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越西公主
五月的京都,已經稍顯燥熱。京都的郊外這兩年修建了許多亭台樓閣,很多的達官貴人都在這裡修建別院,於是這裡慢慢聚集起了眾多貴人的豪園。其中,以永寧公主的長安池最為引人注目,這座池子圈進了方圓二十里的土地,牆內屈曲蜿蜒的水景將附近的天然景物融為一體。園內更是飛閣奇檐,斜橋蹬道,令人目不暇接。
永寧公主特地邀請九公主、李未央來參觀這座剛剛建成的園子。李未央之所以能夠被邀請,因為她是太后剛剛收下的義女,如今京都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連永寧公主都與她十分親近。
說實話,太后的決定讓李未央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自己所說的那一番話,居然帶來了這樣的結果。
“所以,以後你的輩分就是我的姑姑——”九公主的面色古怪。
永寧公主向來嚴肅,卻也不禁笑了起來,這讓她顯得略微枯瘦的面孔生動了許多:“是啊,未央,你的輩分遠遠超過我們了。如今,你是父皇的妹妹了。”
李未央到現在,都還有一種荒謬感。但是她明白太后這樣做的原因,她的身份改變了,哪怕僅僅是輩分的差別,就能阻止拓跋玉的舉動。他再如何狂妄,再怎麼喜歡她,也不可能衝破這樣的輩分。所以,太后斷絕了這樁婚事的可能性——然而,李未央看到拓跋玉的面容在那一瞬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表情變得陰冷……這是她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的神情……
“未央,你瞧,七哥很生氣呢,最近都不肯進宮,甚至連太后宣召都稱病不來。這在他來說,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九公主輕聲地道。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七殿下很快會想通的。”她看了一眼園內的景致,不由點了點頭。這整個園子裡風亭水榭、梯橋架閣,無數的名花異草。有台州的金松、林木,周山的海棠、月桂,唐城的厚朴、楊梅,甚至還有德州的水杉,金州的杜鵑、紅豆、山櫻……若是要搜集這一切,恐怕要費上很大的心思。
九公主的手落在一棵海棠樹上,不由讚嘆道:“不得不說,三哥的確很有本事,竟然把父皇吩咐他修建的園子造的這樣漂亮,他知道皇姐喜歡這些樹,居然不遠萬里給她找來。”
李未央笑道:“的確如此,三皇子很費心了。”事實上,拓跋真很會討人喜歡,只要他願意的話,可以讓你有被寵上天的感覺,但只要他不耐煩了,也可以讓你下地獄。對永寧公主,他當然會想方設法拉攏了,畢竟皇帝皇后一直對永寧心懷愧疚,所以什麼都要給她最好的,看他差事辦的這樣好,也會對他另眼看待。
永寧公主的臉上也有笑意:“三弟做事,的確是再妥當不過了。”
她們三人在前面走,身後的女官們畢恭畢敬地跟著。
轉過樹叢,前面便是一道巨大的拱形橋,直接深入水中,橋下池水碧波盪漾,看起來十分的柔和,在陽光下更是叫人心醉神迷,湖心居然還建了一座人工島,上面重巒疊嶂,風景秀麗。就在這時候,李未央突然看見前面一群人簇擁著一個美貌少女從不遠處走過來,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永寧公主勃然大怒,道:“這是私家園林,那些人又是什麼人?!”
她雖然平日裡對待李未央和顏悅色,但那也是因為李未央比較會說話,不露聲色之間很會討人喜歡,再加上又很受太后的青睞,所以才會對她另眼看待,但是對其他人就不那麼客氣了。永寧公主指著那邊道:“還不把人趕出去!”
