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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君犯上》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押解

  自打給樂梓由等人出了主意後,樂梓由對季拂心也沒了提防,監視之人也撤走了。沒了被人監控的目光,季拂心的心情都好上許多。彼時季拂心早早起了身,一見外頭日光大亮,心情甚佳,便讓小廝帶著他到王府四處晃蕩。不巧走著走著便到了樂梓由等人送別李桀之地。一聞嘈雜人聲,素喜安靜的季拂心便皺緊了眉頭,回首同小廝示意,讓其帶自己離去。

  怎料,輪椅轉動的嘎吱聲未落,李桀怪笑的聲音便先震入耳眶,起先聞之,季拂心還未覺有何不對,只蹙緊了眉頭,喚小廝儘早離開。後來,李桀笑聲驟止,將聲音往高處一提,道了一聲“多謝王爺款待,我回京後定為您多多美言幾句”。這話一落,季拂心渾身頓僵。

  他一雙眼霎那睜大,本該無力的手竟都在那一瞬暴出了青筋,他匆忙按住推輪椅的小廝,嘗試著平復自己的聲音:“慢……慢些,別走。”

  小廝不明所以,到底季拂心是主子,還是停下了腳步,將輪椅一轉,面向李桀方向,並恭敬地垂首低問:“公子,可要上前?”

  “不……不……”季拂心聲線顫抖,毫無意識地將自己的身子往輪椅裡縮,“你……你去瞧瞧那人長什麼模樣。”

  小廝狐疑斜向前方一眼,點了點頭,將季拂心推至道路一旁,確信李桀等人看不著季拂心後,方貓著腳步,小心往李桀那拉長脖子望去。端看了片刻,他又輕手輕腳地回來,將李桀的容貌詳細描述。

  聽罷後,季拂心抖得更厲,有如面對獵人的困獸,眼底溢滿了恐懼與悲痛,他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連金色的日光都曬不去他臉上的蒼白,他近乎是用盡了全力,方能開口道:“走,快走……快走,我不想見他,不……”

  “誒,這是何人呢?”

  離去的腳步被一道男音阻下。季拂心僵如枯木,心跳驟止,他甚至懷疑下一瞬,自己會因不能呼吸而殞命於此。

  出聲的李桀,方才還在同樂梓由等人客套,正準備撣撣袖子離開時,看到了季拂心的背影,一時疑惑王府內會有如此殘疾之人,便先問了出聲。只是他的嗓門過大,傳到了心虛的季拂心耳中,使得季拂心誤以為李桀到來,不敢再動。

  小廝也是個機靈人,一看季拂心模樣不對,趕緊狀若未聞,推著季拂心往遠離眾人的方向而去,不想李桀眼尖,看季拂心如此逃避,一面心底懷疑,一面又深覺對方太瞧不起自己,兩種心思糾纏,自傲的他將眉頭都擰了起來,面現不快的慍色。

  許頌銘將李桀的面色收入眼底,火速同樂梓由對視一眼,樂梓由當下邁前一步,用笑臉擋住了李桀的視線,而許頌銘也隨之會意一笑,端出儒雅之態,同李桀揖禮道:“李大人,不知方才您看到了什麼。”

  李桀眉頭的結越擰越深:“方才我瞧到了一坐輪椅的男子,那人是何人,為何膽敢無視我,況且,身在王府之內,為何要戴紗帽遮面。”

  樂梓由在心底將李桀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一遍,臉上仍掛著難看的笑容:“那人啊,他……”

  “實不相瞞,”許頌銘打岔道,“那人是王府的准王妃,只是因即將過門之過,為了避嫌,便以紗帽遮面,不見外人,大人您切莫多心。”

  “嘶,”樂梓由聽罷這話,小聲地在嘴裡抽了一口涼氣,他怔愕地看了許頌銘一眼,收到他的警示後,趕忙附和著點頭道,“不錯,他正是本王即將過門的王妃,李大人如此在意他,莫不是……”這最後一字,被他吊了一個音,十足的懷疑味道。

