的東西都送了。
慶倖的是,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似乎因為他隱形的陪伴,那人的笛聲終於不再悲傷,還帶起了幾分的喜悅。
“你叫什麼名字?”這是他最想問那人的話,可惜,若是他一開口,周圍的侍衛便會發現他的存在。他多想那人能抬起頭給他看看,那人長什麼模樣——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看那人的臉。
後來他不滿足了,他以送東西的名義,給那人傳字條,當然由於雙方所處位置的關係,那人無法給他回信。
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伴,於是,他開始在字條中訴說著自己的故事,講述著禁宮外的樂趣生活,不為別的,就為了讓那人在禁宮中,足不出戶便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兩人保持著這見不著面的陌生關係,在人世間匆匆走了數年,數十年後,早已不年輕的君司嚴再次來到了這裡。
此時晏殊樓早已退位,而晏昭其在輔佐新帝后,也因在宮中無趣,提議離宮,追尋晏殊樓而去。
今日的君司嚴,是來道別的。
其實他能感覺得到,他常年往來禁宮之事,晏殊樓已經有所發覺,只是不知為何,晏殊樓一直都未點破。既然晏殊樓這天子沒有異議,他來也來得心安理得了。
一張紙條隨著一把嶄新的笛子從瓦礫中降落,穩當地落在了那人的桌上。
那人的笛子在他常年的撫摸下,早已舊了,音色也變了。君司嚴曾想給他換新的,可他又害怕新的笛子再吹不出他熟悉的笛音了。
如今他要走了,也是該給那人新笛的時候了。
紙條上沒有寫太多的話,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我走了。
署名:君司嚴。
這是他第一次告訴那人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那人一定不認識他,但作為將要離開的人,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也算是對對方的一個尊重罷。
卻沒想到,那人在看到紙條後不久,猛然抬首,第一次將臉迎向君司嚴的方向。
那一刻,雙目對視。
但可惜的是,禁宮太暗,君司嚴背著陽光,還是無法看清那人的模樣,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棱角分明的輪廓。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邋遢,甚至感覺還很精神。
那他便可以放心地離開了。
他咧開唇角笑了,朝著那人揚了揚手,用唇形說著:“再見,我要出宮去了。你一個人定要好好的。”
那人似乎有些激動,屢次跨步上前,想說些什麼,可惜聲音似黏在了喉嚨,發不出聲。
再後來,君司嚴笑著走了。
再後來,那人掩面大哭。
君司嚴看那人背光,那人看君司嚴卻是向陽。
只是看一眼君司嚴的臉,那人就認出了君司嚴的身份。
那是血濃於水的父子親情啊。
那人驀然跪倒,捧著那張紙嘶聲淚流。曾經,他因為害怕見到君司嚴後,會對他產生依賴而不敢抬頭,所以他寧願每日都在等待驚喜,每日騙自己送東西來的都是不同的人,騙自己說這世上還有很多人關心自己。
可惜,那人騙了自己,卻也害了自己。
那人不敢相信君司嚴的離去,日復一日地等待,期望有一日奇跡發生,君司嚴會笑著給自己送來紙條,告訴自己外面的世界有多美。
可是,夏天過了,冬日來了。君司嚴送來的紙條,他反反復複地看了數遍,君司嚴送來的每一樣東西,他也反反復複地撫摸了數遍。
但君司嚴依舊沒有回來。
那人不再等待,他折斷了舊笛,沒有君司嚴,曾經的笛聲再沒有意義。
他拿出了這些年來君司嚴給自己遞的紙條,一張一張地看,又一張一張地燃盡。當最後一張染滿淚痕的紙條燃盡後,他笑著闔上了雙目,帶著遺憾,慢慢地,漸漸地,停止了呼吸。
君司嚴,晏思君。
我見到了君兒,此生也算是無憾了……
母妃、婉兒,我來了……
嘉元七年,前齊王卒,天子開恩,將其與前齊王妃共葬。
半年後,君司嚴聞訊,莫名淚流。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