李未央瞧著,卻覺得不太對勁,但還來不及阻止,九公主已經自告奮勇地帶著眾女官上去。這邊遠遠只聽到一個紫衣女官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三言兩語之間竟然就被那美貌少女叫人丟下了湖去,“撲通”一聲驚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九公主尖叫一聲,整個人向後栽倒。“趙月!”李未央叫了一聲,趙月飛身上去,片刻之間已經把九公主接住了。李未央和永寧公主對視一眼,快步趕了過去,到了橋上,永寧立刻吩咐道:“還不救人!”便有跟在後面的會水的女官快速跳下了湖,好半天才把原先那紫衣的女官拖上了岸。
“哈哈哈!瞧她,多狼狽!”陌生的美貌少女嘻嘻笑著,對著身旁的護衛道。她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懶洋洋的媚,每個字的尾音都斷的很快,偏又帶著一點纏綿。
李未央皺起眉頭,這少女莫名其妙闖入別人的園子就算了,一言不合居然敢動手把人丟下了湖,這樣的囂張霸道,真是聞所未聞。她仔細打量著對面的少女,不由微微愣住了。
這少女瓜子型臉蛋,兩彎細細的眉毛下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鼻子端端正正,兩片嘴脣薄薄紅紅的,一笑起來,露出兩排又白又細的牙齒。臉細嫩極了,光潔素淨得彷彿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沾染不上,即便不笑,那酒窩也是十分的迷人,不說風華絕代,卻也是美貌逼人!當她出現時,橋、湖、美景,周遭的一切就全部彷若隱形。
然而李未央卻並不是看她的面容,而是注意到了她的一雙鞋子。這少女穿著一雙特別引人矚目的鞋子。那鞋面用一種特殊的紅色軟皮製成,上面用金線銀線繡的花,每朵花中間嵌有一顆閃閃發亮的寶石。沿鞋幫居然大大小小有幾十顆;高高的鞋底四周繡有一圈水的波浪,還有幾朵浪花在跳躍。
九公主此刻已經是怒容滿面:“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把我的宮女都推下河,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那美貌少女拍了拍手中的鞭子,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九公主,臉上似笑非笑道:“你是誰,關我什麼事!”
好跋扈的態度,九公主被她幾乎噎住了。一旁的護衛剛才不敢下去救人,因為他們是男子,不敢輕易碰公主身邊的女官,這時候看到公主被人嗆聲,連忙上去拔了刀,“大膽!敢這樣對九公主說話!”
誰知那邊的十來名高大護衛也蹭蹭蹭拔出了刀來,毫不示弱。
李未央注意到趙月臉色不對,不由低聲道:“怎麼了?”
趙月竟然用驚恐地眼神看著對方隊伍裡的一個年輕男子,幾乎忘記回答李未央的話。李未央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卻看到對方的左臉頰上有一道刀疤,幾乎毀掉了那張原本英俊的面孔,而且顯得十分猙獰。當其他人都動的時候,他和他身後的三個黑衣護衛卻是一動不動,像是四尊雕像一樣守在那美貌少女的身邊。注意到李未央的眼神,那人不過掀動了一下眼皮,根本沒有正眼瞧她一下的意思。
李未央不由挑眉,對方似乎根本沒有把九公主放在眼裡。
那美貌少女上前走了兩步,不自覺地露出高筒繡花軟皮靴的全貌,李未央注意到,那雙靴子長長的筒上繡著鳳凰,展翅欲飛。圍著鳳凰,還繡有許多小鳥,一個個活靈活現,組成一幅百鳥朝風圖。所有鳥的眼珠,都用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寶石鑲嵌,隨著她的走動,一閃一閃的,像鳥兒在眨眼睛。
敢用百鳥朝鳳的圖案,還鑲嵌了這樣多名貴的寶石,這個少女的身份怕是不簡單——一瞬間,李未央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念頭,不動聲色地拉住了要親自上去理論的九公主。然而就是她這麼一個小動作,卻被那美貌少女盯上了。
“你是什麼人?”少女纖細白嫩的手伸出來,端得是指如蔥削,甲似玉琢,彷彿一塊美玉整個雕成,只可惜她那手上提著一條小牛皮的馬鞭,破壞了整幅畫面的美好,她只歪著頭盯著李未央,看起來像是好奇。
李未央微笑道:“我是大歷的安平郡主,不知道小姐是什麼人,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那美貌少女揚起下巴,冷笑了一聲:“安平郡主?你算什麼東西,不配知道我是誰!”
“你!——”九公主幾乎快氣炸了,她從小嬌身慣養,除了皇帝,根本不會有任何人敢給她委屈受,此刻居然被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少女如此挑釁,完全是怒不可遏了,她甩開李未央的手,三步兩步上去就要斥責,誰知還不等她開口,只聽到一聲鞭響,九公主驚叫一聲,隨後捂著面孔,完全呆住了。
不要說永寧公主,連九公主身邊的女官們全都怔住了。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是李未央,她快步走上去,攬過九公主一看,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就在那美貌少女的鞭子下來的時候,九公主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臉,所以這一鞭子抽在了她的手臂上,把袖子都給抽破了,露出雪白的皮膚上一道紅痕,九公主呆若木雞地站著,李未央連忙向身後的女官呵斥道:“還站著幹什麼,快去找大夫!”
