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FBI。”裏奧一手抓著證件晃了晃,一手揪住車主拖出駕駛座,“警方緊急情況,你的車被臨時徵用。”
車門被砰地一聲甩上,發動機發出被粗暴使用的轟響。那個倒楣的傢伙顯然還沒反應過來,在揚起的一片煙塵中眼睜睜看他的財產呼嘯而去。
夜間公路上,裏奧把車速提到了60英里,這個危險的數位正因為目標的杳無蹤跡而逐步增加。
十幾分鐘後,目標終於進入視野,他在緊追不放的車燈中辨認出那是一輛改裝過的銀灰色歐寶,正以可怕的速度在黑暗的郊外公路上飆馳。
他一邊加大油門逼近它,一邊掏槍射擊,子彈出膛的聲響在耳邊轟鳴,卻又仿佛與外界隔著厚厚的屏障般模糊不清。他的眼裏只看見前面車窗內依稀的人影,耳朵只聽見對方車輪飛速碾過地面的摩擦聲,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個男人——傑森?斯潘瑟,絕不能再讓他從手中逃走,他要抓到他!否則他將一蹶不振,死去靈魂的眼神與哀鳴將永遠纏繞住他,再大劑量的鎮定藥也無法平息內心深處劇烈的疼痛感……他必須抓到他,否則這一輩子就要毀在那個男人手裏了!
這個念頭如同引爆了體內什麼東西似的震得他全身血液沸騰、呼吸急促,一種類似即將攀上性欲高峰卻又無處發洩的感覺吞沒了他,他的雙頰染上了病態的潮紅,身體肌肉在激動的輕顫中流竄過細微的電擊感,一路彙集最終到達下腹——他在即將失控的車速與充滿死亡陰影的火藥味中勃起了。
一顆子彈打中了前面那輛車子的後輪,它在高速行駛中猛地傾斜,看上去像是要整個兒翻滾著飛出去——它幾乎就要飛出去了,卻又像一隻暴躁發怒的野獸被駕馭者極端高明的技巧硬是給按捺下來,怨恨地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嘯叫,在路面上軋過深深的痕跡,最後一頭撞斷護欄,順著不太陡的斜坡衝下路基。
裏奧毫不遲疑地也跟著衝下去,在即將翻下河岸之前,車頭狠狠撞上銀灰色歐寶的車尾,迫使它一下子打橫過來。
安全氣囊及時彈了出來,儘管如此,巨大的衝擊力還是令大腦暫停了好幾秒,眼前一片漆黑。
撞得有些變形的車門被粗暴地推開,裏奧半拖著麻痹無力的右腿爬出駕駛室,喘著氣靠在車門上,右手依舊緊握著手槍。
從另一輛車裏爬出來的兩人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黑髮男人腕上的手銬還沒來得及取下來,用雙手抱著腦袋虛弱地坐在沙地上——他正在經歷腦震盪帶來的眩暈與嘔吐感,耳膜裏充滿了一種嘈雜的鼓噪聲,像一台沒調對頻道的收音機。金髮男人看上去精神狀態比他好一點——如果從額頭不斷往下淌的血流可以忽略不計的話。
裏奧任由視線被那個身影全部佔據,槍口對準他的胸膛:“抓住你了,傑森。”
對方用手掌一點點抹去眼皮上的血跡,一雙綠沉沉的眼睛從血污中浮現出來,如同身後的冬夜水面般閃著冷冽的光。
“不,你沒抓住,”他慢慢露出了個毫無一絲暖意的微笑:“因為我不是傑森。”
FBI探員在嘴角扯出嘲弄的弧度:“撞車導致的失憶症或精神失常?哦,相當富有戲劇性,你就打算用這個藉口說服法官和陪審團少判幾年?”
