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敦肅長公主好操持瑣事,自那日跟祁驍提過要將康泰聘了來,之後就忙忙的張羅了起來,這日她打聽著祁驍無事,就將祁驍請去了公主府。
“哎呦……早起還是個晴好的天,怎麼突然就下起雪來了。”等祁驍進了屋敦肅長公主急急忙忙的招呼著,又是讓人拿腳爐上來,又是讓人給祁驍的手爐換一換碳,一直搖頭道,“早知道要下雪,就不讓你來了,萬一滑了摔了,可如何好。”
祁驍將落了雪的狐裘大氅脫了遞給公主府的丫頭,笑了下道:“哪裡就那麼嬌貴了,姑母叫我來可是有事。”
敦肅長公主笑笑:“有點瑣事想跟你說,更多的是想看看你,自那天在梓辰那兒,都快半月了,也沒再見著你,也是我這陣子忙些,不過我聽說……”
敦肅長公主拉著祁驍坐下,將自己的手爐子先遞給了祁驍,又讓人給他拿了條毯子給他蓋在腿上,別有深意道:“我聽說,你最近可是忙的腳打後腦勺了。”
祁驍淡淡道:“皇帝那病要靜養,勞累不得,說不得,東宮這邊自然要忙些了。”
敦肅長公主笑的志得意滿,擺擺手讓丫頭們都下去了,搖頭冷笑道:“果然是老天顯靈了,讓他得了這病,我前日進宮去看他,哼……這些人還口口聲聲的說這不是癆病,騙傻子呢!身上瘦的沒幾兩肉,走幾步就要喘,還總咳個不止,不是肺癆是什麼?我都看出來了,偏偏皇后和薛貴妃都咬死了是熱症,呵呵……隨便她們如何說吧,我就應承了幾句,說是,只要好好將養著,過不了幾日就好了,呸!都病成這個情形了,能好才怪呢!你說這些人真是嚇糊塗了?這都看不出了?”
祁驍搖搖頭沒說話,馮皇后和薛貴妃是傻的麼?自然不是,她們能這麼肯定,不過是因為柳院判每每都能“藥到病除”罷了,且這病到底是下藥所致,有些病情通癆症並不相似,又有太醫院一直遮掩著,也就將眾人唬過去了。
敦肅長公主冷笑:“管他如何呢,橫豎是不大好了,照這個情形,還想長命百歲?做夢呢,跟他那早死的娘一個樣,沒壽數上的福分……”
皇帝的母妃走得早,當時皇帝才三歲,敬和皇后可憐他沒了娘,就將他抱到了自己宮裡同嫡長子武帝一起養著,那會兒皇帝還乖覺的很,嘴甜性子好,未出嫁前敦肅長公主一直很疼愛他的,敬和皇后只武帝一個兒子,而文帝子嗣眾多,敦肅長公主就想著這樣也不錯,自己再如何也是女兒,早晚要出宮的,朝政的上的事明裡也幫不上弟弟什麼,有這麼一個於他有恩的庶子在,不就同自己親弟弟一樣麼,等以後,多多少少也是武帝的一個助力,敬和皇后也以為然,就一直這麼養著,直養成了這樣一條白眼狼。
每每想起當年之事敦肅長公主都氣的肝疼,擺擺手道:“罷罷,說他做什麼,說正事,那日我跟你說給將康泰聘來,這事兒有眉目了。”
祁驍挑眉:“哪家的公子,人家竟肯麼?”
敦肅長公主嘲諷一笑:“好人家的公子就不用想了,誰不知道嶺南的那點破事,要我說……也是康泰沒福分,要是以前心沒那麼高,早早的定下人家來,也就不必受父兄連累,當了老姑娘了,可惜啊,她非要一心同柔嘉爭長短,爭到現在……”
“到這一步,還肯要她的就沒什麼說道了,一個是你姑父他姑姑的一個庶出孫兒,今年十五了,這孩子別的都好,小時候還是綏陽有名的神童呢,只可惜……得了皇帝那毛病,沒幾年活頭了,他現在還沒娶親,怕日後墳頭孤零零的不好看,老姑奶奶就一直想著尋摸一個丫頭,不計家私門第,肯嫁進來就行,這是一個。”敦肅長公主搖頭冷嘲道,“你別笑,這還是好的呢!還有一個,你表姐她們家五房有個大伯哥,今年三十四了,之前克死了三個太太,如今是如何的娶不著媳婦了,偏生他膝下無子,只有三個丫頭,他們五房的老太太急得了不得,日日煩你表姐,讓你表姐回來跟我說,讓我給尋摸一個,我因知道那人品行,心裡厭煩,一直沒理會他。”
敦肅長公主見祁驍不解,頓了下皺眉快聲道:“那人性子古怪,平時跟好人差不多,就是不大愛說話,到了房裡卻換了個人似得,夜夜往死裡折騰枕邊人,哼……還有臉說是命硬,分明就是自己將人折磨死的,這種醃臢東西……”
祁驍冷笑一聲,半晌道:“還有麼?”