女官忙不迭地去了,永寧公主這才反應過來,顧不得來查看九公主的傷勢,滿面怒氣道:“來人,把他們都給我扣起來!”
美貌少女毫不畏懼,嬌叱一聲:“灰奴!”一直沒有動的四名黑衣護衛中有一人應聲出列,他生得高大而精壯,五官貌不驚人,丟在大街上估計都不會有人多瞧他兩眼。
永寧公主這邊的護衛沒想到對方只出來一個人,未免覺得被羞辱了,十二人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那灰奴拔劍出鞘,毫不驚慌地展開猛攻。他的劍法聲勢驚人,劍隨聲動,以快制敵,一出手剎時便連攻十二劍。
這手快劍,迅捷靈動,自成一格,一旦劍勢展開,疾如狂風,猛若奔雷,幾乎招招都是不顧性命的搶攻,氣勢凌厲迫人,原本的十二名護衛眨眼間就倒下了。永寧公主府的護衛首領自幼習武,卻還沒遇到此等高手,為了不失顏面決定拼死也要將此人拿下,突然那灰奴手中長劍如驚虹般急刺而出,雪亮的劍鋒閃得眩人眼目,刺穿層層風雷直奔對方手腕。電光火石間,就聽見“鐺啷”一聲,永寧公主府的護衛首領踉踉蹌蹌連退數步,掌中長劍已落地,那半截斷在地上的右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美貌少女笑道:“還要比嗎?”言談之間,顯然把此事當成一場玩耍,根本沒有把人命放在眼裡。
永寧公主還從來沒有這樣落過顏面,自己這邊十二個護衛衝上去,全被打倒在地不說,護衛首領還被人削斷了右手,已經氣得面色發青了。
李未央卻看向了趙月,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死死盯著剛才那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年輕男子,眼中閃過無數情緒,最後定格為恐懼,然後她低下頭,彷彿生怕被對方認出來一樣。李未央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擋住了趙月,低聲道:“你先下去。”趙月一愣,沒想到這個時候李未央居然會下這樣的命令,但她的腿已經在顫抖了,這是一種無法抵抗的恐懼,她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注意到了趙月的動作,那刀疤臉的男子,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這位小姐,這是永寧公主的私家園林,你擅闖已經是不對,怎麼還敢出手傷人?”李未央面色冰冷地看著那美貌的少女。
美貌少女嘖嘖兩聲,打量了一下李未央,卻是對她不感興趣的模樣,大聲道:“我早就聽說大歷有個絕色美人叫李長樂,你們叫她出來!”
事隔這麼久,李未央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李長樂的名字,當下笑了笑,道:“不知小姐找家姐有什麼事?”
“李長樂是你的姐姐?”美貌少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就你這醜樣,看樣子那李長樂也漂亮不到哪裡去!”她說話的時候,身上的衣衫便在春風中搖曳,婷婷生姿,無比嬌柔。
這樣的美人,不但性子霸道驕橫,而且喜怒無常。李未央在心中嘆息一聲,道:“小姐說的不錯,我的姐姐的確是大歷第一美人,我的容貌不能比之萬一的。只可惜,你若要見她,實在是來晚了一步。”
美貌少女皺眉,道:“你說什麼?”
李未央慢慢道:“因為她紅顏薄命,不幸亡故,小姐是再也見不到了。”
那美貌少女卻歡喜地拍起了巴掌道:“這才好!縱然她不死,我這次來也要殺了她!”
九公主捂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下意識地道:“你說什麼?”
那女子挑高了眉頭,理所當然道:“因為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敢比我美的,就該去死!”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那少女勃然變色:“你笑什麼?”
李未央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道:“這位小姐,我沒有笑,我只是惋惜,若是讓家姐活到現在,不知道她聽到這話是個什麼感想。我真想讓她聽一聽,原來美貌也是要遭罪的。”
少女冷笑一聲,盯著李未央的一雙古井一般幽然的眼睛,突然心中不悅,道:“看見你這雙眼睛我就不高興,灰奴,給我把她的眼睛挖出來!”
