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緣
京城
眉月斜倚,宛若柔弱美人輕倚情郎胸懷。
月亮,亙古萬年從未變過,看照著夜的漆黑。每個地方看到的月,雖說是同一個月,卻仍讓抬頭仰望的人,有著不同的感受。
比如深山裡的月,是靜謐的;城裡的月,是繁華的;異鄉的月,則讓人忍不住流淌思鄉之淚。
墨黑的紗帽下,無形仰看眉月,等著這次委託交易的「主人」。
緩慢遲沉的腳步漸漸走向無形所在的榆樹下,步伐間還摻了數次咳嗽的聲音,咳得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從嘴裡嘔出來似地,刺耳得讓人皺眉。
「主人。」
「嗯。」鼻音輕哼,就算是個回應。
轉身,紗帽下無形輕蔑斜視著眼前年邁的老人,心道果然是上位者的驕傲——無論對任何人都是這般。
「客人是誰?」
無形問得平常,卻得到不平常的答案。
「顧逢霖。」
無形想笑,笑命運可笑,自己的「客人」竟與自己要殺的第一百個人重疊。
本就打算殺了顧逢霖和做完眼前最後一筆生意後,從此棄劍重歸平凡,買畝田頂個店,做回一個平凡人。
不再只有黑夜與月亮為伴、不再只能於夜裡行走、不再以奪人性命換自己生存。
想,做回一個……能昂首走在陽光底下的人……
「好,這買賣我接。」
「咳咳——呃咳——」
老人彎腰重咳,痛苦地用手搥打前胸,恨不得把喉管裡折磨他的濃痰一次清空。半晌後緩過氣來,老人眼埋恨意看著無形,目光犀利直透帽紗,看著他的雙眼,道。
「顧逢霖手中有份名冊,裡面載著十幾年來朝廷官員和各地商賈間交易的名單與物品,你必須先拿到這份名冊才能殺他。」
「名冊長什麼樣?」
「你看到後自然就明白。」
「成交。」
老人點點頭,手一揮,將一布包扔予無形。
「這是訂金,事成再付後酬。」
無形舉臂接下布包,五指一鬆,布包沿著手臂滑入袖內暗袋。
風吹影動,雲掩月隱,樹林沒入黑暗。
待雲去月現,林間再次灑落朦朧微光,榆樹下已沒了人影,就像什麼都未曾發生,只聽見風過葉梢時勾起的沙沙聲響,一陣一陣。
細雪紛飛,輕落。
顧逢霖後傾傘柄,抬頭凝視柔若棉絮的白雪朵朵飄落。
「十七年了……」
一樣的街、一樣的景,獨無那張著小手接雪來吃的孩兒。
「爹,冰冰的好好吃喔!」
歡喜的小臉蛋兒還如昨日般深刻,卻已失去了十七個年頭。
尋過、找過,這些年來他走過每一個可能的地方,拿著自己親手繪製的畫像,去尋、去找,卻只得到一次又一次讓他失落的結果。
旁人說,別尋了吧!
那年伏垣江發大水,孩子應該是被水沖走,成了江底孤魂。
旁人說,別找了吧!
就算孩子僥倖活過大水,也未必能活著長大,畢竟那年洪災餓死的人遠比淹死的多。
他走過窮鄉野地、走過相公姑館、走過乞丐聚集的破廟……
每個無依靠的孩子可能被帶去、被賣去的地方,只要是知道的,他都走過。
就連皇宮新納的小太監,也透過私交拜託過淨身房的管事,年年代他留意有無與孩兒同齡的苦孩子被送入此處。
卻仍然,音訊全無。
十七年來,他不只一次跟自己說,沒用了,別尋了。
都已經用盡了方法去找卻無絲毫音訊,那麼孩子早已死於大水的說法,或許……或許是真的……
然而,即便都這麼跟自己說了,只要得知哪裡有哪個與自己相像的孩子時,雙腿仍不自主地奔往該處。
尋找,已成為習慣,成了心的倚靠。
失落的痛鞭笞他的罪過,而他就像贖罪般讓每一鞭,打在心頭最脆弱的地方。贖,自己沒有做好一個父親應盡責任之罪;贖,自己當年愚蠢捨私之罪。
「棠兒……」這些年來,數不清歎過幾回。
撐起傘,掩去冰冷細雪,緩步走回如他一般孤寂了十七年的家。
顧府
嘈雜聲從家門前傳來,只見下人們圍成一圈,再細看,原來地上倒了個人,家僕正忙著把人送去府衙。
「送客房去,快去請大夫來。」
家僕們抬頭一看,見是老爺發話,應了聲後便由其中一個年輕人將人扛上背,快步奔向客房,另一人則撐了把傘去藥鋪請大夫。
大夫被大半夜裡搖醒,聽是官家有事忙把藥箱一拿跟著來人趕往顧府。到了客房後又把脈又針灸地忙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原本脈象微弱的男子從鬼門關前拖了回來。
大夫提袖抹汗,把配好的藥遞給下人去熬,對顧逢霖道:「大人放心,這人已無大礙,喝幾帖藥休息幾天便可痊癒。」
顧逢霖拱手道謝:「麻煩您深夜跑這一趟,多謝了。管家,給大夫診金。」
管家頷首,領著大夫離開客房,順手將客房的門掩上。
屋內,顧逢霖側頭看著床上的男子,樣貌年輕俊美,約莫二十歲的年紀。仔細看向他露於被外的手,四指末端的掌肉處有明顯的老繭,虎口的皮膚也比一般人粗糙,是個用劍人的手。
「唔……」男子痛苦皺眉,似乎想從重重噩夢中掙脫,卻陷在醒與不醒的交界。
床畔竹架上的銅盆,盛了盆浮著薄雪的冰水,盆邊還搭了條方巾。顧逢霖將方巾浸入冷水,稍稍擰乾了些,側坐床緣傾身把方巾輕放於男子高燙的額頭。
豈料方巾才剛觸上男子的額頭,他便驟然睜眼,捉著顧逢霖握著方巾的手戒備瞪著他的臉。
「你負傷倒在本府門前,這裡很安全,放心休養吧!」空出的手拍拍男子露於被外的手臂,道。
被捉住的手腕因這句話鬆開箝制,男子眼裡的戒備消褪,任由顧逢霖將他暴露在冷空氣中的手放回溫暖的被褥。
「好生休息,有什麼需要就喊一聲,我會安排下人在門外候著。」
男子頷首,眼簾再禁不起疲累緩緩合上。顧逢霖起身離去,關上門扉時腦海突然閃過一絲念頭……
要是棠兒還在人世,也該這般年紀了吧!