  李桀雖是小人,但人情世故到底還是懂得一些的,聽他們如此篤定對方身份,也不敢再多加懷疑,以免晏王給他扣上一個覬覦王妃的帽子。他暗暗朝季拂心的背影送去一眼,眉宇裡寫滿了審視,目光深沉得好似在看著什麼熟人。

  許頌銘一雙眼片刻不停地停在李桀身上,看他目光不善,心中大叫一聲不好,匆匆給樂梓由對視一眼,趕忙磨盡嘴皮子,三言兩語將李桀打發走了。

  送李桀出了城後,許頌銘趕回王府,拉著樂梓由便急匆匆地道:“加緊公子身側的防衛,再有,叮囑公子短期內不要出府走動,取下紗帽。”

  樂梓由方才也發覺了李桀的不對勁,也未糾結這准王妃一事,當下頷了個首,決定一人去同季拂心溝通,一人去佈置季拂心身側的警衛。

  許頌銘會些說話技巧,溝通之事便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趕往朝臨閣,不顧禮節地推門而入,直往裡闖,一個不小心,同正往外出的小廝撞個正著。

  “無恙否?”許頌銘扶住被他撞退一步的小廝,問了一聲後便轉而道,“公子可在裡頭。”

  “在,只是……”小廝站穩身子給許頌銘揖了一禮,目光閃爍,“他情況不太妙,小的正打算去請王大夫呢。”

  “不太妙?”許頌銘眉峰一蹙,聯想方才李桀的反應,更覺不安,不待小廝解釋,便先一步跨入裡室,“公子,你可在此。”

  “嗯……”輕柔的聲音,幾近不可聞,但看季拂心尚有氣力應和一聲,想來心緒還算鎮定。

  看季拂心只是定定地透過窗子望著遠方出神,並無大驚大叫,許頌銘松了一口氣:“公子,你無恙否?”

  季拂心未有答話,只搖了搖首,一瞬不瞬地盯著窗外風景,陽光斜射他身,將他眼底的哀色映得分明。明明外頭是清朗的天,他卻如同看著一場永遠不會停的雨,悲哀與傷痛。

  許頌銘在季拂心身側站住了腳,季拂心身上散出的悲傷讓他不敢前進,生怕自己邁前一步,會打碎季拂心強撐起的堅強。

  兩人保持著一人看窗,一人靜默的姿勢定于房內,小廝喚來了王大夫,見之後也識相地拉著王大夫,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

  一人看景,數人相伴。房內的清香不知何時燃盡了,淡而溫雅的香味在鼻尖留下最後一道痕後,消散在萬千塵埃之中。季拂心手指輕顫,空洞的目光隨著香散逐漸聚焦,眼中的悲痛直白而赤裸:“我必須要離開了。”

  長久的沉默,卻換來這震驚人心的一句,許頌銘大驚,將方才的拘禮丟到了北,跨到季拂心面前便問:“公子你為何如此說。”

  季拂心緩緩將目光收回定在許頌銘的臉上,聲線不穩,帶著幾分輕顫:“我若留在這兒,只會害著你們。慕卿是做大事之人,不應受我連累。今日那人已對我有所懷疑,他若……”若字後的話,在他倏爾一睜大眼後,被他強吞入了喉,許頌銘試圖讓他再言,他卻神色哀戚地偏過了頭去,不再言語。

  “他身上負著一個不能為人所說的故事,若是翻開故事一頁頁品讀,你看到的不是故事的樂趣,而是故事背後的絕望。”

  這一句話,是許頌銘日後同晏蒼陵所說的,當時晏蒼陵聽罷,遇事不驚的臉上,也浮現了震驚,片刻的失神後,化為了沉痛之色。

  季拂心執意要走,許頌銘出言相留——許頌銘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如此偏執地要季拂心留下,許是為了王府,許是為了王爺,許是為了季拂心背後的故事。他有種預感,離開了王府的季拂心,無處可去,只會成為道上一具枯骨。

  “公子,你若執意要走,某也不留,”眼看勸不動,許頌銘轉而道,“只是你一人孤苦伶仃,又無能行走,你能去哪兒呢。”

