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間,蒼沐二人用過飯在花廳喝茶,沐華從提刑司調了海捕文書並下午記錄的口供審閱,連翻十幾篇,皆是下午見到的那些受辱少年所述,大同小異,無甚可供細究之處,沐華看完,又拿起燕入雲緝捕文書中附錄的畫像,只見畫中人面容俊朗,唯一雙眼睛狹長,顯出些許陰騭。
「少爺,少爺,你知我今天探聽到了什麼?!」
便在此時,門外傳來阿越大呼小叫之聲,他一早被沐華遣去打探燕入雲行蹤,至晚方回,一進門便嚷出這句,惹得兩人齊齊側目。
「阿越比你還大得幾歲,怎的沒你一成穩重?」
蒼絕低聲嘟囔,惹得沐華失聲一笑,轉了頭向阿越問道:「吃過飯不曾?」見阿越搖頭,忙吩咐僕役端上菜來,讓阿越邊吃邊講。
阿越三兩口扒完一碗米飯,講起一日情形。
「我一早去出過事的那幾處地方察看,走到半路便撞見唐家老三唐瀾,他前年來咱們莊上給老爺拜夀,同我比過劍,還得了少爺您整理出的一本暗器心法,同咱們也算有交情,一見之下便拉了我去酒肆喝酒。這唐三哥很夠朋友,聽說是您在查燕入雲的案子,便將十年前唐清之事悉數講給我聽,原來這唐清不是燕入雲殺的,乃是自盡而死。」
「哦?」沐華眉峰輕挑,「這樣說來,傳言不實。」
「傳言倒也不假,只不過此事另有隱情,不曾為人所知。」阿越咽下口湯,繼續講道:「唐清被掠走一年後確是被丟在唐家門口,奄奄一息,但他身上一絲傷痕也無,瀕死乃是因為中毒。這毒是唐家獨門所制,每名子弟均貼身藏匿,是為落入敵手後免遭羞辱自盡所用,中者無救,只有唐家掌門才會解毒之法。想是唐清不堪受辱服毒自盡,那燕入雲不忍看他身亡,只得送他回來救治。據唐瀾說,唐清因先天體弱不曾習武,中了這樣的毒根本撐不過一時三刻,燕入雲為保他不死,用內力護住他心脈,又拿千年老參給他服了才吊住一條性命。唐清回來後立刻便服了掌門配製的解藥,兩天后已能開口講話,本來再有一日便能清了餘毒,誰知服侍他的唐家下人多嘴,將唐清未婚妻因病而亡一事說了出來,唐清一聽之下傷心欲絕,他這毒本就傷在心脈,餘毒未清之前最忌大喜大悲,哪裡禁得住這樣一樁噩耗,立時便噴出口血來昏死過去,當天晚上便即身亡,那日正是八月十五。唐家為此恨透燕入雲,本想辦完喪事後尋他報仇,誰知不等他們去尋,唐清頭七那日燕入雲便自己現身在唐家靈堂,將釘好的棺材撬開,竟是要搶了唐清的屍身走,讓唐家上下圍住,重傷後才逃了出去。」
這一番經過離奇曲折,令聽者乍舌不已,末了,沐華歎道:「這樣說來,燕入雲倒實在是個癡情人,只不知這唐清是何等樣人,竟令他鍾情至此。」
「我這兒有他畫像,少爺你看過便知。」
阿越說著自懷中掏出個尺長卷軸展開,只見畫中一名白衣男子,執卷而立,面容倒稱不上多俊秀,但一雙眼睛溫潤如水,唇畔隱隱含笑,周身透出股書卷氣,清雅過人。畫卷底下一行小字:端午作此畫賀清弟生辰。落款竟是燕入雲。
沐華一愣,問:「這畫你從何處得來?」
「燕入雲初時與唐清以朋友相交,作了這畫贈他,唐清極是喜歡,一直掛在書房,後來唐清死了,唐家嫌惡這畫是燕入雲所作,本想燒了,奈何唐清並無其他畫像,這畫又實在逼真,唐老夫人思念兒子,捨不得,硬是留了下來,只命人將書房封了,想念兒子時便進去看一眼。去年老夫人過世,這畫便沒了用處,我想您可能用得上,向唐三哥索要,他派人取了來給我。」
沐華拿著畫卷出神,片刻後問道:「大哥,你看這唐清長相如何?」
