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反詩
呵!百官皆驚。一些同季崇德交好之人,齊齊對視,目中逸出不敢相信之色,季崇德是出了名的愚忠之臣,衷心護主,眾人皆知,誰人會信他會反了天子。
安天仁亦是不敢相信,他雖將季崇德流放,但也是經過了一番考量,確信季崇德不會害自己,方敢如此做的,不然單憑季崇德所犯之事,他早悄悄地派人在半路將季崇德給殺了。
“季崇德……季崇德,不是在流放途中麼。怎會謀反呢。”安天仁目光閃爍,怯怯地將目光放至朝殿下方的一人身上,那人恰是安天仁的床笫寵臣,七年前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刑部尚書——王恩益。
王恩益長相陰柔,面若冠玉,以色媚主,但他能在宮中打滾多年,獨佔龍床之側,爬至三品高官之位,肚裡還是有些本事的,是以無能的安天仁常依仗他,凡事皆要過問他的主意。
王恩益單手一撩鬢髮,一張看相人都說薄情寡義的雙唇微微抿起,不發一言,勾唇看向吳其康,靜待著他的下文。
安天仁接到王恩益的暗示,遂抵唇咳了一聲,喚吳其康將季崇德之事道明。
吳其康當即將季崇德在配所期間,唆使犯人暴動,以及寫反詩之事,一一道出,末了,還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呈遞給安天仁。
“皇上,此乃季崇德謀反罪證,當日眾犯人也已證實了季崇德主使暴動之事,可惜微臣在押解季崇德的過程中,受他人追殺,季崇德亦被他人救走,微臣恐季崇德的謀逆之心因被微臣發現,背水一戰率眾前來京城,遂馬不停蹄地趕來京城,給皇上您報信。“說罷,還將季崇德如何罪惡,如何害人之事,往誇張處說,聲色並茂,讓眾人身臨其境,仿若真真看到季崇德猙獰著臉,抄著手中大刀振臂一呼,帶領眾犯人燒殺掠奪的一幕。
安天仁聽得心驚肉跳,心頭有如萬馬奔騰,跳動不安,接過張公公呈遞上來的信封,手都不停使喚地顫抖,尚需用自己的另一手,握上拆信的手,方能安穩地將信封打開。安天仁害怕忠誠于己的季崇德當真反了自己,季崇德為官多年,做到兵部尚書一席,手底下是有不少關係在的,加之季崇德掌管朝廷兵部大小之事,若是他當真有心皇位,只要運籌帷幄得當,皇位讓主不在話下。
安天仁慌慌張張地從裡頭抽出了一張紙,強忍著顫意將其打開,目光卻不予半點在紙上,反而看到王恩益之上,這是要王恩益拿個主意。
王恩益目中精光微閃,一手撫上鬢髮,另一攏在袖中的手,悄無聲息地做了一個斬頭的動作。
安天仁眸光亮起,方將視線轉於手中的紙上,方發現這紙張自己竟給拿反了,階下百官雙雙眼直盯自己,他忙給自己尋臺階下,清咳一聲,他肅整容色,將那張紙丟給身側的宦侍:“你來念!”
張公公彎身接下,擺正了紙張,將內裡的季崇德“親筆所寫”那首反詩一字一頓地念出:“西風相送燭光滅,難平抑鬱是今朝。他日王恩平吾反,赤子反躬忠於桓。”
張公公放緩速度念頌之時,安天仁的目光掃到王恩益上,給王恩益使了數個眼色,蓋因他聽不出這首詩中的謀逆之意,但若公然問吳其康,未免顯得自己太過愚鈍。
張公公最後一字落下,王恩益也聽出了其中的問題,雙唇掀動,方想同安天仁道出其中問題時,吳其康便先識趣地開了口:“微臣斗膽,請張公公將本詩中的最末一字,連成一塊兒讀。”
張公公徵詢了安天仁之意,遂將那些字竄成一線,朗聲道:“滅、朝、反、桓。”
聲音一落,有如驚雷劈到百官頭頂,百官皆驚,齊聲抽氣。連安天仁都驚得一屁股坐歪,差些從龍椅上滑下來。
“這……這這這,謀逆謀逆!來人啊,將季崇德抓回宮,不不不,見之便斬!不必審了!”不過一首反詩,便不經禦史台查證,便定下了季崇德的死罪,若是季崇德在場,定會後悔自己為了維護天子而辯駁王斌之事。
私底下同季崇德交好的官員都垂下了首,暗中使著眼色,擺著手形,但卻無一人敢上前去,給季崇德說上一句好話。安天仁因昏庸無能之故,這幾年沒少出現起義謀反之事,以致他常談及“謀逆”兩字色變。“謀逆”便如同他的逆鱗,誰人若撫之,則龍顏大怒,皆被處之。
王恩益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帶著贊許看向安天仁,不期然間遞上了一眼秋波,將安天仁勾得心頭亂顫,轉瞬便將方才下的死令給忘到了北。
恰在安天仁被勾魂攝魄時,一人沉然出列,冷著臉拱手稟道:“臣有話要說。”
“嗯?”安天仁的調情被人打斷,不快地射向階下之人,但一看到出列之人的面孔,又堆起了笑意,“傅愛卿,不知你有何話可說。”態度好得方才那生死決斷的昏君判若兩人。
若說這傅愛卿究竟何人,朝廷內無人不知。他乃當朝皇后的表親,為人耿直不屈,手裡端著不少的關係在,平日裡雖未對天子阿諛奉承,但他卻深得天子器重。蓋因他為人圓滑,知曉如何處世能拿道好處,上不得罪,下不惹怒,在百官中口碑極好,擁護者不少。為人也甚是公平,若有不能決斷之事,定會尋他人相商。此人官拜禦史中丞,權勢不及御史大夫,卻往內裡說,御史大夫都得聽他的話。而他姓傅,名於世,字長焉。
傅於世低低垂首,極盡謙卑——便是這樣尊敬安天仁的態度,讓傅於世深得安天仁的寵信。
“微臣認為,此詩謀逆之意僅是表面,但若去其表面,窺之內裡,那其中道理則耐人尋味了。”
“嗯?”安天仁又再次看向了王恩益,目光閃爍不定,收到王恩益擺動的手勢後,揮揮手道,“何意,快說快說。”
“微臣斗膽,可否請皇上派人將詩上語句分拆成字,分別寫於不同的紙上,再將其打亂。”
安天仁不明所以,看王恩益點頭後,應許道:“來啊,照做照做!”
