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錯過
晏蒼陵在看到江鳳來時,也怔了一瞬。在夢中所見到的江鳳來,是一布衣青衫的翩翩書生,他支著一個破舊的小攤子,執著一枝竹管,坐在陽光底下,笑著面對來往的客人。晏蒼陵想,若他人成畫,必是一幅山水青竹的美卷,在畫旁得提上一些什麼君子淡泊名利的優雅詩句。但面前的江鳳來,同夢中的那個清和的書生判若兩人,滿面青渣不修邊幅,落魄不堪,而讓晏蒼陵驚奇的是,此刻他的眼,並非書生那般空靈清澈,如望青山一般的秀氣,而是有如混沌初開,渾濁不清,複雜到難以從中揪出一絲的純淨,那不是書生的眼,更像是歷經風霜,飽經坎坷之人的眸。
我看不透他。晏蒼陵下意識地篤定。
若說夢中的書生是翩躚的仙鶴不食煙火,那面前的江鳳來是翱翔的蒼勁飛鷹。
“晴波……在何處?”出口的嗓音帶著書生般的柔和,卻因被悲傷掩蓋,抖如山崩地裂,聲音難續。
“你來尋晴波?”樂麒同樂梓由帶江鳳來來晏王府時,晏蒼陵便知此人來的目的,如今一問,不過是問江鳳來是否已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去接受一個早已沒有美貌和風姿可言的乾屍。
江鳳來沒有一絲的猶豫:“是,她在哪兒?”聲音明明悲痛得都帶著顫抖,卻仍能沉穩地吐清一字一句。
“同我來。”帶著他入了冰窖,懷著悲痛帶他到了晴波的屍首邊,晏蒼陵不忍看他痛哭流涕,默默地帶著季臨川離開了。
冰窖外的日光打向身軀,熱意卻抵不住刺骨的寒意,反而讓冷意愈發侵身,臨冬的寒風鑽身而入,讓熾熱的心都跟著凝成堅冰。
習武之人的耳力驚人,哪怕勉力封閉五感,依然能清晰地聽到冰窖裡傳出的嘶聲痛嚎,那聲如此淒厲,有如冰刃狠狠地刺入他的心。
晏蒼陵拉著季臨川走向更遠的地方,試圖同那些痛苦遠離,但風一過處,又捎來有如鬼魅纏身,不休不止的慟哭。
“慕卿……”季臨川反身擁住了晏蒼陵打抖的身軀,並不寬厚的掌撫在他的背上,卻給了他堅實的力量,“我還在,我還在。”
“璟涵……”口中兩字含在嘴裡,生出無限的惆悵,“我不敢想像,若是有一日,你離我而去,我會怎樣。璟涵啊璟涵,我說我,該如何堅強。”
季臨川一聲不吭,靜靜聆聽著晏蒼陵喋喋不休的低喃,他稍稍低下眼,便能看見晏蒼陵那抖動不已的手,他抓住了晏蒼陵的手,一根根地掰開,再將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手掌,兩手貼合得嚴絲合縫:“慕卿,我不走,碧落黃泉,天上人間,我都陪著你。”
心頭一緊,晏蒼陵豁然心結一開,將人猛地擁入懷中,貼合得一絲空氣都不留,那吻也壓得一點兒寒意都不剩。
他們吻得天荒地老,吻得轟轟烈烈,吻得忘乎所以。
直待,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兩人方放開點起了邪火的彼此,稍稍錯眼,看向來聲之處。
拐角處,現出的先是一隻普通的布鞋,再轉而露出一張紅著的眼,江鳳來,抱著被寬布遮擋的晴波屍首,邁著沉如重山的腳步,一步,一步,帶著滿腔仇恨而來:“害死她的是何人,她又是在何處遇的害。”
他沒有嫌棄晴波屍首的模樣,更是堅定地發聲詢問,晴波的仇人是何人。
晏蒼陵心頭一澀,避開了看向晴波的目光:“害她之人現今尚不明,我還在查,有兩人已死,有兩人在逃,其中一人胯下有傷,一人腹部有傷,你可曾見過?”
江鳳來擰眉一蹙,絕望地搖了搖首:“我歸來後,便來了品芳閣尋晴波,前幾日都尋不到她,我便一直在門口等待,早也去等,晚也去等。直待今日,那老鴇方現出,告知我晴波已走,品芳閣交由她手之事。再後來,便是遇上了你的同伴,我也得知了晴波她……”他聲音一哽,話又再難續下,方褪去淚水的眼,又湧上了淚珠,稍稍將眼錯開,岔開了話題,“她究竟在何處遇的害。”
晏蒼陵深吸了一口氣,將印在腦海深處的回憶,殘酷地抽出:“她遇害之地,是在城外的一間草廟中……”
“你說什麼!”“中”字還未落音,江鳳來便先揚聲切入,雙瞳驚愕大睜,“你說……她在哪兒遇害……的……”
看對方情緒如此不對,晏蒼陵即刻將晴波逃亡之事,草草說了一遍,也將那草廟所在詳細描述,當話盡時,當過去隨風而逝時,江鳳來踉蹌了數步,不敢置信地盯著晏蒼陵的唇,一遍一遍地,帶著零星半點的希望問著晏蒼陵,“你確信麼,你確信麼?”
