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竹枝詞 1
竹枝郎很早就知道,它是個噁心的怪物。即便是在怪物叢生的南疆,也稱得上怪物中的怪物。
那時它不叫竹枝郎,沒有名字。
通常而言,看到一條半人半蛇的東西在地上爬動,沒有誰會閒到想給它取個名字。即便有這個功夫,南疆的魔族們也更願意給它兩腳,或者紮紮它的尾巴、研究這玩意兒究竟有沒有七寸、打了會不會死。
它每天的行程非常簡單。爬,找水,爬,找食物,爬,和其他的獸型魔族撕咬纏鬥。雖然儀表不佳,但打起架來,並不會有太大的弱勢。相反,非但肢體柔軟靈活,而且那噁心的外貌常常能讓對手在戰鬥中因不適而分神。於是,這個又醜又難纏的玩意兒在南疆極其不受歡迎。
*
天琅君端詳了一陣,認真地道:「好醜。」
他身後漠然侍立著的黑鎧武將們當然不會答話。天琅君不知是在對誰抱怨,重複道:「太醜了。」
這句話的強調得太重,它縮了一下。
不過,總覺得,這位尊貴的貴族的批評中,好像沒有真心嫌惡的意味。後者的眼神它見過很多次,並不是這位這樣的。
天琅君半蹲著,盯它,道:「你記得你母親嗎?」
它搖搖頭。
天琅君道:「唔。也好。我若有這樣一個母親,恐怕是會更希望自己不記得。」
它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然,就算知道,它也沒辦法說出來,蛇男的嘴裡,只能發出嘶嘶的低啞聲音。
天琅君笑了笑,道:「不過,有些事還是應該告訴你。你母親死了。我是她的哥哥,應她的臨終要求,過來看看你。」
魔族冷血。對於血脈之親的死亡,都能說得輕快,飄飄的一句就帶過了。
它並沒有什麼感覺,慣性地愣愣點頭。
天琅君似乎是覺得沒意思了,索然道:「好了。她的遺願我已經完成了。這些全都是你的屬下。從今往後,這片地方歸你了。」
他所指的「屬下」,就是跟在他後面來的數百名烏壓壓的黑鎧武將。這些東西雖然沒有心智,不會思考,但不怕疼,不怕死,不會累,不會停止,可以成為一隻無堅不摧的軍隊,居然就被這樣隨便地交給了一條半人半蛇的怪物。
他站起身來,拍拍下襬並不存在的灰塵,轉身便走。
鬼使神差的,它磨磨蹭蹭,扭動著跟了上去。
天琅君回頭,困惑:「你跟著我幹什麼?」
蛇男不敢亂動。天琅君見狀,再次邁步,它又在後面開始蠕蠕而爬。天琅君頓足,奇怪道:「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如此反覆二三,天琅君乾脆不管它了,負手自顧自前行。蛇男便笨拙地「跟」在後面。
*
天琅君身份特殊,血統尊貴,地位非比尋常,自然有不少仇敵。一路跟隨,明明天琅君並不需要別人幫忙,它卻總是拼了命地上去死鬥。
次數多了,天琅君總算不能無視它的存在了,看了遍體鱗傷的蛇男兩眼,評價道:「還是好醜。」
蛇男受傷地縮了縮。天琅君又笑:「而且又倔。這可不大討人喜歡。」
一路跟過來這麼久,怎樣的千難萬阻,它都不曾退縮過,這次卻有了幾乎轉身逃(pa)走的衝動。誰知,下一刻,天琅君赤手摸到他天靈之上,嘆道:「又醜又倔的,看不下去了。」
一股溫涼奇異的緩流躥過四肢百骸。
不對。
它哪來的四肢。
很快的,蛇男發現,它原先畸形的肢體上,不知什麼時候生出了完整的四肢。十根手指,這種以往在他看來精巧而遙不可及的東西,此刻就長在他新的手掌之上。
這是一個少年人的軀體。大概十五六歲,健康,完整。天琅君把手挪開,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他張開嘴,想說話,好不容易才有了人形,舌頭嘴巴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剛一開口,發出一個略遲滯的音節,眼眶裡搶先滑出了溫熱的液體。
*
