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之痛
「爹爹你看,你快看嘛!」三歲大的男孩用手指興奮比劃著大街前方圍了一大圈人之處,道。
顧逢霖低頭笑看興奮不已的孩兒,「你啊!要是唸書習字有看人家賣藝一半認真就好。」
「爹爹……」男孩嘟起小嘴,抗議又央求地仰著小臉,抓著顧逢霖的手左搖右搖。
「走吧。」
還是敵不過那張小臉,抓著兒子的腰將他高高舉起,放到自個兒的肩膀上,道:「坐好了。」
坐在爹爹的肩膀上,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小手抱著顧逢霖的頭穩住身子,好不開心:「哇,好高喔,爹爹快走、快走啊!」
「是是是,爹爹這就扛著大老爺去看雜耍。」
搖頭,心想回去後又要被孩子他娘說教了。夫人又要說他太寵兒子,寵得連爹爹的威嚴都不要了。
只是——
看著棠兒如此開心,自己也隨之開心。
能成為父子是種緣分,為何非要板臉嚴教才是做父親該有的樣子?為何非要逼孩子按照自己的期望過他的一生?
這種所謂的勤教嚴管、這種所謂的逼迫,最終得到了什麼?
不就是父子親情的淡漠疏離?不就是名為父子卻從未好好坐下來談談心,連僕人連奶娘都還陌生的關係嗎?
自己經歷過的,不願在孩子身上重演,疼一些寵一些又何妨?小孩子本就該在雙親的呵護下快樂成長,他希望棠兒是個被愛與幸福環繞的孩子,身為一個父親,他如此盼望。
顧逢霖以二十有六之齡位列公卿,受命為御史大夫。家中三代均為要臣,兼以他刻苦勵學搏得科考頭名,其文采連聖上亦讚譽有加,得此結果,顧逢霖不意外,世人也不意外。
新官初任,尤其還是如此高的位置,手底下也都是些不好駕馭的主兒。顧逢霖整整三個多月案牘勞形未曾回府人也消瘦許多,但總算服了底下那幫子人,漸漸地將一團亂麻似的案子理出些雛型。
這段日子裡,若不是顧棠那小傢伙隔三差五地跑來探望添了許多樂趣,不然真難想像幾個月沒見到兒子,自己會難受成什麼德性。
方踏入家門,下人們隨即通傳給夫人,顧逢霖才坐下喝了半杯茶,自己的夫人已來到廳前。
「相公。」
「夫人。」
女子年方二十,相貌清秀儀態端莊,儼然出身非凡。得宜的行止下,卻是冷冷冰冰,彷彿眼前的人並非與之舉案齊眉托付終身的夫君,僅是個擦肩錯踵的陌路人。
顧逢霖垂下眼簾,又一次暗歎……
政治聯姻算不上什麼新鮮事,尤其當二人皆出身世家,婚姻大事更由不得自己作主。男子還好些,就算不喜歡自己的元配夫人,還可以有妾,如果妻妾仍嫌不足,尋花問柳風流於胭脂粉堆無何不可。
女子卻不同,縱使所嫁之人非己所愛,仍須一輩子向著這個男人直到老死,不僅如此,還須背負傳宗接代的責任,倘若生不出兒子,面對的是世人的嘲諷、是七出之大罪。
雖明知婚姻大事不由自己作主,卻仍憧憬著與妻子能從毫不相識的兩人,漸漸地透過相處,成為讓人羨慕的美眷。
只是……
看著自己的妻子又一次在無可挑剔的行止得宜下錯袖躬身而後退去,顧逢霖只能歎氣,用歎氣掩飾心中的失落。
他不是個愛好風流的男人,只求有一個彼此深愛的伴侶,這難道錯了嗎?希望與妻子齊眉到老鍾愛不悔,難道也錯了嗎?