那灰奴應聲道:“是!”隨即快步上前,就在此刻,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守著的趙月拔出腰間軟劍,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將灰奴的那一柄長劍在瞬間隔開了!這一變故就發生在瞬息之間,隨後兩人便開始纏鬥起來,李未央看得很分明,一向難遇敵手的趙月這一次遇上了一個難纏的敵手。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那少女究竟是什麼身份,身邊的一個護衛竟然有這樣高的武功。聯想到趙月看到那個刀疤男子時候的驚駭眼神,李未央瞬間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遠處有人高聲道:“全部住手!”隨後,眾人便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貴公子快速地帶著護衛過來,趙月和那灰奴同時分開,灰奴很快站穩,趙月卻連續退了三步才站穩。縱是沉穩鎮靜如李未央,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睜睜看著趙月的臉頰上憑空現出兩道斜飛的白痕,又過了一刻,才沁出紅來。
趙月遲疑地抬手觸碰傷痕,指尖染上了血。
儘管趙月已經輸了,可那美貌少女卻驟然揚眉,冷眼望著李未央,吐出幾個字道:“你是誰?”
這話問得極端古怪,旁人沒有特別在意,可是李未央卻聽懂了。趙月的武功路數跟剛才的灰奴如出一轍,在這裡的大多數都是女眷,他們看不出來,可是那邊卻已經全看明白了。這少女,是越西人!而且,明顯有著很高的身份!李未央明白這一點後,下意識地看了趙月一眼。
就在這時候,拓跋真已經快步趕了過來,他看了場中的情形,頓時笑了起來:“我不過慢了一步,怎麼就打起來了。”
少女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我要收拾人了你才來!”言語之間,竟然有幾分親近。
拓跋真看都不看李未央一眼,道:“有事耽擱來晚了。這是怎麼了,一個個的表情都這樣怒氣騰騰的?”
九公主好不容易看到兄長,眼睛一紅,道:“三哥,她帶著一群人衝進園子,還打了我一鞭子!”
拓跋真卻皺眉,看了九公主的傷口一眼,眉頭一鬆道:“還好,沒有大礙。”
九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拓跋真,然而李未央卻從對方的態度,隱約猜到了這個神秘少女的身份。
“小九,你向來驕縱任性慣了,居然對越西的貴客也這樣沒道理,還不快向安國公主道歉!”拓跋真面色沉沉地低聲斥責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李未央的眼睛微微眯起,原來是她。安國公主,十六歲,乃是越西的裴皇后最寵愛的小女兒,可謂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但這位安國公主做事毫無忌憚、胡作非為、窮極奢欲也是出了名的。
越西距離大歷隔著一個南疆,所以向來來往並不密切,儘管如此,卻還是有許多關於這位公主的趣聞傳到大歷。據說越西的長公主建了一座快活園,十分的美麗豪華,安國公主不甘心被親姐姐比下去,於是自行強奪民田,開鑿了一個大池,取名為崑崙池,甚至用玉石砌岸,兩岸皆種滿奇花異草,不論春夏秋冬都是芬芳馥郁,溪底全用珊瑚寶石築成,在月光下照著,分外清澈。據說她還沿池造了許多亭台樓閣,招集了許多漁戶、獵戶住在那裡,她自己也打扮成漁婆獵戶的形狀,在池上釣魚或在山上打獵。為了造這座池子,她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錢,也不知道占用了百姓多少的良田,永寧公主跟她比起來,完全就不夠看了。
李未央看到安國公主這張臉,便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一個囂張跋扈的公主她並不放在眼裡,她在意的是,李敏德會怎麼看待這件事。而且,趙月的身份已經曝露,對方說不準很快會找上門來吧。她並不懼怕這安國,但她不想招來越西皇室。
到時候,不知道會惹出多少麻煩。
拓跋真笑容滿面,道:“皇姐,是弟弟的不是,沒有早一步跟你說起安國公主來我朝,父皇命我帶她來您這個新園子參觀,誰曾想她先走一步,卻鬧了這麼大的誤會。”
安國公主笑道:“原來這個真是貴國皇帝說的那個了不起的園子啊,連我別院的一半兒都比不上呢!”言談之間,一副這裡是窮鄉僻壤的樣子。
永寧公主不由氣憤,這園子花費三年時間才建成,已經是大歷皇室之中最好最漂亮的建築,是皇帝特別送給她的禮物,可是現在聽安國公主的意思,根本沒有放在眼睛裡,她不由壓住氣,道:“哦,看來我這裡沒辦法招待安國公主了!請你盡快離開吧!”