晏蒼陵也一遍一遍地點頭,殘忍地告訴他:“我確信。”
“你確信……你確信……哈哈哈,哈哈哈……”毫無徵兆,江鳳來就這麼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雙手掩著面頰,放聲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懸在天邊的紅日跟著隱去了光芒,藏在雲中看不見了,暗無天日,吹拂的風,颯颯落落,樹葉也跟著泣了。
你道他為何哭得如此傷心,你道他為何跪下雙膝……你道他為何同晴波情難再續……
一切恩怨糾葛不過是浮夢一場,錯過一場。滿腹經綸的才子揚鞭躍馬,長街盡頭,對著心上女子揚手高笑,許下金榜題名定歸來成親的諾言,帶著滿腔的熱情,行路而去。道路半途,看天懸紅日,黯然失色,聽雨打風聲,無邊寂寥,看山水,失去了顏色,看百花,沒有了妖嬈,他想起了那一個驚才豔豔的女子,那人會在雨天打著一把傘,笑著向他走來。於是毅然回首,趕馬往他們熟悉的長街而去,他要帶著她一塊上京,金榜題名皆是虛名,洞房花燭方是真意。
天黯了,月隱了,前不見路,後不見途,唯有草廟一間,可以躲避。點起火堆,架好草料,看夜色茫茫,正是狩獵時機,遺落了匕首一把,帶著那把家傳長弓,往夜幕而去。獵物難追,羽箭難中,當身負獵物歸來時,只見大火一場,將草廟吞噬,燃起不滅的天。無處可去,只歎恨一聲,轉身駕馬而離,卻不知,他在外頭瀟灑轉身,她在裡頭痛苦思憶,他和她,今夜倆倆永分離,此生擦肩情難續……
方知世上最苦痛的,不是陰陽相隔,而是擦身而過……
“如果,如果我當時進去看一眼,看一眼……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淚如雨下,如流水落花,天地不滅,便無止休。
晏蒼陵錯開了眼,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交給了江鳳來:“這是晴波用以護身的匕首,這是你的……”
“匕首……”江鳳來遲滯地抬眼,映入匕首輪廓時,倏爾將手一扇,打開了匕首,“拿開!匕首有何用,救不回她,救不回她!啊啊啊啊啊!”他仰首咆哮,淚如洪流奔流決堤,“是我害死了晴波,是我害死了她!”猛地站起,竟如一只猛豹突地竄出,撒開雙足,風馳電掣間已在眼中凝成了一個黑點,連一直盯著他的晏蒼陵都反應不及。
“江鳳來,你要去何處!”
“快追!”季臨川先一步拉住了晏蒼陵的手,跟著江鳳來的方向追去。
沒有了書生的清和之氣,江鳳來此刻便如一匹狂躁的雄獅,四處亂沖亂撞,逢人便撞,逢物便沖,晏蒼陵看江鳳來已經癲狂,又不敢上前去制止他發洩苦痛,只能一邊追著,一邊喚人將周圍的行人驅散。
一路狂奔,淚水如線懸在眼角,飛一般地順著江鳳來的面龐朝後而飛,灑落淚珠點點。
晏蒼陵時而停下照顧季臨川,時而跟上,險險便要跟丟時,便見江鳳來的步伐便止在了城門邊上,他發狂地朝守衛大吼“開門開門”,守衛卻只堅毅地支起手中槍,將他前路阻擋。
晏蒼陵帶著氣喘吁吁的季臨川走至,悲痛莫名地看著那紅透眼的江鳳來:“揮了揮手,讓他出去罷,不然他會瘋的。”
他已猜到了江鳳來要去向何處——城門外,只有草廟才是他心頭的歸宿。
他收到了江鳳來感激的一眼,一口歎息漫入雲端,拉著季臨川,慢慢地踏著麻亂的步子,朝城外而去。
安靜的小道,只能聞兩人的聲音,太過安靜,太過寂寥,讓人禁不住落下淚來。
沒人說上一句話,沒人道出一個字,直到一聲痛苦咆哮穿透雲空,刺入耳膜,兩人方驚然跳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隨聲而入。
“不好!”兩人相互對視,心頭猛地一跳,急忙拉著手朝前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