「爹爹怎麼啦?怎麼又皺眉頭了?不舒服嗎?還是爹爹不開心啊?」
緊鎖的眉頭被小小的指頭輕輕揉開,看著自己的兒子,顧逢霖終得一笑。
「爹爹沒有不開心,爹爹只要有棠兒就好,只要看著棠兒爹爹就開心了。」
「嘻,那棠兒就巴著爹爹不放,這樣爹爹就不會再皺眉頭了。」
「噗哧。」顧逢霖開懷笑著,摟緊跨坐在大腿上的顧棠,寵溺地臉蹭著兒子粉嫩的小臉蛋。
「爹爹真不知沒有棠兒,會是怎樣的日子。」
連想,都不敢去想。
顧棠像是他生命中的光,讓他知足、讓他被愛。
卻不知,命運會在兩個月後的一場動亂裡,奪走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初春,寒風料峭,伏垣江驟發大水,水禍蔓延十餘州縣。
朝廷急撥銀糧用以救災,唯恐賑銀與米糧未用到災民身上,便被無德官吏層層削取,於是派下顧逢霖督管一切災情用度,並回報朝廷。
受難的百姓感動得跪地謝天,高呼皇恩浩蕩,但看在多年來都能從賑銀中撈得厚利的官吏們眼中,顧逢霖就像是帝王親手架在他們脖子上的大刀,只消輕輕一揮,便能讓他們人頭落地。而他們就像被綁在同一根稻草上的蚱蜢,是生是死全給拴在了一塊兒。
官場上,層層纏繞的關係比之百年巨木埋於地下錯節的樹根還要複雜。伏桓江上中下游,靠著這條江年年大水而得利的貪官又豈止那十餘州縣的地方官?所謂官字上下兩張口,既有下面那張口,就不會沒有上面那張更大更貪的口。地方官實際上揣入懷中的利益,相較於起位階更高、權力更大的朝廷大官,簡直無法相比。
既是多年來都不被朝廷聞問的一件事,何以突然派人督管?
原因,很快地傳遍。
顧逢霖,正是讓帝王起疑並誓言追查的原因。
而這個「原因」,一開始並不被那些州縣的官員們看在眼裡,在他們眼中,顧逢霖也就只是個靠著家族庇蔭入仕為官的年輕人,從前朝廷也不是沒派御史來此徹查,卻都查無所獲。經驗老到的御史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了,何況一個自幼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年輕小伙子?
一個多月後,當顧逢霖把十多個裝滿帳冊公文與採訪紀錄的箱子貼封準備上送朝廷時,那些貪官污吏才錯愕地發現,他們竟低估了顧逢霖的能力——
這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人,竟然在一個月裡徹查了伏桓江上下游十餘州縣,近七年朝廷撥款與銀糧用處的帳冊。
「大人、大人!請救救卑職……救救卑職吧……」
二十幾個身著官服的人,有的正值盛年、有的已滿頭白髮,卻都卑微地跪在同一個人的面前,心急如焚地喊著。
大廳裡,一人端起瓷杯用茶蓋撥去浮於茶湯上帶葉的茶梗,舉著茶杯的手滿佈歲月的皺紋,彷彿身邊著急的呼喊聲都與他無關。
他,只是個專注於品茗的人。
一杯茶的時間能有多久?就算沒有人精準地計算,但也不該是從日中到日落這般久。
久得,讓踩在生死交界上的二十餘人,久得沒了耐性、久得沒了理智。
人類就是這麼刁詭的一種生物,你讓他活著,他可以甘願活得卑微;可你若不讓他活了,死亡的恐懼能讓最懦弱的人興起反抗的勇氣。
於是,當中有人不跪了、也不求了。
他站起身子,眼裡閃爍著憤怒和決絕,指向那唯一被悠哉眷顧的人,咆哮:「大人您該不會是想讓卑職們背這黑鍋子吧?您可別忘了,有些事情有些話還含在卑職的舌頭根來不及向顧大人說,要是卑職這口一鬆,大人也甭想能脫得了干係。」
「是嗎?」
喀地一聲,杯蓋自指尖一落,蓋在了茶杯上。而蓋上茶杯的瞬間,那人笑了,笑得讓大廳內所有人——包括出言威嚇的那名官吏——膽戰心驚。
「既然你的舌頭根不牢靠,那還要這條舌頭有什麼用?」
不知從何處竄出的一個黑衣人,以肉眼快要無法辨識的速度架住那名官吏,撬開了他的嘴,而後……
「啊——」
鮮血和慘痛的叫聲同時間迸射,離那官吏較近的幾人臉上全被熱燙的血液嚇飛魂魄,只看見從那名官吏的口中不斷噴出的血,與落在地上……一條完整得讓人作嘔的舌頭……