永寧公主雖然為人嚴厲,卻向來很知道輕重,這樣生氣地下逐客令,可見已經氣惱到了什麼地步。拓跋真原本很在意這個皇姐,因為她在皇帝面前一向是很有地位,可是現在他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笑道:“皇姐何必動怒,父皇已經命我在這裡召開一場宴會,現在更改地方,怕是不合適吧。”
永寧公主的面色大變,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下了旨意要在這個園子裡接待安國公主,當下想要拂袖離去,可是看到安國公主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不由強行壓下憤怒道:“既然如此,那麼,公主請吧。”
然而拓跋真卻站住,望著安國道:“不知燕王殿下——”
安國笑道:“我四哥可忙著去看大歷的風景,沒空陪我呢!今天這宴會怕是不能來了,還要請三殿下好好陪我才是!”
她的眼睛忽閃忽閃,明擺著對拓跋真充滿了興趣。李未央不由看了一眼拓跋真的臉,只一眼她便斷定,拓跋真對安國公主也很“柔情蜜意”,但這種柔情蜜意,似乎是別有用心的。想到龐大強盛的越西國,李未央突然就明白了拓跋真的心思。他需要安國公主,或者說如果他能成功娶了這個女子,比大歷任何一個名門千金都要有幫助。
“只要公主殿下相邀,我隨時奉陪就是。”果然,拓跋真的笑容十分和煦,簡直是從未有過的和顏悅色。
李未央很明白,若是拓跋真想要討好女人,必定能夠手到擒來。看這安國公主剛才還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在拓跋真面前卻是無比嬌俏。李未央開始為她的未來惋惜,又是一個一頭栽進去的女人……不過,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誰都阻止不了。
拓跋真說的沒錯,他剛才不在,的確是去安排宴會去了。等他們到了園子的東邊才發現,不少的客人都已經到了。看到公主來了,客人們紛紛站起來行禮。永寧公主的面色始終是鐵青的,九公主的臉色也不好看,李未央看不出喜怒。而一直面帶笑容的,就是拓跋真和安國公主。他們彷彿剛才的不愉快並未發生似的,示意眾人免禮。
大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看兩位公主都是滿臉的不高興,而且到了宴會不久,九公主便先行退席,說是剛才受了傷。可是,好端端地在院子裡遊覽,怎麼會受傷呢?這話卻沒有一個人敢問出口,再看永寧公主面色陰沉,大家便都去了剛才的滿面欣喜,靜寂下來。
李未央已經吩咐趙月下去上藥,她自己則坐在位置上,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似的。她本來打算立刻告退,可是永寧公主卻悄聲請求她留下來。李未央抬起頭看了永寧公主一眼,卻見到她一臉憤恨地盯著那安國公主,像是恨不能上去給那人一巴掌。
拓跋真笑道:“今天安國公主到訪,原本該由皇兄接待,可是他另有要事被父皇宣進宮去,便先由我待客,晚上還會在宮內舉辦歡迎宴會,請公主不要見怪。”
安國公主微微一笑,一雙美目含情脈脈地看著拓跋真道:“三殿下太客氣了,是我們貿然到訪,反倒是叨擾了。”跟剛才的囂張跋扈完全判若兩人,令人不自覺地懷疑她是不是有兩張面孔。“我聽說,今天特意請了大歷最富盛名的潭雲和墨大家兩人,可是真的?”
