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的騎士
王宮裡這樣悠閒而自在的日子,過去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國王從喪女的悲傷中走了出來,不計前嫌,與王后開始了製造王子的計劃,屢試屢敗,屢敗屢試,到後來,兩人都開始質疑對方的生產能力,國王是種植出過一位女兒的,因此就更有理由怪責王后,而王后比國王年輕許多歲,此時就反過來指責國王衰退的種植水平。他們二人每天在王宮裡關起門來大吵大鬧,盛怒中的王后將就近放在桌上的胸毛鏡狠狠一摔兩斷——差點沒心疼得國王當場閉過氣去。
半身不遂的胸毛鏡被緊急送回毛毛國救治,送回來的時候重新換了鏡面,腦子便有點不清不楚,時常對著過路的鏡子們叫弟弟,卻把鼻毛鏡叫做騎士,騎士啊,我弟弟去哪裡了,騎士啊,我想我弟弟了。把鼻毛鏡給虐的,半夜摟著熟睡的胸毛哼哼唧唧地哭。
終於有一天胸毛鏡追著巫師喚弟弟的時候,這位性情森冷的魔鏡忍無可忍,揪起他脖子上一撮偽豹子毛,掄起魔杖就一通劈頭蓋臉地狠敲狠砸,末了把這位癡呆鏡先生歪臉斜脖子地拎回他弟弟面前去,「這是誰?」
「……弟弟。」
「這是誰?」指著騎士。
「……騎士。」
「我是誰?」
「妖魔……哇!哇啊啊!巫師!是巫師!弟弟救命啊!啊啊!騎士!騎士救命啊嗚嗚嗚!!」
騎士還是屁顛屁顛地跟著巫師鏡,成雙成對,除了早上盯著國王整理儀容那一會兒,片刻都捨不得分開。公主鏡邀請了他幾次逛花園未果,大受打擊之下,轉而與三角鏡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這兩位折騰一夜,竟然還用胸毛鏡先前的一塊破碎片,加上三角鏡的一小截支架,和公主鏡的三顆珍珠,拼出了一面小鏡子。小珍珠碎鏡無魂無魄,不言不語,瞧著卻是可愛又貼心,公主鏡天天背著它騷包招搖,恨不得全天下鏡子都知道自己有了個兒子。
「嘿嘿嘿嘿嘿嘿嘿……」騎士站在薔薇花大片盛開的花園裡,望著遠處小珍珠碎鏡璀璨的反光,樂顛顛地笑了一長串,「我也想有個兒子!斯笨,我們一鏡拆一塊,拼一個吧?」
「要拼自己拼,別撕我袍子!」巫師一魔杖敲開他——還嫌我身上的劣質牛頭蓋骨不夠多?!「你之前不是偷藏了我一塊袍子嗎!還給我!」
「嘖!那是定情信物,不還。」
「少廢話,還我!」
「不還!嗨,斯笨親愛的,你到底什麼時候會愛上我啊?你要是跟我好了,我就可以把那顆定情信物的藍寶石鑲在你額頭上了!」
「早扔了。」
「嗨,肯定沒有,你肯定藏在什麼地……啊!你從來不說謊!你真的扔了?!你真的……」
巫師看著瞬間在花園泥巴地裡沮喪地縮成一團、烏雲罩頂的騎士,好氣又好笑,用魔杖敲了敲他頭盔道,「扔在高塔房間裡的角落裡了,自己去找。」
騎士歡呼一聲,屁顛屁顛地直奔高樓而去,「等著我找給你!」
巫師微笑著看他身姿矯捷地離去,站在花園裡低頭看了一會兒腳下那朵帶刺的薔薇,想著剛才騎士大呼小叫著說啊呀這朵開了、這朵終於開了我看了它好幾天了的蠢樣——摘回去給他吧?
王宮外震天的歡呼聲漸行漸近,打斷了巫師的思緒,他困惑地偏起耳朵,那股波動越來越近,越靠近王宮的範圍,就越能被他感知——雪一般的肌膚,血一般的紅唇,炭一般的……
他手裡的薔薇掉落在了地上,幾乎是不敢相信地,望向了宮門方向!
白雪公主還活著,她回來了,她與強大鄰國石頭國的王子一起回來了!原來她那時候是被王后的一塊毒蘋果卡住了喉嚨,被小矮人們裝進水晶棺之後,她被路過森林的、穿著銀色鎧甲的、愛慕屍體美貌的石頭國王子買走,一路顛簸之中,她喉口的毒蘋果被抖了出來,她又活過來了!