出乎意料的,對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反唇相譏,只是微微眯起一雙淬血刀鋒般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敏銳的職業嗅覺讓裏奧忽然覺得對面的男人有些不對勁……這不是他熟悉的傑森的表情!那個金髮小夥子臉上無時不在的生動表情和眼睛裏熱情閃動的亮光、甚至連慣有的語氣與小動作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卻披著一副“傑森”的軀殼!
這個突如其來的、幾乎脫離了正常思維軌跡的念頭令裏奧的心臟猛跳了幾下。他還沒來得及理清思路,下意識地從喉嚨中蹦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字眼:“你不是傑森……你是誰?”
“看來你的理解力還不錯。”對面的金髮男人微笑著說,“看來我得自我介紹一下。你好,勞倫斯探員,我叫艾德里安。”
“什麼?”裏奧失聲叫道,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發音,“艾德里安?”他把眼睛轉向扶著車門緩緩起身的黑髮男人,“那麼他又是誰?!”
“他?”金髮男人伸手搭上同伴的肩膀,很自然地把臉擱在他身上,“親愛的,長官問你話呢。”
黑髮男人輕笑了一聲,“名字?傑克、迪恩還是威爾斯,不,那一點都不重要……如果非要用什麼代號來稱呼我的話,就叫‘藍星’吧。”
裏奧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就是‘蜘蛛’?國家安全局‘最具威脅力駭客’名單榜上的‘藍星蜘蛛’!”
他深深皺起眉,在極短的時間內把相關資料在腦海中一一過濾,很快的,一張由許多零碎片段拼成的完整圖案浮出水面,真相終於像一個完美的圓環首尾相扣……
“那一系列的意外事故,原來是你在幕後策劃!遊輪上短路的電線、失控的電梯、出故障的病毒標本存放箱……都是你通過電腦網路控制的結果!”裏奧的語調逐漸激動起來,眼裏放出憤怒而又亢奮的精光,“不,光是你一個人還不能達成所有的作案條件,所以‘他’在必要的時候現身,幫了你的忙。”
裏奧把目光從那個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身影上移開,語調忽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絲莫明的苦澀:“不是傑森……”他恍然大悟般猛地抬起眼睛,“那麼傑森呢?他在哪兒?”
金髮男人綠色的眼睛看著他,眼底含著不辨善惡的深意,“抱歉,FBI先生,我知道你想抓他都快想瘋了,可是,”他極短地停頓了一下,“你永遠不可能辦到了。”
像心頭最柔軟混亂的地方被人狠狠砸了一棍子,裏奧握槍的手痙攣般收縮,仿佛那股看不見的疼痛從胸腔一路傳遞到指尖。他幾乎控制不住大腦中沸騰炸裂的痛覺,想要朝眼前所有的活物扣下扳機!
他死死盯著眼前那張與傑森毫無二致的容貌,一種極度憤怒和絕望的神情在臉上逐漸堆積,最終爆發成一聲瘋狂的、野獸般的咆哮,“你殺了他!見鬼,你殺了他!你這個該死的入侵者!寄生蟲!”他的五官幾乎扭曲了,臉頰上的肌肉不受控制似的抽搐著,多年握槍的手竟然顫抖起來。
他極力抑制著朝那張臉開槍的衝動,把目光轉向黑髮的男人:“為什麼?你明明對傑森——”
“是的,我愛他。”艾德里安——不,是自稱藍星的男人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愛傑森,為此我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陪在他身邊,滿足他的心血來潮,替他收拾爛攤子,還要以室友兼朋友的身份聽他傾訴一茬接一茬的風流韻事!後來我終於明白,傑森不可能愛上我,他只把我當作鏡子裏的另一個自己。他跟許多人談戀愛、上床,每段戀情都轟轟烈烈,但轉眼又忘得一乾二淨。他是天生的駕馭者,沒有誰能在性的領域裏傷害到他,更別指望得到他的忠誠與愛情——你還不明白嗎,傑森在人格上有一部分缺陷,那使他無法真正愛上任何人!”
