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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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臨川怔愕睜大雙眼:“爹你……”
“你真當你爹老了不知麼!”季崇德拂袖怒道,“西平王如此,晏王亦是如此,他當真會如此好心因一個陌生人的懇求,而救下我一罪犯?!十之八九是想借由救我一事,來收攏我。”
“不,爹你誤會了,”季臨川心頭一震,為晏蒼陵開脫道,“爹你被他所救,實則是我懇求的,同他無關。”
“想騙你爹,你還嫩了一些,你爹一雙眼還不瞎,晏蒼陵此人心懷高志,定非池中物。只是這段時日,顧念到他對你的恩情,而你身體又不大好,我方未帶你走。不想滯留至今,竟讓你同他產生了感情,成何體統!璟涵,你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應為了兒女私情而下跪!”
“爹!”季臨川急得熱汗直流,“慕卿並非你所想的那般。”
“我所想如何?”季崇德冷著臉道,“你若再維護他,便莫怪爹將事情往壞處想去,譬如他接近你的目的,救我的目的,尚有……”
“爹你甭說了,”季臨川辯解道,“這都是您所想的,同慕卿真正意圖無關,您切莫將您個人看法駕於慕卿之上。”
“哼!”季崇德拂袖,臉色更是沉上了幾分,“若不想我誤會他,便趁著我對他人還有些好感時,同我離開,不然爹我保不准會以惡意揣度他的用心。”
“爹,你為何不聽勸呢,慕卿雖有心天下,可他對百姓皆是出自真心,不信你過問芳城百姓,在其統禦之下,芳城百姓過得如何。慕卿所做的,比之那昏君好上不知多少!”季臨川猛地站起,雙拳緊緊地攥著衣袖,伸長了脖子同季崇德面紅耳赤地辯駁。
“住嘴!竟敢污蔑天子,若是他人在場,一個腦袋都不夠你砍!”
“爹,你尚要愚忠到何時,”季臨川梗著脖子,臉上生出了慍色,“這些年,你身在朝中,百姓如何疾苦,你也當是明瞭的,為何你仍執著地維護那毫不作為的昏君!是,我便是要罵他昏君,那又如何,他昏聵無能,百姓疾苦視而不見,親佞遠賢,醉心於情色之中,這等無能昏君,不死難平民憤!”
“住口!”季崇德一手衝動揚起,對著季臨川的臉正想一掌打下,可迎上季臨川的臉,他頓了一瞬,又不狠心地放下了手,聲音一沉,化開了無盡的悲傷,“璟涵你當真是不知世故,不知世故!當今天下,分崩離析,眾王擁兵自重,無論擁護何人,皆有喪命之險。若一時走運,押對了人,日後自然能高官厚祿,可若是押錯了,那便是罷官填命,連累家人。唯有擁護天子,在日後皇位換人之時,尚可求得賢主保命。天子無能,反而不會被視為眼中之釘,但若是他人……璟涵啊璟涵,自古以來登基為帝者,又有幾人會放過眼中釘身邊的大臣。”
季臨川心頭一震,何曾想過自己的爹竟藏了如此心思,他一直以來都以為季崇德是對天子毫無根據的維護,卻未想竟是為了這層含義。
“可是爹,你如今落至這般地步,你還想著維護那人麼。”季臨川身子一抖,後退了余步,心底驀地生出了恐慌,明明是雖熟悉的爹,他卻覺得陌生到喊不出名姓,明明是普通的雙唇,卻在他的眸中化為了猙獰血牙——他莫名地害怕面對這樣助紂為虐的爹。
“不然如何,”季崇德反問,“我們一家的命皆擔在他的手中,爹是否能翻案,全靠著他。”
“說得好聽,其實爹,你還不是將希望寄託於一不可能的人身上。”一抹苦澀在嘴角劃開,季臨川眸光晦澀不明,心酸的苦痛隱隱從心底最深處彌漫而出,“爹你太過固執,聽不得人一聲勸。也罷,既然你執意如此,我尚有話可說,你讓我離開他可以,但我絕不會回京,天涯海角,任你而去,若爹執意要回京,那我只能將命留在這了。”
“你!璟涵,你究竟要為了這個人拂逆爹多少次!他究竟有何好,值得你這般癡心不改!”季崇德面色陰沉,隱有颳風落雨之兆。
“有何好,”臨川反反復複地將這三字懸在嘴邊,面前煙霧頓生,白煙嫋嫋,擴展出一幅幅刻滿心間的畫面:他守禮的坐在一旁,靜靜地訴說著他的故事;他將一錠沉甸甸的銀子放在他的手心,告訴他人不可喪志;他激動之下抱住了他,卻又慌張地放開了手;他墨瞳瀲灩,對著他深情凝望,訴說著並不算甜言蜜語的誓言;他……他……他……
心底滿滿地種著一個他,根已深紮在了心底,朝四面八方延伸,枝葉已撐滿了一顆心,朝每一隅舒展開去。
“他的好,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季臨川的笑容一點點地漫開,一點點地舒展,一點點地深到無邊無際的地方去了,“不,他的好,不需要說,只要我知道便好。”
