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請神
一個人站出來反抗,死了,其他人自然就老實了——他們默默地看著形容憔悴、卻依然有一副大骨架的獸人囚犯的屍體被抬出去,一致都是沉默,覺得這人是瘋了。
所以他們按照傳統,在有幸保住了命之後,理所當然地變成了奴隸,被分配個部落中的人。華沂對於分贓這件事,顯然十分有經驗,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分的,反正大傢伙看起來都毫無意見。
長安在慶典結束以後,回到自己的帳篷裡,竟然也發現那裡多了一個帶著腳鐐和手銬的小崽子。
小孩不過七八歲大,還沒長過長安的腰,正在刷一個草席,見長安進來,便默不作聲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上有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一聲不吭地盯著長安,口氣頗為不客氣地說道:“我是你的奴隸。”
長安皺皺眉,問道:“你叫什麼?”
“路達。”
小孩路達說完,抬起沉重的手抹了一把鼻涕,垂下頭,表情漠然地放下手的活計,然後叮叮噹當地走到木桌前,端起水碗,捧起水罐倒了一碗,把水罐“碰”一聲丟在了桌子上,把水花漸得到處都是,話也不說一句,便又低著頭繼續做剛才的事,仿佛屋裡沒有長安這麼個人。
長安在門口站了一會,他沒有什麼地盤的意識,只是覺得屋裡多了個人非常彆扭,便走到床邊,彎腰提起自己的刀,轉身要離開,然而路過桌邊的時候,他的腳步又頓了一下,端起那碗灑得只剩下一半的水,兩口牛飲進去,這才走了。
他扛著自己的大馬刀,逕自走到部落邊緣,經過一次慶典,這一回巨山部落裡的人都認識了他,甚至有女人三五一群地對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長安都假裝沒看見,誰對他打招呼,他便對誰簡短地點個頭,然後以更快的速度離開。
就在他準備一頭鑽進林子的時候,遠處突然有人大聲叫道:“長安!”
聲音似乎有些惶急,長安一回頭,發現華沂大步向他走來,步履太匆忙,額角還見了了汗。他一把抓住長安的胳膊,大聲問道:“你要幹什麼去?”
長安愣了愣,說道:“打獵。”
華沂聽了他這話,並沒有放下心來,近乎逼問地說道:“打完獵呢?”
長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烤著吃。”
華沂抬手在他腦門上用力一推,把他推得往後退了一步,唾沫星子差點噴到長安臉上,華沂吹鬍子瞪眼地對他說道:“廢話,誰問你怎麼吃?你莫不是想打完吃完便自己走人了吧?”
長安一直扛著刀,也怪累的,沒弄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便將馬刀戳在了地上扶著,十分耐心地問道:“我把你送回來了,還有別的事麼?”
華沂簡直要氣結。
他本來在忙,索萊木告訴他部落裡的有些人以前跟黑鷹部落有仇,怕是一會要起衝突,叫他留神,華沂才剛安排好人去盯著那兩邊,誰知正好聽見打水的老嬤跟別人提起長安一個人“扛著個房梁”往南邊的森林走,登時就知道要壞,連忙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華沂深吸了兩口氣,通過多日相處,他已經知道了,這位兄弟腦子大概同別人不大一樣,用尋常道理說不明白,便緩下口氣,諄諄善誘地道:“這裡不好麼?留在這跟我們一起生活不好麼?”
長安思索了一陣,反問道:“留在這?”
華沂歎了口氣,繼續語重心長:“兄弟,我拿你當我過命的親兄弟,與索萊木他們一樣,只要我不死,便不會背叛你們——有些事你久居深山,不大明白,人,總是要跟人住在一起的,做人縱然難,縱然麻煩事一樁又一樁,可你若總是避著人群,與那林中猛獸殊無二致,你怎麼能明白做人是個什麼滋味?”
長安依然是那樣一副可有可無的表情,但他聽了這話,想了片刻,卻點了一下頭,道:“嗯。”
華沂準備要跟他長篇大論一番,打定了主意就是要連忽悠再騙,也要把他給留下來,卻叫他這一聲“嗯”給弄懵了,他噎了好一會,才問道:“這‘嗯’是什麼意思?”
長安道:“行。”
他輕飄飄地說了這個字,便不緊不慢地繞過華沂,繼續拖著他的大刀往林子裡走去,華沂忙叫住他:“不是說行了麼?怎麼又走?要幹嘛去?”
長安掃了他一眼,覺得華沂忘性太大,剛說完的話,都叫他聽到狗肚子裡去了麼?但他心裡這樣想,嘴裡卻還是不溫不火地又重新說了一遍:“我去打獵。”
華沂哭笑不得,一把拎住他的後頸,說道:“在這裡短不了你的吃喝,大半夜的,你要打哪門子的獵?”
長安似乎吃了一驚,奇道:“白吃?”