顧逢霖自嘲苦歎:「想又何用?終究不是棠兒啊!」
搖搖頭,將門輕輕關上,長歎而去。
屋內,男子倏地睜眼,眼裡流轉諸多情緒,聽著屋外漸漸遠去的腳步與歎息聲,一夜無眠。
躺在床上休養兩三日後,男子傷勢痊癒已可下床行走,問了伺候的僕人顧逢霖起居之處,沿著簡樸的迴廊來到東院。
男子,是無形、也是顧棠。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雪地裡站在轉往顧府的街角,一站就是一整天,看著裡面的人進進出出,卻怎麼也等不到屋子真正的主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扇大門要被關上的時候他好難過,難過得真氣亂竄,撐著最後一分清醒奔向那扇門,希望它永遠也不要關起,卻眼前一黑,昏倒在顧府的門前。
走在迴廊,被歲月磨蝕得破碎的記憶,隨著眼前看到的景象突然找回失落的碎片,在腦海拼湊出一幕幕清晰的過往。
迴廊的盡頭是顧逢霖處理公務的書房,記得小時候最喜歡這裡濃濃的書卷味,雖然不怎麼喜歡讀書,也不喜歡那個總是搖頭晃腦子曰孟雲的夫子,卻喜歡父親書架上一疊疊的書。
每本書都被爹翻了無數遍,翻得書邊都黑了,喜歡學著父親看書時的模樣,認真翻著根本不識得幾個字的艱澀書本。喜歡坐在父親的腿上指著頁面上的字要爹爹教,嗅著爹身上獨有的氣息,那種總染著石墨香的味兒,就覺得心安。
胸口處暖暖的,彷彿回到三歲前的時光,那段……短暫卻幸福的時光……
盡頭處的書房漸漸映入眼裡,無形臉上流露連自己也無法想像的柔和,掌心貼在半掩的門扉,推開這扇門的當下一股衝動突湧胸口,只想對父親說——
棠兒回來了,我……回家了……
磅——
卻聽見屋內以掌重擊桌面的巨響。
「你說什麼?房大人真決定這麼做?」
「是啊,唉……」
另一人搖首沉歎。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老房這麼做的理由,可是為了因辦治押送官糧卻被盜匪劫去的失職兒子,竟濫用職權把要送往北方災區的官糧挪來抵充。真不知老房在想什麼?這可是殺頭大罪啊!一個兒子和廣大災民,孰輕孰重還用問嗎?我知道這麼說不厚道,但是兒子沒了還能再生,可他這麼一弄,死的是成千上萬的災民哪!」
「你勸過了嗎?」
屋內,顧逢霖的語氣有些顫抖。相似的抉擇,勾起太多他不願想起的過往。
「勸了!當然勸了,問題是沒用。我這裡是勸不動了,所以想拉你去勸他,想當年你不也——」
說話聲驟然停止,開口的人一時嘴快提及老友痛心往事,忙把話打住,悔道:「老顧抱歉,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顧逢霖胸口一抽,合眼搖頭:「別說了,我懂你的意思,我同你一起去老房那兒再勸勸看吧!」
「好好好,咱們這就走。」
房門被人朝里拉開,顧逢霖方一開門便看見一張臉,和一隻舉在半空的手。
「無形?」
兩三天來對方也只告訴他這個名字,至於姓氏為何,既然男子不願告知,他也不會過問。
「有事?」顧逢霖垂眼看向無形提舉的手,問。
來不及得到回復,便被焦急的老友推著背催促:「你快點,晚了就勸不了了。」
顧逢霖對著無形道:「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無形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快步消失在迴廊轉折,聽見體內流淌的熱血,猶如寒冬冰封的河川,一寸寸凝結冰凍的聲音。
兒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這句話宛若尖針,刺破一個個被美好保存的回憶,流下一地噁心發臭的濃汁。
原來,你從沒惦記過我,沒找過我。
在我哭喊爹爹的時候,您在哪?
在我生不如死的時候,您又在哪?
顧棠只不過是你能捨能扔能不理不尋,反正死了沒了還能再生的兒子是嗎?
是嗎?是嗎?
對您而言,顧棠就這麼不重要嗎?
好恨!
恨把回憶留存於心的自己、恨方才動搖想捨棄復仇的自己、恨——
恨眼前看到的一切。真的好恨!
無形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像張精緻打造的人偶,俊美的面龐透著讓人發顫的冷意。
「顧逢霖,我、恨、你。」
緊咬的下唇滲出鮮紅的血,沿著嘴角在蒼白的下顎勾勒盈滿恨意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