其餘人見狀,恐懼地叩首討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那人擱下手中的茶盞,冷冷看著倒地抽搐逐步踏入黃泉國度的官吏,抬手止住縈繞滿屋子的饒命聲。
「顧逢霖的事情我自有主張,爾等無需擔憂。退下吧!」
「多謝大人,卑職、卑職們告退。」
平日欺凌鄉里作威作福的貪官,自己在鬼門關前悠轉一回,早沒了半點壓搾百姓時的氣勢,哆嗦著退出猶如閻羅殿的大廳,甚至沒有任何人想把那個倒臥地上已去了半條命的同僚帶走醫治——就如他們無視饑民餓死路旁時一樣。
等到所有官吏全部退去,倒在地上的人也被奴僕拖去屋外後,黑衣人才開口詢問:「您打算如何處理?」
自始至終掌控一切的人笑得既輕又緩,連咳數聲後方道:「我要他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
他倒要看看,那個如竹子般筆直、如美玉般無瑕的男人,在失去摯愛後還能不能活得像現在一樣。
公私難全時,顧逢霖……
你會選擇哪一樣?
一車又一車裝載各層官吏貪污腐敗證據的簿冊,被麻繩牢牢固定在馬車上,負責護送是皇帝親派的禁軍,既為顧逢霖安全、亦為這些證據不至在路途中被人毀去。
擔負起此行重責的吳嶺,在確認所有箱子都已綁得牢靠後,行至顧逢霖面前道:「大人,一切均已備妥。」
「好,你們先出發。」
「大人?」
顧逢霖笑笑,道:「我想給兒子買些小玩意兒回去。」
「大人的兒子?」吳嶺大為詫異,表情古怪地看著上司。
「怎麼了?」
「大人的夫人公子不是已經在縣衙門那裡落腳嗎?」
聽了吳嶺的話,顧逢霖打緊眉頭,「這怎麼回事?」
「屬下剛才過來的時候恰巧碰上幾個衙役,說是顧大人的妻兒今早到縣衙那,要找您呢!屬下也正想問大人您需不需要替夫人雇頂轎子,難道……大人您不知道這事嗎?」
突兀與危險彷彿落於紙面的兩滴墨,迅速向四周渲染。
不對勁……
夫人為何突然帶著棠兒前來?來這個隱伏危機的伏垣災區?
從前往赴外地監察時,夫人未曾過問一言半語,更遑論攜著幼子跟隨,何以這次有異?為何?
他與夫人的關係論不上鶼鰈情深,說是妻子思念丈夫因此前來實無可能,況且妻子性子冰冷,就連自己親身的兒子也從未抱過,平日棠兒的起居全由他和奶娘僕人照料,除了晨晚問安外再無互動。
可居然帶著不甚親近的兒子來此地尋他,難道……難道……
「吳嶺你說清楚,夫人身邊還跟了誰?」
吳嶺側頭思索了半晌,道:「好像有一個北道園糧倉的官陪著大人的夫人一塊來的。」
「北、道、園——」顧逢霖眥目欲裂,眼底跳動憤怒的火光。
北道園,伏桓江中下游交界處的一處集糧地,管的是鄰近八九個縣城百姓們的米糧調度。
「那人可是姓紀?」
吳嶺又想了想,用著不太肯定的語氣道:「好像是,屬下也只是遇上幾個衙役隨口聊了幾句,記不太清了。」
「那人右眉上可是有道疤?」
「啊!對對對,我想起來了,衙役是說了那位大人眉上有疤,還說什麼可惜了、破相了之類的話。大人您……認識此人?」
「紀裴……」
顧逢霖暗歎,語氣中摻了一絲哀傷,對著吳嶺吩咐道:「吳嶺你現在立刻帶著這批簿冊返回京城上呈陛下,途中無論任何人命令或者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許擔擱,連同那份彈劾狀一併速速交給陛下,明白嗎?」
吳嶺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對著顧逢霖抱拳:「大人放心,屬下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將東西呈交聖上。」
接過下達的命令,吳嶺精神一震,指揮禁軍直奔京城,只留下一小隊人馬負責護衛顧逢霖安危。
看著前方遠離的隊伍,顧逢霖閉目深深吸氣,爾後徐緩吐出,一次又一次重複同樣的動作,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睜眼,回首對職司護衛自己的禁衛兵道:「去衙門。」
「是。」
領著兩隊禁軍前往衙門,顧逢霖的心情隨著每次邁出的步伐逐漸下沉。
俗話不都說,百年方修共枕眠?