“於是你就準備放棄,轉而讓他的——”裏奧抽動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從齒縫間擠出一個腦海裏逐漸成形的名詞:“第二人格來取代他?”
藍星把目光撇向別處,一種隱晦難解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是我喚醒了他的第二人格,用鮮血與死亡的氣味。我原以為他們可以完美地融合,但現在看來‘傑森’的那部分還不夠強悍……”
“所以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手血腥的殺人狂,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對方緩緩搖了搖頭,“不,這並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接受這個結果。不論是傑森還是艾德里安,都是他的一部分,唯一不同的是,”短暫的沉默,像是陷入了個小小的旋渦,身邊的男人轉過臉吻了吻他的嘴唇,他接著說道:“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我得到了他的愛情。”
“代價是那些無辜者的生命!”
黑髮男人露出了個異常冷漠的微笑,卻又隱隱透著一絲悲哀的意味,“人們不是常說,為愛犯下的罪行,終究會被上帝原諒嗎。”
“我不知道上帝會不會原諒,但是我不會。”憤怒激動的潮水從臉上退去,一抹令人發冷的墨藍在他眼底凍結成冰,那顏色的深處已不再有焦躁與困惑,仿佛終於從一張束縛之網中掙脫出來,“你們的罪,和我的罪,都不可原諒。”
裏奧把槍口轉向車子的底盤——那裏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黃色的液體,平靜地扣動扳機。
這是個恍惚而靜謐的世界,到處是澄澈的藍,天國般永恆靜止的藍。
裏奧睜著眼睛看這一片藍色,思維在他的大腦裏仿佛一面走動緩慢的時鐘,隨時都會停擺。他覺得自己在緩緩上升,或者是下沉,這種感覺似乎很不錯,他任由它繼續蔓延,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蒼白的光線中浮現出一個小小的女孩兒,純白的裙子,上面像印花一樣的團團紅漬,蕩漾的長髮猶如茂密的淺金色海藻,藍色的眼睛裏一片冰冷與空寂,就那麼安靜地、無聲無息地看著他,仿佛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影子……
她就這麼盯著他,透過生與死的空間,朝他伸出一隻青白色的胳膊,手指僵硬地彎曲著,永遠無法掰直……
她似乎想要對他說什麼,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純白的裙擺寂靜地飄動……
我知道,裏奧無聲地說,你來找我了嗎……那時向我伸出的手,直到現在依舊沒有放下是嗎。他努力動了動手指,發現它還有一絲抬起來的力量……對不起,這一次我會牢牢握住,再不會鬆開了……
他朝她伸出手去,試圖抓住眼前小小的胳膊,卻在接觸到的一瞬間,穿過了那個扭曲的輪廓——他的手腕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攫住,然後猛地提起。他感覺自己在飛速上升,終於在一聲破裂的聲響之後脫離了那片藍的幻境。
裏奧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好幾口水,肺部被擠壓得陣陣刺痛,他的身體像滾油中跳躍的魚折出了痛苦的角度。
神智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腦裏,他睜開眼睛,第一時間印入虹膜的影像令他呆滯了幾秒。
那張臉,非常眼熟……
“……傑森?”