  季拂心臉上泛開苦澀的笑容:“天大地大,總有容身之處。當初那般苦難都能熬過,而今不過是站起行走,又有何難。來,”他伸手挽向小廝,“扶我起身罷,我會試著站起,在那人回京之前,早日離開王府。”

  許頌銘目中光亮一逝,轉瞬垂首歎息,不再多勸,看季拂心在小廝攙扶下,試著行走並無大礙後,同他告了一聲,邁步離去。

  他一出朝臨閣,便往角落拐去,正同樂梓由撞個正著,同他大意說了季拂心的情況,兩人同時做出決定,從李桀身上入手,調查季拂心的事。與此同時軟硬兼施,在晏蒼陵歸來之前,想法子拖住季拂心——無論從大義或是道德上考量,此時季拂心的情況不對,他們都不能讓他離去。

  而便在他們想法子留住季拂心時,另一邊的晏蒼陵正夥同眾人欺近了押解隊伍,準備動手了。

  他們已同王斌的同伴會合,根據王斌同伴提供的資訊,研究了押解隊伍行走的路線,定下了下手之地後,便分開四處,依照計畫而行。

  許是上天眷顧,計畫實施這一日,明月被烏雲所卷,影影綽綽只射下絲縷淡光,光影斑駁,幾乎看不清人影。酷暑之夜,偶爾幾絲輕風,拂來的皆是蒸騰暑氣,好不容易落得一無月無星的夜,被押解多日,乾渴難耐的眾犯人皆為可能即將到來的瓢潑大雨而歡呼雀躍,解差嫌燥地甩動粗鞭,狠抽於地,叫嚷眾犯人閉嘴噤聲。

  這一押解隊伍,自京行到了南州,途徑多省,由春末行入了盛夏,由北方的嚴寒經由了南方的酷暑,凍死熱亡,早已司空見慣,活下的皆是身強體壯之人。

  耳畔又響起了煩躁的抽鞭聲,間或伴隨著求饒滾地之音。方能在長途跋涉後坐下歇會的季崇德,臀部方能觸上泥地,便被聲音驚得站起,往聲音來處而去,只見一解差正將鞭子往一求水解渴的男子身上招呼。他雙目一凜,寒光射出,手上的鎖鏈朝前一擋,啪地一聲巨響,鎖鏈隨之裂開了一條縫,可見抽鞭力氣之甚。

  “他娘的,誰敢攔老……”“子”字未落,看清是季崇德後,盛氣淩人的解差便換了個臉色,對著季崇德擠出一笑,“原是兵部尚書,失敬失敬。”

  季崇德一張臉繃得老緊,彎腰拉起被打男子,給他撣了撣身上的灰。

  解差被忽視個徹底,嘴唇掀動,握鞭的手上青筋暴出,似乎在強忍著一身的怒意。但當季崇德抬眼之時,他又變臉般擠出了一個笑容:“兵部尚書,您這不是同我們對著幹麼。”

  季崇德橫了解差一眼,繼而收回了手,往自己方才所坐之地走去。他始終不發一言,一來是不將那些不當人看的解差放在眼底,二來是天干熱燥,能喝的水太少,因而能少說一句便是一句。

  他坐回了原地,看那解差洩憤地朝那男子啐了一口,踢了一腳,便轉身去同同伴罵咧後,他收回了擔憂,倚著樹幹閉目養神。自出皇城以來,他身邊親眷便四分各地,不知所蹤,尚書府內上下百餘人,只餘他一人被押送往南州,其中緣故,定同那人在背後搞鬼脫不了關係。他身負重罪,周圍毫無打探消息之途,一路辛苦流放,難以果腹,若非在心中抱了一絲希望,他焉能在妻離子散的哀戚中,撐到此處。

  幸而不知何人打點,行了一段路後,原先對他打罵的解差對他態度驟變,將他奉若神明般地照顧起來,不再打罵,反倒順著他意,連他身上帶的鎖都故意給他換了一副輕便些的,平日裡還不時地噓寒問暖——這使得他受到了眾犯人的嫉恨。起先他還疑惑不已,後來聽聞暗中有人相助,許了那些解差不少的銀錢,便放下了疑慮。久而久之,他便仗著這份照顧之便,制止一些解差的粗暴行為,以此消除眾犯人對他的妒意。但他到底是個打混官場多年的,知曉這些解差拿的俸祿少,做的又是辛苦的活,心裡自然滿是怨氣,時常會需打罵犯人以出一口惡氣,因此他不會次次皆上前阻止,惹火解差,只在需要時出手相助。也是因著他這一份知趣,解差對他還算客氣和恭敬。