夫人哪夫人,你我夫妻多年,還有棠兒這麼可愛的孩子,你……卻仍惦念著那個男人嗎?
那個無情拋下你另娶他人,名叫紀裴的男人嗎?
你……好傻……
顧逢霖一踏入縣衙,便看見自己的夫人,後方還站了位俊逸的男子。
女子面龐上的表情依舊冷淡、行止仍如婦德所說的那般完美,對著跨入縣衙前廳的夫君躬身行禮,卻又有那麼些不同,不同於以往。
往常,那表面上的冷淡與完美,是由骨子裡透出的隔閡;但刻下,卻透著有求於人的意味。求的對象,是他;被求的人,卻是她身後護著的那個男人。
那個名叫紀裴,同髮妻青梅相戀,卻另娶他人的男子。
顧逢霖怔怔看著這一幕,看著他結褵數年的妻子,用自己纖細的身軀護衛著背後的男人。
她的眼神,堅定而執著,直直看著自己。
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請您網開一面,救救裴郎的命。」
流洩的聲音還是那麼的好聽,說得話卻似帶勾的鞭子笞裂了他的心。
妻子的唇,微微地顫抖,第一次看到她的軟弱、她低聲下氣地乞求——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他明白,妻子向他求的是什麼,他非常明白。
北道園,一個位於伏桓江中下游交界處的集糧地,管的是鄰近八九個縣城百姓們的米糧調度。而紀裴,是北道園的糧官,管得自然是納糧放糧運糧的事。
此番徹查伏桓江各縣弊案,當然也包括了北道園。
紀裴罔顧百姓生命,不但利用糧官的職位盜賣糧食中飽私囊,甚至壓搾農民以極低的價格收取米糧,之後哄抬價格將米糧轉入民間商市,這一來一往一盜一轉的中間,貪取了多少民脂民膏?又以之賄賂了多少高官來保全他的官位?
不僅如此,紀裴作威作福橫行鄉里,儼然是穿了官服的地痞惡霸,百姓們不敢言語,唯恐來年徵收自家田產時被他剝削得更狠更凶。
妻子出身官家,岳丈廉潔自持素有名望,否則當年不會結下這門親事。可如今,這麼個女子,卻為了自己的心上人,無視那男人背負了多少罪名、無視那男人會捨她另娶,頭一次在她淡漠而美麗的臉龐上看見激動、看見情緒,更看見了……她的情……
可妻子的情……卻不是給了自己……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顧逢霖開了口,平靜的語氣卻掩不去眸中的傷痛。
「知道。」女子堅定地又踏出一步,張臂擋在紀裴前方,看著自己的丈夫。
五年!
整整五年的結褵相對,本以為妻子的冰冷是個性如此,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希望能用體貼與包容貼近他要執手偕老的女子。
五年!
兩個不相識的人成了夫妻,本就需要時間來相處、來磨合,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去照顧她、關懷她、體貼她。尤其棠兒出世後,妻子性子雖冷,卻感覺得出她心中的冰消融了許多。他曾想,即使她不喜歡自己,但疼愛著他們的孩兒,那麼是不是只要再過幾年,妻子也能漸漸地接受他這個「孩子的爹」?