潭雲的確有名,不過有名的並不是她美麗的面容,而是她琵琶技藝純熟,堪稱天下第一。拓跋真拍了拍手,便看到潭雲抱著琵琶緩緩走過來,向眾人行禮後便坐到了一邊,右手揮指輕輕一捻,一陣蕭瑟的秋意撲面而來。她輕輕撥動小弦,便送出了如同婉轉秋風的私語,讓人一瞬間如同置身寂靜的秋夜朗月之下。
李未央靜靜聆聽,竟覺得隱約有往事浮上心頭,心中不由大為驚詫,這琵琶竟然能彈奏到如此出神入化,令人不由自主便想到過往的神奇效果,天下之間也獨有潭雲一人了。
潭雲的演奏漸漸深入,轉腕攏弦或揮或抹,聲音彷彿仙樂自天上而來,繞在園內回轉不去,彷彿金鱗玉佩互相撞擊,疑似九霄天樂下雲端。到了中途,她突然手指輕輕一劃,接著凝滯不動,一絲餘音從她手中漸漸散去,變得寂靜無聲。
就在此時,京都最擅長舞蹈的舞姬墨大家也領著十五名舞姬出現,她們在園子裡輕輕舒展腰肢,柔軟地舞動起來,這時候,琵琶的聲音又起,舞蹈和琵琶的聲音竟然奇跡般地融合於一體。在十五名舞姬之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墨大家,她上身罩著一件春衫,白底藍花樸素之極,翻出的領是淺紫色,更加襯得一張臉顯得白裡透紅,頭上沒有佩戴過多的釵環,僅僅簪著一朵芙蓉花,花色與素淨的舞裙相襯,便是肌膚勝雪,明眸如醉,剎那之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未央知道,這名領舞者,便是以柔軟的浮雲舞聞名於京都的墨娘,她原為長州人氏,隨著父母來到京都,後來又開始到歌舞坊做舞姬,因為她生得美貌,又加上風姿綽約、能歌善舞,尤其是擅長浮雲舞,讓人不自覺地便沉浸到她的舞蹈中去,很快便在京都有了名氣。
李未央注視著墨娘柔美的面容,不由有點走神。
在前生,她們還是熟人。墨娘一直在京都做舞姬,不過因為出身低賤,大多參加的都是豪門富商的家宴,少有機會參加皇室重要的場合。後來在一次宴會上,她憑著一曲浮雲舞一鳴驚人,那種令人驚艷的嫵媚和風情,幾乎是在一剎那間就擄獲了拓跋真的眼睛。那時候李未央雖然心中嫉妒,可是她卻告訴自己,作為妻子就是應該容忍丈夫三妻四妾的,不僅如此,還應該為他廣納姬妾,開枝散葉。後來這個墨娘,拓跋真當晚就收了房。三個月之間,拓跋真不曾再到其他人房裡過夜,可見墨娘當時有多麼得寵。四個月後,墨娘便傳出懷孕的喜訊,不久,就封為側妃。
在李未央後來倒霉的時候,墨娘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沒有落井下石的,甚至於,她還試圖向拓跋真求情。李未央明白,墨娘是在報恩,因為在她被三皇子府中其他出身高貴的側妃欺負的時候,李未央曾經幫過她。到了這一世,再看到墨娘,李未央第一時間就把她想了起來。
李未央低下頭,喝下了一杯酒,這才覺得一直發寒的胃稍微暖和了一點。但願這一世,墨娘不要再被拓跋真看中了。
就在這時候,正在如痴如醉的眾人聽到安國公主微笑道:“真是不倫不類。”
眾人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都詫異地看著安國公主。她微笑著,又重複了一遍:“真是不倫不類!”
永寧公主面色一變,道:“安國公主,你這是什麼意思!”
縱然是貴賓,也不該對主人的安排作出如此的評價。不錯,琵琶向來都是獨奏,很少與其他樂器一起配合,更遑論是舞蹈,若是強行糅合在一起的確是有點不和諧。然而今天潭雲和墨娘的琵琶和舞蹈都是相得益彰,沒有絲毫的違和感,給人帶來很高的審美享受。所以永寧公主覺得,安國公主是在故意找茬。想來也是,剛來她還沒有挑釁夠,現在又想要接著找事。
李未央放下了酒杯,一雙清冷的目光看向安國公主。卻聽到安國公主高聲道:“琵琶和歌舞都不算太差,只是結合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所謂推陳出新,也必須能夠融合得渾然一體,這樣上下分割、各自為政,算得上什麼新意?”