雖然竹枝郎堅信,君上做的總是沒錯的,但他暗地裡認為,君上的腦子不太好使。
得到跟在天琅君身邊的默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竹枝郎還沒有名字。天琅君並不常使喚旁人,也不需要叫到他的名字,於是就這樣稀里糊塗過了好幾個月。
直到某天他想去找本人界的詩集,翻箱倒櫃也沒找到,迫不得已要個人來幫忙,才忽然想起書房角落裡還有個空氣一般的外甥。
可是「哎」了一聲後,居然想不到要接什麼。天琅君皺眉想了想,問道:「我是不是沒問過你名字?」
他老實道:「君上,屬下沒有名字。」
天琅君道:「那我該怎麼叫你?」
他道:「君上愛怎麼叫便怎麼叫。」
說完,便走到書架前,把上次看完便被胡亂塞進去的詩集取出來,雙手呈到天琅君面前。
天琅君很滿意,接過詩集道:「沒有名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取一個便是。」低頭胡亂翻了兩頁,擇了個字眼,隨口道:「就叫竹枝君吧。」
他搖頭。
天琅君道:「不喜歡?」把書遞過來:「那你自己挑一個吧。」
他哭笑不得,道:「君上,貴族才能被這麼稱呼。」
天琅君道:「小小年紀,講究真多。罷了,那就叫竹枝郎。」
他做什麼都是不甚上心的。取個名字,恍如兒戲,可對於此刻誕生的「竹枝郎」而言,這個人給了他生,給了他名。
就算再漫不經心,再糊裡糊塗,也是他此生將為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人。
殊不知,天琅君也琢磨著,這個外甥是不是當蛇當了太多年,腦子不好使。不肯叫舅舅,非要叫君上。不到南疆做逍遙領主,非要過來打雜跑腿。好好的名號品級不接受,非要自降一格。
真是腦子轉不過彎。
*
君上真的非常喜歡和人相關的一切東西。
大概是覺得魔族都是一群冷淡並且無趣的東西。他對人這種異族,抱有近乎詭異的熱情和近乎誇張的美好想像。
每逢出外,去的最多的就是邊境之地。穿過界碑,短的時候喝杯小酒聽個評書,長的時候遊山玩水一年半載也不在話下。
天琅君應該是不喜歡被跟著的。黑鎧武將常常幾百幾百地送出去。不過竹枝郎一不說話,二不阻東阻西,只會默默跟在後面,和不存在也沒有什麼差別。偶爾幫忙付個賬跑個腿什麼的,還很方便,天琅君便沒有很嫌棄他。
就連和那位蘇姑娘見面時,兩個人都不介意他跟在旁邊,他們很默契地直接將他真的當做聽不懂人話情話的蛇,自顧自旁若無人。
只有一次,天琅君出口趕過竹枝郎,並且用到了「滾」這個字。那算是一向追求文質彬彬的君上說過最粗魯的話之一了。
白露山。
番外 竹枝詞 2
天琅君和蘇夕顏初遇究竟是怎麼個情形,竹枝郎並沒親眼見到,因為他當時應了天琅君的要求,排隊去買一位知名撰書人的新作了。
他原本也並不好奇。可自那以後,天琅君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種狀態:
作為蛇形代步工具的時候,天琅君在他頭上說。
「我看戲本子里,人界的姑娘都是柔情似水、體貼可人的,還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是這樣。原來我受騙了。竹枝郎啊,戲這種東西不能看多。」
下一次,完全忘了自己說過「戲不能看多」的君上,在看得津津有味時又會說。
「我看上去像是手不能提的樣子嗎?像是窮到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的樣子嗎?」
竹枝郎洗他的衣服時,天琅君儀態優雅地蹲在旁邊,還會說。
「竹枝郎,我的臉如何?不英俊嗎?一般而言,看到我這般模樣的人,難道不是應該立即化身芳心萌動懷春少女嗎?」