  周圍嘈雜聲漸漸止歇,行了一日的眾犯人也一併倚靠著大樹打盹起來,靜謐得僅有蟲鳴。季崇德也睡得深了,這時,方才打人的解差內急,從地上彈跳而起,匆匆就鑽進了人般高的草叢之內。

  解差急得慌了,一入草叢深處就迫不及待地除褲掏傢伙,吹起口哨,解決問題。這時草叢一陣猛晃,他狐疑望去,以為風大驚動,也未有在意繼續如廁。半晌,一股迅風劈頭而來,他大驚失色,還未來得及抽褲躲避,便見寒光疾過,脖子一涼,緊接著他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頭顱同身體分離,咕嚕咕嚕滾落于地,連一聲驚呼都無法呼出,他便身子一歪倒在草叢之中。

  方才晃動的草叢中,隨之竄出了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解差的屍首拖向草叢深處,一人動作麻利地剝下解差身上的佩刀同權杖,另一人則將解下之物別在自己的身上,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覆蓋在自己的面上,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刻,一個易容成這死去解差之人,便從草叢裡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

  若問此人是誰,晏蒼陵是也。他一雙眼橫掃四周,倏爾光亮一聚,凝在了倚靠在樹幹上的季崇德上。季崇德年約四十,面相卻不顯老,劍眉橫飛上天,雙眼緊闔看不出喜怒,而緊抿的雙唇中溢出剛直不屈之味,見多識廣的晏蒼陵只看一眼,便知這季崇德不好對付了。

  他一揉眉間,同不遠處潛伏在那的夥伴對視一眼,便依計畫而行。他罵罵咧咧地行到靠近季崇德的位置坐下,將佩刀朝地一擲,啐了一口:“呸,熱死老子了。”

  “喲呵,你去了恁地久,差些以為你被草裡的精怪給吃了呢。”其餘解差笑著接話打趣,拍著晏蒼陵的肩頭哈哈大笑。

  晏蒼陵睨了眼解差那烏黑的指甲,忍著反胃的噁心擠出一絲笑意,大大咧咧地揮手道:“嗨,這鬼天,連精怪都熱出油了,誰還有那胃口吃我這一身臭汗的人。”

  “話倒不是那麼說,”一瘦小的解差撩起了褲管,扯到了膝上,露出一條毛茸茸的腿曬著月光,“精怪也是要生存的不是,難吃也得吃啊,你們說是麼,哈哈哈。”

  “哈哈哈,是極是極。”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嘴裡罵罵咧咧地說些難聽的粗話,晏蒼陵時不時地附和一句,堆起難看的笑容,同那些人聊天打趣。

  估摸得說得差不多了,晏蒼陵也摸透了這些人的性子,嘴角一彎,將話題轉道:“精怪尚可吃人果腹,這人餓了卻吃不來精怪,只能吃些別的咯。”

  這聲一落,眾人便如被掐住了脖子,話音驟止,齊齊對視了一眼,目光閃爍,卻是無人先一步開口應話。

  “誒,你們這是怎地了,話都不說了。”晏蒼陵拍了身側的人一掌,笑容不變,“莫不是怕了精怪罷。”

  “哈哈哈,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一人拍了拍胸脯,“精怪有何可怕,怕的是人……”

  “噓!”另一人聲橫插而入,鬼鬼祟祟地瞄了左右一眼,將聲音一壓再壓,“這事兒咱們心知肚明,甭亂說話。”

  “什麼事兒心知肚明,”晏蒼陵狐疑,也隨著沉了聲線道,“莫不是你們知道什麼東西罷。”