五年!
以為自己一點點走進了,走進了妻子冰冷的心。卻在此刻,發現自己荒謬得可笑。五年,他根本沒有貼近她半步,她的心、她的情,早已無悔地掏付給了紀裴。
明知包容罪犯的下場是與之同罪,卻依舊堅定地護著她背後的男人,挖心掏肺地向著那個男人。
「包容罪犯,與之同罪。」
「我知道。」
顧逢霖痛徹心扉,揪著衣襟痛聲咆哮:「你知道?你知道這樣的結果卻依然要護著他?為什麼?」
「因為我愛他。」
第一次失態,換來更傷人的回答。
這毫無理智的決定全都是因為她愛那個男人?那麼他呢?他這個結褵五載的丈夫,他這個丈夫被置於何處?棠兒呢?他們可愛的孩子又被置於何處?
「那我呢?棠兒呢?身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卻寧可拋夫棄子,你這樣對嗎?」
面對丈夫越來越嚴厲的斥責,女子回首,微揚淺笑,深情看著紀裴。「若不是你,我已是他的妻子。父親欣賞你的為人、你的家世,無論我如何哭求,都執意要我嫁給你。五年來,我做了一個妻子該做的,持家、生子,從前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的丈夫而活;現在,我只想為自己而活,第一次……為自己而活……」
妻子的話重重擊在顧逢霖胸口——
「從未……為自己而活……是嗎?」
囈語似低喃著妻子的話,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是何等悲哀?何等孤獨?
守著家門、守著媒妁而婚的丈夫、守著能延續夫家香火的兒子,這不就是身為女人的宿命?
妻子的話,說得很輕、很淡。卻讓顧逢霖聽入耳裡,覺得仿如負傷之獸哀痛咆哮。原來,她的冷淡、她的無視,並非自己做得不夠、做得不好。
而是她從未、從未愛過身為丈夫的他,甚至,她從未如刻下這般愛過她自己。一直以來,只是接受,接受父母之命、接受自己成為她必須終身伺候的那片天、接受世道給予女子該卑微依從的命。
營救紀裴,是她此生中唯一一次的反抗,抗命、抗天、抗這讓她無法幸福的世道。
「只要夫君肯毀了紀裴伏案的卷宗,放他一馬,我會讓他自請歸鄉再無官職。至於您想怎麼對我,要以通姦罪婦辦我或是要我的命,我都願意接受。」
「棠兒……你都不想想咱們的兒子嗎?」顧逢霖滿面沉痛,只求母子親情能喚回妻子。
女子面上亦是一痛,扭絞精緻的樣貌,撇過臉揪著胸口,逼自己吞回眶中幾欲滿溢的淚水,道:「棠兒他,還有你。」
「爹爹救我——」
本來乖乖待在外頭的孩子竟從對面的屋頂上發出刺耳尖銳的呼救,顧逢霖一聽是親兒的聲音,哪裡還管得上屋裡面還未解決的問題,拔腿奔至屋外,抬頭便見一人黑衣黑褲,還用黑布蒙去了半張臉,抱著號哭不已的顧棠站在屋頂。
「你是誰?快把我兒放下。」
「你就是顧逢霖?」黑衣人語氣森冷地開口。
「沒錯。」
唯一露出的雙眸直視著下方的顧逢霖,眼神銳利猶如開鋒的劍,「主子要我來問顧大人您一個問題。」
「說!」顧逢霖雖是名門之後文人出身,武藝卻是自幼練起,即便論不上什麼高手宗師,卻也不是能讓人小覷的角色。
掌心蓄積的內力等待著黑衣人露出破綻的瞬間,只消有那麼瞬間,他就有把握擊倒此人奪回親兒。
黑衣人見顧逢霖面露敵意,眼眸中反倒含了幾絲輕蔑的笑。「那人說了,就算是顧夫人來求,怕也拗不回您辦案的決意,這捨私效忠之事顧大人您可說是當官的楷模。」
「夠了沒,你究竟想說什麼?」
「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黑衣人抓著顧棠的後腰將他高舉過頭,嚇得顧棠再不敢掙動,只能張口向爹爹求救。
「棠兒別怕,乖,別亂動,爹爹馬上就去救你。」
愛兒哭喊的聲音像把剮著心頭肉的刀,每一刀都剮在最痛心的地方。
「在我問您那個問題之前,得勞煩顧大人回答一個問題,顧夫人和紀裴,您打算如何處置?」
顧逢霖從方才聽得此人之言後便在心底暗忖,顯然屋裡發生的一切都被其瞭若指掌。曾聞內功深厚者得憑耳力聽見百尺外動靜,倘若果真如此,那麼眼前的這個人武藝比自己高出許多。
又或者妻子迢迢而來本就是他人設計好的圈套,等著他一步步踏進。那麼,設計這圈套的人又是誰?不是黑衣人,應是另有其人——
「主子要我來問顧大人您一個問題。」
那個「主子」,究竟是誰?誰想對他不利?究竟是何人如此恨他?是誰?究竟是誰?