竹枝郎抖開擰乾的衣服,用竹竿叉了,一邊恭恭敬敬地附和,一邊默默地想,以前他亂七八糟的戲本子也和君上一起看過不少。別人怎樣他不知道,不過君上這幅樣子,倒是真的比較像本子里那些芳齡二八的懷春少女。
由是不由得他不好奇。
在竹枝郎的想象中,一個隻身出入妖魔作亂的荒城、砍邪祟時讓天琅君要彈琴唱曲走遠點唱去不要礙事、砍完了扔給天琅君三顆銀子給他當回家路費的姑娘,不說膀大腰圓五大三粗,至少也要骨骼清奇目露凶光。
而等真的見到了那名引發天琅君哲思自我、折磨竹枝郎許多日的罪魁禍首,竹枝郎卻發現,對方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樣。
天琅君喜歡逛人界。逛人界需要花錢。而他從來不記得帶錢。只好竹枝郎幫他記住。然而他花錢還沒有概念不知收斂,豪情一上來了便一擲千金,竹枝郎攔也攔不住,如此流水出入,即便每日背負金山銀海也難以應付,終有囊中羞澀時。
正當二位異鄉客街頭羞澀著,一名高挑的黑衫女郎背劍信步走過。
天琅君道:「站住。」
錯肩擦身時,那女郎微微揚眉,嘴角一縷揶揄的笑意,果真站住。
天琅君道:「路遇不平,豈非應該拔刀相助?」
對方道:「拔刀尚可考慮,解囊在下拒絕。上次借你回家那三兩銀子還沒還給我。」
天琅君道:「有么?三兩銀子而已。好吧,只要你再借我三兩,你可以買我三天。」
斷然拒絕:「閣下看起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買你何用?」
竹枝郎看了半天,耿直地道:「君上,這位……恐怕是嫌貴了。」
天琅君被人嫌棄。這沒什麼,有時候服侍他的侍女和守衛也會偷偷嫌棄一下他,尤其是在他聲情並茂朗讀時。可是不該價錢壓到三兩還被嫌棄。
天琅君道:「別的不提。難道我的臉還不值三兩銀子??」
對方噎了噎,端詳他的臉一陣,笑道:「嗯,果然足以。」
甩手便是一錠金沉沉的錁子。
從此,天琅君在人界的用度就像大水沖了閘壩,越發自在逍遙到慘不忍睹。
他找到了一座多金的靠山,只要竹枝郎翻出空空如也的荷包露出點尷尬的顏色,他就不假思索又快快樂樂地去敲那座山的大門。
竹枝郎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倒錯了。
為何蘇夕顏這麼像戲文里一擲千金身份顯赫的豪門公子。
為何天琅君這麼像不諳世事離家出走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以及為何他自己這麼像小姐身邊微小謹慎跟班打雜的陪嫁丫鬟。
竹枝郎有試著提醒君上正視這種位置上的倒錯,重拾一下自己作為魔族至尊的尊嚴,天琅君卻對這種包養與被包養的關係樂在其中。過往他對整個人類盲目的熱情,盡數傾瀉到了一個人身上。
蘇夕顏當真是一個冷酷無情卻妙不可言的人。
見時,會帶他們找各種珍稀的玩意兒,去各種有趣的地方。竹枝郎怎麼也搜羅不到的禁書鈔本,長在某個隱蔽溶洞里的奇特靈芝,流動的水晶般的露水胡,艷名並未遠播,卻彈得一手絕妙多情琵琶的煙花女子;不見時,卻十天半月不見蹤跡,怎麼也見不著。
不動聲色,不見痴迷,不說相思。自有盤算,冷眼旁觀。
因為那一半的蛇族血統,竹枝郎有一種動物天然的直覺,隱隱覺得這個人的接近是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不像魔族的女子那樣千篇一律的妖妖嬈嬈,而是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看上去斯文有禮。卻也的確只是「看上去斯文」而已。竹枝郎不敢說真的廝殺起來能在她手底下討到好。
斯文的表面下是倨傲和冷漠,野心中還藏著心機。作為幻花宮中的第二位掌權者,身居高位動輒號令千人。而以幻花宮等四大派為首的修真界自古以來又是魔族的死對頭。對他們而言,蘇夕顏實在是個危險人物。