  “嗨,甭亂說,”雙手墊後靠著樹幹上的一人,直起身子坐起,拿手指點了點眾人,“這人吃人的事,咱們心知肚明,其餘的便甭說了,省得……”他語音一揚,努了努唇向了歪歪斜斜靠著樹幹打盹的犯人,“他們惦記。”

  “哦?”晏蒼陵挑起了眉頭,將身子前傾,洗耳恭聽狀,“你的意思,莫非是向他們撈油水?可是這些人能有什麼銀錢,還不如找那個人……”他手一指,怪笑著指向了季崇德,“他不是錢多麼,這幾日天熱,咱們想法子訛他一訛,賺點小費買酒去。”

  “哈哈哈,這祖宗爺咱們都訛不起,”一人笑著揮了揮手,“這人背後勢力忒大,咱們可不敢惹誒,不然咱們還會在這裝孫子,受他老臉的氣麼。”

  “誒?”晏蒼陵伸著脖子,吊著眼梢睨了有些驚醒的季崇德一眼,故意把話音放大,“一個被貶被罰的兵部尚書,能有何本事,莫不是你們還以為聖上會將他招回去罷。啐!這聖上就是一個廢物,除卻會揮揮手斬人腦袋,還會作甚,依我說,聖上若將這人招回朝廷,這天下都得易主了!”

  “胡說八道!”一聲怒斥驟然擦破空氣,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原先還在沉睡的季崇德已然清醒,一雙眼眸清亮十分,臉上微現淡薄慍色。

  晏蒼陵看其反應亦是驚了一驚,到底也個做大事者,當即吊起漠視的眼梢,喝道:“去去去,爺們說話,你插啥嘴呢。”

  “聖上乃真龍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你口出狂言,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這話一送來,眾人心照不宣地緘默不言,只有晏蒼陵聽不慣這維護庸帝之言,當即走過去,同季崇德辯駁起來:“狗屁!庸帝無能,咱們老百姓皆知。你瞧瞧這世道,便知一二,若他真有賢能,你今日又焉會在此。”

  “住口!”季崇德板起的臉上,現出了一絲急態,雙手抱拳朝著天幕拱了拱手,“聖上乃天之驕子,不論是非好壞,皆非我等能妄言的。”

  “呸!莫以為你是前兵部尚書,便能如何,而今你不過是一個罪民,還想著勒令我不說話不成。我偏要說,”晏蒼陵叉腰,趾高氣揚地道,“你今日到了這兒,便別想著能回歸朝廷,依我說,你倒不如好生伺候爺們,將爺們哄得開心了,興許還可給你些好處。你要知曉,這背後助你之人,可不會助你一輩子,你莫想著仰仗他的相助,對我們頤指氣使,說到底,你不過是個囚犯罷了!”

  季崇德繃出的嚴肅隨之碎裂,他的唇抿得老緊:“不論如何,聖上不可玷污。”

  晏蒼陵聽得是又急又氣,當下同季崇德辯駁起來,一人滿口聖上壞話,一人死咬著聖上乃真龍天子,不可隨意詆毀。

  說到後來,晏蒼陵急得差些就脫下自己的靴子,往季崇德頭上一罩,止住他迂腐的話語,幸而那些解差機靈,將罵罵咧咧挽袖子準備打人的晏蒼陵拉開,才終止了這一次爭吵。

  “別氣別氣,”一人順了順晏蒼陵的胸口,將面紅耳赤的晏蒼陵拉到了水池邊,讓他洗了洗臉,消去暑氣,緊接著這人便單手擱在嘴邊,小聲地說道,“這會兒你可知咱們為何都不管他了罷。這人老固執,死倔,偏生背後有點勢力又有人打點,我們都動不得,因此這人我們都不理會,他說什麼便做什麼,只消他不越矩便成。”

  晏蒼陵眉峰一簇,疑雲頓生,試探道:“我說,這打點之人給我們的不過是一些小錢,又吃不上好飯,咱們這般容忍也忒做龜孫子了。”

  “哎喲,你莫不是忘了那日那人所說的話了,”解差一掌拍到晏蒼陵的肩頭,啪啪啪地打了幾下,“你這記性不得了不得了,這關鍵的話都不記下。”