顧逢霖腦中迅速流轉過每一個可能的敵人,可笑地發現官場多年,原來早立下許多一時間也記不起名字的仇敵。恨他的人,太多了……
肅清貪官污吏是他的責任,那一個個因為他的上奏被逐出朝廷、甚至流放處死的人,多的連他也算不清。未想過,忠於君利於民的事,卻也同時將自己推上了風頭浪、推上了被這些人憎惡痛恨的箭靶。
妻子的私情、親兒的性命……難道要用這些來折抵,折抵犯了罪孽理該受罰之人的恨嗎?
「顧大人,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想要小公子的命了嗎?」
顧逢霖幾乎咬碎一口白牙,眥目欲裂地瞪向黑衣人,一字一頓道:「按、律、處、置。」
紀裴身為地方官吏,卻只知貪取壓搾百姓,這種人死一萬次也不足抵償他的罪過。妻子循私包庇,雖心疼她的無奈、痛心她的無情,可對於她的抉擇卻無分毫鄙夷,甚至是……羨慕……
羨慕她有一個讓她寧捨名譽也要相救的情人,有一段讓她願意不顧世人目光也要維護的情人。
真的,很羨慕。
「好個不縱私情的顧大人,主子吩咐了要再問您一個問題,顧大人您請上來。」黑衣人手一擺,示意顧逢霖上房頂。
此舉讓顧逢霖暗自一凜,此人儼然清楚他功力的深淺,可他顯少於人前展露武藝,知曉他會武的除了長年追隨查案的密探外,就只有家人與摯友。
難道,黑衣人口中的「主子」會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顧逢霖縱身躍上屋頂,懷疑親近之人的感覺讓他胸口鬱悶,此人既知他功夫深淺又敢讓他上來,自是有十足的把握確定自己無法從其手中奪回顧棠。
黑衣人睥睨看向顧逢霖,提手指向南方某處,「顧大人請看,知道是哪嗎?」
顧逢霖依其所指朝南方看去,方一定眼便回頭怒視黑衣人,厲聲呵斥:「你究竟想幹什麼?」
南方某處烈焰沖天,站在屋頂高處雖聽不見遠方的聲音,卻依稀看得見如蟻群般竄動奔走的人群。
初春,寒風料峭,伏垣江驟發大水,水禍蔓延十餘州縣。
他不會忘記,此行為何而來。
更不會不知,大水漫延十餘州縣下沒了家沒了土地可活的難民們被他安置在哪裡——此縣南方的廢村。
「你——」
顧逢霖恨不得一掌打死黑衣人,為了報復他竟做出放火焚村這等殘忍手段,這種人,死不足惜。
捏著顧棠後頸將人提在半空,黑衣人振臂揚袖,露出藏於袖內的細長鋼針,針尖抵在顧棠左肩胛骨下緣,一寸寸插入體內。
「啊——」顧棠瞠大雙眼,張口大喊。
鋼針穿出前胸,鮮血沿著破口染紅了顧棠的衣裳,淚水被痛楚逼出眼眶,撲簌簌地沿著男孩的小臉蛋滾落。
「爹……棠兒痛……好痛……」
顧逢霖恨不得那鋼針扎的是自己的身體,棠兒是他的寶、他心頭的肉,連用板子打手都未曾有過,豈受得了這般穿胸之痛。
「我要殺了你。」
顧逢霖只覺有一叢火在胸口焚燃,以前無論面對多麼窮兇惡極的人,無論有多麼憤怒他們的作為,都不只一次告誡自己,一切需以刑律論處。可現在,他只想殺了傷害愛兒的兇手,想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讓全部的痛楚施加在此人身上。
