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卷三
長安是被一陣哭聲鬧醒的,帳子裡的人都已經走光了,此時十分安靜。他的肩膀有些發僵,躺得時間長了總會這樣,阿葉說是氣血有問題,長安聽了也就作罷,沒往心裡去,他身上沒問題的地方實在有限,掛念得完腦袋也顧不上腳,不如隨他去。
這時,兩隻手卻突然將他的上半身抬了起來,華沂不輕不重地在他的肩膀後背上揉捏起來。長安迷迷糊糊地半趴在他的腿上,眼睛半睜半閉地眨巴了兩下,仿佛他又變成了一個小傢伙,病病歪歪地趴在哲言懷裡,有點弄不清今夕何夕。
然而過了片刻,他的鼻尖情不自禁地輕輕抽動了一下,沒有聞到記憶中的草藥味,這才隨著上身血脈暢通,重新清醒過來。
華沂見差不多了,這才鬆開手讓他起來,把小火爐上架著的一碗魚肉粥端了下來:“吃點。”
長安指著帳外問道:“那個東西又怎麼了?”
華沂道:“別管他,裝的——這個鮫人上岸沒有幾天,狗屁能耐沒學著,這會倒長行市了,學會假哭了。”
長安仔細一聽,果然這哭聲不怎麼對勁,哭得不是平鋪直敘的,而是高低起伏,別有韻律,婉轉得跟唱小曲似的,間或還夾雜著幾個頗有節奏感的小哭嗝。
華沂笑道:“聽見了麼?這哭得可真好聽,過一陣子說不定就有人願意花錢雇他假哭了。”
長安沒聽說過還有人願意花錢幹這種事,華沂便伸手摩挲著他的頭髮,目光一點一點柔軟下來,輕聲解釋道:“總有些人不孝順爹娘,還不願意給別人知道,阿爹阿媽死了,便雇一幫人去他家門口哭,外人看起來好看……行了,這些爛事,你不用懂。”
長安一口喝掉了半碗粥,腮幫子鼓鼓的,華沂看了他一會,忽然說道:“你過來跟我住吧?”
長安猝不及防,吃得本來就急,想說話,沒顧上嗓子眼裡有熱粥,頓時給嗆住了,咳得昏天黑地。華沂一邊偷著樂,一邊努力將臉上的表情掰成憂慮的樣子,拍著他的後背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看,喝個粥都能嗆著,你這日子過得啊,實在是亂七八糟。”
長安好不容易順過一口氣來,臉紅脖子粗地對他說道:“滾蛋。”
華沂便不言聲了,用一副不知從哪裡學來的賢妻良母似的表情噁心長安,看著他笑而不語,等他的答案。
長安一邊忍著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邊放慢了速度,將剩下的半碗粥也喝乾淨了。他將小碗在手中轉了兩圈,這才略微有些踟躕地問道:“兩個男人,可怎麼過日子?”
華沂聞言,目光立刻一冷,他一把按住長安的肩膀,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壓低聲音,略帶些逼迫的口氣問道:“是誰?跟你在背後胡說了什麼?”
華沂大部分時間是個睿智遠見、心胸寬廣氣度也溫和的首領,對得起手下人,也很對得起自己的部落。他中途接手一個部落,短短幾個月便得心應手,而後天災逃難,死了不少人,可卻不停地接納其他的逃難者,至今他們部落的規模已經是洛桐領導時候的三倍。人們願意死心塌地地跟著他,說明這個首領做得確實可圈可點。
然而畢竟人無完人,誰都有脾氣上來的時候,長安脾氣上來的時候會比平時粗暴,華沂比他城府深得多,一般不會表現出來,只是他肝火愈盛,心反而越冷,於是便會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別人。
長安那句話音沒落,在華沂心裡,已經驚濤駭浪般地出現了七八個不同程度不同目的的陰謀詭計——他認定了長安眼大,這些雞毛蒜皮從未入過他的眼,甚至幾年前在山洞裡,他連小崽子是怎麼生出來的也弄不清楚,怎麼會問出這樣的話?
然而長安卻頓了頓,坦然道:“沒人說什麼,我自己想問的。”
他雖然可能確實比別人心性遲鈍一些,可也並不瞎,再愣頭愣腦的少年也有長大的一天。秋狩節那日過後,長安便對這些事上了心,時常會留心觀察別人“家”是怎樣生活的,也會追溯他幼時那份似是而非的記憶,不可避免地覺出了幾分荒唐,似乎有點彆扭。
怎麼個彆扭法,他說不清楚,就好比大多數人都用右手拿筷子一樣。左手拿筷子有問題麼?長安想不出這當中的道理怎麼錯了,然而就是彆扭。他還見過阿芬糾正小吉拉,硬生生地把小東西的左手給掰回了右手。
阿芬只是說,過節的時候大家坐成一圈吃飯,跟別人不一樣,胳膊肘容易打架,不好。
他見過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可不知為什麼,終究沒有一起長久地過日子,這樣和別人不一樣,會不會也……不好?
