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十章 ••說話
“呀?”季拂心訝異,目光在晏蒼陵身上上下遊移,既帶著了一分期許,又有一絲迷茫。
晏蒼陵對著那瀟湘亭三字,足足凝望了半炷香,方從口中一字一頓地道出一個故事:“瀟湘亭建亭已有百多年,一直皆被當地人視為聖地,聽聞凡在瀟湘亭前許下誓言的戀人,均可得到上天恩賜,一生相守。”
季拂心聽罷此話,一竄緋紅染上面頰,心底有如一條小兔亂跳,心亂如麻。明明說好要同晏蒼陵分離,可當晏蒼陵說到這些時,他卻又生出了幾分期待。
晏蒼陵看季拂心臉紅,略有一喜,他深吸一氣,厚著臉皮直視季拂心的目光:“恩人,你我真正相識不過短短數月,情誼尚不深厚,但這段時日以來,我待你如何,你也看在眼底。你心竅玲瓏,想必也猜到我帶你來此所謂何意。我不會說些動聽悅耳的話語,只有一份赤誠捧於你面前,若你肯承我意,願伴我左右,我定好生待你,此生絕不辜負。但你若不喜我,我亦絕不勉強,你是去是留,我也絕不阻攔,只望你離去之後,能將‘晏蒼陵’三字常掛心頭,偶爾歸來探我一探。”
刹那,心動旌搖,浪湧潮生。季拂心雙唇微動,一時怔在了原地,呐呐而失言。分明不過是最簡單的話語,卻能在一字一句間剖開心扉,鑽入心底深處,掀起滔天巨浪。在他最脆弱時,是那一雙臂膀將他扶起,給他依靠。在他最絕望時,是那一條銀子鏈給他希望,心思千轉,惆悵百訴,回首時方發現這個人,已在自己心中,揮散不去了。
季拂心雙唇緩慢掀起,一陣癢意再次從喉頭湧上,再往嘴邊沖去,只需再使一使力,便能出聲。
豈料,一人如風般迎面奔來,對著晏蒼陵便是拱手一拜:“王爺!”
釀好的曖昧被人一招打散,晏蒼陵眉宇間湧上不快,揮袖便道:“有話直說。”
那人頓了一瞬,看向季拂心,遲疑片刻,便對晏蒼陵附耳低聲道:“王爺,季大人暈過去了。”
“季大人?”晏蒼陵的心仍掛在季拂心之上,一聽此稱呼,還雲裡霧裡,不知所謂。
來人機靈,遂又續一聲:“王爺,便是季崇德。”
“季崇德?!”晏蒼陵陡然失聲,“你說他怎地了。”
“他暈倒了。”
“暈……”晏蒼陵話音驟止,一聲動靜從身側而響,他凝目過去,只見季拂心抖如篩糠,腳步微錯,連站都無法站穩,歪歪斜斜扶住了晏蒼陵的胳膊,雙唇開闔問道:“你說誰暈倒了。”
季拂心如此態度,讓晏蒼陵心頭一沉,更篤定了季拂心同季崇德的關係,當下也不多想,立時在季拂心面前低下了身:“恩人上來,我帶你回馬車那去。”
季拂心此刻也將拘禮丟到了北,跳上晏蒼陵的後背,雙手攬住了他的脖子。
晏蒼陵掂穩季拂心,化作離弦之箭沖了出去,到馬車邊上後,忙將季拂心放入車廂,讓小廝策馬趕回王府。
趕回府的路上,晏蒼陵簡單同季拂心道出了季崇德的身份,季拂心聽罷後憂心忡忡,也未細問季崇德來府過程,一雙拳死死地攥著衣襟,哪怕晏蒼陵如何安撫,都無法讓他定下心來。
馬車匆匆,趕到了王府門前,還未停穩,季拂心便先一步跳下馬車,不想他太過急切,腳步一錯,身子便往一旁歪去,嚇得晏蒼陵嗓子眼都跳了出來,將人扶穩了,方往門裡帶。
許頌銘恰在府門前等候,見到季拂心僅是訝異了一瞬,又恢復常態,一面帶著晏蒼陵往安置季崇德方向走去,一面道:“王爺大可放心,他應是疲憊過度,方會暈闕。只是他乃王爺貴客,我等放心不過,便擅做主張將您喚回了。”嘴上說著這話,他目光卻不時地掃到心急的季拂心身上。
同許頌銘相識多年的晏蒼陵,哪還看不出許頌銘的意思,這分明是生怕自己無法將季拂心哄回,故意以季崇德身體抱恙為由,讓季拂心歸來。晏蒼陵登時氣結,狠狠地朝許頌銘瞪上一眼,大有季拂心若真怪罪自己便找許頌銘算帳之勢。
然而,真當見著季崇德時,晏蒼陵方知許頌銘並未騙他,季崇德確實是暈倒了。
晏蒼陵帶著季拂心入房之時,王大夫恰好收回探脈的手,對著晏蒼陵深揖一禮,恭謹地道:“王爺,季大人並無大礙,只是多日長途跋涉,身心疲憊,方會暈闕。老夫一會開個方子,只需服下,再休養幾日便無大礙了,王爺無需擔憂。”
“憂”字方落,季拂心便先摘了紗帽,跨到了季崇德的面前。雙眸徐徐印入季崇德滄桑的面孔,從擰成“川”字的額頭,順延而下,至抿成一條白線的雙唇,再到唇邊不加修飾的青渣,一點一滴,季崇德臉上每一部位都深深地刻入心底,痛入心扉。季拂心忽而下跪,趴在床沿邊捂著雙唇,痛哭失聲。
他的哭聲掩入雙唇,有如一口餘音繚繞的鐘被什麼籠罩,悶而難發音——他似乎生怕哭得大聲,將季崇德吵醒。
酸澀的情緒爬上心尖,晏蒼陵手指輕顫,揮手讓王大夫下去後,蹲至季拂心的身側,抬手伸向半空,頓了一瞬後,還是將手放至了季拂心的背後,竭盡溫柔地拍著他的背。那種同久違親人相遇的激動之情,晏蒼陵身為過來人最是明瞭,那是一種痛與愛交織的複雜之情。是以晏蒼陵除卻能輕拍著季拂心給予他安慰外,他什麼都做不了。
低泣的聲音終將季崇德從昏迷的神識中拉扯出來,他從眼皮中撐開了一條縫,瞳孔還未聚焦地左右回掃,徐徐轉到趴伏著低泣的季拂心身上,眉頭微皺,迷茫而不解。
晏蒼陵看季崇德醒轉,立時喚了一聲:“季大人!”