潭雲曾經為無數達官貴人演奏,哪怕是最苛刻的人對她都只有讚美,因為這一手琵琶,她從五歲便開始訓練了,技藝之上堪稱一絕。她和墨娘又是好友,兩人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能把琵琶和舞蹈融合成一體,算是一大創新。誰知今天只得到了一個不算太差的評價,她畢竟是被人捧地久了,多少有些心高氣傲,不免臉上現出些許怒意,卻礙於在場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貴人而暗自壓抑下去。墨娘則更平和一些,她柔聲地道:“公主說的是,奴婢回去一定勤加練習。”
安國公主的眼神彷彿鋼刀一般從她的臉上刮過,聲音多了一絲嘲諷:“不必了,你這水桶一樣的腰,還是從此罷了舞蹈的好!”
“你——”潭雲向來和墨娘交好,此刻禁不住勃然變色。在她看來,這位安國公主實在是太過分了,哪怕她出身再高貴,都不過是大歷的客人,怎麼可以在這裡當眾指責歌舞姬的不是,分明是在給主人難堪。潭雲對安國公主怒目而視,而對方卻冷眼瞧她,半點不在意。
墨娘便看向拓跋真,一雙眼睛帶了點淚光。
她有著一雙水靈靈的會說話的眼睛,舉止優雅的風度,再加上舉止投足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柔弱之態,分外讓人憐惜。李未央見過無數的美貌女子,但墨娘並不只是美貌而已,她除了擅長歌舞之外,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保持著一種天真柔軟的性格,就是憑著這種性格,她一度成為拓跋真的寵妃,當然,這種情況也不過延續到李長樂的入宮……
佳人的容貌只占其中一小部分,而其渾然天成的味道,才是權衡“佳人”的標準。墨娘並不是十分的美貌,可是她這樣的神情卻很有風情,男人看了全會憐惜,可是女人看了呢?尤其是那些心胸狹隘、惡毒刻薄的女人——李未央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剛才安國公主所說的要見李長樂是為了殺她的話,聽起來彷彿是玩笑,可她覺得,那是出自對方的真心話。若是這樣,墨娘的這種向拓跋真求救的態度,簡直是在找死——
這時候,李未央幾乎下意識地要阻止拓跋真說話,可是她沒有來得及,拓跋真如同尋常男人會做的一樣,和煦道:“安國公主,她們不過是些粗陋之人,不合心意便換上其他的歌舞,何必在意呢?”聽起來像是在勸慰,實際上是在給墨娘等人解圍。
拓跋真注意到李未央彷彿特別留意墨娘,他便不由自主地要在她面前表現出對墨娘的憐愛,彷彿這樣能刺激到他憎恨的某個人一般,當然,墨娘是太子專門請來的舞姬,他也應當予以回護。
李未央心中暗叫不好,以為安國公主會當場發怒,然而對方不過勾了一下脣畔,色如春花道:“既然三殿下說清,我就勉為其難,當做眼睛被沙子吹了一下罷了。”這就是說,剛才的歌舞如同風沙一般,令人厭惡得情願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居然這麼簡單就放過墨娘了?李未央一時有點不敢置信,可她盯著安國公主看了半天,都沒看出什麼特別的情緒。難道是她多想了嗎?如果事情往好處想,也許,安國公主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喜歡說一些嚇人的話,做一些事情來引起別人的注意。然而,看著安國公主的笑容,卻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這種感覺,大概是來自於對危險的直覺。
李未央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心腸狠毒的人,可她通常只對自己的敵人下手。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有些人對別人下手的理由簡直莫名其妙,讓人不能理解,想到永寧公主府護衛首領被削斷的那隻手和趙月臉上的傷口,李未央希望,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多想了。
拓跋真看向李未央,道:“安國公主,其實這裡還有一位小姐很擅長舞藝,曾經名噪一時,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眼福。”
安國公主不由自主便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來,眾人便聽見拓跋真笑道:“丞相府的千金,安平郡主,我的皇姑姑,曾經以一曲水墨舞名動京都,凡是有水井處便廣為流傳,不知道你可願意為貴客一舞?”他說到姑姑兩個字的時候,好像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
李未央心電急轉,抬起頭來的時候卻是一臉為難,道:“原本安國公主到來,未央自當獻舞一曲。可惜,前些日子未央剛剛騎馬受傷,到如今腳踝還腫著,怎麼敢在公主面前獻醜呢?還是請三殿下另請高明吧。”
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而且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只見到那安國公主,一雙燦爛的眼眸盯著李未央,眉宇之間似笑非笑。李未央無意中與她對視,卻看她天真無邪的面容中,彷彿隱藏著無窮凶殘的惡意,不由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