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開封城外往南十裏有處園子,乃一陳姓豪富所有,園中植滿各色菊花,是個極風雅的去處,每年九月初九這日園門大開,任三教九流進園來一飽眼福。沐華是愛花喜草之人,聞名此園已久,只因往日公務繁忙,一直未曾一觀,今年得了空兒,重陽一早便拉了蒼絕前來賞花遊玩。
轉悠一個上午,賞遍菊中佳品,沐華指著一株墨菊並一株綠菊問蒼絕道:「大哥覺這兩株哪個更勝一籌?」
蒼絕皺眉看了半晌道:「花形倒還算漂亮,只是味道不好,我聞了一個上午,竟沒有一株花香是同那菊花釀裏的花氣味道相似的,若有一兩隻,咱們也好摘了去泡酒。」
沐華不料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跌腳失笑,指著蒼絕罵道:「哪有大哥這般賞花的,真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我本不是風雅之人,也不屑學那附庸之態,只要那鶴肉好吃,便焚一兩張琴又算什麼。」蒼絕滿不在乎嘿嘿一笑,「華弟,咱們逛了這半日,我這肚子可是再餓不得了,今兒個重陽,咱們去吃螃蟹應節。那城南張八家酒樓的醉蟹我念了有半個月了。」
蒼絕既然說肚餓,沐華也不再逗留,兩人騎馬返城,到得張八家酒樓時正值午時三刻,樓中已滿是賓客。沐華張望一圈尋不到臨窗的空桌,便招手叫掌櫃的過來問道:「樓上可還有清淨些的雅座嗎?」
那掌櫃識得沐華乃是開封父母官,點頭哈腰道:「有的有的,沐大人請隨小的來。」說著便帶二人上樓,領著到了一間用屏風隔斷的雅座外。
「請大人稍候,小的先進去收拾一番。」
沐華不以為意,見掌櫃的進去了便同蒼絕一面說話一面在外等候,過得不大會兒功夫,忽聽屏風後傳來爭吵聲,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冷笑連連,同掌櫃爭執,側耳細聽,說的卻是:「你這酒樓待客總須講個先來後到,我既先占了這桌子,又不是付不出銀錢,斷無半途讓出之理,我管你外面等的是幾品官,便是皇帝老子在此,我也是不讓的。」
原來這樓上雅座早已滿了,那掌櫃一心巴結沐華,便要讓位客人讓出來,卻不想碰上了硬茬兒,挨了好一頓罵,這一番吵鬧落進沐華耳裏,立時便明白了掌櫃的這番作為,他心中過意不去,在外叫道:「掌櫃的,既是人家先來的,豈有為了我們趕人的道理,這雅座我不要了,你另尋張空桌與我吧。」
那掌櫃被客人搶白得又急又臊,正束手無策間聽見沐華這樣說,長出一口氣,從裏面出來,向蒼沐二人打躬致歉,要領了二人往樓下去尋空位,這時屏風後走出一人,笑道:「京城裏竟還有這樣明事理好脾性的官兒,我倒要好生瞧瞧是何樣貌。」
說話的是個三十出頭的高大男子,一臉憊懶笑容,使得本算端正的五官竟顯出幅無賴相來。
「這不是方兄嗎?」
沐華回頭一瞥,見了這男子便是一愣,原來竟是多年未見的故交,當下喜出望外,出聲招呼,又向蒼絕道:「大哥,這位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千手客方聞,一套折枝手出神入化獨步武林。」
那男子也認了沐華出來,高聲笑道:「原來是君灼賢弟,你不在沐家莊呆著,跑來京城做什麼?」