  晏蒼陵心口一跳,吊起一雙八卦的眼,問道:“是啥來著,我都忘了乾淨。”

  “嘿,我便好心再告知你一聲,給你長長記性,”解差笑著低聲道,“這打點之人當時曾暗中告知我們,這尚書流放不過是聖上一時用氣,不過多時,他便能複職,你說,咱們一聽這話,哪還敢欺辱他,不然將來他回了朝廷,咱們便得掉腦袋咯。”

  晏蒼陵怔愕不已,回歸朝廷?據他調查得知,而今兵部尚書一職已被一無能小人取代,這複職從何談起。“你們這話可信麼。”

  “可信,如何不可信。那人可是個大人物,他啊……”

  “誒,你們倆,大半夜的不睡麼,吵吵嚷嚷的,煩人呐!”一道裹挾著煩躁之氣的另一解差陡然插入,解差嘿嘿笑了幾聲,就拍了拍晏蒼陵的肩頭,到一旁翻身睡下了,不過一時半會,就打起了呼嚕。

  晏蒼陵私以為這打點人是王斌,便也未再細問,看眾人漸漸睡熟,他便以內急為藉口,回了方才殺死解差的草叢之中。

  他的手下連同樂麒早已等候在那,看他到來,樂麒冷冷地便開口道,:“何時動手。”

  晏蒼陵眉頭不展,伸長脖子看向又睡下的季崇德一眼,抿唇道:“暫時不動手,計畫有變。”

  “為何?”樂麒揚起了語調,顯然有些不滿。

  晏蒼陵搖首:“方才我已試探過了,季崇德這人往好裡說便是忠君不二,往難聽的說便是迂腐。他奉承聖上乃真龍天子,不可滅之,不可違之,哪怕聖上有何過錯,亦可諒解。試問若是這等觀點深紮於心,我又如何救他。只怕我一救回他,他便一刀抹了脖子,以示忠誠。我原以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相勸的打算,結果,方發現光靠說是無用的。唉,怪道那時王斌要來求助於我時,只怕憑王斌那一張嘴皮都難讓季崇德這老頑固鬆口。”

  “那你下一步打算如何。”樂麒沒心思同他廢話,直截了當地便問,他素來不喜歡聽長篇大論,只喜歡動手解決。

  晏蒼陵歎息地看了眼焦急等待著行動的眾人,歉疚地拱了拱手:“諸位,請聽我一言,當前形勢不容樂觀,我們暫且不可出面,是以這幾日尚得麻煩兄弟們忍忍,待我尋一契機,必將季崇德收服。眼下我有一法,只是,這法子有點兒對不起他,但目下天子昏聵,世道黑暗,桓朝氣數已盡,他端著這一固執思想,日後也定是成為他人劍下亡魂,我此舉也可算是救他一命了。”當下,話不多說,拉著重同伴,低首竊竊私語起來。

  最後一字落下,眾人眼中都凝起了沉重,樂麒的唇也抿成了一條縫,直刺要害道:“很冒險,若是不成功,很可能會讓他丟了性命。”

  晏蒼陵目光昏暗不明,徐徐自樂麒的臉上,望向陰沉的天幕:“事到如今,我們別無他法,無論如何,哪怕將人敲暈,也定要在他悲憤自盡前救下他。”

  “好,包在我身上。”樂麒自信滿滿,冷冷地道出一言。此話倒非吹噓,他本身便有些底子,再加之後期的培養,如今武藝大漲,制止一人自盡不在話下。

  晏蒼陵給他送去感激的一眼:“那便依此計辦,辛苦你們了。”

  “無妨,讓我早日回去見大哥便可,同你在一塊,沒趣。”

  “……”晏蒼陵狠狠地剜了樂麒一眼。

  於是,眾人便順著計畫而行。晏蒼陵在明,眾人在暗,跟隨著押解的大部隊朝南州而去。

  此時盛夏酷暑,烈陽高照,晏蒼陵這經年行軍之人都熱得受不住,差些像大狗那般吐舌頭解熱了,也虧得他心存定要救出季崇德的信念,不然他真會半途而廢離去。

  到達南州之時,恰是八月大暑,晏蒼陵頭頂都冒著蒸籠般的白煙,看向那些被烈日榨幹了水汽,蔫成枯木般的犯人,屢次都心生同情,想給大夥兒送上一杯水,但到底想到了自己的身份,終是生生將這念頭壓下了。