「不急,好戲才剛要上演。」
黑衣人說完,提著顧棠躍下屋脊,落在衙門的牆外。
牆外,有一排無人駕馭的馬車,每輛馬車上裝著一個大桶。另一邊,有匹僅拖了個板車的馬兒。
黑衣人落地後,拿起板車上早已備妥的牛皮繩把顧棠牢牢綁在板車上,指著那排裝有木桶的馬車道。
「爹爹救我……」
「這排馬車的木桶裡全裝著硫磺和硝石混合的粉末,這些馬兒等會奔往的地方是正在大火的難民村子,這大火若碰上裝有硫磺硝石的粉末會炸死多少人,我想負責安置難民的大人比我清楚。而拴了小公子的這輛車,將奔往正犯洪水的伏垣江。」
被綁在板車上,顧棠哭花小臉,渾身顫抖地看著父親。「爹……爹爹救我……我要回家……嗚嗚……棠兒好痛……爹爹帶我回家……」
風中,飄散著顧棠的哭聲,顧逢霖的眼裡只有綁了親兒的那輛馬車,也只想攔下那輛馬車。
災民……與他何干?
就算死了成千上萬的災民便又如何,他只想救自己的孩兒,只希望活下來的是他的顧棠。
黑衣人臉上的面罩被揚起的嘴角勾出一道皺折,絲毫不在乎顧逢霖的手已無聲無息地掐在自己喉嚨。「主子要我帶句話問您:「公私難全時,顧逢霖……你會選擇哪一樣?」」
說完一揚口哨,兩邊的馬兒聽從哨令撒蹄狂奔,同時間,黑衣人解開顧逢霖的箝制跳上綁著顧棠的那輛板車,兩眼直直地看著臉上佈滿驚恐、錯愕、掙扎、痛苦……最後提足追向載著硫磺硝石的馬車的顧逢霖……
「爹爹——」
絕望的哭泣從後方快速遠離,顧逢霖似要捨了命地發足狂奔。
他在賭,賭自己能攔下馬車,阻止慘烈的悲劇;他在賭,賭此地離江邊還有段距離,他或許有時間能回頭去救他的棠兒。
顧逢霖的算計沒有出錯,他確實攔下了裝著木桶的那排馬車,卻在踢翻木桶灑盡桶內粉末的時候,發現桶內裝的壓根兒就不是什麼硫磺硝石,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沙子。
等他卸下車頭,駕著本來拖著板車的馬兒回頭追至江邊,望著滾滾翻騰的伏垣江,看著在江邊踱步的另一匹馬,板車上卻已沒了黑衣人或顧棠的身影時,這才醒悟……
隱身在後操控的那雙手,一開始就要他家破人亡。
「棠兒——」
恨自己為何沒有選擇救自己的兒子?
裂肺之痛,喊不回他已失去的親兒。
「棠兒,爹爹錯了,你回來啊——」
三個月後
伏垣江一案所有牽涉其中的大小官員全定了罪,北道園的糧官紀裴罪行重大,流刑改為死刑,立秋即決。
顧逢霖以惡疾不能共祭先祖的七出之罪休其髮妻,半年後前妻病重而亡,顧逢霖從此不再續絃,也不許任何人對他提起再續之事。
黑衣人猶如人間蒸發,無論顧逢霖如何查探也無結果,更不知幕後主使為誰。
沉痛的回憶,像翻頁的書冊,雖已翻了頁,卻傷痛仍存。
直到——
十七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