華沂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男人收斂了笑意,臉色沉了下來,話音裡仿佛凍了冰碴子似的,手也很重,問道:“怎麼?你打算反悔?長安,我這裡可不興反悔,你應了就是應了。若是你不點頭,我沒二話,絕不爭你什麼,可你既然已經親口答應了、點了頭,若是再朝三暮四搖搖擺擺……”
……我非得跟你不死不休不可。
華沂的後槽牙輕輕地磨了一下,心裡對自己說著“還沒到那種地步”,於是把那傷感情的後半句話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這一輩子,實在是對別人的背叛太深惡痛絕。
長安不適地往後仰了一下頭,皺眉道:“我沒想反悔。”
隨後他慎重地思考了片刻,商量似的說道:“你還是去我那裡住吧,我那清靜,你的帳篷一天到晚人來人往,太鬧騰,如果有事,你再過來跟他們說,你看行麼?”
華沂聽了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片刻,之後方才臉色一緩,眉梢輕輕地挑了一下,露出一點笑模樣,默不作聲地湊過去摟住他,繼而在長安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華沂沉聲道:“行啊,那我過兩天再搬,這陣子要打仗了,我住這邊方便些,你先把地方給我收拾出來,我要跟你住一個屋,聽到沒有?”
他故意往長安脖子上輕輕地吹著氣,吹得長安頭皮一炸,縮著脖子直往一邊躲,華沂不肯讓他躲,箍在他腰間的手好像鐵打的一般,一絲也不放鬆。
只聽華沂繼續說道:“我的地盤不許別人碰,尤其那個還會尿褲子的小兔崽子……”
長安奇道:“你怎麼知道青良尿褲子了?”
華沂噎了片刻,沒對長安說,整個部落——不,應該是整個城牆以內,全都是他的耳目,要是他想知道,一點雞毛蒜皮也瞞不過他。他於是顧左右而言他一般地在長安腰間掐了一下,含混地說道:“我就是知道,濕身的褲子神告訴索萊木的。”
長安:“……”
確實是要打仗了。
上了年紀的人都聽說過“黑風樸亞”是怎麼一回事。
那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家族——大陸上最大的一支幽靈部落,和其他的幽靈部落不同,它是個完整的部落,從不與外人通婚,十分神秘,最狡猾、消息最靈通的行商總是對這個部落三緘其口,沒人知道他們的部落究竟在什麼地方。
二十年前,樸亞家正是風頭最盛的時候,那一任的樸亞家主是個天生的瘋子,黑風到了他手裡,越發肆無忌憚,一連洗劫了四五個大部落,並不要地盤,只是殺了人、將東西搶乾淨立刻便離開,一時間幾乎席捲過整個北方,甚至把手伸到了南方。
只可惜那位瘋子家主出師未捷,還沒等到到南方,便自己得了急病猝死了,這時候,憤怒惶恐的復仇者們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大批的亡客受雇追殺黑風,黑風樸亞一時間群龍無首,就這樣神秘地銷聲匿跡了,一躲便躲了二十年。
這一次他們綁架逃難部落、企圖混進城門的陰謀敗露,顯然是不打算玩什麼虛的了,每日都要到城門下面報導一番,像只留著口水的豺狗,算是盯上他們這了。
華沂的帳子坐滿了人——包括那群被迫混進了城裡,被華沂“救”下來,焦急地等著要依靠他們營救家人的傷兵。
索萊木說完長長的一段話,舒了口氣,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搖頭晃腦地歎道:“看來天災是不管你們部落神秘不神秘,該砸的地方還是砸,這麼多年,沒有人知道樸亞家族躲在哪裡,原來是到了東海岸一線,和我們真是有緣分啊,千里迢迢地到此處相會了!”
華沂涼涼地說道:“是,緣分深,那要不我明天開城門問問樸亞家有沒有姑娘,把你‘下嫁’了?”
卡佐沒心沒肺地跟著哈哈大笑,索萊木幽幽地飄過來一眼,卡佐的笑聲陡然止住,只覺得身上上三路下三路一齊陰風陣陣。
華沂白了他們倆一眼,十指抵在一起,在木桌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著,很快便沒有人竊竊私語了,全都屏息凝神地等著首領拿主意。
過了片刻,華沂道:“打肯定是要打的——要不把這幫孫子全部殺光了,我們沒法在此地安安穩穩地住下去,我這麼說,沒人反對吧?”
他話音頓了片刻,帳子裡比方才還要安靜了。
華沂環視一周,緩緩地點了點頭:“至於怎麼打,諸位有想法都暢所欲言,我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