「小弟在這裏謀了份差事,故此長居京城。」
「江湖上倒有傳言,說沐家莊少主中了進士外放做官,我還道玩笑,原來竟是真的,更不知你做的還是京官。」方聞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笑道:「怎麼,今日來得晚了,這酒樓可沒什麼清淨的空桌給你,賢弟如不棄,同愚兄一道如何?」
方聞本是桀驁不馴之人,王侯將相概不放在眼中,獨獨對沐華青眼相加,乃是他六年前在杭州遊玩,因缺了盤纏付不出房錢,那客棧恰是沐家產業,沐華當日來店中查看,見他一時囊中羞澀,不僅免去他房錢,又贈了百兩銀子助他行程,兩人由是相識。一年後方聞前往沐家莊祝壽,席間演武為樂,被沐華看出不足之處,竟花了兩日功夫將他招式中疏漏處一一指出並設法補足,錄成一本拳譜相贈,方聞既欽佩他才華過人品行出眾,又承他這樣一份情,自然待他不同別個,故此出言相邀,若是換了他人,方聞不譏諷幾句便已是留了好大口德。
沐華同方聞極是相得的,也不推辭,當下笑道:「方兄盛情,小弟卻之不恭,如此叨擾了,只是小弟乃此方地頭蛇,這桌酒宴理當由小弟做東,為方兄接風。」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相攜而入。
進到屏風裏面,只見一張八仙桌上擺著四五碟菜肴,還未動得幾筷,桌旁站著個十七八少年,目如流泉眉若遠山,極見秀美,想來方才同掌櫃爭執的便是他了。
「這是我徒兒蘇謹。」方聞指著少年向沐華道,又叫少年過來見禮,「謹兒,這便是沐家莊少主沐華,莫看只大你幾歲,你卻需以前輩相待。」
「晚輩拜見沐前輩。」
沐華微笑看蘇謹向自己行禮,只覺這少年笑容雖甜,一雙眸子卻清冷得很。
待蘇謹見完了禮,沐華亦將蒼絕引見給師徒二人。
「方兄,這是小弟的結義大哥蒼絕。」
方蒼二人互道久仰,寒暄幾句後紛紛落座。
蒼絕早已餓得不堪,知是沐華付鈔,便也不必客氣,叫進跑堂的來吩咐:「撿上好的大個兒螃蟹做成醉蟹端上來。」又叫了一桌菜。
不久,菜上齊了,幾人邊吃邊聊,相談甚歡。席間,沐華問起方聞何故來京城一游,方聞看一眼徒兒笑道:「我這徒兒是開封人氏,再過幾日是他父母忌辰,我陪他回來掃墓。」
蘇謹一直安安靜靜坐著吃喝,並不怎麼插話,這時低下頭去一聲不吭,眼角帶了一點濕潤出來。沐華不料自己一時失言招惹少年難過,極是不安,蒼絕見狀忙岔開話題聊起天南海北諸般見聞,席間這才又熱絡起來。
這頓飯吃了足有個把時辰方散,沐華臨走時問起方聞可有落腳之處,方聞指著街對面的一間客棧道:「平安老店天字號房便是。」
四人這才拱手道別。
每月十五乃大朝之日,沐華這日卯時上朝,原想著同往日一樣,站不了半個時辰便即退朝,不想今日朝堂上不見了宰相盧銘,百官無首,皇帝問起宰相緣何沒來,竟無人知曉,皇帝不悅,遣人去相府詢問,不多時一個小黃門慌慌張張回來稟報:「盧相被刺,暴屍臥房,首級不翼而飛,盧相之子也被人殺死,盧府上下此時已亂成一團了。」
滿朝文武一聽皆是大驚失色,皇帝更是震怒,天子腳下宰相被刺,這是何等樣事,當即責令開封府會同刑部前往相府查看,緝捕兇手。
沐華主管開封治安,這份差事自然逃不了,同刑部尚書余憲帶了仵作差役等人直奔相府。