  形如長龍的隊伍,在皸裂的大地上拖著枷鎖前進,鳥鳴都歇的路上只餘枷鎖聲長路回蕩,進入南州,即將到達配所之時,但眾人眼底卻無半絲欣喜,鬱卒不堪,神色低落得有如從沼澤過到地獄。

  晏蒼陵此前已打探清楚,南州配所的所長,是沒有主見且極其護短之人,解差有何不是,也得硬掰成是,即便是解差洩憤打死犯人,他也會想法子替解差開罪,非得將被打死去的犯人硬拗自盡而死,方肯甘休。

  晏蒼陵便是仗著所長的這一點壞處,開始了他的計畫。

  這一日,大隊伍到了南州配所之外,焦曬了一日的眾犯人方能靠在簷下遮一會陰,便聽有人來報“所長到”。頓時一陣驚慌,齊齊撐起疲憊不堪的身體,歪歪斜斜地站起。來到這兒,論你過去如何風光,在這兒便得奉所長為天,若能討其歡心,興許勞役時,便可偷一會兒的懶。

  “所長來了,快快快,兄弟們快站好!”

  “啊,所長來了!”

  你一言我一句,接連不斷地,鬧得一片嗡嗡作響,但不過片刻,其中一解差狠抽一鞭,喝出一聲“吵什麼”,眾人頃刻便被掐住了話頭,抿住了嘴,防止激動之下逸出口。

  晏蒼陵亦隨之稍整衣衫,撣撣衣袖,挺直腰板站好。

  不久,便有一長得尖嘴猴腮的矮個子人背負雙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看到解差們,他眯著眼笑了笑,臉上乾巴巴的肉隨著他的眯眼皺成了一團,好似一灘隨意揉搓而成的爛泥。同解差們客套了幾句,他便高高吊起眼梢,故意踮了踮腳尖,沿著犯人一路逡巡過去。

  這所長身形不高,約莫只到晏蒼陵的肩頭,他的身高便是他心中的那根刺,每次逡巡犯人,他均會踮起腳尖,去看那些因疲憊歪倒一旁顯得略矮的犯人,總以為這般能讓自己有成就感。因而此刻一見他踮起了腳尖,一些明眼的高個子犯人便故意將膝蓋彎下,生生讓自己矮了一個頭,只為了討他的歡心。

  所長果然受用這一招,滿意地拍著那些乖乖彎腰的犯人,指著那些精明的犯人,就讓解差帶其下去,好生關照。

  耳朵長了風的其餘犯人,一見所長這一舉動,紛紛效仿前面之人,故意矮下身子,更甚者直接跪伏下地,深深一拜。一人拜下,後頭高站之人的便顯得極其突出,當下一人拜,數人連著拜,以免造成身高落差,讓所長不滿。

  所長滿意地看著眾人將自己視若高官般下拜,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跳起來仿若聖上說一句“免禮免禮”,他故意放慢了腳步,一步的距離他分作了三步而走,貪的不過是這片刻的受人膜拜。他一張鼻子翹得老高,越走下去,這目光越是放不進人,只盛住了一片藍天。結果一時得意,踩著了不知哪兒來的石頭,腳下一崴,登時撲倒在地。

  這一摔讓眾人猝不及防,解差只愕了一會,便手忙腳亂地撲了上去,你扯胳膊,我拉手臂地將他扶了起來,還給他撣了撣灰,照顧得不知多好。所長這高昂的鼻,因這一摔,而被生生壓到,蹭破了皮,他一摸上,疼得哎喲哎喲地大叫起來,火氣也跟著上了來,一看地面,指著那塊絆倒他的碎石就喊:“給我將它碾碎了!狠狠地碾!”

  “嗤。”

  一聲輕笑忽揚,所長的氣還沒順就暴漲上了頭頂,他臭著一張臉大喊:“誰,是誰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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