蒼絕看看畫像,又看一眼沐華,笑道:「不如你好看。」
阿越聽他這樣說,亦插口道:「眉眼不如少爺俊,但身形和那股子書卷氣應是極像的,少爺你可記得,前年你也是穿一身白衣在花園看書,唐三哥見了你背影脫口便叫一聲四弟。」
沐華不料他二人扯到自己身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嗔道:「我讓你看這唐清長相與那些受辱少年可有相似之處,你淨看我做什麼。」
蒼絕聽他這樣說,回頭思索下午看到的那幾名少年樣貌,恍然大悟道:「那些少年同唐清多少有幾分相似。」
沐華輕歎,「是了,相似處或在眉眼,或在氣質,燕入雲竟是拿他們做了唐清的替身。」
阿越一聽便皺起眉頭,「這燕入雲也是,天下那麼多好女子,怎麼偏偏喜歡上個男人,他愛錯了人,便生出這許多事來。」
蒼絕搖頭,幽幽道:「喜歡便是喜歡,哪有什麼錯愛,情之所鐘,見了他便覺歡喜,哪兒還顧得是男是女,便這人是外族異類、妖魔鬼怪,那也是心甘情願,只求一生廝守。燕入雲並沒愛錯人,他只錯在用情偏執,我若是他,便不求定要強佔唐清,只要能看心上人開心,便是只當個兄長好友,一生陪伴於他左右,那也是好的。」
他這話說得盪氣迴腸,沐華聽了,只覺肺腑間一股纏綿之意,不覺癡了。阿越亦聽得呆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片刻後,沐華回過神,笑道:「我本在發愁如何捉拿燕入雲,如今見了這畫像便生個主意出來,或可一試。」
蒼絕看他一眼,猜道:「你是要扮成唐清的樣子引他現身。」
「我倒不愁他不現身,」沐華搖頭,「再有三日便是中秋,那日是唐清十年亡祭,燕入雲對他一往情深,必會往他墳前拜祭,我易容成唐清的樣子,必可令他分神,你二人正可趁機擒拿。只是我易容術學得不精,也不知能不能讓他上鉤。」
「我倒是善於改換形貌之術,不如讓為兄替你裝扮。」
「我竟不知大哥還有這等手段。」沐華微詫,隨即道:「如此有勞大哥了。」
深夜寂寥,只一輪明月如圓盤高掛,照得十裏坡上這一座墳塋甚是淒清。沐華身著白緞,外罩一層輕紗,夜光如水下衣袂飄飄,往墳前一站,倒真似孤魂賞月,別有種黯然銷魂的味道。
別人家賞月吃酒,他倒來這兒裝神弄鬼,念及此,沐華不禁自嘲一笑,伸手摸上臉皮,又不免感歎蒼絕手段,不知用的什麼法子,竟將他扮得同唐清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真真是鬼斧神工,改日定要磨著他教一教才好。
他這般胡思亂想,不覺時辰已過,轉眼月到中天,猶不見燕入雲影蹤,沐華性子沉穩,十分沉得住氣,也不慌亂,只負手而立,又等上頓飯功夫,忽覺背後掠過一股清風,驀然回首,便見一人站在身後數丈處,月光照在那人俊容上,映出滿臉震驚、狂喜。
「清弟……」
燕入雲雙腳如釘在地上,不敢移動分毫,唯恐驚嚇了眼前這一縷幽魂,一聲輕喚中飽含萬千情意,沐華雖知他決非善類,也不禁為之動容,眼中露出憫然之色來。
燕入雲苦思唐清十年之久,乍然看見這般眼神,神魂顛倒下哪兒還提防有詐,只當唐清魂魄終於肯來相見,哽咽道:「你當日說不願再見我面,黃泉路上要我莫來糾纏,今日肯來相見,可是已經恕我罪衍?」
沐華不敢出聲,恐被聽出有異,唯靜立不語,神色平和,燕入雲當他再無恨意,歡欣無限,喜滋滋道:「清弟,你若當真諒我,便點點頭,我立時舍了這身皮囊,同你泉下相會去。」