竹枝郎將探來的情報悉數告知天琅君,天琅君卻全不關心。
他一旦痴迷上了什麼東西,就會忘死忘生,孤注一擲。並非不知底細,而是一直從未懷疑。
為「不懷疑」所付出的代價,就是被鎮壓的白露山下整整十幾年的暗無天日、不得翻身。
「我想殺人。」
這是十幾年裡,天琅君重複次數最多的一句話。而以往的天琅君最喜歡的就是人,他從不殺人。
沒有強大的魔力來源支撐他的人形狀態,竹枝郎又退回了半蛇之身。每次見到他在地上艱難地爬來爬去,天琅君就要扔給他一個「滾」。
「你爬的太難看了。」他說。
竹枝郎便默默扭出去,在外邊尋一處日光月光曬不到的地方,繼續練習生疏多年的爬行。
君上的脾氣變得難以想象的壞,竹枝郎卻半點提不起憤怒或委屈的力氣。
天琅君的「滾」,意思是讓他滾回魔界,滾回南疆,滾回他老家,滾哪兒去都行,就是不要呆在天琅君跟前。
天琅君不能容忍有旁人看到他如此狼狽卑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樣子。他一出生就是魔族最尊貴的世子,從沒有吃過苦頭,永遠從容優雅,拒絕一切可能破壞形象的低俗事物,還有輕微的潔癖。他不喜歡難看的東西,可實際上現在的他,比誰都要難看。
滿身血污地被鎖在七十二道鐵索、四十九重符咒之下,只能每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軀體逐漸腐爛腥臭,偏偏神智還極度清醒,連想昏厥都做不到。修真界那幫人殺不死他,就想盡千方百計來活活折磨他。恐怕竹枝郎丑怪的半蛇形態,都要比這種狀態下的天琅君好看點。
退化后的竹枝郎無法說話了,天琅君就開始自己對自己說話。每天有將近一半的時間,他都在重複那些戲文里的對話和唱段。有時天琅君唱著唱著,也會忽然被割斷了喉嚨一般戛然而止。竹枝郎就知道,這一定是蘇夕顏帶他們看過的某一齣戲。
可是在停頓了一段時間之後,天琅君又會戛然而起,用更高的聲音繼續下去。纏綿的曲調在杳無人煙的山谷和嘶啞的嗓子里,被拉得很長。長而凄厲。
竹枝郎不能說話,不能讓他「別唱了」,不能舉手,不能捂緊耳朵,不讓自己聽到這聲音,從而越發明白什麼叫做「無能為力」。
既然傷心,既然痛苦,為什麼要勉強自己。
他能做到的,只有堅持日復一日,一點一點用葉子銜來露湖的水,清洗天琅君身上那些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
十幾年裡,他們從來不知道洛冰河的存在。蘇夕顏並未如預料般的成功掌權登位,而是銷聲匿跡不知所蹤。哪怕是重見天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也還是不知道。
因此竹枝郎在南疆第一次看到那張臉時,驚詫得連交代給他的正事都忘了辦,一番斗罷,直接回去稟報了天琅君。
於是有了聖陵一戰。
把沈清秋從口中吐出來安置好之後,天琅君盯著專心扇蒲扇燒炭石的竹枝郎,道:「你看他究竟是像我還是像她?」
這個「他」和「她」,竹枝郎都明白是誰。他道:「君上不是已說過了。像他母親。」
天琅君搖了搖頭,笑道:「那股子故作冷酷的勁兒……」
其實他們都知道,洛冰河對於人的眷戀和依賴,還有義無反顧、死不回頭的偏執和痴意,更像天琅君。
天琅君單手托腮,看著閉目的沈清秋,嘆道:「可他比我幸運多了。」
洛冰河死不放手的是沈清秋這樣的人,確實幸運。起碼沈清秋一定不會召集整個修真界,把洛冰河鎮壓在蒼穹山下。
而且,在這世上,沒有用嫌惡的目光來看竹枝郎那副醜惡模樣的,只得兩個。一個是天琅君,另外一個就是沈清秋。
天琅君道:「如何?你想不想把這份幸運搶過來?」
瞪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天琅君的意思,竹枝郎鬧了個大紅臉:「君上!」