華沂:“……”
部落首領與長老們通常掌握著大部分的財富,他們有權力支配財務,管理部落,分配人員,其他的事卻不用親自動手,自然有奴隸和沒有手藝地位下等的亞獸去做耕種養殖之類的重活。
而打獵與操練,也更多的是為了提高在部落裡面的威信,哪來首領想吃什麼東西,還要自己去打的道理?
不光首領和長老,就是這些人的老婆、後代、兒子們的工布朵、護衛、乃至於一些心腹,也都是不幹活的——大部落發展到一定程度,這種局面乃是自然而然,只有那些流亡出來、躲躲藏藏地倉皇成立的小部落,才浮萍一樣,連這種起碼的氣派也沒有。
對,他們管這個叫做“氣派”,從來也沒人說過這叫做“白吃”。
可不是白吃,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平時都幹了些啥呢?華沂居然一時說不上來。
他說不上來,自然是要展開哄騙大法的,於是隨口道:“那自然不是,平時不出力的人,是留下關鍵的時候出大力的。”
華沂說著,一把勾住長安的肩膀,把他強行往回拉去,繼續道:“比方說戰事,北方戰事頻繁,不定有哪裡不長眼的幽靈部落便會打上門來,再比方說大災,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你都得幫著我扛起來……”
長安問道:“那戰事與大災什麼時候來?”
華沂表情一僵:“……你能盼點好麼?”
“哦。”長安點頭受教,然而他怎麼琢磨這件事怎麼不對勁,過了片刻,又忍不住說道,“盼好,不就是盼著可以一直白吃麼?”
華沂一巴掌糊上他的後腦勺,強行把他的腦袋壓了下去,險些叫長安的下巴尖點到胸口,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那無知的表情。
一個長安一個索萊木,一個狗屁不懂,一個不該懂的瞎懂,簡直要沒治了,實在應該中和一下,華沂這樣想著,便脫口了一句叫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頗為後悔的話。
他說道:“你若是有疑惑,不如多去問問索萊木,他自稱天底下第一聰明人,你最好把他問傻了,也算為民除害。”
長安這實心眼的便依言去找了索萊木。
這期間,部落中大小事宜一時間全部壓到了一起,權力交接無小事,華沂要施壓,要立威,要定新的規矩,要開始拉攏自己的人,把他忙了個昏天黑地,等一切開始緩慢步入正軌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林中樹葉黃了一半。
華沂一閑下來,便想起了長安,打算去關心關心他在幹什麼……結果在索萊木那裡找到了長安。
華沂目瞪口呆地看著索萊木坐在一棵倒了的大樹上,翹著二郎腿,支使著長安並一幫子侍衛給他搬石頭,將石頭壘成了個大墳堆的樣子,上面還插了一棵搖搖晃晃的狗尾巴草。
然後索萊木站起來,雙臂平伸,做了個仿佛要擁抱蒼天的動作,閉上眼睛口中大聲道:“狂風!”
一群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只得遵從了索萊木的指示——齊齊向那棵墳堆上的狗尾巴草吹起氣來。
索萊木等著狂風吹夠了,又下令道:“閃電!”
這回半天沒了動靜,索萊木飛快地睜開眼,瞪長安:“你發什麼傻呢?閃電呢?快給我閃!”
長安心裡隱約覺得這是件蠢事,可是索萊木信誓旦旦地說這是當年大天神墜天之景的重現,能招來真正的神明現身,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是有什麼根據,反正好像真的似的。
長安於是從小腿上拔下一把小匕首,一抬手,將小匕首丟了出去,寒光一閃,將那風騷的狗尾巴草削掉了一半。
索萊木心滿意足地重新閉上眼,繼續道:“雷鳴!”
華沂旁邊的一個悶頭悶鬧的男人依言拿出一個銅盆,直接用自己碩大的拳頭砸了上去,“咣”——打雷了,把華沂嚇了一哆嗦,耳朵裡嗡嗡的。
索萊木原地蹦跳:“大雨!大雨!”
只見樹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上去了一個人,聽了指示,立刻將手中木盆的水嘩啦一下潑了下來,氣勢非凡,準頭一般,將地面上的一群人都給潑成了落湯雞。
索萊木毫不在意,隨手抹掉了臉上的水,往前一撲,五體投地,嗚哇亂叫道:“神!神!神!”
華沂指著他問旁邊敲銅盆的那個男人道:“陸泉,這是怎麼回事?”
陸泉的領口還可見沒拆的繃帶,悶頭悶腦地說道:“索萊木要招神。”
“招個鬼!”華沂兩步走過去,一腳踢在了跪在地上沒完沒了地鼓噪的索萊木屁股上,“吃飽了撐的,閑得他娘的哪都疼——長安,你也給我過來!”
長安站在原地揉了揉鼻子,濕淋淋地打了個大噴嚏。
華沂的肝火把他燒成了一個大鍋爐,簡直要從頭頂冒氣了。
周圍幾個部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齊齊傳了信,要過來道賀,也不知道安得什麼心,華沂本想找自己人商量商量這件事,結果竟然目睹了,這群“自己人”是怎樣一個一個地把自己潑成的落湯雞的。
混帳,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