張公公授意,當即喚人準備好了紙筆,提筆在一張張小紙片上寫下詩句上的字,再將其打亂鋪展到桌上。
“微臣斗膽,不知皇上可曾從中看出什麼端倪。”
“什麼端倪,”安天仁眉頭一皺,只看到一堆亂糟糟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湧入腦海,能看出個什麼東西來。但傅於世如此問來,他到底也得做做面子,給自己一臺階下,故作鎮定地摸著下頷,眼珠子溜了一圈。
倏爾,一道靈光打入腦海,安天仁指著臺上的文字,“這這這……”的叫喚不停,雙手於紙片中亂摸,從中摸出了四個大字,平攤放好,當這四個字連成一塊,順成一完整的意思時,安天仁的臉上已驟起了滔天浪湧,目光犀利有如萃了劇毒,射向台下的吳其康。他扯過張公公手裡的原詩,上下研讀一遍,怒從心生,取筆紙上圈出了幾個字,接著狠狠地將紙張一擲下地,方才的軟弱之態蕩然無存:“吳其康,你尚有話可說!”
吳其康被安天仁突然而來的怒氣弄得不明就裡,抿唇將牙一咬,噗地跪倒下地,咬牙切齒地問道:“皇上贖罪,不知微臣所犯何事。”
“所犯何事,所犯何事!”安天仁氣得手指都在打抖,揮手讓張公公拿起那四張紙片,“大聲念!”
張公公打眼一望那四張紙片,登時嚇得跳了起來,哆嗦著手將那四字拿起,看了吳其康一眼,顫聲念道:“西、平、王、反。”
平緩的聲音,卻如一火藥炸開了百官,方才還是滅朝反桓,而今卻是西平王反,這究竟是怎地回事!
傅於世趁勢而開腔,恭謹地俯首道:“皇上,方才微臣聽聞張公公念及此詩時,便深覺不大對勁。一來,季崇德對皇上忠心耿耿,若真有反心,早早便在京城時,同手下裡應外合,逼宮造反,為何還偏生讓自己前往如此荒涼之地平白受罪,假使他是為了忍辱負重,防您發現,那另一件事,便讓人懷疑了。蓋因他被發配之地,地處南州,南州西面臨山,西風拂來是無法吹入南州的,故而這西風相送,未免有些偏頗。”
安天仁瞪大了眼,順著傅於世的話問道:“那何處的風,方是西風。”
傅於世垂首,始終進退有度:“這微臣便不知了。只是當年曾去過一次南州,大略知曉了那處的地理風貌。但微臣斗膽猜測,興許這西風所指的並非真正的西風,而是人,而此人興許同‘西’字大有關係——”一個“系”字被他吊其拖了一個長音,深有十足的懷疑味道,眾人唰地將目光放置了吳其康上,目帶審視。
“西風相送燭光滅,”傅於世將這話一字一頓地順道,“為何西風一送,燭火將滅。燭光滅常意寓風燭殘年,西平王正是年少有為之時,那這燭光滅意寓何人?”
“豈有此理!”安天仁拍椅站起,怒髮衝冠。他因縱欲過度之故,平白比人老了數歲,每每對鏡而望,他總產生自己將飛天而逝的恐慌。以致日日夜夜派人去尋長生不老之藥,渴望與天同存。若說這有人謀逆是他的逆鱗,這年之將老,便是他心中的那根刺!而今這首詩,卻拔了他心口的那根刺,血液噴湧間,將他的殺意一同沖上頭頂。
“來啊,拿下拿下,通通拿下!”
拿下?拿下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