聲音一落,季拂心猛地將頭抬起,正撞入季崇德逐漸清醒的視線之中。
霎那,倆人渾身一震,近乎同步地抖著雙手,激動地伸向對方。
指尖即將觸上,倆人好似生怕這是美夢一場,一旦觸碰便會粉碎,又將指尖收攏,心底掙扎許久,都無法將手握上對方。
晏蒼陵抿了抿唇,當下拉著他們倆的手,碰觸一塊,握在了一起:“放心,這不是夢。”
“不是夢,當真不是夢,”沉穩如季崇德,此刻也抖不成聲,失卻了平日擺出的冷靜,順著季拂心的手撫上他滿是淚痕的臉,霎那,喜極而泣,“真的不是夢,璟涵,當真是你麼!璟涵!”
淚珠懸在眼角掙扎了許久,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季拂心雙唇輕抖,喉結上下滾了又滾,慢慢地,掙扎著,方從喉間湧上一個乾澀的音符:“爹。”
一聲落,聲聲出。他順了順音後,縱撲到了季崇德懷中,嘶聲大哭:“爹!爹!”
晏蒼陵瞠目結舌,恩人會說話了,恩人會說話了?!他狂喜交加,若非氣氛不對,他當真要拊掌大樂。
“涵,”季崇德拉開季拂心,摸著他的臉龐,上下端詳著他,“你怎地會在此,數月不見,你怎變得如此憔悴?”
季拂心心頭一跳,余光瞥向了看他的晏蒼陵,艱澀地從喉頭哽出一句:“爹,我意外同眾人走散,來到了此處,得王爺相助,一直暫居王府內。”他目光閃爍遊移,忙將話題轉移,“爹,不說我了,您近來可好,娘……”“娘”字方發出一不完整的音,他立刻頓住,轉為“您身子無恙罷”。
季崇德激動之下,並未聽清他所道的那一聲“娘”,便順著他的問話道了下去:“爹很好,你切莫擔憂,瞧我這身子骨利索得很……”咳咳,話未說全,便先咳了幾聲,明眼人一看,便知所謂身子骨利索,不過是為了安撫季拂心而作的謊。
季拂心也不忍戳破,擔憂地看向晏蒼陵,見晏蒼陵擺動唇形,道了句“王大夫說你爹無恙”後,方會心一笑放下心來,轉回身握住季崇德話話家常。
兩人皆對自己的遭遇避而不談,擺出笑顏說著過去的故事,道著彼此的思念,一旦對方問及自己,皆會以各種藉口扯開話題,久而久之,這對話便變成了普通的父子敘舊。
晏蒼陵本想能借此之機,聽到季拂心悲慘遭遇的過去,熟料聽了半晌,都未見他們答到點上,遂推門出去,留得空間給這父子倆。
但他心頭仍懸掛著季拂心,不忍離去,一直在房外抱胸徘徊,內心掙扎不定,一面擔憂季拂心因季崇德在自己府內,而怪責自己,一面又驚憂季拂心驚喜交加,身子撐不住,暈闕過去。
百種思緒千轉,一會兒是生怕那個,一會兒又是擔憂那個,到最後心緒交纏,迫使晏蒼陵留著不走的,是一個渴望,渴望從季拂心口中聽到一個方才被打斷的答案——是去或是留。
吱呀。門扉開啟聲,將晏蒼陵的神思打斷,他赫然抬首,便見季拂心迎面走來。
“恩人!”晏蒼陵一聲大叫,下一瞬唇上就攏上了一隻白淨的手。
“噓,小聲些,爹睡了。”季拂心朝門裡看了看,方將臉擺正回來,看到自己的手正貼著一片熱意,登時又如被燙了手般將手縮回,局促不安得不知將手往哪兒放,“嗯……嗯,失禮了。”
晏蒼陵喜上眉梢,厚著臉皮便抓住了季拂心的手,扯著他遠離了房門,激動不已:“恩人,你……你會說話了,當真是好。”
“嗯,”季拂心有些不適應地將手縮回,抬首時正對上晏蒼陵眼底的受傷之色,他心頭一悸,有些愧疚,遂淺淺笑道,“你不必再喚我恩人了,喚我的名諱罷。”
“名諱?”晏蒼陵一頓,方想問上一句“可是名喚季拂心”,又深覺不對地縮回了話。
然,下一瞬他恩人所道出的話,讓晏蒼陵瞬間傻了眼。
“我名喚季臨川,字璟涵。你喚我璟涵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