兩人一進相府大門,只聽哭聲一片,滿宅僕人四處亂竄,連過來招呼的人也沒一個,可見是人心惶惶。沐華叫住一個下人帶著往凶案現場走,來到內院盧銘臥房之前,見一堆婦人圍著房門哭泣,卻是一個也不敢進去,場面亂七八糟。
余憲同盧銘相熟,這相府是常來的,識得府中管家,見那管家站在一旁紮煞著手不知所措,忙喚過來吩咐,「快勸各位夫人回房去,莫要眾人圍聚在此,待本官查驗完盧相屍身再去同夫人說話。」
管家直到這時才算六神有主,走去人堆中同個半百老婦說了,命丫頭將各房夫人摻回屋去。
余憲同沐華總算進到屋中,定睛一看,三丈方圓的屋裏一張檀木大床,一具男子屍首仰臥其中,沒了腦袋,腔子中的血濺出老遠,床帳上滿目鮮紅。
餘憲雖做了幾年刑部尚書,卻是從未親臨過命案所在的,頭一遭見這等場面,登時噁心欲嘔,青白著臉說不出話,沐華看他這樣,暗歎一聲,接過差事,吩咐仵作道:「去驗看屍身。」
兩名仵作上前查看,沐華也站在近前,仔細看那傷口,只見頸上切口平滑,顯是一刀斬下,手法俐落之極,除此之外再無傷痕。
驗看完畢,沐華讓管家帶著往盧府公子的陳屍之所去。盧銘只生一子名盧元,此時伏屍在東院臥房裏,雙目圓睜,面上儘是驚恐之色。
仵作驗看半晌稟道:「大人,盧公子應是被人掐住喉嚨頃刻窒息而死。」
沐華伏下身去細看,只見盧元喉頭兩旁三枚烏青指痕,竟是被人以三指捏住喉管,指力之大,將喉結捏得粉碎,此等殺人之法,已顯是高手所為了。
沐華看清那三枚指痕,眼神驀地一暗。他博覽武學,識得各門各派手法,這三指鎖喉之技自然也是知道的,陝西雷家堡的雷霆掌,錦州岳家的擒拿手中均有這般傷人之術,但這兩家人均謹小慎微,絕不會與官府中人為難,除此之外,便只有方聞的絕學,折枝手中的一招「摘梅止渴」是這般傷敵斃命了。這折枝手只方聞一人使得,他又恰在汴梁……
沐華想到此心下暗驚,面上卻不動聲色。
待仵作驗完屍,餘憲同沐華來到相府正廳,請出盧夫人問話,那盧夫人方才哭得昏了過去,這時醒來也說不出什麼,餘憲只得安慰幾句,又命人扶了回去,叫來管家詢問。
「盧相昨夜何時入睡?臥房中還有何人?」
管家苦著張臉回道:「老爺昨夜是亥時一刻睡下的,只他一人在屋裏。」
「你們夜裏可聽到盧相房中有何動靜嗎?」
「沒有,小的已問過幾個巡夜的家丁,都說不曾聽見響動。」
「你們幾時發現盧相遇害的?」
「差一刻卯時,老爺平日都是這時辰起身準備上朝,丫頭進門伺候,這才發現老爺死了。」
「你們少爺昨夜又是何時入睡?屋中可有人伺候?你們何時發現他死了?」
「少爺是子時三刻才從醉雲樓回來躺下的,不曾叫人侍寢。今早發現老爺出事後小的過來叫少爺前去,不想進門才見少爺竟也死了。」
那醉雲樓汴京有名的青樓,想是盧少爺尋歡盡興,是以未再招侍妾前來伺候。這話管家是不敢明說的,可餘憲同沐華又怎會聽不出話外之意。
沐華又問管家幾處細節,管家已說不出什麼,過得片刻,沐華帶來的都頭李武四處查看完畢過來稟報:「稟大人,屬下已帶人查問過一干巡夜家丁,昨夜盧少爺回房後內院便下了鎖,一整夜未見府中有何異樣響動,盧相及盧少爺的臥房中也不曾留下外人腳印,門窗完好,不見損毀,盧相及盧少爺未見反抗痕跡,殺人者應是武林高手,一擊斃命,繼而逃離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