她帶著她強大的夫婿,多出禿頂國國庫數倍的財寶,美麗的,驕傲的,尊貴的,作為石頭國的王后回來了。
「去請出我深愛的父王,與我尊貴的母后,」她穿著最精緻的束腰、最華美的圓裙,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滿了珍珠手鏈,對前來迎接的臣子與侍衛們點頭致意,「今晚我的夫君和我將在這裡舉行盛大的舞會,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請轉告我尊貴的母后,請她做好準備,在舞會上為我們獻舞一場,我想讓兩國的臣子與百姓,都來欣賞她優雅動人的舞蹈。」
巫師鏡震驚而呆滯的動作,被高塔上傳來的王后的尖叫聲驚醒。
他渾身一個激靈,從進入鏡子以來,從未,從未體會到的刻骨的森寒,滲入了他全身的鏡架,滲入了他身上人骨牛骨的每一個細小腐朽的細胞。
他張開嘴發不出聲音,轉身向著那座高塔狂奔而去。
「鏡子,鏡子,牆上的鏡子,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王后的雙目已經赤紅得不見原本烏黑的瞳色,神情扭曲而癲狂地舉起那面高大的等身鏡,她尖叫著將它砸到了牆上,「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是誰?是誰——!!」
騎士鏡撞到牆上又跌落到綿軟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鏡身尚且未斷,鏡架上的紅藍寶石卻大顆大顆地滾落出來。
「她明明沒死,你卻說那是我!你騙我,連你也騙我!」她癲狂地又哭又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鏡子變了一副模樣,掄起那面鏡子又一次砸到了牆上!
這次鏡頂上鑲了藍寶石的頂架整個斷裂,發出嘶啞的嘎吱聲。
「……他……沒有騙你……」隱隱出現裂紋的鏡面,發出嘶啞的、瀕臨破碎的聲音,「他真的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人……即使你……已經不是了……」
然而這面鏡子虛弱而真摯的解釋,她一句都聽不進去,她的耳朵裡一陣一陣地轟鳴,眼睛裡一陣一陣地跳動著幻影,那影子時而像雪一般白,時而像血一般紅,時而像炭一般黑。一臉怨毒的前王后坐在她的床邊,「她的名字,叫做白雪……她會讓你不得好死……」
「啊——!啊啊啊——!!!」王后撕扯著喉嚨發出痛楚的尖叫,絕望已經令她徹底的歇斯底里,徹底的瘋狂——她苦心耕耘、算盡一切,卻還是拼不過這樣一個結局:這個雪一樣白的女人純潔而高貴地回來了,帶著她與她母親的報復,帶著正義終將被彰顯的天命,要讓她這個惡毒狠絕的後母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神態癲狂地念叨著,然後突然露出了一個扭曲陰森的笑容,「呵……那就一起死,一起死——!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她狂笑著將摔在地上那面等身鏡又舉了起來,迎著凌冽的大風掀開窗戶,她大喊著將她遺棄的上帝的名,一把將那面鏡子——扔出了窗外!
修長而華美的鏡面映亮了天空,白雪公主派來的數個侍衛撞開房門,按住了企圖跟著往下跳的王后。
而正狂奔到高塔中層的巫師,無比清醒而又無比清晰地,聽到來自塔外的破碎聲響!
「啪嚓——!!」
他彷彿被蛇妖詛咒一般石化地定住,一會兒之後,僵硬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
水一般的波紋蕩漾在鏡面上——高塔之外,騎士鏡的碎塊散落一地,壓塌了一片血紅的薔薇。
不……
他瘋狂地轉身,狂奔下塔,沿著來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花園!嘩啦撞進騎士鏡的碎片堆裡,他顫抖地捧起一塊零散的藍寶石——分不清是哪一顆了,散落的藍寶石太多了,分不清對方剛剛為他上塔去找的,是哪一顆!
「不,不……」他發出一聲嘶啞而顫抖的哀鳴!
「……西……哧……是……你嗎……」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瀕臨破碎的鏡靈吃力地抬起手臂,他被幾塊本體的碎塊壓在薔薇花瓣上,已是奄奄一息,「抱歉……我還是……讀不出你的名字……」
「你喜歡叫什麼都好,你喜歡叫什麼都好!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巫師顫抖著將手伸向他,冰涼帶著咒文的手指穿過他的手臂,抓住了一根破碎的支架——他還是看不見他,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還是看不見他的騎士!