心上人便在眼前,燕入雲情難自禁,終於忍不住邁前幾步,去握沐華雙肩。他身形甫動,藏身在十丈外草叢間的阿越便射出袖箭,直取燕入雲面門,蒼絕亦如箭射出,撲將過去。
燕入雲心神激蕩下不及應變,箭到眼前才猛然驚覺,仗著輕功了得堪堪避過,還未站穩便見一人揮掌襲來,急切間抽出腰間軟劍迎戰,霎時同蒼絕鬥在一起。
「少爺。」
阿越趕到沐華身邊護衛,齊觀蒼、燕相鬥。只見蒼絕掌法靈動詭譎,燕入雲持劍相迎才戰了個平手,他二人均內力深湛,出手迅急,一息間已交戰數招,阿越從未見過這般高手對決,知道自己插手不上,只旁觀掠陣,吹響銅哨招呼埋伏在方圓一裏之內的三十名捕快過來,張弓瞄向燕入雲,防他脫逃。
燕入雲此時已知中計,又驚又怒,他一生苦戀唐清,見沐華扮作心愛之人樣貌相欺,更加怒不可遏,運起十二分功力對抗強敵,眼睛仍不時瞄向沐華,充滿怨毒之意,便是想尋個空子過來捉拿。蒼絕怎能容他傷及沐華,一心想將燕入雲儘快斃於掌下,但燕入雲修習《汲陽譜》已久,功力深厚出乎蒼絕意料,又招招皆是同歸於盡的架勢,兩人一時相持不下,轉瞬鬥出百招之外。
沐華觀戰良久,見燕入雲意欲性命相搏,大是擔心蒼絕安危,猛然間見燕入雲揮劍直刺蒼絕左腹,竟是拼著右胸被擊一掌也要將蒼絕刺個對穿,頓時失聲驚叫:「大哥小心!」
燕入雲今夜大受刺激,此時已狀若癲狂,陡然間見到同心上人一模一樣的面孔上露出關切之色,卻是為敵而發,狂怒中夾雜著無盡傷痛,一時理智盡失,也不顧破綻畢露,將手中長劍向沐華擲來。
阿越在旁看的真切,忙揮劍格開,但燕入雲在劍上灌注的勁力甚是霸道,劍刃雖被阿越一挑之下偏了方向,劍氣卻仍是掃過沐華右胸,頓時疼得他面色慘白,額上滲出冷汗來。
「華弟!」
蒼絕見沐華險些傷在劍下,怒火中燒,一掌拍向燕入雲有肩,將他擊倒在地,右臂軟綿綿垂著,顯是肩骨已碎。
燕入雲劇痛中神志迷失,眼睛死死盯住沐華,怨毒盡去,露出迷惘、愛戀、傷心等諸般神色,口中低低念著:「清弟,清弟……」
他受傷頗重,漸漸支援不住,念得兩聲,終是合眼昏迷過去。
蒼絕這一掌蘊力十足,燕入雲昏迷幾有一日一夜,翌日晚間才蘇醒過來,一張眼,便見雙手雙腳戴著鐐銬鎖在獄中床上動彈不得,牢門外立著一人,文巾素服,容顏清俊,正看過來。
「是你假扮我清弟!」
燕入雲坐起身看向沐華,嘶聲問道。
沐華已除去易容,不料還是被認了出來,頷首承認,「你行蹤不定,武功又高,難以捉拿,我奉命擒你歸案,不得不行此下策,唐清泉下有靈,知我為民除害,想來也是不會怪罪的。」
燕入雲似沒聽進去,只盯住沐華身形,喃喃低語,「清弟也是這般愛著一身白衣,你們身形相似,若非如此,我怎會認錯。」
出神片刻,漸漸神志清明,冷笑著問:「現下你已捉住我,打算如何處置?」
「你淫人無數。又傷及人命,按律當斬,待刑部公文發下便要行刑。」
燕入雲狂笑數聲,「我作惡多端,有此下場也不算冤,但我一生縱橫江湖,豈能死於隸卒之手。」
說罷自斷經脈,不多時一條血線自唇角淌下,他此際命懸一線,猶自低語,「清弟,我去黃泉尋你,求你莫要躲我。」語畢,已是沒了生息。
沐華看著他自盡而亡,怔怔在站立半晌,才招獄卒過來吩咐,「去叫仵作過來收屍。」隨後轉身出了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