“還有,你姑父一個快出了五服的表姐的兒子,他的正房太太不好生養,偏生還是個醋罐子,進門時就將屋裡那些通房全打發了,如今這竟一個能伺候床笫之事的都沒有,眼見著兒子快三十了還沒個子嗣,他表姐心裡著急,又恨兒媳,就一直在尋摸著,想物色一個年輕體健,又有些身份家世的姑娘抬了姨娘給兒子,如此既能解決子嗣之事,又不至於同尋常人家出來姑娘一樣,輕易就讓正房太太打發了……想也是,到底是先嶺南王的庶女,雖然……雖成這情形了,他太太也不能直接發賣啊。”
敦肅長公主說了半晌,拿過茶盞喝了一口,搖頭道:“肯要她的人家就這幾家了,哦,還有,不過那就是莊戶人家的漢子了,他們一輩子長在土裡,無所謂屋裡頭的是不是得罪過什麼嶺南王,能有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再有點兒嫁妝補貼就很知足了,康泰要真要這樣的,我也能給她找來!我那幾處莊子裡,眼巴眼望的等著我房裡往外放大丫頭的大小莊頭可多著了,不過這可得說清楚了,嫁到莊子裡去,那日子可就不一樣了,沒人伺候她,撐死了能有個老嬤嬤,洗衣、燒飯、針線,一般的都得自己來,還得伺候著自己男人,好處就是不用勾心鬥角,不用看人臉色,我也願意給她尋個惜福的,會過日子,會體貼女人的漢子,呵……她願意就行。”
祁驍冷笑:“是她一直嚷嚷著要嫁的,那就讓她自己選吧……”
敦肅長公主冷笑幾聲,轉而想了想道:“若……若順利的話,真聘了過來,嶺南王同皇上請奏,沒准,沒准……能讓他送嫁來京呢,封地王無召不得出封地,但送嫁的話,還是說得過去的。”
敦肅長公主心裡雖厭惡祁驍同百刃糾纏不清,但到底心疼親侄兒,柔聲道:“皇上若是不肯,我去跟他說,好歹讓他來一趟,到時候,你們也見見。”
祁驍一頓,端著茶盞的手不自覺的發抖,祁驍抿了抿嘴唇,將茶盞放到了茶几上,他攥了攥手掌,半晌平靜下來,面上依舊成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淡淡一笑道:“再說吧。”
祁驍越是這樣敦肅長公主心裡越是難受,偏過頭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低聲道:“在我跟前,你不必裝那沒事人的樣子,你若真有心的話……我聽柔嘉她婆母說了,瑜哥兒滿月的時候嶺南會送些東西來慶賀,你有什麼話,就讓來人捎回去,也好讓他早作準備,送嫁時就跟著來。”
祁驍這會兒手已經不抖了,聞言輕笑:“好。”
敦肅長公主點點頭,複又找些好事來念叨:“瑜哥兒和柔嘉如今都好,柔嘉這次虧了身子,她婆母說了,要伺候她一個雙月子,好好養著,到底年輕,養的回來的,說起來邊御醫醫術當真高明,吃了他開的藥膳方子,柔嘉舒服多了呢,面色好看了許多,人也精神了,唉,是個有福的孩子……”
……
過了幾日,嶺南果然打發人來京了,眾人由嶺南武相領著,先是將進獻給皇帝的幾馬車東西供奉送了上去,因皇帝病著,也沒見他們,只是回贈了些東西,又讓宮人說了些好話就客客氣氣的送出來了,眾人這才轉道去了賀府。
太子府中,祁驍在內書房看文書,江德清急的額上出汗,來回走動道:“殿下……天都擦黑了,您若還不派人去賀府,一會兒可要犯宵禁了!”
祁驍放下筆失笑:“我讓人去賀府做什麼?”
江德清急的了不得:“去賀府做什麼?去跟嶺南的人說啊!讓他們回去跟世……不,跟嶺南王說,讓嶺南王想法子來送嫁啊!”
祁驍輕笑:“來了又如何?”
江德清沒了話,乾巴巴道:“來,來了……來了好跟殿下您見一面啊。”
祁驍一笑:“然後呢?”