“你簡直是死不悔改!”季崇德臉上已開始電閃雷鳴,“總而言之,爹不許你蹚這趟渾水,即刻回去收拾收拾,我們到別地隱居去。”
“爹,你不想我蹚,可你卻已蹚入其中,”季臨川淺淡地笑著,“你以為你還可回去當你的兵部尚書麼,你以為你一謀逆的罪臣尚能安然無恙地隱居麼。爹,我們早已沒有退路,你又何必執迷不悟。”
季崇德鬍子都吹了起來,鼓著腮幫子一隻手指著季臨川:“季臨川!你娘現今還不知在何處,你卻一心都撲到了他人身上,若被你娘知曉,她……”
“夠了爹,”季臨川冷冷淡淡地制止了季崇德,“你不便是想我離開他麼,好,我走,我稍後便去同他道別,全了你的意。”他錯過季崇德肩頭,目光直視前方,越過季崇德時,腳步一頓,“但是爹,我全了你的意,並非我向你妥協,而是我不忍將你氣出病來,讓自己落得一不孝的罪名。我這一生背負的罪孽夠多了,不想再多負一罪。爹你是局外人,無法明白我的痛與恨,你顧念的只是你自己,卻不曾替我考慮。罷了,閒話不必多說,爹,只要你日後切莫後悔今日的選擇。”
季崇德目中含驚,看著繞過自己而去的季臨川,背脊挺直,挺胸昂首,這當真是自己所認識的那溫潤如水之人麼,為何在一瞬之間變作了另一番模樣,明明笑容未變,卻多了一份不同尋常的感覺。那種感覺,淡得幾乎可讓人遺忘,卻又能在人忽略之時,一點一滴地浮現,那種,似乎謂之——氣節。
心頭一悸,終究是擔憂兩字佔據了腦海,季崇德還是跟了上去。
便在季臨川踏著毫無節奏的步子去尋晏蒼陵告別時,晏蒼陵這兒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不,準確而言,是五位。
當時季臨川被拉走後,晏蒼陵本想跟著過去勸服季崇德,可步子一提,想想季臨川做事甚是有分寸,自己貿然插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不若將其全權交予季臨川處理,自己則等待好消息便成。
於是,他跨步去了季臨川的朝臨閣,靜待著季臨川的歸來,不想季臨川未等到,卻等來了不速之客。
嗖地一聲,房內燃起的燭火無風驟滅,便在晏蒼陵雙眼還未適應黑暗時,五人翻身而入闖入門內,他瞳孔一縮,對準焦距之時,只見五把鋒利的劍刃迎面而來,直刺他周身大穴。
“好!”禁不住揚了一聲,晏蒼陵也不慌張,身形一扭,避過迎面一劍,雙指一夾,鐺地憑靠內力將一劍折斷,斷劍則往另一人的面頰射去。他始終遊刃有餘,在來人攻擊的每一處破綻間翻飛遊走,一人對上五人,卻臉不紅心不跳,甭說氣喘吁吁,便是熱汗淋淋都未有。
相反,那五人久攻不下,早已慌了神,劍法已亂,殺得毫無章法,不過一炷香的時刻,晏蒼陵便已制住了四人,餘下一人,晏蒼陵便好似在逗貓般,每每將近將人擒下時,又故意松了手,嘴上的笑容咧得越來越大,讓那人氣得頭冒青煙,最後那人竟哐啷一聲,將劍丟了下地,雙手環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同你玩了,玩不過你,你若有何事便問,少拐彎抹角的,老子最不會同人玩心計。”
聽這聲音,分明是那棺材鋪主。
鋪主如此識趣,晏蒼陵還懵了一瞬,須臾揮袖將燭光點亮後,便看清了眼前這鋪主的模樣。
此人若單單一眼看之,卻是看不出一點與眾不同的味道,甚至可說放在人群中,都無法找著他。可若細細品之,便可在眼角同唇瓣間發現一些不同尋常來,譬如他的眼角上挑,丹鳳雙眼勾魂攝魄,唇瓣並不瑩潤,卻在翹起時,掛有痞子一般的味道。
晏蒼陵尋不到合適的詞彙去描述眼前這人,總覺得有些不同尋常,又總覺得有些古怪。
“這並非你的臉。”晏蒼陵沉滯了一瞬,篤定地下了結論。這五官若單單拆開來看,各有出彩之處,可若放至一起,便彆扭了。
鋪主訝異地瞪大了雙瞳,指著自己的臉道:“你怎知曉,老子這一手易容術走遍天下,至今還未有人發覺。”
“直覺,”晏蒼陵負手而站,“我會一些易容之術,深知易容得再精明,有些是無法改變的,譬如說,眼睛。”
鋪主一怔,雙唇張了又張,拊掌哈哈大笑起來:“厲害,甚是厲害,我心服口服!”
“成了,廢話少說,”晏蒼陵斜眼睨向一旁被他點了穴的四人,“既然你說要開門見山,我便直言了,你予我所需,我給你所求,之後互不相欠。”
“你給我所求?”鋪主將雙膝盤起,揮了揮手,你怎知我想要什麼,“嗤。”
“你要的,不便是解藥和錢麼。”
鋪主瞳孔驟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