「騎士,騎士……」巫師發著抖說,滿身泥土與薔薇花瓣地跪在地上,他在碎片堆中摸索他,「你不要碎,求你了,不要碎,我求你了……」
「就把手……放在這裡……」騎士讓他把手放在一塊鏡面的碎塊上,然後自己吃力地,將手覆在了他冰涼的手背,「我……抓住你手了…」
「嗨……斯笨……親愛的……」他抓著他的手,盡量想讓自己的聲音輕鬆一些,不要帶著那麼多不捨的哽咽,「我……不能給你那麼多……那麼長……幸福……但是……還是想問……」
「就算你……不愛我……下次別人問你……你會……像說公主一樣……說你喜歡過……我……麼……」
巫師瑟瑟地發著抖,聽了他這句話,恍惚得好像什麼都不曾聽見,太繞口了,這句話,太饒口了……它的意思,好像是在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嗨,斯笨,就算你不愛我,你喜歡過我嗎?
他短暫地呆了一呆,然後突然地,袍帽遮掩下陰森森的面容,露出了一個溫暖的、輕柔的笑容。
他彎下腰,將自己的臉龐貼近那堆鏡面的碎塊,將手覆蓋在自己的另只手背上,就像握緊了騎士的手。
「蠢貨,我跟你說過,如果我說謊,就會化成碎片……」
騎士虛弱地努力睜大眼睛,他那青銅材質的、破爛不堪的頭腦裡,有了非常,非常混亂的預感。
他竭力想看清巫師袍帽裡的臉。那張臉消瘦而蒼白,滿佈著黑色的咒文,像夜一般深邃的眼睛裡,映出一顆藍寶石的倒影。他們就那樣久久地,久久地凝視彼此的靈魂。
然後巫師微笑著低下頭,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入騎士的碎塊中,輕吻著那顆寶石,他用彷彿夢囈一般的聲音,解脫地,輕快地道——
「……我不愛你。」
「啪嚓!!」
詛咒來臨得是那樣的輕鬆自如,他來不及再說出隻言片語,黑色的長袍迎風而鼓,他人形消散,化為一面森冷骨架拼成的圓鏡,陽光下鏡面的閃光只是眨眼一瞬,然後啪嚓炸裂!
「嘩——!」
塗滿咒文的鏡片在微風中轟然散開,數不盡的細小微塵突然之間充斥了整片薔薇花盛開的土地——
萬千冰凌一般的碎屑紛紛揚揚,像一場無盡深情的大雪,它們從天空紛揚而降,緩緩而溫柔地,覆蓋了騎士鏡漸趨透明的鏡靈……
騎士在那週身破碎成灰的痛楚之中,昂起頭望向了那一片溫柔的鏡塵之雪,灰白的骨灰落在了他藍寶石的眼裡,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了,什麼都再看不清楚。
他牽起嘴角,露出最後一個微笑,又苦澀,又開心。
「親愛的……真是……和你這面鏡子一樣……一點也不漂亮的……告白啊……」
高塔下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王后被侍衛們強行捆綁,蜂擁著運往人聲鼎沸的王宮大堂。白雪公主在那裡為她的後母準備了一雙燒紅的鐵舞鞋,準備欣賞她優雅動人的、永無休止的舞蹈。她不知道當大堂第一排第三根的燭火燃盡之後,她的後母會一邊狂笑著舞蹈一邊瘋狂地撞向那排大燭,擁堵逃亡的人群會互相推擠踩踏,她和她的丈夫都被踩斷了雙腿,跌倒在地無法逃脫,而她的後母大笑著抱住了她昏迷的父王,一家人就在這火海中,一同前往童話的結局。
烈火染紅了城堡的天空,到處是哀鳴與尖叫,哭喊與哀嚎,只有高塔下的薔薇花園,帶著永生的安詳。
鏡面的碎塵在空中飛舞,鏡架的斷肢散亂交雜,這是只屬於兩個彼此相交的靈魂的、寧靜的墳墓。
魔鏡與騎士,終。
如果還要後續,
「嗨,斯笨,你也太騙人了!你明明說一醒來變成人類的話,就可以喝伏特加的!」
「噢,閉嘴你這蠢貨!你才兩歲好嗎!」
「那又怎樣,你不就比我大一個小時麼!噢,這個『下輩子』實在太不好玩了,我才不想天天坐在這個愚蠢的嬰兒車裡,天天喝那味道古怪的奶粉呢!我快中毒了!」
「那你就再去死一次好了!」
「才不要!好吧,我要跟你一起繼續甜蜜地坐雙胞胎嬰兒車!嘿,快看看我身上這個藍色的紐扣,像不像藍寶石!」
「滾開別舔我!」
「嗯嗯……香一個嘛,麼麼噠!紐扣給你了,快把你的尿布送給我當定情信物!」
「滾!」
……
所以,這是兩個非人類而且HE的故事。
謹以此文獻給麼麼噠的阿七和我們十二年彈指一瞬的青春。
2013年3月29日END。
作者有話要說:輕鬆愉快的HE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