江德清嘴唇動了動,沒話了。
祁驍低頭接著看文書,江德清怔怔的守在一旁,是啊,然後呢?封地王不能在京中久住,過不了幾日,就又得走了。
江德清心裡長歎一口氣,再無別話,接著侍奉祁驍批文書,又過了一個時辰,天黑透了時,外面一個小太監進來了,磕頭道:“太子,嶺南的人求見。”
祁驍心跳漏了一拍,頓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可怠慢,將人請到正廳去。”
正廳中,順子率眾人給祁驍磕頭請安:“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祁驍看著跪在最前面的一身蟒袍官服的順子一笑:“才半年未見,你倒是越發幹練了。”
順子眼睛發紅,又給祁驍磕了一個頭,想要說話,喉嚨卻像讓人堵住了似得,半晌才哽咽道:“屬下……”
“不。”祁驍打斷他,沉聲道,“你如今是嶺南的武相了,在孤面前,不可自稱‘屬下’,要說‘下官’了。”
順子聞言眼睛更紅了,他心中有萬千言語,偏生半句也說不出,只得又連磕了好幾個頭,祁驍讓江德清將人扶起來,淡淡道:“你本是從孤府裡出去的,如今嶺南王願意賞識你,是你的福氣,好好做事,莫要辜負了他器重你的情分,懂麼?”
順子聽了這話又跪了下來,哽咽道:“當日在南疆,屬下,屬下想過跟著太子回來,但,但……”
祁驍輕笑:“怎麼又來了,好了,今日我們不提前事,只說現在,他……嶺南王,有東西要給孤?還是有話要你跟孤講?”
順子抹了一把眼淚,轉頭打開擺在身後的箱子,只見裡面放著四小壇酒,順子拿了一罎子出來,輕輕摩挲瓦罐,低聲道:“這是平亂後,王爺親自釀的酒,埋在梅花樹下,一直沒動過,屬下來前王爺命人全起了出來,讓屬下帶給王爺。”
祁驍接過酒罈,拍開泥封,聞著淡淡酒香低聲道:“這是梅子釀,去年在莊子裡,這釀酒的方子還是孤教給他的,孤那會兒跟他說,回城後,就自己釀些,埋在梅花樹下,等著來年喝,可惜……回城後遇見了些麻煩,就耽擱了……不想嶺南王倒是記著了。”
祁驍隨手將茶盞中的茶水潑了,倒了盞酒,一飲而盡,隔了好久才沉聲道:“他沒別的話同孤說麼?”
順子跪下來,眼淚滑下,磕頭:“王爺讓屬下一祝太子千歲。”
祁驍心中驀然一疼,順子接著磕頭:“二祝尊體常健。”
順子再磕了一頭:“三祝如同梁上燕,歲歲年年長相見。”
祁驍狠狠吸了一口氣,竭力壓下胸口悸動,半晌啞聲道:“孤……知道了,替孤給你們王爺帶好,去,去吧……”
順子複又給祁驍磕頭,轉身往外走,他身後的隨從隨之魚貫而出,祁驍餘光掃到一人,眼中驀然閃過一抹異色,厲聲道:“站住!”
順子身子一下子僵了,吸了一口氣躬身道:“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祁驍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一隨從的胳膊,猛地將人拉轉過身,那人倉皇看向祁驍,平淡無奇的臉上有些驚慌,祁驍死死的看著他,半晌道:“你們先走,孤有話同他說。”
順子想要攔著,猶豫再三,還是帶著人出去了。
廳中再無他人,祁驍定定的看著那人,冷笑道:“嶺南王,孤是什麼兇神惡煞,讓你如此害怕,值得易容過來?”
百刃怔怔的看著祁驍,眼淚瞬間滾下,假面皮不自然的抖動,半晌嘶聲哽咽道:“柔嘉都沒看出來……”
祁驍雙目赤紅,狠狠甩開百刃細瘦的胳膊,冷聲道:“願意來就來,不願意就罷!何必做這樣子?!”
百刃讓祁驍推的一個踉蹌,腰肋撞在桌角,疼的他出了一身的冷汗,百刃狼狽的揉著疼的地方,先是哽咽,而後忍不住哭出聲來,聲音越來越大:“若……若不是……怕讓人看見……若不是怕再給你惹麻煩……我早就來了,半年了……我想你想的……骨頭都疼……”
百刃彷彿那流浪多年,終於回到故土的小獸一般,哭的聲嘶力竭:“但萬一……讓人看見了呢!萬一呢……豈不是又給你添了麻煩,但我忍不了了……我受夠了!我只想……看看你,我知道……知道你正在要緊的時候……我沒想……給你添麻煩,我只想……看看就走,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看看……就好……”
百刃眼淚滂沱,委屈哽咽:“看了,我就走……”
祁驍眼淚滾下,狠狠的將人摟進了懷裡。
原來愛的透心徹骨了,心竟真的會一模一樣。
若不是怕給他惹是非,祁驍又怎會忍住這半年的入骨相思?!