“呼,活著,還以為已經沒氣了。”那個男人抹了抹臉上的水花,朝他很不爽地撇著嘴角,“你得付我一大筆辛苦費,人工呼吸做得我嘴都腫了。”
裏奧看著濕淋淋的對方和自己,從記憶的碎片裏找出契合的那一刻——爆炸的聲浪把他整個掀起,吞沒了他的意識。他想像著昏迷的自己如何在半空中劃出一條抛物線後,落到河岸下的水裏。
“你救了我?”他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問道,心裏充滿了疑惑和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金髮男人沒好聲氣地說,他還記得這個傢伙是怎麼對自己逼供的,“我看到水底有個小女孩,想救她上來,沒想到抓到的是你的手。”
“小女孩?”裏奧怔怔地說。
“是啊,看得不太清楚,好像穿著白裙子,頭髮很長,淺色的。”
裏奧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用整個手掌捂住了臉,片刻之後,從指縫中溢出極力抑制的啜泣般的聲響……是她救了他,這表示他已經得到原諒了嗎,那雙充滿哀求與絕望的藍色的眼睛,終於可以在他的噩夢中閉上了嗎……
他忽然抱住了身邊的男人,用力地抱住,像是要借由肢體的接觸把內心某種複雜至極的情緒傳遞給他。
對方嚇了一跳,叫起來:“你在幹嗎?哦不,就算你現在發現愛上我了也沒用,我不會接受的!別指望我會忘記你對我們做過什麼——”他忽然停止了抱怨,耳邊清晰地聽見這個偏執到近乎變態程度的特工悔恨的低語。
“……對不起,傑森,對不起……”
金髮的男人愣在那裏,任由他將自己緊緊抱住,許久之後,凍綠色的眼睛慢慢柔和下來。他安慰地拍了拍對方的背,輕聲說:“好啦,我接受。”
分手的時候,黑髮探員猶豫著問道:“你……是傑森,還是艾德里安?”
對方的腳步停頓了一下,轉過臉來微笑:“你覺得呢。”
一輛嶄新的歐寶停在路邊,陽光下流線型的車身泛著黑珍珠般的迷人光澤。
黑髮的年輕男人坐在噴水池旁邊的臺階上,低著頭,肘部撐在膝蓋上。他保持這個姿勢很長時間,像是在專注地思考著什麼深奧的問題。陽光照著他英俊的側臉,在地面上投射出光暗明昧的剪影。
一雙顏色搭配得令人眼花的球鞋出現在他眼前,他抬起臉,看著來人。
“你在想什麼?”
“比資料結構還要難的問題。”
“想出答案了嗎?”
“是的。”黑髮男人微笑起來,“雖然不知道你這次的熱情能持續多久,但我保證沒有哪個傢伙有足夠的運氣成為你的新歡。”
他站起身,攬住對面男人的脖子拉過來,吻住了他的嘴唇。
冬日午後溫暖的陽光在他們的頭髮上跳躍,伴隨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們小聲的交談與喟歎。
紐約的街頭擁擠而匆忙,卻有足夠自由的空間讓兩個旁若無人的男人吻得如癡如醉。
傑森在這個潮濕漫長的熱吻中,戀戀不捨地留出點空隙來維持基本的呼吸功能。
“終於搞定那傢伙了,我可不想屁股後面老跟著輛陰魂不散的警車。”
“我知道。”對方含糊地說,迫切地重新纏住他的舌頭。
傑森從喉嚨深處呻吟了一聲,把他的臉推開一點兒,“‘艾德’已經離開了,這次不知道要睡多久。”
“知道,我跟他約好了的。”
“我在考慮是不是要換個稱呼,好把你倆區別開來……你覺得‘艾迪’怎麼樣,還是‘德裡’?算了,還是叫艾德比較有感覺……”
“隨你高興……別在這時候說這些,真要命。”對方不滿地把手探進外套裏,撫摸他結實性感的背部線條。
傑森笑起來,“看來你得馬上找個旅館,親愛的,要不我們這就回家去?”
“不,我等不及了。”
車門被用力地拉開然後甩上,傑森在皮質坐墊咯吱作響的聲音中驚叫起來:“噢!艾德,我不知道原來你是野獸派的……”
一個臉色嚴肅的員警走過來,卻仿佛對車子底盤可疑的震動頻率視而不見,仔細地看了看軋在前輪下面的停車線,刷刷地開了張罰單貼在前窗玻璃上,依舊臉色嚴肅地走了。
在這座被稱為大蘋果的繁華都市,某一條街道上,那棟橙色屋頂的房子不再爬滿藤蔓纏繞的美洲地錦,因為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被它緊緊束縛在懷裏了。
蜘蛛沉睡著,等待下一次黑暗中的蘇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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