天琅君道:「搶吧搶吧。都是魔族,還講究這個?何況表兄弟而已怕什麼,漠北一族上代領主還堂而皇之搶了親弟弟的正妻呢。」
竹枝郎道:「我沒有這種念頭!」
天琅君奇道:「那你為何臉紅?」
竹枝郎隱忍道:「君上……若是少讓我搜羅那些本子,或是不要叫我一起看,又或者不要念出來強迫我時時溫習,屬下就一定不會臉紅。」
害得他總是耳邊時時回蕩著一些奇怪的東西,無法問心無愧地直視沈仙師。
他明白天琅君為什麼總愛這樣揶揄他。戲耍背後,還有試探和慫恿之意。
自白露山中重見天日的那日開始起,天琅君就沒有長久使用這個身體的打算,也沒有為今後考慮的打算。
可是見得沈清秋人時,天琅君竟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想:「傻外甥總算有個接手的了。」
竹枝郎這種笨腦子,只能圍著別人轉,不會為自己著想。若是能換個追隨之人,在天琅君把自己折騰死後,也不至於茫茫於世。他覺得沈清秋是個不錯的追隨對象。無論哪種意義上的追隨。
在這種謎之安心中,天琅君越發肆無忌憚地任魔氣揮霍,軀體的侵蝕和衰退一日比一日快,身上時常掉個胳膊手指什麼的。為尋求修補之法,竹枝郎焦頭爛額。
這次他試著用針線縫補肢體。天琅君任他捧著手臂扎來扎去,道:「你直覺一向很准。」
竹枝郎應是。天琅君道:「你看我和洛冰河,輸贏將會如何?」
沉默半晌,他悠悠地道:「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我輸定了。」
竹枝郎咬斷線頭,打了個結。
天琅君半真半假道:「不如你今後就跟了沈峰主吧。他能罩洛冰河,不差多罩你一個。」
竹枝郎道:「睡吧君上。」
天琅君還在胡說八道:「今晚你不是要去沈峰主的帳中給他拔除情絲?你聽我今日問他和洛冰河雙修過沒有,他那副樣子,一看就知道還沒有。先下手為強,你懂我什麼意思嗎?」
竹枝郎只作不聞,彎腰去脫他的靴子。手裡一空,天琅君屈起腿,靴子踩在獸皮上,認真地問他:「我要怎樣做,才能打擊到你的自尊心,使你對我心灰意冷、黯然離去?」
竹枝郎道:「戲和話本看得太多,這橋段不新鮮了。屬下的自尊心永遠不可能被您打擊到。所以睡吧君上。」
天琅君道:「我不想這麼快睡。你快去沈峰主帳中,我隨後要來看你們。」
竹枝郎無奈道:「君上,您真任性。」胡攪蠻纏,異想天開,盡出些餿主意。
天琅君說:「我豈非這麼多年來一直這麼任性?如何,要不要考慮離開我。」
今天的君上像喝醉了一樣,教人哭笑不得的本事倍乘以十。竹枝郎搖搖頭,伸手撈了五六次,終於撈到了他的靴子,硬是給脫了下來,重複道:「睡吧,君上。」
天琅君被他按到榻上,強行蓋毯,評價道:「你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了。」
他嘆一口氣:「你以為舅舅全是逗你玩兒?既不勸我收手,也不給自己找條後路。竹枝郎,你這樣,今後該怎麼辦。」
「果然還是沒辦法討厭人啊。」天琅君是這麼對沈清秋說的。
聽到這句話,竹枝郎的心裏其實有點為他高興。
君上終於承認了他從未改變過的真實想法、終於不用再自己勉強自己了。
滾塵落石之中,天琅君喃喃道:「唉,竹枝郎,你這副樣子,實在不怎麼好看哪。」
這倒是不必發牢騷。它想,它還有那麼一點力氣,夠撐一會兒,不會讓君上和它一起死的。無須擔心與它同死有失美觀。
埋骨嶺隨著轟天巨響化為煙塵,一條巨蛇向著銀麟閃閃的洛川之心墜去。
其實沈清秋沒把天琅君的話聽完,後面還有低低的一句,只有竹枝郎聽到了。
他說:「可是,喜歡一個人,為什麼這麼難。」
當時的竹枝郎擠不出微笑,也說不了話。只是若有所思,吐了吐信子,吐得天琅君一臉蛇涎。
它想,真是很難。可是,再難也難不過,要一顆心停止這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